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包惜弱心中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他之心,少了一大半。待用早點時,見是一碟雞炒乾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燻魚,另有一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包惜弱出生於小康之家,平昔吃早飯只是幾塊鹹菜,半個鹹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那裏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一面食用,心裏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進來一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什麼?」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替娘子買來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
包惜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包惜弱心想:「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麼想得如此週到?」自己倉卒從家裏逃出,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污,待得裏外一新,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
兩人上馬又行,傍晚時分將到硤石鎮,突然前面傳來幾聲慘叫。包惜弱是驚弓之鳥,勒轉馬頭就想奔逃,顏烈笑道:「別怕,咱們過去瞧瞧。」縱馬轉了一個彎,只見五名兵士手執長刀,攔住了一個老頭、一個壯漢、和一個青年女子,兩個兵士在翻檢老頭的包裹,把包裹內的銀兩物品不住往自己懷裏亂塞,另外三名兵士則圍住了那女子摸胸捏足,姿意調戲,那女子只是哭喊。包惜弱道:「賊官兵又在欺侮老百姓了,咱們快走!」顏烈微微而笑。
這時一名官兵已見到兩人,喝道:「幹什麼的,站住!」顏烈非但不逃,反而迎了上來,喝道:「你們是誰的部下?快給我滾開!」這時的宋兵抵禦外敵是每戰必敗,但將驕兵悍,對好老百姓姦淫擄掠卻是一等的好手,他們見顏烈孤身一人,包惜弱又生得美艷絕倫,正是好極的買賣,一聲胡哨,各執兵刃衝了上來。
包惜弱正自叫苦,突然聽得錚的一聲,一名官兵胸前中箭,跌倒在地,只見顏烈手中拿著一張金光光閃閃的畫弓,箭發連珠,接連的又射倒三人,最後一人見勢頭不好,轉身就逃。顏烈笑吟吟的彎弓搭箭,卻不發射,待他奔出五六十步,轉頭對包惜弱笑道:「等他再跨三步,我射他的項頸。」
那兵士沒命的向前急奔,只見箭如流星,閃電般趕上,噗的一聲,後頸入,前頸出,那兵士果真又只跨了三步。包惜弱讚道:「好箭法!」顏烈飛身下馬,把五名兵士身上的箭枝拔了出來,放入箭袋,大笑上馬,正要前行,突然左邊路上人喧馬嘶,大隊官兵湧了出來。
包惜弱驚道:「啊喲,不好!」顏烈提鞭在她馬臀上猛抽一記,兩匹馬放開八個蹄子向前急馳,後面官兵見到道上被殺的兵士,大叫:「捉賊!」縱馬追了上來。
包惜弱奔出一陣,回頭一望,嚇得魂飛外,只見追來的馬軍總有千餘之眾,個個鐵盔鐵甲,正是官軍中的精銳,顏烈箭法再好,一人如何抵擋?包惜弱坐騎日前曾中箭受傷,馳了數里後箭創迸裂,鮮血直流,越跑越慢,眼見官兵就要追上了。顏烈倏地把馬一勒,待包惜弱的馬馳近,伸出左臂,一把將她抱到自己馬上,縱馬又馳。
領兵的武官發出號令,幾十騎突然從小路包抄上來,顏烈見前面已無去路,索性勒韁不跑,包惜弱大驚,顏烈卻是神色鎮定,只見一名武官頂盔束甲,手執大刀,拍馬上前喝道:「還不下馬受縛,又待怎的?」顏烈笑道:「你們是韓丞相的親兵吧?」那武官一怔,厲聲道:「你是誰?」顏烈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來,笑道:「你不認識我麼?那麼瞧瞧這封信吧。」
那武官一使眼色,一名兵士過來接了信,那武官展信一看,忽然變色,下馬打了一躬,說道:「卑職不知是大人,罪該萬死,請大人寬宥。」說著把信高舉過頂,神色十分惶恐。包惜弱只道這次一定不免於難,那知這武官對顏烈竟會如此恭敬,不禁驚奇萬分。顏烈接過了信,笑道:「你的孩兒們軍紀似乎不大好吧?」那武官又打了一躬,道:「卑職回去一定查明了重重懲罰。」顏烈一笑道:「咱們還少一匹馬。」那武官疾忙牽過自己的坐騎,道:「請夫人賜收卑職這匹馬吧。」包惜弱聽他叫自己為夫人,羞得滿臉通紅,顏烈臉有喜色,點點頭,接過馬韁,道:「你去給我拜上韓丞相,說我有事回去,不給他辭行了。」那武官連稱:「是,是!卑職知道。」
顏烈不去理他,扶包惜弱坐上那匹馬,向北而去。行出數十步,包惜弱回頭一望,只見那武官率領軍士,還在道上列隊恭送。她滿腹懷疑,待要詢問,顏烈笑道:「韓侂胄見了我也忌憚三分,諒那武官敢對我怎的?」包惜弱道:「那麼你給我報仇是容易的很了。」顏烈道:「這又不同了,現在咱們形跡已露,賊官兵已有準備,這時去報仇非但不成,反而白白送死。」包惜弱急道:「那怎麼辦?」
顏烈沉吟了一會,道:「娘子,你信得過我麼?」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目下咱們先回北方,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雪恨。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仇深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
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個弱女子又到那裏去安身立命?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守節寡婦,如何可隨一個青年男子同行?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
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所不遵。」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心中反而不好意思了,低頭道:「你瞧著辦吧。」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提啦。」顏烈道:「是,是。」
兩人縱馬上道,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顏烈為了要她寬懷減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包惜弱生平從未遇到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只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
第三日中午,到了嘉興,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為熱鬧了。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憩憩吧。」包惜弱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裏的店舖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待小人去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你剛買的麼?怎麼就舊了?」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像娘子這種的容色,豈可不穿上頂頂上等的衣衫。」包惜弱聽她誇獎自己容貌,芳心竊喜,低聲道:「我是在熱孝之中……」顏烈忙道:「這個小人知道。」包惜弱就不言語了,顏烈一問途人,逕到當地最大的「秀水客店」。
漱洗罷,吃了些點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剛跨出門檻,只見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直響,一路打著哈欠慢慢的踱了過來,那士人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面污垢,總有十多天沒有洗臉了,手裏拿著一柄破破爛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
顏烈生性愛潔,見這人衣飾明明是斯文士人,卻如此骯髒,皺了皺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染了那人的污穢。突然那人乾笑數聲,有如怪梟夜鳴,聲音刺耳異常,經過他身旁時,忽然伸出摺扇,在他肩頭一拍。顏烈本是一身武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什麼?」
那人又是一陳乾笑,踢躂踢躂的向前去了,只見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喂!夥計啊!你別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的,大爺可有的是銀子。有些小子可邪門著哪,他就是仗著穿得光,著得鮮唬人,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著點神兒。穩穩當當的,叫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躂踢躂的走了。
顏烈聽了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衝著我來麼?那店小二聽那人一說,斜眼向顏烈看了幾眼,不禁有點起疑,走到顏烈跟前,請了個安,陪笑道:「您老請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道他的意思,哼了一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櫃上!」伸手往懷裏一摸,不禁驚得呆了。
原來他囊中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一探手,懷裏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以為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怎麼?沒帶錢麼?」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總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那知打開包裹一看,仍是沒有,這批銀子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
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你元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別連累到咱們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店小二的臉腫了半邊,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了。」顏烈笑道:「別怕,沒有銀子問他們拿。」他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頭。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個潑皮,掄棍使捧,衝進院子來。顏烈哈哈長笑,喝道:「你們講打架麼?」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棒棍,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四五個,那些潑皮那有真實武藝,平素只靠逞兇使狠欺壓良善,這時見勢頭不對,都拋下棍棒,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惟恐落後。
包惜弱道:「事鬧大了,莫要驚動官府。」顏烈喝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語了。過不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鍊抖的噹啷啷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拐賣人口,還要行兇,這還了得?兇犯在那裏?」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衣飾華貴,神態儼然,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姓什麼,到嘉興來幹什麼?」顏烈道:「你去叫蓋運聰來!」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怒。那捕快道:「你良心瘋了麼?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名字。」顏烈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兩眼望著天上白雲,說道:「你拿去給蓋運聰瞧瞧,看他來是不來!」那捕快取過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中砰砰亂跳,不知是吉是兇。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公服,搶上來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聰,秀水縣姜文嗑見大人,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恕罪。」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貴縣勞神查一查。」蓋運聰忙道:「是!是!」手一擺,兩名衙役托過兩隻盤子,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
蓋運聰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驄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駕。」顏烈道:「還是這裏好,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你們別來打擾囉囌。」說著臉色一沉,蓋運聰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什麼,請儘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抬頭不答,連連擺手,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由掌櫃的領著過來磕頭陪罪,只求饒了一條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在地下,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櫃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拉著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笑道:「你那封信到底是什麼法寶啊?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儘用這種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寧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驚,尋思:「他說是韓丞相的朋友,文官武官見了他都這樣恭敬懼怕,我還道是皇族宗室,否則就是朝廷大官,怎麼他竟敢直呼當今天子的聖諱,要是被人聽見了,那豈不是冒大不敬的罪名?」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以隨便亂叫?」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方,咱們不叫他趙擴叫什麼?」包惜弱道:「北方?」
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又是一驚,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心中頗不樂意。
只聽見皮靴托托,院子中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見到顏烈,個個臉有喜色,齊叫:「王爺!」一齊爬下行禮。顏烈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這時倒也並不十分驚奇,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十分驃健,身上服飾結束,卻與中原軍士大不相同。
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唱喏,魚貫而去,雖只四五十個人,但軍容甚整,顯見是訓練有素的精兵。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些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顏烈笑道:「現在我對你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長笑,得意之極。
包惜弱顫聲道:「那麼……你……你也是……」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完』字,在下完顏烈,大金國六太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
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後,丈夫對金國更是切齒痛恨,那知道這些時來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金國的王子,驚駭之餘,竟是說不出話來。
完顏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歛,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所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幣沒有貢上,父皇要我力加追討。」包惜弱道:「歲幣?」完顏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兩絹疋,可是他們常說什麼稅收不足,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這次我對韓侂胄全不客氣,對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
包惜弱道:「韓丞相怎麼說?」完顏烈道:「他有什麼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疋早已送過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烈道:「催索銀絹什麼的,本來不須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仍舊默默不語。
完顏烈道:「我去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完顏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著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絕無歹人敢來傷你。」說著揚長出店。
包惜弱琢磨他話中之意,竟似說這客店周圍已被他手下人嚴密看守著,自己如想逃遁,已決不可能。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又伏枕痛哭起來。
且說完顏烈懷了銀子,逕往熱鬧市街上走來,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自忖將來領兵渡江,求父皇改封吳王,長鎮江南,此願已足。
正自想得得意,突然前面蹄聲急促,一騎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當下往街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色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膘肥,竟是一騎塞外罕見的良馬,完顏烈喝了一聲采,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失笑。
原來那馬如此神采,騎馬的人卻是一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一塊肉團。此人手短足短,沒有脖子,一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裏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踢翻一物,只見牠東閃西避,縱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讓而過。完顏烈久習戎馬,卻也瞧出了神,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好!」
那矮胖子聽人喝采,回頭望了一眼。完顏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一隻紅柿子黏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將牠買下來吧。」
就在這時,前面街上兩個小孩子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眼見一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自己身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輕飄飄的落在馬背。
完顏烈一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大金國騎射之士雖多,從未見有如此之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豈不可以縱橫天下?這比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他是個雄心勃勃之人,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甚至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這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比,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做馬術教頭。
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呼,那馬忽然站住。完顏烈心中又是一奇,心想疾奔之馬,必定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怎麼此馬能在急行之中斗然收步,就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狂奔之中如此神定氣閒的強行剎住,只見馬背那矮胖子飛身下馬,腳不著地,身子已鑽入馬旁的店內,落腳在店中樓梯之上。
完顏烈抬頭一看,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原來是一家酒樓,再抬頭一看,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原來是蘇東坡所題。完顏烈見這個酒樓氣派豪華,正想入去,忽見那矮胖子又從樓梯上奔了下來,手裏托著一個酒罈,走到馬前。完顏烈閃在一旁,看他怎地。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滿三尺,膀闊卻也有三尺,那馬身子又特別來得高,他抬起頭來,還碰不到馬鐙子,那知他身法輕靈如此,真是異事。只見他把酒罈放在馬前,伸掌在酒罈肩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把酒罈上面一小半瓦片揭了下來。完顏烈更加驚訝,心想原來此人內功深湛,用掌力擊碎酒罈並不為難,自己也能辦到,但碎得如此整齊,猶如刀削截泥罈一般,那可實在不易了。
那矮子拋下酒罈上的泥封和一小半罈子,那酒罈已猶如一個深底的瓦盆,黃馬前足一立,一聲歡嘶,俯頭飲酒。完顏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從這酒香辨來,至少是三四十年的陳酒。自己在燕京時,宋朝使臣送來名酒,父皇分賜得幾罈,酒香也不過如此,自己還也不捨得常飲,那知一匹坐騎一喝就是一罈?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一揚,噹的一聲,一塊東西擲在櫃上,原來黃澄澄的是一錠金子,矮胖子道:「給開九桌上等的酒菜,八桌葷的,一桌素的。」掌櫃的笑道:「是啦!韓三爺,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金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兒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麼?喝酒不用錢?你當你韓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麼?」掌櫃的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用點心兒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夥計們裏裏外外一迭連聲的答應。
完顏烈心想:「這矮胖子衣履不整,但出手這樣豪闊,大家對他又如此的奉承,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要請他做馬術教頭只怕是要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請些什麼客人,再相機行事。」當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自有酒保過來招呼。完顏烈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個菜。
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都是綠油油的菱葉浮在水面,看得他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名城,因為出的李子甜香有如美酒,所以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地大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當地南湖中又有一種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又嫩又甜,為江南之冠,所以湖中菱葉特多。
完顏烈正在賞玩風景,只聽得杯筷聲響,回頭一看,見樓上已整整齊齊的開了九席檯面,但說也奇怪,一桌上只擺了一雙筷子,一隻酒杯。他心中納罕:「要是只有九個人吃酒,怎麼開了九席?要是人多,又怎麼只擺九副杯筷?難道這是是南人的風俗麼?」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那矮胖子獨據一桌,慢慢先喝起酒來。
完顏烈又轉頭望湖,只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划來。這漁舟船隻狹長,一頭高高翹起,船舷上停了兩排捉魚的水鳥。完顏烈起初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那漁舟趕過了遠在它前頭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
他注目一望,這時漁舟漸近,見舟中坐了一人,舟尾划槳的穿了一身簑衣,卻是一個女子。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那漁舟就箭也似的向前射出一段路,船身幾乎有如離開水面躍起,推算起來,這一扳之力至少也有二三百斤,一個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而一支木槳怎麼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點銅鑄的銅槳。那漁女把漁舟繫在酒樓下石級的木樁上,一躍登岸。坐在船艙裏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逕上酒樓,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各自佔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
完顏烈打量那兩人,見那女子大約十七八歲年紀,正當妙齡,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銅槳,右手拿了簑笠,露出一頭烏黑的秀髮。完顏烈心想:「此人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但另有一種天然風姿。」
那挑柴的漢子從頭到腳完全是個鄉下佬的模樣,年紀三十歲上下,一身粗布衣褲,腰裏束了一條草繩,腳下一雙草鞋,粗手大腳,神情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被他扁擔推動了數寸。完顏烈一怔,細瞧那條扁擔,外表並無異狀,黑油油的,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凸起,想是鉤住擔子以防滑下,這個扁擔如此沉重,即使精鋼熟鐵,也無如此份量,不知是何物所製。那鄉下人腰裏插了一柄短斧,就如普通樵子砍柴用的一般,斧刃上尚有幾個缺口。
那兩人剛坐定,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好!五哥、六哥,你們一起來啦。」前面一人身材又高又壯,足足總有三百餘斤,身上圍了一條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捲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牛的屠夫,只是手裏少了一柄尖刀。後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帽,白淨面皮,手裏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乎是個小商販。這兩人也各自據了一張桌子坐了。
完顏烈暗暗稱奇:「瞧那頭上三人,都是身懷絕技的武林人物,怎麼後來這二個市井小人卻也與他們兄弟相稱?」
就在這時,樓下一聲馬嘶,接著兩人慘叫了起來。那小販笑道:「三哥,又有人想偷你的追風黃啦!」矮胖子笑道:「這叫做自作自受。」完顏烈探頭往樓下一望,只見兩個漢子痛得在地上打滾,滿口呻吟。
醉仙樓的掌櫃笑道:「你這兩個是外路賊,也不打聽打聽韓三爺的大名,好呀!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打起他寶馬的主意來啦,還不到樓上磕頭求饒去。」酒樓下眾人紛紛議論,有的道:「韓三爺這匹寶馬比人還靈,這兩腿夠這兩個小賊受的。」有的道:「到嘉興府來做案子,他媽的活不耐煩了。」完顏烈想:「原來這兩人想偷馬,反而讓馬踢了。」
兩個馬賊掙扎著起來,口裏不住「啊唷,啊唷」的哼著。忽聽街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眾人回頭一望,只見街角上轉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跛子來。他左手拿了一個鐵枴杖,在石板路上東敲西擊,顯然他雙目也已盲了,殘疾又加上殘疾,拐杖不但探路,還作支撐之用。他右肩扛著一柄獵叉,叉尾卻懸著一隻金錢豹,一跛一拐而來。完顏烈奇上加奇,心想:「從未聽說過又瞎又跛的人能夠打獵,而且竟然打了這樣厲害的一頭金錢大豹。」
那瞎子似早已聽到眾人的說話,走到酒樓前面,嗄然說道:「馬踢在那兒了?」一個偷馬賊道:「左邊膝彎裏。」那瞎子「哼」了一聲,突然伸出拐杖,在那偷馬賊腰裏點了一下,那人一聲「啊唷」待要躲避,那裏還來得及,只感腰裏一痛,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化子,也來消遣老爺!」舉手奔過來要打。
他本來痛得伸足不得,這時忽然地膝彎裏全然不痛了,奔到瞎子面前,呆了一呆,突然醒悟,右手本來高舉過頂,於是慢慢垂了下來,作了一個揖道:「多謝您高人相救,小人無知,言語冒犯,求大人擔待。」他轉頭對另一偷馬賊道:「兄弟,快過來,求這位大爺也給你治治。」那偷馬賊哼哼唧唧的蹩過來,苦著面道:「大……大爺……這畜生一腳踢在我胸口……」那瞎子杖交右手,伸出左手在他胸口摸了幾摸,忽然在他腋窩裏掏了兩把。那馬賊忍癢不住,吃吃的笑將起來,忽然作嘔,吐出幾口濃痰,胸口頓時不痛了,當即跪在地下,磕了幾個響頭,道:「神仙爺爺,真是……」那瞎子不再理他,拾級登樓。
完顏烈暗暗稱奇,心想:「我今日真是有幸,無意之間連遇高人。」只見那瞎子走到樓上,把豹子往地下一摔,叫道:「夥計,拿去劏好了,把骨頭熬幾碗濃湯。小心別把豹皮剝壞了。」酒保們答應著,三個人過來把大豹抬了下去。
那瞎子向完顏烈一指,對酒保道:「待會切兩斤豹肉,請那位爺台也嚐嚐。」酒保道:「是,是!」完顏烈吃了一驚:「怎麼他瞧見我?難道他不是瞎子?」
這時先前上來的眾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走到東首第一張桌子旁,伸手在椅子上一拍,道:「大哥,你坐位在這裏。」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麼?」那屠戶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兒也該來了。」那瞎子一面說話,一面走到位子上坐下。完顏烈瞧了漁女剛才的行動,這才知道那人眼睛果然不能視物,只是他耳朵靈敏異常,漁女拍椅作聲,他就循聲而知椅子的所在。他知道自己坐在這裏,大概自己挪動身子,不知不覺間發出一些微細的響聲,因而被聽他出來了。完顏烈乘機要與眾人結交,站起身來,正想過去道謝惠賜豹肉,忽然樓梯上發出一陣踢躂踢躂拖鞋皮聲響。完顏烈一怔,只見樓梯口先探上一柄污糟邋遢的油紙扇子,先搧了幾下,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剛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顏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所竊……」心頭正自冒火,那人咧嘴向他一笑,裝個鬼臉,轉頭和眾人招呼起來,原來竟是他們的二哥。
完顏烈尋思:「他們個個身懷絕技,和他們動武,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且瞧一下動靜再說。」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晃腦的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