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濕淋淋的躺在江岸上,潮起潮落,淹沒他的臉,再退去,再淹沒,再退去,週而復始他失去所有的力氣,甚至希望被潮水帶進青瑪江底,永遠不必浮起,永遠不必面對這些紅塵裡的永在錯過,永不可追。
她的人生裡,他遲了那麼一步,因此注定永遠是過客,是當年她裙底那個瑟縮著伏倒塵埃的窮孩子。
白淵淡淡的笑起來。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後來他學藝未成便早早下山,只為了心中那份不甘,直到走近她身邊,才知道當年她為什麼沒有理會他,她竟然,口舌不甚靈便。
世人很少有人得知,東燕女王柳挽嵐,那個美色名動天下,尊貴世間無雙,和西梁皇后秦長歌並稱雙姝的女子,是個言辭有障礙的人。
她不能自如的運用舌頭說話,所以一直選擇用琴音來表達所思所想,聽了這麼多年,他已經對她的琴音熟悉到能知道每個音節在不同時候撥出所代表的意思。
平日朝堂上,所有的奏摺都先經過他的手,他會在最快時辰內給出處理方案給她過目,她只需要說一兩個字。准,或者不准。
五個字以內,她是沒有問題的。
也因此,東燕朝中一直傳他獨斷專權,傳他有謀朝篡位之心,傳他把持朝政架空女王。
那又如何?世人毀我譽我,辱我饞我,都與我無關。
只要她,相信我。
白淵的雙眸,閃爍在微降的暮色裡……轉瞬二十餘年紅塵顛簸,他負盡了天下人,終究有一人堅持著未曾相負,這幾年彈指韶光,日日都是幸福日日都是折磨,他看著她一步步走上高位,一步步離他更遠,他看著她小鳥依人於王夫身側,夫妻恩愛鶼鰈情深,連琴音中提起他,都滿是喜悅纏綿。
情何以堪。
他在她身側,那麼近,那麼遠。
……琴音突然起了顫音。
白淵雙眉一軒——她又犯病了?
正要飛身下亭去看,身後藤蔓拂動,香風暗送。
微微皺眉,回身時卻已神色如常,白淵微笑,「娘娘出來散步?」
完顏純箴似笑非笑的坐下,偏頭看著白淵,神色居然有幾分小女兒的嬌媚,「我是來看戲的。」
「哦?什麼戲?」白淵神色不動,「娘娘點了戲?」
「我在看一出『無意女碧波閣內輕撫曲,痴心臣凌虛亭畔悄聽琴』的唱作俱佳的好戲兒,」完顏純箴笑吟吟,「不知白國師可有興趣?」
「是嗎?聽起來著實是好戲,」白淵淡笑,「比我上次路過北魏聽見的『魁星閣一曲動禁宮,宜平殿兩王爭一妃』,好像要精彩許多?」
完顏純箴正在輕輕撫摸亭欄杆的手頓了頓,隨即恢復如常,她一絲媚笑漾開,手指彈了彈,遠處小樹林裡一隻歸鳥突然尖鳴著栽落,地面簌簌的落了一層枯葉。
「國師說得這戲,本宮卻是沒聽過,不過,你我如果仍舊在這裡談戲,今夜只怕就要唱一出『莽西梁夜襲雲州,怯魏燕畏戰棄城』的新傳奇了。」
「哦?」白淵淡淡挑眉,「偷襲?」
完顏純箴卻又不說話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白淵。
輕輕笑了一下,白淵已經不耐煩和這蛇蠍女子玩那種高層人士愛玩的迂迴把戲,剛才閣內的琴音,他還沒來得及去查看哪。
「今夜如果不出意外,西梁有可能去動確商堤,我在那裡已經派了重兵把守,稍候我會親自過去。」
「還是我去吧,你留下來對付蕭玦,那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完顏純箴綻開一絲冷然笑意,「有些人,我早就想好好會會了。」
白淵猶豫了一下,直覺自己應該去,然而剛才那聲顫音就似絲絃般在他心上刮啊刮,又或是細線繞住了心尖,纏纏繞繞的怎麼都不捨得去扯斷。
她怎麼樣了?長途奔波,本就不是她的身體所能承受的,可莫要著了風寒。
完顏純箴是完顏家族之後,一曲散北魏大軍的本事,自己也未必做得到,她去,應該沒問題。
只是,那個人……
只是,挽嵐……
心中思緒幾經翻覆,白淵最終緩緩點頭,道:「娘娘小心。」
一聲微帶邪肆的嬌笑,完顏純箴張開雙臂,姿態優美的轉身向下走,媚聲道:「國師,您錯了,您還是該叫他們小心才是……」
她妖嬈的身影冉冉遠去,白淵皺了皺眉,一個轉身,飛快投入暖閣之內。
夜色沉凝,風聲肅殺。
西梁軍以最快速度趕到確商堤附近時,發現那裡點著些零星的火把,堤壩兩側各有一隊守軍,支了連綿的一排帳篷,夜深了,依然有一隊隊士兵來回在堤壩上下巡視。
秦長歌手一揮,五百凰盟屬下立刻無聲脫離隊伍,從另一個方向繞了過去。
他們將全身上下裹緊紮實,利落得風吹不進,頭紮黑布,臉塗黑泥,嘴裡叼著短匕,腰間綁著火雷,身上帶著中川巧匠製造的簡易皮筏,利鏟、霹靂子之類的東西,這些擁有內功和輕功的凰盟高手,是掘堤的主力軍,一人足可抵普通士兵數十。
秦長歌立於黑暗中,手狠狠向下一劈。
一千五百精兵,立即無聲的撲了過去,撲向那些還未能察覺敵人接近的巡視守軍。
一個士兵正提槍沿著堤岸巡視,突有一隻手,鬼魅般出現,倏地摀住了他的嘴!
士兵大驚,死命掙扎,卻又被另一隻手,死死匝住了腰。
士兵大力踢騰著,靴尖帶起黃土灰煙。
突然,「噗嗤」。
刀尖入肉的鈍響。
踢騰的腿一陣劇顫,抖動幾下,漸漸僵直,那士兵發出最後一聲沉悶的、困在胸膛裡的呻—吟。
有人倏地放開手,屍體軟軟落地,大睜著的雙眼,正不甘而茫然的瞪著黛色蒼穹。
細碎之聲響起,屍體被拖開,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只空氣裡,飄蕩著隱約的血腥氣息。
堤壩下,道路旁,長草後,這樣的伏殺在一次次重複,楚非歡親自訓練出來的彪悍精兵,暗殺一樣是不可缺少的課程,解決得乾脆利落,不過須臾之間,堤壩上夜巡的士兵已經被解決乾淨。
秦長歌和楚非歡飄身而起,自那些帳篷上掠了過去,每經過一個帳篷,秦長歌都無聲割開帳幕,將手裡一個管子,對著帳篷裡一吹。
趁你睡,要你命。
轉眼間,已經解決了數十個帳篷。
突有一聲大喝,響徹靜夜。
「誰!」
幾乎在喝聲響起的立刻,火光便即亮起。
一個褐衣男子,自一處帳篷中掠了過來,他奔過來的步法極其迅速,似一頭蒼鷹般扶搖直上,再在半空中一個大力轉折,流彈般的飛過來。
秦長歌看著他的身法,隱隱覺得有些熟悉,然而又絕不是白淵。
男子落地,一聲招呼都沒有,抬手就是一劍,冷喝道:「果然你們來了!」
秦長歌一笑,腰側軟劍一彈,精光耀起接了他一劍,身子一側間突然發現楚非歡晃了晃,身處劍氣邊緣卻沒有退開,那凌厲劍風險些擦著他胸前過去。
秦長歌一驚,急忙伸手去拉,楚非歡卻已不退反進,身子一滑就到了對面,頭也不回反手一劍,直刺男子背心。
秦長歌立即極其默契的一劍劈向男子前心。
兩大高手前後夾擊,劍風凜冽,男子武功不低,卻也絕非兩人敵手,眼見得便要喪命劍下。
男子忽然怒喝一聲,斜身向後一撞,竟然直直撞向楚非歡飛魚劍。
噗嗤一聲,利刃穿透肩骨的聲音在靜夜中聽來極其清晰,鮮血狂湧中男子冷笑,狠狠往前一沖,將自己肩膀生生從劍鋒中拔出,一個滑步,已經帶著一溜鮮豔的血珠,滑出丈外。
「好!」
「好!」
兩聲叫好同時響起。
先一聲是秦長歌,她目光裡滿是讚賞,對方武功不算太高,應變和決斷卻十分出色,倉促之間看出楚非歡前不久受了傷,半邊身子稍欠靈活,因此選擇了撞上他的劍,而此人心志堅毅也著實非凡,自撞劍鋒,軀體被穿而面不改色,著實勇悍。
後一聲,則是完顏純箴。
她已經帶著屬下趕來。
她本想悄悄掩伏過來,可惜秦長歌手下精兵太精,幾乎在她的屬下接近的第一時間便發現敵蹤,她甚至還沒來得及佈陣勢,對魏燕聯軍恨之入骨的敢死隊已經撲了上去,刀劈、劍砍、槍搠、鞭抽,無聲無息卻又殺氣凜然,餓虎撲食般對上了完顏純箴帶來的人。
因為蕭玦在猛烈攻城,所有城門都沒有放過,左右兩翼騎兵互相策應,發現哪裡有異動就增援哪裡,完顏純箴斷然不敢帶大軍開城門出城,否則蕭玦一定立即纏上來,不僅耽誤時辰趕到堤壩,還有可能折損在蕭玦手下。
完顏純箴帶的是她自己的屬下,人數不多,但個個是高手,從西城門出城,施展輕功趕來的。
敢死隊是不管你來的是誰,不是同僚便是敵人,喊殺聲幾乎在瞬間便響起,這個窄窄的堤壩,再過去就是樹林,只有一長條空闊地帶可供駐紮,根本無法埋伏佈陣,連戰場都無法大範圍的拉開,那些人只能人擠著人人挨著人拚殺在一起,而隨著被驚醒的堤壩守軍的加入,越發成了混戰,反而導致完顏帶來的高手無法施展得開,被裹挾在人流中,用一樣的鮮血和肌肉,來悍然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