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疑惑著急間,突然眼前簾子一掀,溶兒笑嘻嘻的從簾後轉了出來,手裡抓著一件紅衣,道:「娘,我和你換衣服。」
他手中那衣服卻是尋常男子衣服,只是特別寬大些,自己愕然接過來,心裡渾渾噩噩的想,溶兒什麼時候這麼大了?要穿這樣尺寸的衣服?換衣服?和誰換?
尚未想清楚,眼前場景突然一變,彷彿到了什麼船上,溶兒在船上招手,在自己小小的袍子上套了件寬大的紅衣,笑道:「娘,還不換?」隨即一個躍身,跳下船舷。
水波濺起,豎成水晶牆,似曾相識的場景,彷彿突然有什麼晶亮的東西劃過心湖,秦長歌心中也是一顫並一亮,靈光一閃。
「嘩啦」一聲,水波中突然湧出人頭,卻是個陌生女子的顏容,濕淋淋的眉目凌厲,她張開嘴,滿口鮮血!
她在水中大呼。
「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為何!為何!」
秦長歌被那大喝驚得渾身一顫,霍然坐起,眼光一掠,四周軍報案几,兵器架江山圖,依然的御帳如前,哪有什麼溶兒,船,陌生大呼的女子?
原來是南柯一夢。
卻又不全然像是夢。
秦長歌以掌托腮,靜靜思索,心裡忽明忽暗,一些以前沒有想通的事情,因這離奇一夢,忽有所悟。
她的指尖,慢慢的在案上劃過,寫了幾個字。
隱約聽見帳外人聲,她走了出去。
蕭玦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臉色著實難看,他的手一直按在營門的木轅上,粗糙的木塊上的刺戳進了掌心,卻也不知道疼痛。
一個字一個字的聽完了雲州遭屠的經過,他彷彿剛剛生完了一場大病,重重向後一靠,出神的看著天邊不語。
他身邊,楚非歡臉色已經白得無法形容。
良久之後,蕭玦才無限疲乏的道:「朕知道了,這個仇,朕一定會報,但是,」他看著楚非歡,「我們先不要告訴她吧……」
「我已經知道了。」
語聲清冷平靜,帶著非熟悉的人不能感知的森然和殺氣,突然而來。
營門口,秦長歌目色幽黑,靜靜佇立。
她迎上蕭玦擔憂的目光,微微仰了仰下頷,一個堅定的,昭告著決心和決斷的姿勢。
她甚至還笑了笑,只是笑得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雲州已無西梁子民,既然我四十萬父老俱已無存,那麼,我再猶豫徘徊,也太對不起那四十萬冤魂,對不起那嚼舌而死死不瞑目,英靈不散入我夢來,予我帶血一喝的雲州姐妹。」
她轉首,看著確商河的方向。
「淹死他們!」
掘堤淹城,光天化日之下是無法動手的,整整一個白日,為了不使城內守軍猜到端倪,西梁軍輪番繼續進攻,將城頭守軍騷擾得疲憊不堪。
金烏漸漸西沉,天邊的霞彩由絢爛漸漸轉為黯淡,當天色一層層黯下來的時候,楚非歡精挑細選出來的西梁精兵,也已經扎束停當。
這兩千軍,有五百都是凰盟護衛充任,秦長歌這次帶出來最優秀的凰盟護衛一千名,一半用於阻截敵軍,剩下的全用在了今夜,其餘是當初京郊大營裡楚非歡選拔出來親訓的精銳,真正的尖刀驍勇之師。
兵不在多而在精,夜襲掘堤,人多反而壞事。
當秦長歌行走帶風,大步出現在士兵面前時,所有人都驚訝得張大了眼睛。
太師大人一向懶散閒逸,風神雍容,連上戰場也是羽扇綸巾,一身黃袍飄飄灑灑,兵們早已習慣了太師的散漫風華,不想今日大人居然一反常態,黑衣勁裝,渾身上下扎束得精煉利落,更出奇的是,黑衣袖上還釘了塊小小白布,著實顯眼。
兵們疑惑的目光在白布上頓了頓,又注意到大人的眼睛裡全是血絲,臉色蒼白,嘴唇好像有點上火,都起了翹——這是怎麼啦?不過一時沒攻下雲州,一向談笑風雲的太師大人就著急成這樣?
還有一旁的陛下,那臉色……都不知道怎生形容。
兵們睜大眼睛盯著西梁的最高統治者們,秦長歌只是漠然的一揮手,手臂上的白光在夜色中劃過一道弧線。
「兒郎們,」她聲音低而有力,帶著肅然殺氣,「剛剛接到的消息,雲州全城被屠,四十萬父老死絕。」
兩千人齊齊怔住,隨即轟然一聲,每個人都臉色蒼白的發出低喘,望向雲州方向,那裡,死了四十萬人?死了我西梁百姓四十萬?
人群中有人開始哭泣,那些在雲州有親戚友朋的士兵,不能自抑的震撼悲哭。
更多人則狠狠大叫:「魔鬼!畜生!」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四十萬人命,要他們四百萬來賠!」
「殺光他們!」
群情憤怒,有些性子急的士兵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動,睜大燃燒著怒火的眼,急切的望著蕭玦和秦長歌,鐵甲和戰刀因為激動和憤怒的顫抖,不住撞擊,發出噹啷輕響。
秦長歌雙手抬起,做了個用力下按的姿勢,喧囂立止。
「就在昨夜,雲州城四十萬人命,包括老人,壯年,女子,乃至無知嬰兒,全數被殺,雲州十數萬姐妹被污辱,雲州那些抱在母親懷裡號哭的嬰兒被捅穿,雲州的老人們被肢解,雲州的青壯年被活埋,四十萬生靈的鮮血在承天街上積成血河,高過了靴面。」
她語氣沉凝緩慢,響在空茫冷肅的夜色中,聽起來空洞遙遠,眾人張大嘴,聽她緩緩描述昨夜雲州的地域慘景,恍惚中火光、號哭、鮮血、屍首、刀尖上號哭的嬰兒、血泊間伸出雙手努力掙扎的母親、長街上被拖出來,幾十個人輪流施暴的女子……電光石火,悍然一閃。
每個人的氣息都被揪緊,心臟疼痛宛如刀割。
夜靜無聲,唯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噼啪作響,風裡不知何時傳來淡淡的異味,感覺像是血腥氣味,眾人都是心中一緊,想起那夜雲州城四十萬生命都流出的鮮血,那氣味如沉雲盤旋在城池上空,要多久才能散盡?而雲州,要多久才能從廢墟中重生?
「四十萬人,一個城池,百年承繼,一夜湮滅。」秦長歌緩緩道:「我雲州的父老,西梁治下的子民,在最絕望最慘烈的時刻,沒有等到國家軍隊的救援,這是國家宰輔之責,是我永生不能償付的罪愆。」
她身邊,蕭玦張了張嘴欲待阻止,卻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重罪已成,回天無力,草木低伏,山河同悲。」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為他們報仇。」
秦長歌霍然轉身,一指確商河方向,大聲道:「皇天在上!四十萬父老冤魂在上!你們睜眼看著,我不滅北魏東燕,不殺白淵完顏,天不容我!天必誅我!」
「誓滅魏燕,誓殺敵酋!」
怒吼聲撼動天地,火光將將士臉色映得通紅紫脹,抓緊刀柄的手,迸出鮮明的青筋。
「跟我來!掘了確商堤,倒灌雲州城,將那些喪盡天良的劊子手,統統淹死!」
「走!」
幾乎是立刻,楚非歡挑選出的帶隊隊長便一個箭步竄了出來,抓住件黑衣,悍然撕碎,亢聲道:「太師在給雲州父老戴孝,咱們不能全貼著那白布顯眼,兄弟們,想報仇的,想殺人的,給我上來,袖子上一人綁一塊,這孝,咱們一起戴!」
士兵們立刻排著隊列過來,每人經過隊長身邊時,都狠狠在他手上黑衣撕下一個長條,綁在自己袖子上。
遠處喊殺聲傳到大營背面,已經只剩下隱約的節奏,靜寂中唯聞布條被不斷撕碎的哧啦聲響,單調而又殺氣凜然的響起。
那些離去的筆直背影,臂上迎風飄舞的黑色布帶,淒涼而又悲壯的飄搖在午夜的冷風中。
不知道哪裡傳來夜鳥的嗚咽,一聲聲。
秦長歌待隊伍過去,一旋腳跟就要跟上,蕭玦一把拉住她道:「我去!」
他目光堅定,抓住秦長歌的手指十分用力,誰都知道今夜決不僅僅是掘堤這麼簡單,白淵城府深沉智謀非凡,怎麼可能不考慮到引水倒灌這一滅門絕殺計?堤壩處定有重兵把守,此去定然艱危重重,否則秦長歌也不用在剛才,將雲州父老被屠的消息公佈,以此慘烈事實和錚錚誓言,激起敢死隊奮勇血氣和同仇敵愾之心了。
秦長歌卻輕輕撥開他的手,道:「蕭玦,你不能去,你需要出現在正面戰場,鬆弛對方的防備,只要你在攻城,完顏和白淵,便必須留下一個對付你,他們只能去一個,我們會輕鬆得多。」
蕭玦沉默不語,手指的力度,卻稍微鬆了點。
「阿玦,讓我去,那是雲州,我雲州的父老。」秦長歌輕輕道:「我不能不去,否則,此生寢食難安。」
蕭玦目光黯淡了下來,無聲的放開手,怔了一刻,對一旁沉默佇立的楚非歡道:「楚先生……」
「你放心。」楚非歡面具下的雙眼堅定冷銳,一字足重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