第 184 章

  完全不知道自己打斷了陛下綺思的文正廷冷汗冒了出來——陛下根本沒有出門啊,怎麼就知道自己身後沒人的?將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愧然道:「幾人在西門被查獲,他們混在災民中想出城,被認了出來,其中有一人是原本刺史衙門專司糧庫的長史,兵丁們將他們擒下後,一時不防,都已服毒自盡,臣辦事不力,請陛下降罪。」

  秦長歌起身,出去問了問文正廷那幾人的死法,回來對蕭玦一笑,道:「不曾想那日的三個猜測,居然齊齊命中。」

  北魏密探以重金買動那名長史,將賑災糧庫裡的糧食全部偷運至北魏,李翰需要借用閔冉道力量,對此事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長史滿心盤算著李翰打入京城,朝廷自顧不暇,幽州無糧自也無人理會,不想秦長歌雷厲風行,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平息了內戰,立即便要賑災,糧庫全空無糧可賑的長史急了,在有心鬧事的北魏密探和曹氏門下餘孽教唆下放火燒庫,北魏人更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挑動災民鬧事,令野心勃勃的西梁暫時無法北顧魏國,才有了那場險些令非歡喪命的驚心暴亂。

  理清來龍去脈的蕭玦,臉色陰霾,目光沉沉的看著魏國方向,半晌,一聲冷笑。

  「魏氏,趕緊數日子當著你的王罷,朕的碧騮馬,等著用你們的皇家馬廄呢!」

  乾元四年九月中,幽州城歷經災荒、內戰、民變、暴亂之後,再次迎來其作為邊境重鎮不可擺脫的戰場宿命——九月十七,西梁皇帝蕭玦,引兵八十萬,御駕親征,以靜安王玉自熙為主將先鋒,封刑部尚書趙莫言為建翎上將軍,提馬北魏邊境確商山,誓師北伐。

  是日,平原秋霽,蒼翠如洗,獵獵塞上風中,八十萬男兒靜默無聲,如鋼鐵之龍,蜿蜒無際陳兵平原之上,日光反射著鋼鐵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沉凝厚重烏金之色。

  八十萬人沉默於野,八十萬雙眼睛親眼見證帝國皇帝,於深秋金風之中,黑袍金甲,一騎馳騁,原野廣闊,陽光燦然如碎金,那英朗男子飛馬而來,以萬丈霞彩為披風,以光耀烈日為冠冕,英姿灼烈,耀人眼目,如一柄黑色神劍般颯然霹靂穿過大軍陣前,眾人屏住呼吸,看見帝國年輕的皇帝,直馳兩國邊境,駐馬,仰首,纏金絲黑色長鞭迎風一抖,在炫目的陽光下劃出一道流麗的弧影,啪的一聲,生生甩斷了分割西梁和北魏兩國,已經矗立多年的堅硬的岩石界碑!

  豪情滿天下的西梁皇帝一聲朗然大笑裡,風雷鋒銳,拔地而來。

  風雷裹挾著那聲鞭響和長笑,穿越廣袤內川大地,激盪起鐵血風雲,沉沉壓上九州蒼穹,蒼穹之下,諸國震慄回首,目光惶然。

  雪刀所指,向北長驅,八十萬西梁大軍以烈火利劍之姿,剖開北魏沉靜已久如今卻暗潮洶湧的國土,刀下,燃起帝國爭霸,帶著血色鮮豔的層層烈火。

  乾元四年九月,秋,北地草尖凝霜雪,萬里征戍為一統,長纓擊取,誰為天驕?心懷倥傯,沖卻塵籠,高崗上金冠男子灑然揮手,譜寫胸中慷慨雲夢。

  西梁制霸天下,征戰六國的序幕,自此,始。

  乾元四年九月十九,定陽關。

  北地九月已有冬意,風裡飄散霜花清涼沁人的氣息,定陽關前,萬丈驕陽下,蕭玦金冠金甲,燦然如神,意興飛揚的對身側秦長歌道:「當年我曾險些喪命此地,是你救了我……你可還記得?」

  秦長歌微笑頷首,目光邈遠穿越層雲,看見雲煙盡處,那些共血與火的烽煙畫面裡,那個清豔少女,正輕笑著自記憶中回身,給了她一個粲然笑容。

  笑容裡,往事如荼靡紛紛開放,升起於無涯的時光,再冉冉而落,那一番開謝的姿態,成熟而優雅,如這再生來一世的路途。

  蕭玦深深凝注她,目光裡感慨萬千,當年,當年的救命古樹,如今可還在?當年染血的樹洞,血跡是否依舊可尋?那些穿裂無數箭孔的樹身,風穿過那些寂寞的空洞時可會發出感慨的吟唱?

  他亦欲拔劍而起,於這異國大風霜花之中慨然而吟,將這萬千雄心,無限情意,都化作蒼涼沉雄高歌一曲,與身邊心愛女子共享。

  他的歌聲寫在眼睛裡,那雙眼睛明亮如雪,凜冽的萬里風沙洗不去靈魂深處萬丈光芒,某些灼烈如火的情感,永不磨滅。

  他微笑,拔劍,劍芒如虹霓乍起,直指向天。

  「今夜,下定陽!」

  呼聲如潮,揚塵蔽日的大軍,以悍然之姿,勢不可擋的攻向定陽關本就抵抗薄弱的城牆,連投石炮之類的大型殺傷武器都未使用,黃昏未盡,晚霞初起之時,定陽城頭,已經飄揚起西梁黑底金龍的帝旗。

  帝旗下,英朗男子輕輕摩挲斑駁城牆,悵然道:「曾經也有一方城牆,你我共倚,城牆下你推我讓那一碗黍米飯……長歌,此生以來,我未曾再吃過那般美味的飯。」

  手按城牆,秦長歌遙望遠山盡處落日如血,而山間起了薄薄的嵐氣,越發蒼青,她微微的笑著,不無懷念的道:「過去了的,因為不可重回,總會比現在的要好些。」

  她目光遠遠落在城樓之下,一株古樹之前,紅衣妖魅男子,正微笑著撫摸那棵早已失去樹冠的樹。

  他姿態輕柔,彷彿怕驚破某個凝固於時光中的永恆記憶般,一個個的,撫過那些彷彿早已凝成化石般的箭孔。

  當年那慘烈浴血一戰,他是否亦正在緬懷?

  在秦長歌目光籠罩裡,他突然做了個投擲的姿勢,就像很多年前,他曾將黑髮咬在齒間,豎起雪亮長刀,於一輪血月前奔殺而來,將假魏王人頭,霹靂雷霆般的擲來。

  秦長歌目光如水波一晃,隨即便見那妖豔男子宛然回首,突然對城樓上的她一笑。

  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分毫,秦長歌亦報以溫文一笑,禮貌而有距離。

  收回目光,離開牒垛,秦長歌悠悠道:「前路未已,人心難測哪……」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一,禹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三,衛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七,廉城下。

  短短十日間,西梁大軍一路連克北魏邊境禹城、衛城、廉城、昶城、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烈烈兵鋒,長驅直入北魏腹地,那些各懷異志,希圖保存實力的北魏將領紛紛按兵不動,對北魏朝廷連連發出的徵兵抗虜令恍若未聞,觀望著年輕的西梁戰神,數年帝王生涯不改英風殺氣,身後倒拖著血色淋漓的雪亮長刀,緩緩長行於北魏疆域之上,所經之處,山河變色,草木低伏。

  直到那一日,黑衣帝王,紅袍郡王,和雍容瀟灑的少年將軍於漫天血雨腥風中抬首,才發現已經攻到了北魏邊境和富庶腹地之間最大的城。

  北魏重城,杜城。

  比尋常城市更為高闊的城門,和城樓雉堞上黑壓壓的箭手,昭示著對方的蓄勢已久和嚴陣以待。

  北魏國土上,終於有一座如虎之踞之城,以強硬的姿態,對西梁大軍,張開了猙獰之口。

  一路過關斬將無往不利的西梁軍隊,其長驅直縱之勢終於在杜城有所停頓——玉自熙麾下最勇猛的將軍申紹,接連攻打兩次杜城,都未能攻下。

  而早在西梁大軍逼近杜城之前,留守杜城的守將李登龍,便實行了堅壁清野之策,放棄外圍城池,集中周圍的守軍及糧食,全力保衛杜城。

  他們放棄了附近所有不必要堅守的城鎮,將所有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全部燒燬,並截斷上流水源,在沿途所有水井中大量投放毒藥髒物,並投擲諸如女子污濁褻衣等雜物,腥臭的水面上漂浮著花花綠綠顏色曖昧的爛衣,令人望之生嘔。

  蕭玦令人重新擇地挖井,但是此地畢竟是北方,水源本來就少,挖出來的水既少,又微有氣味,給動物飲用出現腹瀉,秦長歌怕水井中大量投放的藥物影響了相通的地下水源,沒敢使用。

  這給西梁軍隊帶來了一些困難——因為逐漸深入北魏腹地,補給線拉得過長,八十萬大軍的口糧是個驚人的數字,所以玉自熙每到一地,都下令搶割掉一半當地居民的稻子,他本來的意思是全部搶光,蕭玦和秦長歌都表示反對,蕭玦認為這樣會引起北魏百姓的仇恨,對大軍行進不利,秦長歌則一向心懷廣大,從無一家一國觀念,在她看來,這天下遲早都全是西梁的,那麼北魏的百姓遲早也是咱的百姓,把北魏百姓欺負狠了,以後撫慰起來也麻煩,所以兩人一致贊成割一半留一半。

  如今杜城來了這麼一手,糧食多少受到了點威脅,更關鍵的是水源,八十萬大軍沒有了水,那才叫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