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南風薰得遊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上面這首詩說的是八百多年前的一回事。原來當日宋朝國勢不振,徽欽二帝被金人所擄,康王南渡,在臨安(杭州)接位,稱為高宗,成了個偏安之局。這時強敵壓境,國土一半陷於敵手,正應力謀恢復才是,那知高宗畏金人如虎,又怕徽欽二帝回來,自己做不成皇帝,聽了奸臣秦檜之言,殺死抗金大將岳飛,卑辭屈節的向金人議和。那時金兵被岳飛連敗數仗,元氣大傷,兼之北方中國義民到處起兵反抗,正在手忙腳亂之際,一見宋朝議和,正中下懷。紹興十二年正月,和議成功,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高宗趙構上表稱臣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
皇帝做到這樣,也真是可恥之至了,全國軍民聽聞這個訊息後,無不憤慨之極,淮水以北的百姓,知道山河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宋高宗卻以為這是秦檜的大功。秦檜本來已封到少保左僕射加特進兼樞密使封魯國公,這時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
從此之後,金兵長駐半個中國,而偏安江南的小朝廷卻是越來越加腐敗,皇帝百官,每日只知歌舞飲宴,那裏把恢復河山的大事放在心上,間中雖也出了幾個如虞允文那樣的名將賢相,但獨木難支整廈,終究是功業不就,鬱鬱而終。上面那首詩就是譏刺宋室南渡君臣的,說他們在杭州西湖風景絕美之地尋歡作樂,以為杭州就是故都汴州(開封),再也不想收復失地了。
匆匆數十載,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光宗傳寧宗,這年正是寧宗慶元五年,時交冬令,接連下了兩天大雪,只下得南宋京城杭州瓊瑤匝地,銀絮滿天,朝廷君臣圍爐賞雪,飲酒作樂,不必細表。單表杭州城外東郊牛家村,有兩個豪傑,也在對飲白酒。一個叫做郭嘯天,一個叫做楊鐵心。那郭嘯天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中,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他郭家世傳使戟,傳到郭嘯天父親手裏,卻變長為短,化單成雙,所以郭嘯天的雙戟是家傳絕技。楊鐵心卻是名將楊再興之後,當年楊再興在岳飛少保麾下,朱仙鎮一戰,把金兵殺得心喪膽落,後來誤走小商河,馬陷泥中,才被金兵亂箭射死。楊鐵心學的也是祖傳的楊家槍法。兩人在江湖上結識之後,談論武藝,互相傾慕,於是八拜為交,義結兄弟,後來索性搬到牛家村來,比屋而居,每日裏習練槍棒,談今說古,真比親兄弟還要親熱。
兩人這天在楊家對飲,眼望紛紛大雪,想到北國淪於胡騎之下,越說越是悲憤慷慨,楊鐵心猛力在桌上擊了一掌,忽然門帘起處,內堂走出一位絕世佳人來。
這女子手裏托著一隻盤子,盤子裏盛著切好了的兩斤牛肉,一隻黃雞,笑道:「又有什麼事惹得哥兒倆大發脾氣?」郭嘯天道:「咱們正說朝廷的事呢,嫂嫂你也來喝一杯!」原來那女子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她是臨安一府出名的美人,性格溫柔,模樣靦腆,任誰見了莫不暗暗喝一聲采。她與楊鐵心新婚不久,因都是豪傑之人,也不避男女嫌疑,常與郭嘯天在一起飲酒談論。她放下牛肉黃雞,自己拿起一個酒杯來斟了酒,坐在下首也喝了酒起來。
楊鐵心道:「昨兒我在眾安橋頭的東南茶樓裏,聽人談到韓侂冑這賊宰相的事。那人說得有頭有尾,想來不假。他說不論那一個官員上書稟報,公文上要是不註明『並獻某某物』的字樣,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郭嘯天嘆道:「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樣的宰相;有這樣的宰相,就有這樣的百官。就說咱們臨安府的府尹趙大人吧,那一次韓侂胄帶了百官到郊遊樂,我正在山裏砍柴,瞧見他們來了,也不理會,只聽見那韓侂冑嘆道:『這裏竹籬茅舍,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就可惜沒有雞犬之聲!』他剛說完,忽然草叢裏汪汪叫了起來。」
包氏拍手笑道:「這狗兒倒會湊趣!」郭嘯天道:「是啊真會湊趣,那狗叫了一會,從草裏鑽了出來,你道是什麼狗子?原來正是咱們堂堂的臨安府尹趙大人。」
包氏笑得如花枝亂顫,直叫:「喲啊!」三人喝了一會酒,只見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包氏道:「我去請嫂子一起來吃幾鍾兒。」郭嘯天道:「別去叫她了,這幾日她身子不大舒服。」包氏連忙站起來,說道:「怎麼我不知道?我瞧瞧去。」郭嘯天微笑不語,楊鐵心見他毫不耽心,想來並無重病。
過了一會,包氏笑吟吟的回來,斟了一杯酒,對楊鐵心道:「你快喝下,敬大哥一杯!」楊鐵心道:「幹麼啊?」包氏笑道:「快喝!快喝!喝了再說。」楊鐵心仰脖子乾了,包氏笑道:「大哥你自己說。」郭嘯天微笑道:「她這個月來老是腰酸背痛,昨兒到城裏請了個大夫瞧瞧,原來已有三個月的身孕。」楊鐵心大喜,叫道:「大哥,恭喜你啦!」三個人一起乾了三杯。
正喝得微有醺意,忽見東邊一個道士踏雪而來。那道士頭戴斗笠,身披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在雪地裏快步而行,腳下矯健之極,背上插著一柄長劍,劍柄上的黃色絲縧在風中左右飛揚,顯得異常精神。郭嘯天道:「兄弟,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不像個尋常的人,卻不知是那裏來的?若能與他交個朋友,倒是不錯,只沒有個名堂,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三杯,交交這個朋友。」兩人生性都十分好客,立即離座開門,出得門去,只見那道士走得好快,晃眼之間已在數十丈之外。
兩人對望一眼,心中都感十分驚異,楊鐵心大叫:「道長,請留步!」喊聲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的奔了過來。
楊郭二人萬想不到他行走如此迅速,更加吃了一驚。那道人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冷然道:「你們倒愛交朋友。」楊鐵心年少氣盛,心想我們好意請你飲酒,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睬。郭嘯天卻老成得多,作了一揖道:「我們兄弟適才烤火飲酒,見道長冒寒獨行,所以斗膽相邀,衝撞莫怪。」那道人怪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向屋門走去。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挽住那道人的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斗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魚般的溜了出來,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自己手腕一緊,似乎被一隻鐵箍牢牢箍住,又疼又熱,急忙運勁抵禦,那知不運勁倒也罷了,內力一用上手臂,全臂登時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直痛到了心裏。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臉上脹得通紅,知他吃虧,但因沒摸清那道人來頭,心想還是不要貿然動手,忙搶在頭裏,道:「道長請這邊坐?」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楊鐵心又窘又怒,逕入堂內,把那惡道的事對妻子包氏說了,包氏微一沉吟道:「這道人來得古怪,你先陪他喝酒,相機探聽,可莫先動手。」楊鐵心點頭答應。包氏端整了一壺熱酒,兩樣小菜,楊鐵心放在盤裏托了出去。
包氏見丈夫一腳跨出堂門,又叫他回來,從壁上取下一柄精光耀眼,七寸來長的匕首,給他放在懷裏。楊鐵心出去篩上三杯酒,自己乾了一杯,默默不語。
那道人望著窗外大雪,既不飲酒,也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必然疑心酒中做了手腳,站起身來取過道人面前酒杯,自己一口飲乾,說道:「酒冷得快,我給道長換一杯熱的。」說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聞得酒香,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裏就有蒙汗藥,也迷我不倒。」楊鐵心焦燥起來,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的,快請出去吧。這裏的酒不會酸了,菜又不會餿了沒人吃。」那道人「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壺,自斟自飲的連乾三杯,忽地解下簑衣斗笠。楊郭兩人這時細看那道人容顏,只見他三十餘歲左右年紀,雙眉入鬢,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神儀迥非常人。他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糢糊的人頭。
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糢糊的東西來,原來竟是一個人心,一個人肝。楊鐵心喝道:「好賊道!」一匕首望那道人胸口刺去。
道人笑道:「不錯,我正要這個東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擊,楊鐵心手上一酸,把捏不定,一柄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郭嘯天在一旁看得大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的武藝,平日較量時自己尚稍遜他一籌,但這道人當他竟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自己曾聽人說過,可從來沒有見過,心中一驚之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那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左手提壺喝酒,右手不住把心肝送入口中,片刻之間,吃得乾乾淨淨。
楊郭二人相顧駭然,不禁瞧得呆了。那道人仰天一聲長嘯,聲震屋瓦,突然提起右手,一掌劈將下來,騰的一聲,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骨骼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了一條大縫。楊郭二人更是驚訝,那道人臉上神色悲憤,忽然淚珠滾滾,號啕痛哭起來。郭嘯天一扯義弟的衣袖,低聲道:「原來是個瘋子,他武功太高,莫要理他。」楊鐵心點了點頭,見他哭得淒慘,一來敬他武藝高強,二來惜他心智糊塗,惡感頓去,憐念漸生,奔進內堂又捧了一大碗熱湯出來,放在桌上道:「道長,你喝一碗湯吧!」
那道人飛起一腿,連桌帶湯都踢了開去,喝道:「鼠輩,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楊鐵心怒極,那裏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裏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裏,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那道人微微一笑,說道:「你這鼠輩也配使楊家槍!」縱身出門。
郭嘯天見局勢危急,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裏獵獵作響。楊鐵心道:「拿劍出來!」那道人道:「你兩個鼠輩一齊上來,道爺也是空手對付。」楊鐵心使個旗鼓,忽地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櫻一抖,捲起碗大槍花,往道人心口直搠過來。那道人一怔,讚道:「好!」身隨槍走,已欺到了一旁,左手一翻,來拿槍頭。
楊鐵心在槍上下過幼功,深得祖傳技藝。要知楊家槍法非同小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桿鐵槍,率領三百宋兵大戰金兵四萬,奮力殺敵兵二千餘名,刺殺萬戶長撤八孛董,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身上每中一枝敵箭,隨手折斷箭桿再戰,最後力戰殉國,金兵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
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但深得槍法心傳,只見他攢、刺、打、挑、攔、搠、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櫻紅光點點,好一路槍法也!大雪飛舞下一個少年英雄,一個長身道士鬥得甚緊。
楊鐵心把槍使發了性,愈戰愈勇,但那道士身隨槍走,趨避進退,那裏刺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心中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舉掌追來。楊鐵心大喝一聲,雙手抓住槍柄,斗然擰腰縱臂,回身一槍,直刺道人面門,這一槍又猛又疾,正是楊家槍中臨陣破敵,屢敗大將的一招,叫做「摧壁破堅」,當年楊再興在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時,曾用這一招刺殺岳飛的弟弟岳翻,端的厲害無比。
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雙掌一合,拍的一聲,把槍尖挾在兩掌之間。楊鐵心猛力把槍往前一挺,竟自上前不得,這一下大吃一驚,奮起平身之力往裏一奪,那道人竟如釘在地上一般,那裏動得分毫。楊鐵心脹紅了臉連奪三次,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鬆,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那柄槍已斷成兩截。
那道人笑道:「閣下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剛才多多得罪,請教貴姓。」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賤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興將軍是閣下祖上麼?」楊鐵心道:「那是先祖。」那道人肅然起敬,稽首行了一禮道:「適才誤當兩位是歹人,多多得罪,原來是忠良之後,實在失敬。不敢請教這位貴姓。」郭嘯天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好漢賽仁貴郭盛郭頭領的後人。」那道人道:「貧道鹵莽了,這裏謝過。」說著又施了一禮。楊鐵心還禮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道人笑道:「好!正要和兩位喝個痛快!」
包氏掛念丈夫與人爭鬥,站在門口觀戰,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三人坐定後,楊郭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郭嘯天吃了一驚,叫道:「莫不是長春真人麼?」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們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兄弟,這位便是武功蓋世的當今第一位大俠,真是有幸相見。」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疾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甚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裏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像普通農人,所以我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丘處機道:「平常百姓手上那有如此勁力的?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鷹犬。」三人說罷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道:「貧道本是北方人,金兵害得我家破人亡,朝廷卻一味向仇敵討好諂媚,眼見中原不能恢復,所以憤而出家。」他向地下碎裂的人頭一指道:「這人姓王名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去年皇帝派他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與金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但想起國家之痛,不禁悲從中來,適才失禮得緊。」
楊郭二人久聞江湖豪傑傳言,長春子丘處機拳劍武功,海內無雙,這時見他一片熱腸,憂時愛國,更是十分敬仰。兩人乘機問他討教些武功,丘處機詳為點撥。楊家槍法雖然是兵家絕技,但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已臻化境,楊鐵心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原來丘處機一見楊鐵心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故意引他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只怕數招之間就已把他的鐵槍震飛了。
三人酒酣耳熱,談得甚是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否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麼?」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上什麼事,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麼?」楊郭點頭答應,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開門出外,突然如一隻大鳥般一躍上樹,躲在枝葉之間。
楊郭二人見他行動詭異,茫然不解。這時萬籟無聲,只聽見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會,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驚道:「道長的耳朵好靈。」又過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衝到門前。當先一人突然把馬勒住,叫道:「足跡到了這裏沒啦!」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上丘處機所留下的足跡。
楊郭二人躲在窗外偷瞧,見這幾人下馬的身手十分矯捷,顯然都是武功極好。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又是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間砰的一聲,樹上擲下一物,正打在拍門的人頭上。這一擲勁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一人把擲下之物撿了起來,驚叫:「這是王大人的首級。」
為首那人抽出長刀,一聲唿哨,十餘人把樹團團圍住,又是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勁弩齊往丘處機射去。楊鐵心搶把屋角裏一柄腰刀,就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畢,只見丘處機閃開四箭,左手接住最後一箭,用甩手箭手法疾投下來,身隨箭落,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中劍落馬。為首的黑衣人一刀把甩下來的弩箭砸飛,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
那人一言未畢,刷刷刷三枝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勒馬衝來。丘處機劍光連閃,又是兩人中劍落馬,待那人長刀砍到,丘處機已力殺五人。
楊鐵心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過十多年武藝,但這位道爺如此出手斃敵,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這時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的那人惡鬥。那使刀的人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再鬥一陣,楊郭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捉空兒或用掌擊、或用劍刺的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乎是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生怕傷了為頭之人,餘黨一鬨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
只過半頓飯時分,來敵只剩下六七名武功最高的好手,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胡哨,雙腿一扭,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手上一用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那馬只感背上一沉,更加撤開四蹄急奔。
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
丘處機提劍四顧,只見一匹匹空馬向遠處急奔,再無一名敵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楊郭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麼?」楊郭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什麼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看。」郭嘯天往那持刀的人身上一抄,掏出一件公文來,正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知府趙大人發的一道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剋日拿捕兇手歸案。郭嘯天正自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裏拿著幾塊從屍首上檢出來的寫著金國文字的腰牌,原來被丘處機殺死的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
郭嘯天怒道:「敵兵在咱們國土上逮人殺人,中華的百官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什麼世界?」丘處機笑道:「出家人本來慈悲為懷,但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楊郭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就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查究這事。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在一個大坑之中。
包氏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血腥之氣直衝胸臆,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雪地之中。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來扶起,連聲問道:「怎麼?」包氏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妻子臉如白紙,手足冰冷,心裏十分驚惶。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氏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哈哈笑道:「恭喜,恭喜!」
楊鐵心愕然道:「什麼?」這時包氏「嚶」了一聲,醒了過來,見自己神態委頓,三個男人站在周圍,不禁大羞,疾忙奔進屋內。
丘處機道:「令正有喜啦!」楊鐵心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生平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第二是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郭嘯天笑道:「道長這樣絕世武功還說是三腳貓,那麼咱們的只好說是獨腳老鼠啦!」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
楊郭二人見丘處機一場大戰,身上竟沒濺上半點血漬,額頭亦未見汗,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掩埋完畢後邀他入內,重整杯盤。
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新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喝了一口酒,說道:「郭大哥的嫂子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咱們取兩個名字好麼?」丘處機微一沉吟道:「嗯!郭大哥的孩子將來就叫郭靖,楊大哥的孩子將來就叫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長記二聖被擄之辱了。」丘處機道:「不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放在桌上。這對劍長形短狀,完全一模一樣,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劍柄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柄劍上刻了「楊康」兩字。楊郭二人見他運匕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懂得他的意思,丘處機已把四字刻完,笑道:「客中沒帶什麼東西,這對短劍留給孩子們用吧!」楊郭二人謝了接過。
楊鐵心把短劍拔出寸許,突然一道寒風撲面而來,不禁一怔,只見冷意森森,似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寶劍模樣。郭嘯天跟著抽劍出鞘,只見劍刃其薄如紙,微微顫動,劍身周圍光芒閃爍,似乎籠著一層輕煙薄霧。丘處機拿起匕首在劍身上一碰,突然匕首只剩了半截,噗的一聲,頭上半截掉在桌上,而匕首與短劍相觸時竟未出聲,那真是削鐵如泥,吹金斷玉的奇寶。
楊郭二人料想不到這對短劍是如此神物,齊聲道:「道長厚賜,實在不敢拜領。」丘處機笑道:「這一對劍是我無意中得來的,雖然化了一點力氣,但貧道也不須它們防身,將來孩子們為國殺敵,倒還用得著。」兩人再三推辭,丘處機怒道:「我只道你們是英雄的後人,所以十分相敬,怎麼如此沒有豪傑氣概?」兩人不敢再說,只得拜謝而受。丘處機正色道:「這對劍是數百年的古物,也不知殺過多少人,喝過多少血,學武的人見了如此利器,豈有不眼紅之理?要是孩子們學藝不精,拿了寶劍非但不足以克敵制勝,反而是殺身取禍之道。自古謾藏誨盜,懷璧其罪,兩位可要記住才好。」楊郭二人互相對望了一眼,心中十分惶悚。
丘處機縱聲長笑,說道:「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楊郭二人大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必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拿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楊郭二人待要相留,丘處機在雪地裏早已去得遠了。
郭嘯天嘆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緣。」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給咱們出了一口烏氣。」他把短劍拿在手裏摩挲把玩,瞧著劍柄上「楊康」兩字,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嘯天道:「怎麼?」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麼讓他們結為兄弟,如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郭嘯天搶著道:「要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
包氏從內堂出來,笑問:「什麼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包氏臉上一紅,啐了一口,但心中也自樂意。楊鐵心道:「咱們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麼……」郭嘯天笑道:「那麼兩柄劍都到做哥哥的家裏啦!」包氏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裏呢。」楊郭二人把短劍換過。要知在七百多年以前,指腹為婚之事甚為普通,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絲毫不足為奇。郭嘯天當下拿下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訴妻子李氏。
楊鐵心心中喜歡,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氏將丈夫扶了上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關上後門,走到門口,只見雪地裏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包氏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裏還有血跡沒有打掃乾淨,要是給官府見了,豈不是天大一樁禍事?」急忙拿了掃帚,出門掃雪。
那血跡一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還留下了爬動的痕跡,包氏加起了疑心,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一個古墳後面,只見黑越越的一團伏在地上。包氏走近一看,赫然是一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裏。包氏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把他拉到草叢之中,再去叫醒丈夫,那知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身體一動,一聲呻吟。
包氏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般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包氏拿掃帚去碰它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異常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