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步的上前,一把扶起剛才及時讓開的楚非歡。
他只是讓開臥倒,不知道為什麼卻一直沒有爬起來。
秦長歌半跪於山石上,扶起他,月色冷冷,照著氣息輕弱,彷彿隨時可以隨風而去的男子,他看起來著實狼狽得很,身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污污濁濁黃黃綠綠的散發著惡臭,秦長歌卻彷彿沒聞見,抓著他冰冷的手,一邊源源輸著內力一邊低聲喚:「非歡……非歡……」
她一直喚著,不敢停,也不敢回首去看那從原路到達妖花這裡的距離,她不知道非歡是怎麼過來的,也不敢去想,那樣的想像,太過疼痛,令得即使冰冷堅硬如她,也覺得不堪承受。
有些事,她選擇強硬的去撕裂,有些事,她卻隱隱生出惶然,害怕去深想,彷彿一深想,便如陷入妖花花萼之中,頭頂生起斷裂之聲,而腳下腐水即將沒過腳背。
比如,非歡神奇的出現在妖花之側。
比如,蕭玦落入花萼之前那奮力一扔。
比如,棧渡橋上非歡仰首向月,輕輕道:「長歌,我對不起你……」
比如,鳳儀宮斷橋雪上,醉後的蕭玦喃喃道:「我一直等你……從火起等到火滅,從廢墟等到宮室建成,從埋下那罈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比如,幽州暴亂,非歡靜靜走入萬人圍困之下,說:請讓我共死。
比如,杜城的硝煙裡,飢渴的蕭玦,匹馬衝入全是敵軍的城池,單手穩穩擎著的那碗水。
英雄冢,向東風?何處荒丘埋枯骨?
將前生,換此生,此情慾思不勝思。
與誰眉目相映,照上那一刻生命的熙光?與誰千山萬水,共此塵世裡愛情的曼妙?前方的路不知道還有多久,來路卻已是斑斑深痕,一筆一筆的印記,每一筆都默然花開,每一筆都笑傲長風。
輕輕撫上男子疲憊的眉宇,在他氣息穩定之後點了他睡穴好讓他休整精神,秦長歌幽幽一嘆,一轉眼看見蕭玦負手立於黑暗中默默若有所思,他俊朗眉目沉在黑暗裡看不清神情,卻在看見秦長歌要伸手扶起楚非歡的時候快步過來,默默將楚非歡負起。
他這一邁步秦長歌才發覺有異,愕然盯著他的靴子,蕭玦一笑,蹺了蹺鞋底——精工厚底的靴底已經沒了,早在先前黃水湧上,蕭玦專心和楚非歡,以黑絲和鋼條合作將花割開的那瞬間,就被化掉了。
行李馬車先前都已被捲進花萼,秦長歌皺眉道:「你這樣如何走路?」
蕭玦朗聲一笑,順手扯了山崖上的草藤,胡亂在靴子上捆了捆,道:「當年偷襲魏元獻大軍,需要半夜從崖上下去,我穿的就是草鞋,走山路方便,如今重溫下,挺好。」
他大步行了出去。
秦長歌默默看著他背影,轉身看向那妖花,非歡選的位置極其巧妙,正在妖花之下一個死角,那花除非會偏頭,否則永遠吸不著自己。
啪的一聲秦長歌指尖彈出一點星火,正正落入花萼之內,轟一聲火光立即蓬然騰起,那些花葉觸鬚,碩大妖眼的花瓣都吱吱絞扭起來,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宛如千百張鬼臉,在火中淒厲的瘋笑。
空氣裡瀰漫著酸腥的味道,收縮的花萼裡不斷騰起灰白的煙,花瓣激烈的顫抖著,不住張開又關閉,四周捲起了騰騰的風,還有一些枯枝碎葉被捲進花萼,頓時將火燃得更凶。
秦長歌滿意的笑了笑,慢條斯理的道:「有仇不報非好女,哪怕你是一朵花,我也沒理由任你留下肆虐路人。」
她袖著手,看著妖花在火中掙扎,千百眼狀花紋變幻出無數詭異的表情,連同那張彷彿可以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般的花蒂都在焦臭的痙攣,漸漸焦黑、低伏、收縮、成灰。
花心已被燒燬。
山林裡滿地綠色妖枝,突然全部枯萎,如一條條枯黃的死蛇般毫無生氣的趴倒地下,輕輕一碰便斷裂了。
灼灼的灰煙裡秦長歌等那帶毒的煙氣散盡,才小心的過去,用樹枝仔細的在花心中撥了撥。
但凡這種成長百年有餘的巨大妖物,吸收天地日月精華,浸淫久了,都會生出一些很好用的東西,秦長歌守著,就是為了拿到人家的最後老底。
她一向喜歡酣暢淋漓的榨乾任何一點好處。
樹枝撥動,燒燬的花萼深處,突然滾出來一個珠狀物。
說珠子也不像珠子,有點象不規則的橄欖形,約摸雞蛋般大,灰濛蒙的不甚起眼,裡面似乎有一層淺紅的閃爍著磷光的物質。
秦長歌用銀針試過沒毒,小心的包好放進自己袖囊裡。
按說這該是個好東西,不過一時還沒明白用途,秦長歌決定自己先戴著,確定沒有害處了,再送給非歡防身。
正要追上蕭玦,忽然聽見衣袂帶風聲響,似有不少人向林中而來。
秀眉一挑,秦長歌陰狠的想,水家來人了?正好——
前方蕭玦已經冷叱道:「誰!」
他一伸手便劈下身側一截粗枝,平凡的樹枝到了他手中也成了名劍,一掣之間風聲雷動,直指來人。
對方卻愕然「啊!」了一聲。
只一聲,秦長歌已是一怔,想了想,笑了起來。
「祈繁,你這馬後炮,現在才來?」
空地上再次燃起火堆,蕭皇帝舒舒服服換上新靴子,笑道:「不曾想你鞋子也多備一雙。」
祁繁在火上熱著乾糧,笑笑道:「南閔濕熱多水,大小泥沼多,有時還會突發陣雨,叢木之中行走也容易損毀衣物,我可不敢衣衫不整的來見陛下和太師大人,所以都多備了些。」
容嘯天在一邊照顧著楚非歡,也已經給他換了衣物,皺眉咕噥道:「怎麼搞成這樣?」
祁繁白他一眼,容嘯天扯了扯嘴角,去包袱裡翻養生補氣的藥丸去了,秦長歌在火上烤著手,躍動的火光下她神色平靜,緩緩道:「我原以為你要來得更早些。」
凜然站起,祁繁正色道:「是,是我不好,我在南閔邊境聽說了一些事,為了早做防備,我多耽擱了一些時辰,做了些準備,所以來遲一步。」
「祁兄,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秦長歌抬起眼,「事實上我只是猜你們會來,畢竟凰盟得到我去給非歡尋藥的消息,你和嘯天是不會坐視的。」
「自然不能,這本來應該是我兄弟的事,累及姑娘您已經是不該,更不該……」祁繁看了一眼蕭玦,想著皇帝陛下也許根本不以為苦甚至正在樂在其中,自己不安倒顯得假惺惺,乾脆閉了口。
秦長歌看看他神色,從明霜「死後」他神情漸漸改變,對談舉止間越發像一個屬下,隱約是當年睿懿和他相處時的模式……祁繁,是心中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吧。
當然,大家都不打算點破,心照不宣罷了。
「你在邊境聽見了什麼?」秦長歌淡淡問。
「水家出了事,」祁繁言簡意賅,「水家老家主暴斃,家主諸弟爭位,據說死了不少人,上善家族出現這種事是會損及水家在天下人心中的聲譽的,所以消息壓得很嚴密,凰盟在南閔的暗線,花了很多功夫,剛剛打聽到。」
「難怪驅鳥於三十里外拒客,水三公子怕家醜外露呢。」蕭玦冷笑,「不過這般聲名煊赫的巨族,出了這等事居然還能令消息密不透風不能傳開,水鏡塵真的很有手腕。」
「驅鳥?」祁繁雙目睜大,愕然道:「鈴鳥?」
「嗯。」
左右看看蕭玦和秦長歌神情,祁繁吃吃道:「……您……沒……那個……吧?」
秦長歌若無其事的回答:「那個了。」
蕭玦氣質很高貴的撕著熟牛肉,漫不經心道:「還沒這個牛肉好吃。」
「嗄?」
祁繁的冷汗冒出來,「不僅……那個了……,還……那個……了?」
秦長歌毫不困難的理解了他的火星語,抓著牛肉深有同感的點頭,「還那個了。」
蕭玦一拍張口結舌的祁繁肩頭,笑道:「咱們知道那鈴鳥是南閔神鳥,大約還是靠近此地的中川部分州郡百姓心中的神鳥,此鳥聞梵音起舞,舞姿有天魔之態,素來為兩地部族所崇拜,可是那是對南閔和中川,不是我西梁,在我看來,不管怎樣,鳥就是鳥。」
「會跳舞的鳥還是鳥,而且不比尋常雀兒好吃。」秦長歌很彪悍很默契的又補上一句。
看著可憐的很難接受事實的祁繁,蕭玦很好心的安慰他,「不就是吃幾隻鳥嘛,你想像成雀兒不就成了?」
秦長歌則施施然道:「咱們反正是繞不過水家的,反正是要卯上的,那麼,能讓他多吃點虧的事,咱們都要去做,哪怕是吃隻鳥。」
祁繁抹著冷汗站起來,連聲咳嗽,「我去再拿點乾糧。」撒腿就走。
離這兩個萬事都當耳邊風的彪悍人物遠點吧,太折磨他的小心肝了。
這是兩國神鳥啊,中川邊境和南閔國內,家家戶戶都供奉有此鳥神位,若是誰家運氣好撿著一根掉落的鳥羽,被視為一生都將得到神鳥垂青護佑,會被鄉親羨慕至極,並永生尊敬服從,這兩個人,居然就把鳥給烤吃了,也不怕萬一傳出去,會被憤怒的兩國百姓撕咬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