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句話的命數,來作定了這輩子的全部?
比如我自己,大抵就是一個字,「空」。
空,門啟空寂寂,撲面而來的是十丈軟紅裡帶著脂粉和肉慾之香的人潮氣息,然而卻沒有一分屬於我自己。
沒有一分屬於我所期待的,那些寫在血脈和記憶裡的,能隨時將我從深夢中喚醒的氣息。
於是這潮,打入靜安王府這空城,注定要寂寞而回。
而我,也不過是一抹寂寞的潮,在血月之夜,因那些沉潛的躁動不安,流出我的空城。
如此星辰,如此夜。
掌中紅燈在風中飄飄搖搖,那一線朦朧紅光映著天上血色之月,一般的色澤,我將紅燈舉起,對著月色照了照,那紅綃流轉如氤氳在月下的霧,而她翩然於霧中起舞。
起舞,黑髮裸足,釧環琳瑯,拂地花枝因風起,宮腰纖細掌中輕。
恍惚還是當年茫茫一色冰雪之上,那個蹈步生雲霓的絕豔女子,飛步落足間旋轉成一天的香花,朵朵都是遠隔彼岸的曼殊沙華。
那流絲曼長的深紅花葉,自此於我生命中柔軟而又凌厲的拂過,留下輕淺卻又深重的印痕,再被壓在回憶的書柬內,成為一版永不萎謝的花簽。
紅燈流蕩,蕩漾的不知是血月之光還是多年前便已搖曳不休的心。
我忍不住,微微泛起一絲笑意。
身周突有孩子呼嘯而過,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別緻的蓮花形狀,在塗著暗影的青石街面上漾出朵朵暗黃色浮游的蓮花。
那蓮花從我足前漂過,悠悠和長街盡頭的黑暗連接在一起。
突然憶起很多年前,那個上元燈節,牽了妹妹去看燈,她小小軟軟的手在我掌心,我另一隻手扣著散碎銀子,她看中了什麼燈兒,我便給她買。
那麼小的人兒,不會使錢,卻會在看見喜歡的兔兒燈時便不住搖晃我的手,細嫩的手指在掌心一陣陣蹭過,滑軟的癢。
那天我手心裡的碎銀子尤其的多,那天爹娘送我們出門時,給了我滿手的銀子,說,「去吧,熙兒,好好的玩,好好的買,想怎麼買就怎麼買。」
我訝異的抬頭看著素日嚴肅刻板的爹爹,他不是時時說著什麼「克勤於邦,克儉於家」,「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之類的話兒麼?平日裡向來不許我奢靡一分,朝野上下也都知道,大司徒羽頡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最是廉明公直的一個人,家風也是常人難及的。
父親卻掉轉目光不看我,他只看著那半掩的雙幅大門,門上黑漆因為父親兩袖清風,沒錢修葺,掉落了不少,但仍是映出了父親一個略略顫抖的側影,唇上的鬍髭都似在風中輕顫。
我又訝異的去看娘,她將一個小小的布包塞在我的袖囊裡,唇邊一抹笑意看來和平日並無什麼異樣,我卻不知怎的心口突然有些不適,我想拉了她一起去,伸手將她向門外拖,她卻輕輕掙開了我的手,輕聲卻堅決的道:「不,娘不能去,熙兒,叫順伯跟著你。」
順伯過去拉我的手,顫巍巍道:「少爺,老奴陪著你和小姐。」
我聽得他語氣怪異,又回頭去看這個一直跟隨著父親的老家人,娘卻突然將我一推,道:「去吧,玩久些,難得的……好日子。」
我被順伯拉著出了門,心裡沉沉的不安,回頭去看娘,她倚在門邊出神的注視我們,見我看過來,給了我一個奇異的笑容。
那個笑容,散在上元燈節帶著春意的夜風裡,我感覺不到歡喜,卻因為年幼而不懂其中的內容。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個笑容,叫淒婉。
那晚真的逛了好久,順伯抱了滿手的燈,後來妹妹累了,便換我拿燈,他抱著妹妹,逛到一半時,正陽大街上忽有騷亂,人群外隱約看見一隊黃金盔甲的騎士飛馳而過,這是專司傳旨的宮廷御衛,而且據說向來傳的都是黜落重臣的旨意,所以有「破家侍衛」之稱。
那些呼嘯飛揚的裹金鑲玉的馬身在人群的夾縫裡一閃而過,如一道黃金洪流穿越熙攘煙火,奔向某個不可測的命運,我怔怔看著那威風的鐵蹄,突然發覺順伯掌心冰涼。
我仰頭看他,他掉開臉,那一霎滿市燈光流影,映出他面上水光一閃。
我想問什麼,順伯卻已經拉著我的手向反方向走,說:「少爺,前面那個水晶燈好別緻,我們去看看。」
妹妹歡呼著拍著小手,在順伯背上蹬著腿吵著要去,她那麼急切,笑靨在五色綵燈流霞之中燦爛若花,看見她笑我總是開心的,不想讓她失望,便跟著過去。
那個晶燈確實美,做成如意形狀,遍鑲水晶,碎玉亂瓊般晶瑩璀璨,四面各色的綵燈在它面前黯然失色,那些流動的彩芒映上雪色棱角,又是一番七色迷離豔彩四射,櫻紅柳綠鵝黃水藍都帶著淡淡的光暈暈開去,映得人面恍惚如水中影。
那般的美,美如虛幻。
如同這個燈市,那麼美好的一切,美好得令人心慌。
我們在燈前流連了很久,人群漸漸散去,妹妹在順伯背上睡著了,我開始向回走。
順伯拉住了我。
他冰涼粗糙的掌心,死死扣住我手指。
他說。
「少爺,我們回不去了。」
如此星辰,如此夜。
血月之夜居然也有星光,這許多年我第一次看見,那點星子被迷亂的淡紅月色染得微醺,像是醉去的人的無意識眨動的雙眼。
元末帝下令處死父親的時候,據說是在一次醉後,當時他是不是也如這般,眨著猩紅的眼,下令:「誅。」
多麼簡單的一個字,決定了羽家三十八條人命的最後歸宿。
原來生命如此珍貴卻又如此輕賤,珍貴至我以後貴極人臣榮華一生也無法換取,輕賤至一個醉漢上下牙齒輕磕間便可輕易抹去。
紅燈搖晃,在青石地上漾出一色深紅,宛如那些我所熟悉的人身體裡流出的鮮血。
那晚,舉天同慶的上元佳節,是我羽氏一家的死忌,大司徒羽頡被以一個毫無任何理由和解釋的「不臣之心」罪名被令誅滿門,他的一個學生在宮中值衛,無意中聽見了這個命令,拚死將消息趕在如風疾行殺人的黃金衛之前送到,父親不願相信這個噩耗,家人催促他趕緊逃生他卻不肯,丈夫忠於王事,如何無罪逃奔?他堅持要面聖洗冤辯白,娘卻第一時間將我們送出了門。
然後我的還沒進宮的父親,被黃金衛堵在了自己的家門前,根本不予父親任何折辨之機,直接在院子中架起木架,用生石灰埋住父親全身,只露出頭顱,隨即澆上冷水。
一剎間石灰迅速燃燒煮沸,在父親的身體之上喧囂爆裂,煙霧蒸騰間皮肉盡脫,轉眼間木架上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
唯頭顱完好,至死不曾閉目,圓睜雙眼,遙遙看著宮城方向。
嘴唇微張,似欲於那皮肉爆裂靈魂煮沸的瞬間,質問那個自己苦心輔佐多年,卻依舊倒行逆施的暴君,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大司徒羽頡正直敢言,號為朝中第一諍臣,歷宦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幾,那些曲意承歡的佞臣們,想他死已經很久。
而元滄這個昏君,對他不滿也已很久。
於是當宮中一個寵妃染病死去,元滄鬱鬱之時,眾臣進讒說大司馬對寵妃心懷怨望,曾於朝後出言詛咒,以致娘娘夭亡。
致人死命的理由,有時容易得就像從小徑上踩爛一朵落花——只要你忍心。
於是大司徒以最慘烈的方式被處死,於是他貞烈的夫人,命人將棺材送進院中,自己親手將丈夫的只餘完整頭顱的白骨解下,然後平靜的抱骨入棺,手一揮,命令,「釘上。」
眾皆震驚。
聽著一個女子在慘烈的死亡面前,高貴而不容抗拒的決定了自己的去路。
跋扈不可一世的黃金衛被這個從容剛烈的女子震住,這些從來只聽皇帝命令的近衛,生平第一次乖乖執行了一個將死女囚的命令。
餘者羽家遠支近支族人三十餘人,盡皆斬首棄市。
羽家從未因大司徒的榮光而有任何受惠,卻因大司徒的忠心而慘遭滅門。
末世忠臣,不如狗。
紅燈於黑色的地面上快速游移,快若流光……哦,是我的步子快,我的步子,在很多很多年前,就總會在一人獨行時不自主的加快,因為我想要走多些路,跑得更遠點,那樣我說不準就能找到妹妹之沅。
可是我心裡又很清楚的知道,之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她那麼小,又流失在那亂世,那個人命賤如土的世道,她沒有可能存活。
想到她,總是想到那夜上元燈節她的眼睛,鮮活在亂如潮水的綵燈燈光裡,凝定的黑色瑪瑙般光亮十分,她歡喜而安靜的瞅著我,一個完全信任的眼神。
可我卻辜負了她的信任。
我們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馬慘死的消息傳遍全城,順伯想盡辦法不想給我聽見,但我還是聽見了,我發了瘋的要奔回家,順伯年老體衰拉不動我,無奈之下咬咬牙將我打昏。
當晚我開始發燒,燒得人事不省如臥火炭,迷迷濛濛間我呼喚著爹娘,隱約間似有冰涼柔軟的手覆上我的額頭,沁入心底,我以為那是娘來看我,狂喜著掙紮著醒來,卻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撫摸我,低低喚:「哥哥,哥哥……」
看我醒來,她歡喜的撲上來,我接住她小而軟的身體,突然想起我不僅是父母的兒子,我還是個兄長,父母不在了,我還有我需要保護的人。
我掙紮著起身,和順伯說,我們要離開,順伯不住拭著老淚,連連點頭,「少爺放心,老奴拚死也要將您安全送出城。」
我那時病得迷糊,沒有聽出順伯說的是「您」,而不是「您們」。
第二日順伯找了馬車來,叫我進去,我返身去看妹妹,她站在馬車下,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含著手指看著我笑。
我說,「之沅一起來。」
妹妹去接我遞出的手,順伯卻攔了,說,「少爺,城門處查兄妹查得很嚴,老奴冒充您是癆病病人,這種病人不可能和人同車的,小姐在車內,反而會被查出來。」
我想著有理,便回身去撫之沅的頭,「之沅乖乖的,不許哭,出了城再喊哥哥。」
妹妹一直都很乖,還是笑吟吟的含著手指點頭。
我又撫了撫她的臉,轉身上車。
我當時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一生裡最後一次看見她,是我一生裡最後一次撫摸我的血緣親人。
上了車我就又開始發熱,昏昏沉沉裡許多光影快速掠過,隱約聽見有攔車有呼喝,還有人探頭進車查看,我那時病得臉色枯黃,瘦了一大層,眼睛都凹了進去,大抵盤查的人沒能看出疑問,順伯終於安全的將我送到了城郊。
三日後我醒來,發現自己還在馬車中,身邊已經沒有順伯,又不見之沅,陪伴我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頗有英武之氣,他是父親的朋友,當年曾到京城考過武舉,卻因為發現官場黑暗而棄官而去,寧做逍遙江湖的遊俠,短短的做官時日,卻和父親甚為投緣,聽說了羽家慘變,千里迢迢趕到城郊接應。
他卻不知道之沅在哪裡,因為順伯和他說,兄妹兩人是無法一起混出城的,朝廷有令,只要看見兄妹同行的,便一定要處死,他只能把我先送出去,再回去接羽家小姐,但他卻一去不回,他等了三日也沒能等到順伯,也曾回城尋找,可是人海茫茫,要到哪裡去找?而城中猶自在搜索羽家餘孽,他怕將我寄在外面引來禍事,令羽家唯一的後嗣也喪生,無奈之下只得趕回。
他帶我去了青瑪,拜在了青瑪神山無定門下,據說他為此想了很多辦法,無定門才收了我這個徒弟,我不肯學,我想去找順伯和之沅,他告訴我,他們已經不在了,他後來接到消息,順伯回城不多久就被認出來,連同妹妹一起被處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在青瑪山腳伏地痛哭,滿山飛鳥被我哭聲驚起,哀鳴著刺向天空,哭得力盡神疲時我聽見不知哪裡遙遙傳來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唱著我聽不懂的奇怪曲調,悠遠而沉鬱,如這蒼茫雲海之間,有人以青山為鼓長風為槌,敲響了永恆不老的長調。
我在那樣的曲調裡沉沉睡去,醒來時已經身在無定門中。
羽家被滅門,順伯和之沅也死了,我也想通了,羽家的滿門血仇,終究要落在我身上來報,我不練好武功,如何報得此仇?
學武第三年,我在青瑪神山絕崖上練輕功時,無意中看見一道崖縫裡青光一閃,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當即便跟了過去,那青光在一處極其狹窄的細縫裡閃爍,我當時縮骨功還未練好,硬是仗著少年的身體柔韌靈活,擠進洞中,將那東西拿到了手。
那便是青果,百年一結果的青瑪奇寶,非有緣人不得逢。
只是這緣,到底又算是怎樣的緣?
學武的最後一年,白淵上山,這個小小的師弟,上山時的年紀和我當年相仿,我卻一見他就不甚喜歡,只覺得這個小小孩子眼神裡有太多慾望,連微笑都似戴著面具,這樣的人這點年紀便如此,將來只怕又是個翻天攪地的主兒,我不喜歡這個令人不安的孩子,為此特意提早了一年下山。
下山後我回到京城,想著去找順伯和之沅,當年我還是個孩子,叔叔的話不曾想過去懷疑,然而這些年我時常想,也許那只是叔叔想讓我安心學武,所以編出他們兩個的死訊,也許,他們還沒死?
隔了那麼多年,去找一個面貌連我自己都快忘記,只記得那雙清亮眼睛的妹妹,和本來就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的順伯,那比大海撈針還難,我只得一邊找,一邊試圖進皇宮刺殺皇帝,但是我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那個昏君,宮禁九重,我一人只能闖過六重,最後一次我還受了傷。
因為受傷,也因為全城搜捕刺客,我被迫離開京城,一路流浪到了淮南小城,每到一地,我嘗試著在各處青樓找妹妹——那樣的世道,她如果能活,也只能活在青樓裡,這一生裡我為此不斷逛青樓,博得浪蕩王爺稱號,然而我終究未能找得到她。
之沅,很多年以後,我不記得你的容顏,卻在很多次夢裡,看見你的眼睛,那般陌生的盯著我,在夢裡我迷迷糊糊覺得,你是真的死了,臨死前,你大抵還在恨著棄你而去,令你淪落血火的哥哥。
多年以後,當羅襄裊裊婷婷走到我身前,帶點陌生而好奇的清亮眼神看向我,那一霎我的心在往事中呻—吟,我對自己說,之沅。
……青石板路悠長,月光下似一匹織錦,無邊無際的鋪開去,卻在某個暗黑的盡頭戛然而止,那裡,沉默的上林山在望。
……那一年,無意路遇淮南王府不受寵的四少爺蕭玦,那個少年英武朗烈令我心喜,由此交了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時間在討論兵書,他心懷天下民生,提及國事常鬱鬱長嘆,我撐著手臂看他,想著這人大概這輩子就是個操勞命,又想我若真想報仇,毀了這個朝廷才是正路,元氏王朝已現末世之像,那些即將扼上元滄脖子的手掌,為什麼不能有我那一雙?
後來蕭玦有次託人傳信告訴我,他要當兵去了,他道昏君無道,百姓流離,此正當救民水火,挽此乾坤倒懸的男兒有為之時,我去明鏡溪邊等他,看見滿地楓葉落紅如火,他和她踏著火色一路長馳而來,馬蹄底帶著板橋上玉白的霜。
他身邊跟著陌生的少女,簡單的衣著,絕世的容顏,一雙清泠泠妙目那般看過來,像是九天仙泉豁喇喇從瑤池傾落,令人驚震至窒息。
她是長歌。
那個黑馬之上,帶著沒有笑意的微笑的女子,一瞥,瞥進了我和她難辨恩仇的一生。
這裡已經不是青石板路,換成枯草和微帶泥濘的土路,再往前就是上林山,紅燈往前指指,彷彿便可以照見半山那座黝黑的林子。
那裡沉睡著那個馬上微笑一瞥的女子,最後的一部分骨殖。
我和她最後的關係緣系,居然最後竟成了這般死亡和弔祭的結局。
帶一抹迷離的笑意,我點塵不沾的進入林中,這裡有她熟悉的氣息,這裡的佈置一定出自她手,那些地面,樹,乃至一片樹葉,都不能輕易碰觸——這個和我極其氣味相投的惡毒女人啊……
將紅燈輕輕掛在樹梢,我掀起衣袍,邁上那方林中石台,那裡,三丈之下,有她的一截焦骨。
我以手撐腮,睡倒遍地落葉塵埃,想起當年那個血月之夜,我將假魏王人頭一擲數十丈,辟退千軍,而她於枯樹之上驚喜回首,那一刻眼神累極迷茫卻又喜極清亮,照見我豎刀向月的身影。
長歌,此刻你若再見我,會是什麼眼神呢?大抵也會和之沅一樣,最初信任,最終怨怪吧?
紅燈在頭頂飄搖,耀亮我身前枯葉,看起來有種薄脆的妖豔。
前方一丈三尺,有極其細微的呼吸之聲,和著黑暗裡不知道哪裡傳來夜鳥啼叫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涼。
我微微的笑起來。
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