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午夜驚變

  包氏這才知道此人還沒有死,定睛細看,見他背後肩頭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裏,箭枝上染滿了污血。

  包氏閨名惜弱,原來她自幼心地仁慈,凡是見到受傷的小麻雀、小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家來好好餵養,直到傷癒為止,如果不幸醫治不好,她會整天鬱鬱不樂,這脾氣大了仍舊不改,弄得閨房之中全養滿了各種跳跳蹦蹦的蟲蟻禽獸,所以她父母按著她性子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她嫁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如花似玉的妻子千依百順,楊家的後院子裏自然也是小鳥小獸們的天下了。說來還有一怪,楊家的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丈夫要吃,寧可到市上另買,所以她家裏每隻小雞都是養到得享天年,壽終正寢。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中,慈心頓生,雖然知道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的見他痛死凍死,心中無論如何也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想叫醒丈夫和他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動。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檢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後。那人伏著動也不動,包惜弱扶起他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在肚裏。她自小醫治小動物慣了的,對醫傷倒頗有點經驗,見這一箭射得極深,一拔出來只怕當時就要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桿,奮力向外一提,那人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射得包惜弱胸前全是血點,那箭枝終於拖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疾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紮住。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一聲。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拿了一塊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一輛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把他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污衣,洗淨手臉,煮了一碗肉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那人微微呼吸,並未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把肉湯餵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樑高聳,竟是一個俊美異常的青年男子。包惜弱臉一紅,手一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那人睜開眼來,驀見面前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不禁怔怔的看得呆了。包惜弱低聲道:「你好過些了麼?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無力,險些把湯全給倒在身上。包惜弱搶住湯碗,餵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下。

  那人喝了肉湯後,眼中漸漸出現光采,凝望著她,似乎不勝感激之情。包惜弱倒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她一晚睡不安穩,連做幾個惡夢,忽然夢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夢見兩隻老虎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從夢中醒來,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出另一桿鐵槍,正用磨刀石磨利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嚇了一跳,疾忙走到柴房,推門一看,一驚更甚,原來裏面只剩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忙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裏顯然有一人連滾帶爬的向西而去的痕跡。包惜弱望著那條痕跡,不覺怔怔的出了神,過了良久,一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煮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道丈夫為了自己有了身孕,所以特別體恤,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她想如把救人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惡如仇,必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有救徹?當下絕口不提那事。

  匆匆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愈來愈感慵困,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這日楊氏夫婦在郭家吃了酒回家,睡到午夜,包惜弱朦朧間忽覺丈夫斗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踐踏堅冰之聲,聽聲音是從西面傳來,過了一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包惜弱坐起身來,道:「大哥,怎麼四面都有人馬?」

  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咱們被圍住啦!」包惜弱道:「幹什麼呀?」楊鐵心道:「不知道。」他把丘處機所贈的短劍遞給妻子道:「你拿著防身!」這時東南西北人聲馬嘶,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向外一望,只見大隊人馬一層一層的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卒手裏火把高舉,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馳騁,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喊道:「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思:「難道有奸細叛徒逃到了這裏?」把鐵槍綽在手裏,觀看動靜,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出來受縛納命!」

  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楊鐵心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誣害良民,咱們只好衝出去逃命。你別慌,就是千軍萬馬,憑我這桿槍也要保了你衝出重圍。」他究是英雄後人,臨危不亂,掛了箭袋,握住妻子右手。包惜弱道:「那麼讓我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什麼,統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那麼這個家呢?」

  楊鐵心道:「咱們只要僥倖逃得性命,將來我和你在別地重整家園。」包惜弱道:「那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嘆道:「傻孩子!還顧得到牠們麼?」

  一言方畢,外面齊聲發起喊來,原來兵丁們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宋兵高舉火把來燒楊家的屋簷。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幹什麼?」那兩名宋兵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咱見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一擁而上,楊鐵心倒轉鐵槍,一招「烏龍擺尾」,把三名宋兵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用槍柄把一名宋兵挑起,摜到了兵丁隊裏,喝道:「要拿人,先說說犯了什麼罪。」

  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叫罵,但也畏懼楊鐵心的武勇,不敢逼近。這時他身後又有一名武將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這裏有公文在此。」楊鐵心道:「讓我瞧瞧!」那武將道:「還有一名郭犯呢?」郭嘯天彎弓搭箭,站在窗口,道:「郭嘯天在這裏!」把箭頭對準了這名武官,那武官只覺心頭直發毛,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你聽。」郭嘯天道:「快讀!」把弓扯得更加滿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人,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郭嘯天道:「這是什麼衙門的公文?」那武官道:「是韓丞相手諭。」

  楊郭二人心中都是一驚,暗想:「什麼事這樣厲害,竟要韓侂冑親下手諭?難道丘道長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的首告?有什麼憑據?」那武官道:「咱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上自己分辯去。」楊鐵心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咱們不上這個當。」領隊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你快多穿一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你。待我先射死那武官,兵卒自然亂了。」弦聲響處,箭發流星,那武官啊喲一聲,撞下馬來,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道:「衝啊!拿反賊啊!」眾兵丁向楊郭兩家衝來。楊郭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死了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領下衝到兩家門邊。

  楊鐵心大喝一聲,猛衝出門,鐵槍起處,官兵紛紛倒退。他縱到一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一槍刺去,那武官舉槍一架,豈知楊家槍法變化靈動,他槍桿一沉,那武官腿上早著。楊鐵心舉槍一挑,武官一個筋斗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桿在地上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火光中向屋門奔去。楊鐵心一槍刺倒門邊一名宋兵,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郭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著妻子李萍,從人叢中衝殺出來。官兵們見這兩人武藝精熟,攔阻不住,紛紛放箭。

  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一躍下馬,李萍急道:「使不得!」楊鐵心那裏理她,這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嫌,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在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衝殺過來,楊郭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來,包惜弱叫了一聲:「啊喲!」坐騎中箭跪地,把兩人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說著提槍往人叢中衝殺過去。

  郭嘯天心想:「憑咱們兄弟二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咱們又沒犯罪,與其白白在這裏送命,不如到臨安府分辯去。」當下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楊鐵心一呆,拖槍回來。帶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你們不死。」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下一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中不忍,嘆了一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楊郭的兵器剛一投下,立即十餘枝長矛刺到了四人身旁,八名兵士走過來兩個服侍一個,用繩索將四人反手縛住。

  楊鐵心嚇嚇冷笑,昂頭不理。那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在楊鐵心臉上刷的一鞭,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麼?」這一鞭只打得楊鐵心自額至頸,長長的一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你叫什麼名字?」那軍官怒氣更熾,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麼?你到閻王老子那邊去告狀吧。」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睜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爺額角上有疤,臉上有青記,你都記住了!」說著又是一鞭。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道:「他是個好好的人,又沒做壞事,你幹麼這樣打人呀!」

  楊鐵心一口濃痰,呸的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一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一閃,身邊兩名宋兵長矛一舉,抵住他的兩脅,段天德又是一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一縮,那段天德武功倒非庸手,一刀不中,隨即向前一送,他用的是一柄鋸齒刀,這一招正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深深的一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

  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飛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吃了一驚,收刀招架,那知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腿上功夫仍舊極為了得,身子未落,左足一收,右足鴛鴦連環,一腳正踢在段天德腰裏。段天德怒不可抑,叫道:「亂槍戳死!」眾兵丁舉槍齊刺,郭嘯天踢倒兩人,終因雙手受困,轉動不靈,身子一讓之間,被段天德後面趕上來手起刀落,把一隻右膀斜斜砍了下來。

  楊鐵心正在力掙雙手,急切間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也不知從那裏忽然來了一股驚人神力,大喝一聲,繩索迸斷,一拳把一名兵士打倒,搶過一柄長矛,展開楊家槍法,這一來猶如猛虎還山,加之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段天德見勢不好,先自退開。楊鐵心東挑西打,殺得眼都紅了,眾官兵敵不住,發一聲喊,四下逃散。

  楊鐵心也不追趕,扶起義兄,只見他已如一個血人,不禁垂下淚來。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拼死救你出去!」郭嘯天又暈了過去,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連肩帶胸的砍下,創口佔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裹。郭嘯天悠然醒來,叫道:「兄弟,你去救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的了……」說著瞑目而死。

  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口中如要噴出血來,抬頭一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之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你報仇!」搖矛向官兵隊裏衝去。

  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一聲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毫不在意,撥箭疾衝,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猛砍,楊鐵心身子一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馬,後心已被一矛刺進。楊鐵心擲屍上馬,神威大振,官兵們又是紛紛奔逃。他趕了一陣,忽見一名武官抱著一個女人,騎在馬上疾馳。楊鐵心不等馬停,飛身下馬,一拳打倒一名士兵,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準那武官坐騎,嗖的一箭射去,馬腿前跪,馬上兩人都滾了下來。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過去一看,那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

  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了他的懷裏。楊鐵心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被賊兵擄去啦!」楊鐵心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賊兵追來啦!」楊鐵心回頭一看,果見另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楊鐵心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這點骨肉,要是天可憐見,你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倆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麼?你說過的!」

  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一親,硬起心腸拉脫她的雙手,挺矛往前疾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官兵已趕到她的身旁。

  楊鐵心用袖子一抹臉上淚水、汗水、血水,把自己生死置於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替義兄保全後代,趕了一陣,又奪到了一匹馬,威風更振,抓住一名官兵一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縱馬疾馳,忽聽見道旁密林中一個女人聲音破口大罵,急忙兜轉馬頭回來,用矛尖撥開叢樹,果見兩名兵士按住了李氏,欲圖非禮。楊鐵心更不打話,一矛一個,登時戳死。李氏頭髮蓬亂,全身都是灰土。楊鐵心把她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四下闃無人跡,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雜沓,尚有人體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被賊官兵擄去了。

  楊鐵心一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急,忽然道旁號角聲響,衝出十餘名黑衣武士,當先一人舉起狼牙棒,一棒往楊鐵心頭上砸將下來,楊鐵心舉矛一格,還了一矛,那人回棒橫掃,只見他棒法嫻熟,招數卻甚為奇特,似非中原武家所用的家數。

  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中州武林豪傑使用這種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近年來金兵中將官卻用的甚多,由於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筋骨強壯,愛用這種沉重兵器。當年金兵入寇,宋朝文武不顧百姓,紛紛逃避,老百姓氣憤之餘,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什麼可怕,他們有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朮。」甲道:「咱們有韓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馬。」甲道:「咱們有麻札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每個人頭頂的腦門,金兵狼牙棒打來,宋人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在含有無限悲憤。

  且說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心中越來越是疑心,瞧他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麼忽然在此出現?又鬥數合,奮起神威,一矛把那將官刺於馬下,餘兵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看視騎在馬後的李氏,瞧她在戰鬥中有未受傷,突然嗖的一聲,樹叢中一箭射出,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後心。李氏大驚,叫道:「叔叔,怎麼了?」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畢命於此!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去。」但手一提矛,創口立即痛徹心肺,叫道:「把箭拔出來!」李氏嚇得手都軟了,楊鐵心低頭伏鞍,左手反抓住箭尾,用力一扯,把箭扯了出來。

  只見箭頭上血漬沾了三寸有餘,那箭銅桿鵰毛,迥非尋常之物,箭桿上刻了「完顏烈」三字。「完顏」是金人皇族之姓,自金主以至統兵大將,大都姓這姓氏,楊鐵心一見,叫道:「好!賊官兵果然勾結外寇,殘殺百姓。」把銅箭遞給李氏,叫道:「記著這名字,叫你兒子替我報仇。」說罷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衝過去,但背上鮮血狂湧,眼前一團漆黑,再也支持不住,撞下馬來。

  且說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被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一個武官笑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另一武官道:「現在總算大功告成,老鍾,這趟辛苦,總有三四十兩銀子賞吧。」那武官笑道:「哼!只盼上頭少剋扣些。」他轉頭對號手道:「收隊吧!」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的吹了起來。

  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掛急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已大明,路上漸有行人,他們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包惜弱起初擔心官兵們無禮,那知他們對自己頗為敬重,士兵們更是恭謹,這才稍稍放心。行不數里,忽然前面鼓聲大振,十餘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衝殺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通統下馬納命!」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些滾開!」那些黑衣人更不打話,衝入官兵隊裏,雙方混戰起來。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間殺得不分勝負,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丈夫的朋友們得到了消息,前來相救?」混戰中一箭飛來,正射在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蹄向北疾馳。

  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奔出數里,那馬只是不停,只聽後面蹄聲急促,另有一騎追來,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轉,呼的一聲,長索飛出,索上繩圈套住包惜弱的坐騎,兩騎並肩而馳。那乘客把繩索漸漸收短,兩騎的奔馳也逐漸緩慢下來,再跑了數十步,那乘客口中唿哨一聲,他騎的黑馬收腳站住,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人立起來。

  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把持不住,雙手一鬆,跌下馬來,暈了過去。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先覺得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再覺得身上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自己果然是睡在床上。她側身一望,見床前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一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聽見她翻身的聲音,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帳子。

  那人低聲問道:「你醒了麼?」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復,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熱,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餵她喝藥。包惜弱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一個男人輕輕拍她的肩膀,低語撫慰。

  包惜弱再次醒來時天已大明,呻吟了一聲,坐起身來,一個人走近前來,在帳外道:「喝點粥吧!」包惜弱嗯了一聲,那人揭開帳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眉目如畫,臉含笑意,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裏所救的那個英俊少年。

  包惜弱叫道:「這是什麼地方?我丈夫呢?」那少年搖搖手,叫她不要作聲,低聲道:「小人和幾位朋友路過這裏,正遇著官兵在大逞兇暴,小人路見不平,把娘子救了出來,那知鬼使神差,竟是救了恩人。」他又放低聲音道:「外面官兵追捕得很緊,咱們現在是借住在一家鄉農家裏,小人斗膽,謊稱是娘子丈夫,娘子可別露出痕跡。」

  包惜弱臉一紅,點了點頭,問道:「我丈夫呢?」那人道:「娘子身體虛弱,待休養壯健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丈夫似已遭遇不測,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麼了?」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急也是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點點頭道:「是被賊官兵害死了。」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過了良久,醒轉來時放聲大哭。

  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怎麼去世的?」那人道:「官人可是二十來歲,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麼?」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正和三名官兵相鬥,忽見一名官兵繞到他的身後,一槍刺進了他的背心。」包惜弱想起夫妻情深,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那人性格溫柔,也不強她,整日陪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點過意不去了,問道:「你高姓大名?怎麼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那人「嗯」了一聲,稍一遲疑,道:「小人姓顏,名烈,與娘子相遇也正是天緣巧合。」

  包惜弱聽到「天綠巧合」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向裏,不再理他。她心中琢磨,忽然起了疑心,又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顏烈驚道:「怎……怎麼?」包惜弱道:「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道長才受傷的麼?」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來,要到臨安府去,經過貴村,那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小人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小人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捉什麼道士呀?」

  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過路,不是他們一夥,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道長的,那天還不想救你呢。」當下把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處機、他怎樣把官兵殺散的事簡略說了。

  顏烈望著她說話的神情,不覺心神俱醉,包惜弱後來也發覺了他的獃樣,嗔道:「你到底在不在聽我的說話呀?」顏烈一驚,陪笑道:「是,是。我在想咱們怎樣逃出去,別再讓官兵捉到。」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過世,我還活著幹什麼?你一個人走吧!」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被賊兵所害,你大仇不報,卻是一意尋死,官人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吧!」

  包惜弱道:「我是一個弱女子怎麼報仇呀?」顏烈義憤於色,昂然道:「小人雖然不才,當可代娘子報殺夫之仇,但不知娘子可知道仇人是誰?」包惜弱想了一下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臉上是有一塊青記的。」顏烈道:「既有姓名,那就好辦了。」他走到廚戶中端來一碗稀粥,拿了一個鹹蛋,低聲道:「你不保養身體,怎樣報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粥來慢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頭髮,找到一塊白布,剪了一朵白花插在鬢邊,以替丈夫帶孝,只見鏡中紅顏如花,愛侶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顏烈打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包惜弱隨他走出屋去,顏烈摸出一碇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箭創裹好,包惜弱道:「到那裏去呀?」顏烈使個眼色,叫她在人前不要多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走出十餘里,包惜弱道:「你帶我到那裏?」

  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僻的地方住下,避一避風聲,待官家追拿得鬆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聽他想得週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樣報答你才好?」顏烈道:「小人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

  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是夫婦二人,要了一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殺。」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舖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氏道:「娘子請安睡吧!」說著閉眼而睡。包惜弱的心砰砰亂跳,望著顏烈怔怔的出神,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這樣呆呆的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嘆了一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