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窮酸一面說,一面從懷裏把銀子一錠一錠的摸出來放在桌上,摸到十來錠,就沒有了。完顏烈瞧那銀子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當下強抑怒氣,只是不語,同時心中暗暗稱奇:「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上一拍,就將這許多銀子偷去,這種妙手空空之技,也確是罕見罕聞。」
只聽那漁家女笑道:「二哥,今兒又發財啦!是誰倒霉啊?」那窮酸笑道:「七妹,我有一個怪脾氣,你是知道的了。」漁女道:「啊!又是金國的了?」窮酸用扇子在銀子上不住搧風,說道:「外國人的銀子有點兒臭氣,不過也真好使。」眾人聽了都鬨笑起來。
完顏烈更是驚奇,心想:「我打扮得與漢人一模一樣,他一眼就瞧了出來。」他招招手命酒保過來,低聲道:「樓上各位客官的酒菜,全由我請客。」從懷裏掏出了兩錠金子,放在桌上,道:「先拿去存在櫃上。」瞎子的耳朵最靈,雖隔得遠遠地,卻已聽得清清楚楚,叫道:「兄弟們,有人請客,大家放懷吃喝!」那窮酸向完顏烈橫了一眼,點了點頭,笑道:「你拐帶的良家婦女呢?」完顏烈打定主意不與他們爭吵,轉開了頭只當沒有聽見。
他見這七個人分坐七桌,另有兩桌卻開在另外一邊,似乎是他們七人作東,邀請兩位客人前來飲酒一般,因為主賓未到,七個人只喝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完顏烈心中琢磨:「這七個怪人請客,請的又不知是何等怪客?」
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見樓下有人唸道:「阿彌陀佛!」這一聲又清又亮,顯見中氣充沛,遠遠的送上樓來。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飄上了樓梯,他行路似乎腳不沾塵,輕快已極。
完顏烈見這和尚四十餘歲年紀,身穿大紅袈裟,內襯黃麻僧衣,手裏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
和尚與七人打過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忖不是他的敵手,多蒙列位仗義相助,小僧粉身難報大德。」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咱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那人自忖武功精湛,無緣無故要與大師作對,那裏還把江南武林人物放在眼裏?就是大師不來通知,咱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與他罷休……」
他尚未說完,只聽見樓梯格格作響,似乎是什麼極重之物走上樓來,聽聲音不是巨象,也不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樓下掌櫃的與酒保們一迭連聲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傢伙不能拿上去!」「樓板要被你壓穿了。」「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只聽見喀喇一聲斷了一塊梯板。
接著又聽見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完顏烈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極大的銅缸,躍上樓來。完顏烈定睛一看,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非別,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他是野心勃勃,蓄意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使臣王道乾貪圖重賄,早已一心投靠金國,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連丞相韓侂胄也與完顏烈傾心結納。完顏烈見大事可成,心中甚喜,那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武功奇高的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烈和韓侂胄大驚,只怕密謀洩露。韓侂胄說,現下主張抗金最力的是集英修撰、主管沖佑觀的辛棄疾,此人雖然並無實權,但文武雙全,心存忠義,天下都把恢復中原之望寄託在他的身上,最好派人予以除去。完顏烈卻主張首先拿到刺客詳加拷問,查明主使之人,再行下手。他知宋朝的官兵大都庸懦無用,當下選了六七名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完顏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枝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被他殺得乾乾淨淨。完顏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那麼堂堂一個金國王子是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
他逃得性命,回到臨安韓丞相府中將養創傷,日夜神魂顛倒,就是想念著包惜弱的聲音笑貌。他貴為王子,美貌女子不知見過多少,但對這個鄉村女子,竟是傾倒不能自已。傷癒之後,派人查到了她的底細,暗自定計,一面請韓侂胄派兵去捉拿楊鐵心與郭嘯天,自己再假裝好人,在她危難時衝出來打救。包惜弱一番好心,那裏料想得到此人見色起意,竟爾以怨報德,出此毒計相害。他貌狀誠懇,一派正人君子模樣,包惜弱還道他是報她昔日救命之恩,絲毫不加懷疑,終於墮入他的彀中。
且說完顏烈斗然在酒樓上遇到這個道人,心裏一驚,篤篤兩聲,一雙筷子掉在桌上。丘處機當日雖擲箭傷他,但一箭甩出,他立即跌倒,並未認出他的面目,這時全神貫注焦木和尚與七人的動靜,對他絲毫未加理會。
完顏烈定了定神,見他見到自己時並不相識,這才放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銅缸時,不覺驚奇得欠身離椅。原來那銅缸本是廟宇中焚燒紙錠表章之用的,足足有三四百斤重,缸裏裝滿美酒,份量更加沉重。他托在手裏,卻是舉重若輕,絲毫不見吃力,只見他每走一步,樓板喀喀亂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櫃的、酒保、廚師、打雜的、眾酒客們紛紛逃出街去,只怕酒樓被他壓倒,砸下來打死人眾。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果然找到這裏來了,我給你引見江南七怪!」
丘處機稽首道:「適才貧道到寶剎拜訪,寺裏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必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焦木向七怪道:「這位長春子丘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
他轉過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說著向那瞎子一指,他一面說,丘處機就向被引見的人稽首為禮,完顏烈在旁邊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就是偷他銀兩的那個骯髒窮酸,聽焦木說,名叫妙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那挑柴擔的鄉下佬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個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那小販模樣的後生是姓全名金發,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則名叫越女劍韓小瑩,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焦木一一引見了。丘處機一直把銅缸托在手裏,竟然不感疲累。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悄悄溜上樓梯來瞧熱鬧。
柯鎮惡道:「咱們七兄弟久聞道長武功蓋世,拳劍天下無雙,向來仰慕得緊。這位焦木大師為人也是古道熱腸,雖然釋道異途,但大家都是武林一脈,不知何事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咱們七兄弟,咱們來做個和事佬,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出什麼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說貧道該不該理?」柯鎮惡道:「別說道長朋友的遺寡,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自然要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的了。」丘處機大聲說道:「照呀,我就是要焦木和尚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人來!」
他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烈在一旁也暗暗稱奇,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焦木氣得臉色焦黃,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語……胡言……」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往焦木頭頂飛來。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角碌碌的,一連串的滾下樓去。
笑彌陀張阿生在江南七俠中力氣最大,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力氣儘自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
但他腳下用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張阿生奮起平生之力,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又把銅缸向丘處機擲來。丘處機伸出右手,卻輕描淡寫的接了過來,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人怎麼了?你這賊和尚只要碰動了她們一根頭髮,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
朱聰扇子一搧,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麼會做這種無恥之事。道長一定是聽信小人之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麼會假?」
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闖萬立威,又何必來敗壞我們的名頭……你……你……你到嘉興府去打聽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事。」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想倚多取勝,今日我決放你不過。」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了那兩個女人,而大師卻又說沒有,咱們大夥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大夥兒眼睛不瞎啊。」他六兄妹齊聲附和。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裏裏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她們進去,人卻又不見。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人不是人。」丘處機一楞道:「什麼?」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了啦!」眾人一聽,不禁微笑。
丘處機怒道:「好啊!你來消遣貧道。江南七怪們是幫和尚定了,是不是?」柯鎮惡道:「咱們雖沒本事,可是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的名頭,知道咱們的人,都肯說一句:江南七怪雖然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咱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欺壓。」丘處機道:「我與和尚的事,讓我自行和他了斷,現在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說著伸手來拿焦木手腕。焦木深得法華南宗內功真傳,手腕一沉,當下把他一拿無形中化解了開去。
馬王神韓寶駒性如烈火,見兩人動武,大聲喝道:「你到底講不講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咱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江湖上鐵錚錚的好漢子,誰還能撒謊騙人?」丘處機道:「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
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人喝了再伸手吧。」說著右手一抬,自己張口在銅缸裏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請吧!」手一抖,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張阿生心想:「如像剛才那樣把銅缸托在頭頂,如何喝酒?」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
待那銅缸飛到,雙手向外一分,銅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纍纍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一般,托住了銅缸,隨即一運氣,胸肌向外一張,已把銅缸飛來之力抵了回去,雙手合圍,緊緊將銅缸箍住,低頭在缸裏喝了一大口酒,讚道:「好酒!」雙手突然縮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
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的確是外家的高手功夫。完顏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現在敬柯大哥一缸酒!」順手將銅缸往柯鎮惡擲來。
完顏烈心想:「這人又瞎又跛,如何接得?」豈知柯鎮惡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微細暗器尚且不差釐毫,這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然辨得清清楚楚,只見他意定神閒的坐著,恍如未覺,完顏烈在一旁卻不禁的失聲呼叫。
柯鎮惡待銅缸飛臨頭頂,左手一伸,鐵杖頂在銅缸底下。那銅缸在鐵杖頂上的溜溜的轉得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一般。突然間,鐵杖一歪,銅缸微微傾斜,眼看要跌下來打在他頭頂,這一下還不打得腦漿迸裂?那知銅缸傾側,卻不跌下,缸中美酒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下,他骨嘟骨嘟的大口吞飲,竟沒一點一滴溢出口外,飲了十餘口,鐵杖一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一送,銅缸飛了起來。他一杖橫擊,噹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又飛向丘處機而去,嗡嗡之聲,好一陣不絕。
丘處機大姆指一翹,笑道:「柯大哥小時候一定愛玩頂盤子。」隨手即接住了銅缸。柯鎮惡冷冷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藝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機道:「英雄不問出身。我敬南四哥一缸。」他喝了一口,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來。
南希仁木訥寡言,臉上不示喜怒之色,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一攔,他這扁擔是用鎢砂、烏金、及純鋼打成,堅重異常,又是噹的一聲,銅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待缸落到自己面前離地大約三尺時,伸手在缸裏抄了一口酒,就口吃了,扁擔打橫,右膝一跪,把扁擔擱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一扳,那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把銅缸扳了上來,又飛在空中
他正待將缸擊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發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佔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吃吧。」走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住缸邊,空中用力,雙腳一挺,他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被他雙腳蹬了出去。
全金發和那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逕往丘處機飛來,全金發的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的滑了下來。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摺扇搧風,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丘處機接著銅缸,又喝了一大口酒道:「妙哉!妙哉!貧道敬朱二哥一缸。」朱聰狂叫起來:「啊唷,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斗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他話未說完,銅缸已向他當頭飛到。
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命……」只見他扇子在缸中一撈,送酒入口,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一送,騰的一聲,樓板已被他蹬破一個大洞,整個人從洞口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裏傳將上來。
越女劍韓小瑩待銅缸飛到窗口,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她頭一低,纖口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在對面窗格之上,姿勢美妙靈動已極。韓小瑩擅於劍法輕功,膂力卻非所長,她心想如這笨重的銅缸向自己擲來,固然接擋不住,而要擲還給這個道士,卻也力所不及,所以乘機以上乘輕功在銅缸中吸了一口酒去。
這時那銅缸仍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出,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施展神功,搶在銅缸頭裏,把眾百姓推開,只聽見一聲:「善哉!」焦木和尚搶著躍了下去。他慈悲為懷,準擬以數十年的功力,用血肉之軀來接住這銅缸往下飛墮的威勢。
那知他剛躍出窗口,呼的一聲,身旁一個黃衣人斜刺越過,口中一聲呼哨,樓下的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望,只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碰,那銅缸墮下之勢變為向前斜落,力道當即減少了一大半,肉團和銅缸雙雙落在黃馬背上。那黃馬馳出數丈,轉過身來,直奔上樓。馬王神韓寶駒身子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鐙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馬鞍之上。那黃馬馳得又快又穩,上樓如馳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銅缸推在樓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口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當當的落在街心。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
完顏烈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伸出了舌頭縮不回去。
這時焦木也從街心回到酒樓,丘處機笑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藝蓋世,貧道拜服之極。衝著七位的面子,貧道再不和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可憐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柯鎮惡道:「長春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善地,怎麼會私藏良家婦女?」
丘處機道:「天下之大,儘有欺世盜名之輩。」韓寶駒怒道:「這樣說來,道長是不相信咱們的話了?」丘處機道:「我寧可相信自己的眼睛。」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丘處機道:「此事與七位本來無干,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藝過人了。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要是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然一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吧。」
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久聞江南七怪也是英俠之士,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吧。」他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忙依言將大碗送上樓來。丘處機將銅缸放在樓板之上,把大碗都到缸中舀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同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韓寶駒和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咱們以七敵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你怎知道一定能勝?」
完顏烈在一旁暗暗稱奇,心想天下比武見得多了,可從未見過用比酒量來決勝負的,這道人酒量再高,肚子卻只有這麼大,難道竟能敵得過七個人肚子的容量?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慷慨任俠,在七人中最為豪爽,當下亢聲說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這樣小覷咱們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說著端起一碗酒來,骨嘟骨嘟的喝了下去。
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吧!」七怪中其餘六人各自舉碗喝了,丘處機在頃刻之間也是連盡七碗。他隨即又裝滿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
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頗有點不勝酒力,張阿生接過她手中的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是一樣。」他喝乾七碗,又舀滿了十四碗,再比一輪,全金發也敗了下去。
眾人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大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全金發為人精明強幹,機警異常,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還可支持,難道他的肚子裏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正以為勝算在握,無意中在樓板上一瞥,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丘處機雙足之旁,濕了好大一灘。他心念一動,附在朱聰的耳邊道:「二哥,你瞧道士的腳!」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從腳上逼了出來。」全金發道:「不錯,想不到他功夫這樣厲害,咱們怎辦?」朱聰心中沉吟:「他有這種功夫,再喝一百碗也不要緊。」
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泊泊流出,全是水漬。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看見了,見這個道士有如此精深內功,心中都是暗自欽服。
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一放,準備認輸,朱聰使個眼色,拿起一隻大碗,往銅缸裏舀酒,一面向丘處機道:「丘道長內功出神入化。咱們佩服之極。不過咱們五個拼你一個,總似乎不大公平。」丘處機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麼辦?」朱聰笑道:「還是讓兄弟一對一的與道長較量下去吧。」
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鬥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麼他反而要獨自抵擋?但六怪都知道這位兄弟雖然滑稽梯突,卻是滿肚子的詭計,必是他另有詐道,當下都不作聲。
丘處機呵呵笑道:「江南七俠真是要強得緊。這樣吧,朱二哥陪我喝乾了缸中之酒,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
這時銅缸中還剩下小半缸酒,無慮數十大碗,只怕要廟裏兩個彌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裝得下,但朱聰毫不在意,揚揚自得,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行,但當年南遊,曾勝過幾樣厲害傢伙,乾啊!」他右手飛舞破扇,左手大袖飄揚。一面說,一面喝酒,丘處機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同時問道:「什麼厲害傢伙啊?」朱聰道:「兄弟有一次到印度國,印度王子拉了一頭水牛出來,和我鬥飲烈酒,結果是兄弟勝了。」丘處機知道他是瘋瘋癲癲的說笑話罵人,「呸」了一聲,但見他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絲毫不動聲色,手足上又無酒水滲出來,顯然不是用內功迫發,又見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塊,難道他的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感奇怪,又聽他說:「兄弟前年到暹邏國,哈,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邏國王牽了一頭大白象和我鬥酒量,這蠢傢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幾缸?」
丘處機明知他是說笑,但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問了一句:「幾缸?」朱聰神色突轉嚴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間又放大了聲音道:「快喝快喝!」他手舞足蹈,胡言亂語,似醉非醉,如瘋非瘋,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
丘處機大拇指一翹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貧道拜服!」朱聰笑道:「道長喝酒用的是內功,你請看吧!」他哈哈大笑,忽地倒地翻了一個筋斗,手裏已提著一隻挑水用的大木桶,隨手一晃,酒香撲鼻,原來桶裏裝的是大半桶美酒。這許多人都是武功高強之輩,個個眼光銳利,但竟沒看清楚這個木桶是從那裏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已扁平如常,那麼這木桶原來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了。江南七俠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原來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戶竊窬之技,所以綽號叫做「妙手書生」。他這袍內藏水之術,一直流傳至今。現下我國魔術家在歐洲南洋各地表演,空身一人走出臺來,一個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魚,再一個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變到滿台是水,使外國人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嘆為觀止,那就師法這種妙術的。朱聰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魔術家變戲法時,在數千對眼睛的睽睽注視之下,尚且不讓人看出破綻,那時丘處機絲毫沒有防他用這種手法,所以竟未注意,被他使用妙技,將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藏在袍內的木桶之中。
丘處機道:「哼,你這個怎麼算是喝酒?」朱聰笑道:「你難道就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內,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什麼分別?」
他一面說,一面踱來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一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朱聰向後一躍,踱了一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耀水精……」拖長了聲音,諷誦起來。
丘處機一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放在身邊,擬待續成下面四句,從未給別人看過,他怎麼知道?」伸手往懷裏一摸,錄著這半首詩的那張詩箋果真不見。
朱聰笑吟吟的攤開詩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偷了出來。
丘處機道:「好,果然妙手,貧道還想領教。」呼的一掌,迎面劈到。朱聰向旁一閃,叫道:「道長,可是要在拳腳上見個高下?」丘處機道:「正是!」連劈三掌,勢疾如風。張阿生見朱聰抵擋不住,橫裏躍出,當胸一拳打來,丘處機還臂一架,張阿生只覺手臂酸麻,吃了一驚,心想這真是生平未遇之高手。全金發叫道:「道長,莫怪咱們無禮了。」他向南希仁、韓小瑩一招手,三人都撲了上去。丘處機道:「你們八個人一起來。」柯鎮惡冷冷的道:「別吹大氣啦!」丘處機左掌一推,南希仁雙掌當胸,奮力擋住。
丘處機讚了一句道:「南四爺好功夫!」他突然變色,叫道:「好傢伙,還約了人啦,就是千軍萬馬,你道爺也不放在眼裏。」張阿生道:「就是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什麼人。」柯鎮惡耳朵最靈,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撞擊之聲,即站起身來,喝道:「大家退開,拿兵刃!」張阿生等各回坐位搶起兵器,只聽見樓梯上腳步聲響,數十個人搶上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