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開始約束軍隊,將自己的隊伍,悄悄撤下城門,四處城門,防守之勢都開始減弱。
將領們各自因為私心,開始放棄防守,百姓們卻知道要守住自己的家園,在軍隊灰溜溜撤下或者消極抵抗開始後,百姓們卻開始自發奔上城頭,用自家的磚頭瓦塊,路邊的石頭木條,以及那些鐵鍁刀斧那些平日裡伺弄菜地的家什,砍殺向登上城樓的西梁士兵。
戰亂竭蹶之時,最忠誠的,未必是那些深受朝廷恩惠的貴人,勢力的膨脹只會令人更加自私,金銀買不來歸屬感,貧苦之人才更懂得熱愛自己的土地。
一個將領正要奔下城樓,準備去商量投降事宜,迎面碰上一個披頭散髮滿面血痕舉著菜刀去殺人的北魏少年,微微生出慚意,將自己的刀遞了過去,卻換來呸的一聲,一口濃痰!
將領怔了怔,怒道:「你去送死吧!」扭頭奔下城樓。
他奔早了一步,沒看見身後,西梁士兵突然比先前更多數倍的冒了出來,紛紛悍不畏死的衝向那些奔殺過來的一切利器,而在他們身後,城牆之上,金甲黑衣的俊朗男子,一朵怒雲般騰身出現在城樓。
他一出現,西梁士兵立即飛撲著成群成群的過來,用自己的身體和血肉,堵死了一切他可能遭受攻擊的角度,惹得男子連連大罵,「滾開!滾開!」
呼的一下又爬上一個黑甲男子,也有一堆士兵圍著,那人低喝:「攔著!攔著!」
此時那北魏將領已經奔下城樓,如果他看見這一幕,定然能有所悟,如果他悟著了什麼,抓住這個機會,也許,杜城的歷史,甚至北魏,和整個天下的歷史都要改寫。
可惜他沒能抓住機會,整個杜城的統帥階級,都沒能意識到,這一刻,西梁主帥,副帥,尚自孤身陷在城內,西梁皇帝,則因為這個原因,啥後果也不管的自己爬上了城樓。
唯一抓住機會的是那個送給他一口痰的北魏百姓。
他舉著自己的菜刀,直直衝著蕭玦衝過去——沒別的,目標最顯眼。
啪一聲,黑甲男子申紹申將軍搶先沖上,一腳將那百姓踹開。
他憤怒啊,騰騰怒火在燃燒——這世道都怎麼了?建翎將軍去刺殺敵軍主帥也就罷了,靜安王作為主帥,為什麼也偷偷跟了去?當刺客很好玩啊?好吧,他們兩個不在,陛下總該坐鎮大營總攬大局吧?結果他自己第一個搶先爬城牆!他以為自己是個大兵啊?害得他為了護駕,堂堂將軍也親自爬城牆,城下大軍,全交給那個病歪歪的殘疾男子指揮——陛下還說不要緊,沒問題——這仗打成這樣,簡直胡鬧!
統帥們胡鬧,申紹肚子裡罵了一萬遍,卻也只得死死跟著,沒辦法,這幾個身繫西梁國運的人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他申紹可不能不管。
「啪」又一聲,他第二次把那個分外強悍,從地上爬起來再撲的百姓踢了出去。
此時城頭上已經被拚命爬上,源源不斷的西梁士兵佔據,北魏士兵不是戰死,就是丟下武器被俘虜,只剩下那群舉著鋤頭鐵鍁菜刀板凳的北魏百姓,猶自不肯下城頭,那被申紹兩次踢出去的舉著菜刀的少年,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爬起來,歪歪扭扭,第三次沖蕭玦而去。
他已經被踢得半昏迷,只知道下意識的堅持著自己最初的那個殺敵的信念,少年面容慘白神情呆滯,有點鈍的菜刀歪歪斜斜舉在頭頂,看起來著實有些滑稽,然而士兵們都不禁停住手,怔怔的看著少年的眼睛,那眼神悲憤壯烈,燃燒著灼烈的無畏,和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那種不惜一死的堅持。
戰場之上,敵國之間,刀兵相見,勢均力敵,你割了我脖子我捅了你肚子,該多狠就有多狠,然而面對這樣一個等於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士兵們突然都想起自己家中的弱弟,或是西梁國同樣年紀的少年們。
他們默默的,將捅出的武器都收了回去,有人上前,試圖將少年拽開。
更多的百姓看見這裡的戰況,齊齊撲了過來。
申紹急了,呸的一聲,厚背朴刀刀光閃耀起一片光幕,狂猛的當頭向少年罩下。
噹的一聲菜刀落地!
啊的一聲少年跌落。
刀光亮起,劈下,一條年輕生命,即將隕落。
忽然伸過來一隻手,快速而穩定的,抓住了申紹的手臂!
申紹的刀頓時再也不能前進一分。
城頭之上,金甲黑袍的男子背對晨曦的微光,面容肅然,一雙長眉濃黑飛揚,似可騰於九天之上。
他不悅的盯著申紹,道:「你做什麼?拿大刀對菜刀?」
申紹臉一紅,訕訕道:「這小子凶悍……」
「不要你們假好心,你們這些惡人!」栽落在地口角流血的少年,惡狠狠抬頭,盯著蕭玦申紹,大聲道:「你們遲早都會殺了我們,搶我們的土地,糧食,財物,和親人!你們這些西梁狗!」
四面,被士兵攔住的北魏百姓,大聲呼喊起來,語氣裡滿是仇恨和敵視。
「和他們拼了!」
「兵們沒一個好的!」
「他們說的,西梁兵吃人肉!」
「你這麼凶狠的要對付我,是不是因為,你有想保護的人?」蕭玦並沒有生氣,他負手看著少年,俊朗容顏上眼神幽黑,「你害怕他們,折損於即將入城的敵軍鐵蹄之下?」
少年怔了一怔,顯見蕭玦說中了他的心事,憤然道:「你們喝人血吃人肉,殺人如麻,一路過來的百姓,禹城定陽,都被你們殺光了!」
蕭玦突然大笑起來。
他立於朝陽之中,城樓堞垛之上,於漫天紅霞燦爛日照金光之中,仰首長笑,聲遏行雲。
晨光如金線,勾勒出他頎長的身姿,那些雄偉的遠山連綿,奔騰的浮雲飛捲,在他逼人的光耀下,此刻都做了退避而沉默的背景,江山如畫,雲濤如怒,萬眾中央,獨此豪傑。
北魏百姓怔怔的看著這一刻,沐浴金陽之下,英姿俊朗神威不凡的男子,心中一霎間都轉過一個念頭:
這樣的人,怎麼像咱們兵們說的,是會吃人肉喝人血的惡魔?
「對不住,我對人肉人血,都沒興趣,在我眼裡,西梁百姓,北魏百姓,都是人,連我自己,也是人。」蕭玦笑得盡興,一轉首看著少年,「大家都是一樣的,一樣吸納天地精氣,一樣飲用恆海之水,一樣行走於內川大地,一樣看著這輪日色,自東而起,自西而落。」
他一指天際彤霞之上,華光烈烈熾日一輪,笑道:「日光普照,無分今古疆域,那麼,西梁百姓和北魏百姓,在我心中,又為什麼要有不同?」
他又伸手一指天下河山,朗聲傲然道:「不過是在輿圖上抹去一條國境之道而已,難道一切就不一樣了?」
申紹和北魏百姓一起,痴痴的望著那日色,以及日色下宛如神人,衣袂飄飛的神采煥發的男子,忠勇男子對他的話似懂非懂,只覺得陛下言語,聽來意象非凡,字字風雷,別有超拔之境,不由心中凜凜然,於凜然之中又生出更多鼓舞之氣,熱血沸騰,激越不已。
當此有為之時,隨此有為之主,吞雲霓攬四海,挽雕弓射白鹿,丈夫一生,當如是也!
陛下,注定為九州之主!
申紹熱血激湧,忍不住就要上前說些什麼,卻見陛下突然彎下腰,將落地的菜刀撿起,遞給那怔在那裡的少年,微笑道:「我理解你,你有想保護的人,你為了他們不惜此身,以一柄菜刀,對上千萬兵刀光寒的西梁大軍。」
他深深的笑著,帶著掛記、擔憂、牽念的神色,看向杜城之內,輕輕道:「我也有自己想保護的人,我也會為她不惜此身,你能以一柄菜刀對西梁大軍,我為什麼不能?所以,我要去親自接她了。」
他大笑著拍拍自己的腰,一腳踹開大驚失色想上來攔阻的申紹,厲聲道:「這城中此刻,有多少人敵視我,多少人想殺我,都沒關係,因為我比你強多了,我還有一身好武功,有一柄上好的劍,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去保護她?」
他笑著,長腿一抬,飛身而起,星矢利劍般穿越城樓,瞬間消失於高牆之下,遠遠聽得他語聲傳來,「申將軍,我軍對待敵國戰俘以及黎庶的『不擾民,不擄掠』的一貫軍規,你負責給北魏軍民們,好好的宣講實行,等我回來,我要看見一切如常的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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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齣戲實在夠詭譎啊,」秦長歌笑得有點無奈,「怎麼一環勾著一環,沒完沒了呢?」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對方姿態端莊的坐在牆頭,身後一排勁弓長弩毫不客氣的指著院子中的所有人,「我喜歡做最後的那隻黃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