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4 章

  隨即便見那少年,一步步涉水而入。

  她驚了一驚。

  卻也沒想著去救——她一向覺得,活著是至簡單也至難的事,卻是一個人必須要去做的事,一個人如果連活的勇氣都沒有,那也沒什麼去攔的必要,輕易拋棄自己的人,不要怪你自己被這塵世拋棄。

  她籠著袖子,以尋常少女不會有的透徹和冷然,看著少年一步步行向湖中心。

  那個背影,從無回首,似乎對塵世毫無留戀,卻在即將接近湖中心時,忽然做了個接取蘆花的姿勢。

  湛藍湖水中,秋日陽光將湖水鍍上金光萬點,金光中少年濕漉漉的黑髮披在清瘦的肩,他昂首,伸出的手掌晶瑩如玉,那一朵蘆花在他指尖飄蕩,宛如天女之舞。

  少女的心,突然動了動。

  ……那年,幼小的女童半路歇息,在河岸邊喝著冰涼的水,蘆花飄進水中,喝起來很不方便,她皺著眉,大師兄立於她身後,淡淡道:「河中間的水沒有蘆花,那裡水乾淨,你去喝。」

  她茫然回顧,問:「你為什麼不幫我去取?我會淹死。」

  「千絕弟子,一生對自己負責,一生不能依靠別人。」大師兄神色平靜,「如果將來被派下山的是你,那麼,你的一生將艱險重重,波瀾不止,你注定將成為別人的領導者,注定有無窮無盡的苦難要你自己去面對去解決,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必須學會自己爭取。」

  他一拂袖,推她入水,喝道:「去取水!」

  她一個踉蹌,咕咕的灌進好多涼水,冰冷的湖水幾欲沒頂,不會游泳的她立刻覺得窒息,胸中疼痛欲炸,眼前一黑將要沉落時她拚命的想著別人遊泳的姿勢,拚命的揮動手腳,然後,不知掙紮了多久,眼前一亮,光明重來,清涼的空氣湧入鼻腔,她已安然在水中央。

  隱約聽見岸上,大師兄永恆不變的平靜語聲,「千絕弟子,以捍衛天下為己任,以捍衛本門榮光與承繼為己任,但凡入門者,必為萬中無一之奇才,也必得經歷十關考驗——恭喜小師妹,你過了第一關。」

  她浮在湖水中,那一刻突然心中森然,想,這是第一關,這只是第一關,如果這一關通過不了,那麼剛才,是不是自己就會無聲無息死在湖中?

  一定,會。

  小小女童立在湖中,不知道是湖水冷還是心更冷,她一直在發抖,秋日陽光將她的影子照上水面,小小的孤零零的一截,她心底空茫的想——為什麼是我一個人?人呢?那些愛我的人呢?那些不讓我沉溺湖水,很溫暖的懷抱呢?

  誰將我交給天下,誰又把天下交給我?

  ……很多很多年後,經過十關生死考驗的女童,終於成為那一代的救世者,成為這一刻抱臂冷眼旁觀一個生命走向寂滅的少女。

  然而這一刻,看著那個一步步走向湖心的少年,彷彿看見當年一步步掙扎向湖心的女童,看見他停在湖中心接起蘆花的背影,彷彿看見當年浮在湖中心的沉默茫然的女童。

  她看見她的掙扎,即將沉沒的一刻淚流滿面,她看見她浮出水面,沒有生的喜悅,只有預見得到此後沉重背負的淒然。

  她突然,很想要救她。

  那個在湖水中掙扎,接受自己不得不接受的命運的孩子。

  她飛起,半空中雪光一閃,姿態翩然,宛如一隻驕傲的,不肯服輸於命運卻又忠於自己誓言的雁。

  下一霎她的手已經拎起少年臂膀。

  奇怪的,那人沒有掙扎,他只是,回首。

  她浮波而來,如一隻美麗的白鳥掠過碧色水面,而他宛然回首,清冷眸子裡倒映著水色山光和她輕捷飄逸的身姿。

  目光相觸的那一刻,彼此都為彼此目中的清冷和森涼而微微震動。

  水晶般的水波濺起,少年眼中倒映經年的異國深藍的海水,從此換成了一處無名湖邊的飄著蘆花的秋水。

  很久以後,她才聽他說:其實,那日你不是要尋死。

  她愕然,傻傻的看進他的眼睛。

  他淡淡浮起一個不知是喜悅還是蒼涼的笑意。

  那是楚非歡和秦長歌的初遇。

  火光搖曳,熾烈豔紅,搖曳的火光裡那一年的秋水奔湧而來,那些經過的事和人,遺失在久遠的歲月中,卻鏤刻在剎那回首的男子眼中,他的目光,從此永遠是那一泊靜水,永不乾涸,永遠潔淨。

  秦長歌一回身,看見火堆之側,剛剛醒來的楚非歡,正目光複雜的靜靜看著她和蕭玦。

  沒有怨恚、疑問、責怪、自憐,卻有擔憂、關懷、包容、守候。

  他看著秦長歌。

  不知怎的,剛才他竟然做了夢,夢見那年高爽的秋日,無名湖邊的蘆葦,深涼的湖水,白鳥般掠水而來的少女,夢見她聽見那句話時的愕然而璀璨的笑容。

  夢裡的一切,依稀當年,只是在結尾處,有了些微不同。

  在夢裡,最後,他對她說出了當年沒有說的話。

  「我還想知道,冰涼的湖水,沒入頭頂會是什麼滋味?會不會和母妃死在我懷裡時,一樣的感覺?」

  當年,這句話他沒說,他不忍那句話出口時,會令她欣喜中微帶尷尬的可愛笑容瞬間消逝。

  如今,在夢裡,他說了出來。

  是不是自己內心深處也覺得,有些話,再不說,會永遠沒有了機會?

  楚非歡迎上秦長歌目光,對她展開一抹雲後月色般深邃清涼的笑意。

  讓她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將來想起時,會多些美好點的記憶。

  秦長歌吸了口氣,亦對他微微一笑。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極度衰弱的軀體和精神,會讓人陷入黯沉的黑洞,長夜茫茫,看不見前路的光。

  秦長歌不想安慰,安慰是最無謂最空洞的行為,她只做有用的事,她永不放棄應有的努力。

  那麼,也讓他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秦長歌比任何時刻都希望自己的笑容明豔如春光,熾烈如焰火,驅去一切沉潛於他生命中的陰霾和憂傷。

  她甚至在想,回京後,要不要去找找那個妖孽,學學他風情萬種豔麗如火的笑容?多麼希望不算溫暖的自己,能有一樣散發著熱力的東西,去溫暖雪般清冷的非歡啊……

  蕭玦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了開去。

  不是嫉妒,不是憤怒,他只是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走開。

  那兩人相視的笑容,明明都明亮美麗,毫無陰影,一個比一個更坦然,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酸,竟也一陣陣的漫上來。

  他無法再繼續熱烈的笑下去,再若無其事的擋著他的目光。

  從私心裡,他一刻也不願離開長歌,他發誓要得到長歌,長歌的兩世裡,他一直認為,不管「情敵」在她心裡佔據了如何的地位,不管「情敵」如何的優秀如何的博她歡心,他都一定要以自己全部的努力,完完全全的奪回她。

  然而看見楚非歡的笑意,他竟然突生退讓的念頭,最起碼這一刻,他不想打擾他注視她的目光。

  長歌不是物品,他沒有權利去讓,他依舊會去努力爭取,這是他認為的,他能給她的最大尊重和愛。

  但是現在,淡淡悲涼氣氛裡,把過那人若斷若續的脈象的自己,若是再堅持呆在那裡,自己都覺得卑鄙而殘忍。

  如果再不能拿到踏香珈藍,楚非歡的時間,也許真的不多了。

  蕭玦飛身上了樹,遙遙注視著南閔中都的方向……月色朦朧,照不見前路,淡淡山林嵐氣裡,筆直的背影如一道去意堅決的劍。

  ……一定要拿到踏香珈藍,救下他,搶回更多的時間,大家沒有顧忌,沒有悲傷,快快樂樂,轟轟烈烈的,去愛!

  「南閔遍佈深山,妖物叢生,唯有猗蘭這裡有通道,要想最快時間進入南閔中都玄棣宮,水家繞不過,既然繞不過,那就正面卯上吧。」秦長歌彈彈手指,宛如談論天氣一般,輕描淡寫的建議。

  蕭玦立即贊同,「好,很好,我的劍托他保管著,也得拿回來。」

  對死要面子的皇帝大人瞄一眼,秦長歌懶得拆他台,祁繁已道:「水家勢大,現在又在閉谷期,周圍全部被封鎖,咱們人手不足,如何卯上?」

  「你不是調集中川南閔和西梁邊境所有可以使用的凰盟屬下了麼?」秦長歌瞟祁繁一眼,「別告訴我那些人都不是人。」

  祁繁一臉冷汗的想著這女人越來越可怕,怎麼就知道自己調集屬下的事?那廂容嘯天已經皺眉道:「但是,和水家相比還是不足,何況猗蘭谷位置神秘,只怕咱們還在找門在哪裡,對方都已經佈置好陷阱等咱們撞上去了。」

  一直沒開口的楚非歡突然輕輕道:「老谷主的死訊。」

  他氣力不繼,只說了半句,但秦長歌和蕭玦都是目光一亮,秦長歌微笑道:「咱們想到一起去了。」

  「發動所有的人手,先把水老谷主的死訊傳開,」秦長歌笑得很溫柔,「水家爭位的事一個字也不要透露,就說老家主死了,你看,上善家族,飽受天下人尊崇的水老家主去世,那些受過水家恩惠的,想對水家示好的,想拉關係的,有所求助的,等等等等,都該上門去慰問弔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