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回頭一看,見數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裝束的勁卒。丘處機本來還敬重江南七怪的武功,只道他們被焦木和尚一時欺矇,所以在比試之際始終未下殺手,這時見金兵上來,心頭怒極,縱聲長笑道:「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們就是再搬三千金寇來,道爺又有何懼。」韓寶駒道:「誰搬金兵來著?」
那些金兵正是完顏烈的侍從,他們見王爺出外久久不歸,大家不放心,一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正在兇殺惡鬥,所以疾忙趕上,見完顏烈好端端的坐著飲酒,忙上前見禮。
正在這時,酒保已將豹肉煮熟,分切成九盤,除了焦木和尚外,在每人桌上放了一盆。完顏烈站起身來,向柯鎮惡一拱手道:「多謝柯大哥厚賜。」丘處機「哼」了一聲道:「好啊,好啊!貧道這時恕不奉陪了!」手托銅缸,大踏步的走向梯口。
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丘處機邊走邊說道:「我誤會?你們是英雄好漢,幹麼要約金兵助拳?」柯鎮惡道:「咱們可沒有約。」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鎮惡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一擺,搶上前來,喝道:「瞎子便怎樣?」丘處機更不打話,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天靈蓋上,那兵哼也沒哼一聲,登時腦漿迸裂而死。丘處機道:「這便是榜樣!」他袍袖一拂,逕自下樓。
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一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他頭也不回,就像背後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撥落。眾金兵正要衝下,完顏烈疾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共飲一杯,商議對付他之策,如何?」柯鎮惡萬料不到他是金人,這時知他是金兵頭腦,那裏還肯理睬,喝道:「滾開!」完顏烈愕然道:「什麼?」韓寶駒道:「咱大哥叫你滾開!」右肩一聳,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顏烈一個蹌踉,退開數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擁下樓。妙手書生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烈身旁時伸扇又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拐帶的女人賣掉了麼?賣給我怎樣?哈哈,哈哈!」說著急步下樓。
完顏烈順手往懷裏一摸,他帶出來的幾錠黃金果然又都不翼而飛。他心想這幾個人個個武藝驚人,自己和這數十名隨從決非他們對手,萬一他們發現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裏,實是天大禍事,越想越怕,也不再和包惜弱購買衣衫,逕行趕回客店,帶同包惜弱和眾侍從,連夜向北,回金國的都城燕京(即今日的北京)而去。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江南七怪隨著焦木禪師到嘉興西郊的法華寺來,在靜室中坐下,小沙彌泡上香茶後退了出去。焦木禪師嘆了口氣道:「這誤會越結越深啦!」韓小瑩道:「禪師,他說兩個女人什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焦木道:「我有一位師兄,在杭州光孝寺作主持。」柯鎮惡道:「那是枯木禪師了?」焦木道:「不錯,前日他寫了一封信,命兩個漢子送來,說有惡人和他們為難,要我留他們在寺裏避一避。出家人慈悲為懷,又有師兄的信,我自然收留。那知他們來了只不過一天,那長春子就找上門來了。硬說有兩個女子從杭州光孝寺來,躲在我這裏,我實在是莫名其妙。」全金發道:「我瞧他剛才神氣,必定還會再來生事,咱們不可不防。」柯鎮惡道:「正是!」八人當下商議對付丘處機之策。
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奸細王道乾,在牛家村結識了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得一個不剩,心裏很是暢快,趕到杭州後,連日在西湖各處漫遊,賞玩雪景。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戰逃回來的。丘處機心裏奇怪,暗想:「這時並未和金國開仗,又未聽說附近有盜賊作亂,不知官兵是那裏吃了這虧?」一問街上百姓,大家也都茫然不知。
他好奇心起,遠遠跟著官兵,見他們走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之內。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
那官兵正睡得糊裏糊塗,突然一把寶劍架在頸上,那敢有絲毫遲疑,當下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的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迭的叫苦,只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丘處機愈想愈怒,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實是身不由己,當下也不拿他出氣,只問:「你們上官是誰?」那小兵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名叫段天德。」丘處機放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是遍尋不獲。
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掛出一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一看,赫然是他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這一下幾乎氣破了胸膛,自己對自己道:「丘處機,丘處機,這兩位朋友好意請你飲酒,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你不替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想到憤恨之處,反手一掌,只把指揮所前的旗桿石打得石屑粉飛。
好容易守到了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邁開大步,奔到西湖邊上,用劍挖了一坑,把那首級埋在裏面,拜了幾拜,不禁灑下幾點英雄之淚,默默祝禱:「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貧道言出必踐,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我他日再無面目在黃泉之下和兩位相見。」他心中計算已定,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將他殺了替郭楊兩人報仇,然後救出兩人的妻子,將她們安頓在妥善之所,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個鐵錚錚的好漢留下後代。
他連續兩晚闖進威果第六指揮所去找指揮使段天德,卻都未能找到,想來此人貪安逸,不守軍紀,不在營房中與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時分,丘處機逕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喝道:「段天德在那裏,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出來丈夫有什麼大膽不法的朋友。那時營外官兵已與丘處機交上了手,段天德從窗口一張,只見一個道士威風凜凜的提著兩名軍士,橫掃直劈,只打得眾兵丁叫苦連天。指揮所裏軍佐一迭連聲的喝叫:「放箭!」但那裏擋得住這個惡道。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嗎?」一刀往丘處機腰裏橫掃過去。丘處機見是一名軍官,將手中軍士一拋,不閃不架,左手一探,已搶前抓住了段天德的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賊在那裏?」
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他生性機伶,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麼?他……他在西湖船裏飲酒,過午後就回所來啦!」丘處機信以為真,把手一放,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大人去。」那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氣。」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丘處機跟了出去。
段天德那裏還敢停留,疾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而來,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兩人說不上幾句話,雄節第八指揮所的指揮使正要點兵去捉拿惡道,突然營外喧聲大起,報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將他的行蹤說了出來。
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揮所。大概那所地處偏僻,丘處機一時找他不到。段天德驚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衝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而慄。這時手腕上又開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營中的跌打醫生來一瞧,腕骨竟是被捏斷了。接骨之後,當晚他也不敢回家,就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睡到半夜,營外軍士喧擾起來,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逃走無蹤。
段天德驚跳起床,心知定是被那道士擄去,自己不論躲在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如何是好?正自惶急,突然想起有一位伯父在光孝寺出家,不如投奔他去。他知道那道士找自己尋仇,定與郭嘯天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以她為要挾,那惡道必然不敢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悄悄從營房後門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光孝寺來。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光孝寺的主持,素來不齒段天德為人,不與他往來,這時見他夤夜逃來,不覺吃了一驚。
段天德武功雖然不行,為人卻機變百出,他知道這位伯父為了憤恨金兵入寇、朝廷非但不加抵抗,反而戕害忠良,所以憤而出家,要是將自己與金兵會同去捕殺郭楊二人的事說下出來,只怕自己反而有性命之憂,所以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說辭。
枯木和尚是法華宗南宗的掌門人,以前在軍中當軍官時武功已頗有根底,出家後心不旁鶩,勤練武藝,二十多年來功力更是精進。他知道這個俗家的姪兒為人狡猾無行,當下冷冷的道:「你來幹什麼?」段天德急忙跪下磕頭,連稱:「姪兒被人欺負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營裏當官,誰敢欺侮你啦?」段天德知道如把自己說得太好,伯父一定不信,當下滿臉慚容,說道:「姪兒不爭氣,被一個惡道趕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過世的爹爹面上,救姪兒一命。」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心中一動,道:「那道人追你幹什麼?」
段天德又跪在地下,連稱:「姪兒該死,該死。日前姪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熙春樓下南瓦子去玩耍……」枯木鼻孔中哼了一聲。
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舍」,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宋室南渡後為了羈縻軍心,在杭州城外設立瓦舍,以供軍卒淫樂,即是以貧苦無依之婦女,供從北方逃來的軍人侮辱。大凡朝政腐敗,軍紀蕩然之際,當政者都會出此下策。瓦舍本為軍妓,及後達官豪商,富貴少年也漸去遊樂,成為臨安府士庶放蕩不羈之所,子弟所流連敗壞之門。
段天德又道:「姪兒素日有個相好的粉頭,這日正陪姪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入來,定要叫她過去陪他……」枯木搶著道:「出家人怎會到這種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姪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那道人兇惡得緊,反罵姪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裏胡鬧。」枯木道:「什麼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要將咱們大宋的官兵個個殺得乾乾淨淨。」枯木勃然道:「他如此說來?」段天德道:「也是姪兒脾氣不好,和他打將起來,姪兒卻不是他的敵手。他一路追趕,姪兒無處逃避,只得來求伯父救持。」枯木道:「我是出家之人,不理會你們這種爭風吃醋的醜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
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嘆了一口氣道:「好,你就在這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嘆道:「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唉。」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眼見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一句嘴。
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一個道人,聲勢洶洶,要段……段長官出去。」
枯木命人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那裏來的鄉下道士,也不見武功有什麼了不起,只是膂力大一點,姪兒無用,所以抵敵不住。」枯木道:「好,我去會會。」當下披袈裟,走到大雄寶殿。
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上前在丘處機臂上輕輕一推,潛用內力,想把丘處機推出殿去,那知這一推猶如碰在綿花堆裏,心想不妙,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自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聲,正撞在殿後的韋護神像之上,喀喇喇幾聲巨響,韋護被撞塌了半邊。
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明明有深不可測的武功,豈只是膂力大一點。」當下雙掌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道:「我是來找一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遠遠不是他的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何必與俗人同樣見識?」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內殿。這時段天德早已攜了李萍,在密室裏躲了起來。光孝寺香火極盛,這時正是春天進香的時候,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明加搜查,冷笑數聲,退了出去。枯木使個眼色,命知客僧送出山門。
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這那裏是鄉下道士?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不敢作聲,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那道人已經走了。枯木微一沉吟,道:「他說了些什麼話?」知客僧道:「沒說什麼。」枯木道:「這倒奇了。嗯,他在下山之前有什麼奇特的行為?」知客僧道:「沒有啊,他走到山門口的石獅子旁邊,好像有點疲倦,在兩隻獅子靠了一會,喘了一陣子氣,後來就笑嘻嘻的去了。」枯木迭連聲的叫道:「苦也,苦也,這數百年的寶物。」反手重重打了段天德一記耳光,叫道:「今日都毀在你的手裏了。」說著搶了出去。
段天德和知客僧都不明所以,段天德半邊臉登時熱辣辣的腫起,他捧住了臉,和知客僧急步跟出,只見枯木和尚望著山門前兩頭雕刻得極為雄偉的石獅子,怔怔的出神,臉上一副惋惜和惱恨的神色。段天德道:「伯父,怎麼啦?」枯木嘆道:「這也是劫數使然,我是錯怪你了。這對石獅子是南北朝時的古物,梁武帝當年招募了高手匠人雕成,素來是光孝寺鎮寺之寶,唉。」說著連聲嘆息。段天德不懂,看那石獅子並無毫異狀,不知伯父可惜些什麼,伸手一摸獅子,獅耳獅鼻忽然應手而落。段天德大吃一驚,縮住了手,望著枯木。枯木嘆道:「這對石獅子早被那道人用內功毀了。」知客僧不信,一摸另一頭獅子,用力稍重,獅子碎成無數石塊,垮成一堆。
知客憎嚇得臉色蒼白,道:「怎……怎麼會這樣子?」枯木黯然道:「這道人內功深厚之極。石獅,石獅,你們鎮守山門,辛苦了數百年,現在好好去吧!」
他轉頭對段天德道:「身上有這樣武功的人,會跟你這種下流坯子奪粉頭?」段天德嚇得不敢作聲。枯木道:「我師弟焦木大師功力勝我十倍,只有他或許能敵得住這個道人,你到他那裏去避一避吧。」段天德見了丘處機如此神功,那裏還敢說半個不字,討了書信,連夜僱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那裏知道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女子,見是師兄所薦,就收留他們在寺內。豈知丘處機神出鬼沒,跟著追來,在後園中竟自見到了李萍。他眼光極準,一看就知不對,等到躍下來查察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地窖之中。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藏在寺內,一定要焦木交出人來,因他是親眼所見,不管焦木怎樣解說,他總是不信。
丘處機一顯武功,焦木自知不是他的敵手,他與江南七怪素來交好,所以約他在醉仙樓見面。丘處機那口銅缸,就是從法華寺裏拿來的。
焦木當時把自己所知的情形說了,並道:「素聞長春子武功過人,果然名不虛傳,只是看他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中間必定有什麼誤會。」全金發道:「還是把令師兄薦來的那兩個人請來,仔細問一問他們。」焦木道:「不錯,我也沒好好盤問過他們。」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惡道:「焦木師兄,那道人必定跟著就來,這一次卻不同酒樓賭技,他只道咱們和金兵勾結,出手再不容情。」焦木道:「柯大哥說的是,咱們得想法子和他說明誤會。」柯鎮惡道:「要是說明不了,不得不用武決勝,一對一的與他動手,誰也擋不住他。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朱聰道:「咱們跟他要個一擁齊上!」韓寶駒道:「八人打他一人?那未免不大光明磊落。」全金發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不過叫他平心靜氣的聽焦木大師說說清楚。」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壞了咱們名頭?」
八人議論未決,忽聽見大殿上震天價一聲巨響,似是兩口巨鐘互相撞擊,眾人耳中嗡嗡的好一陣不絕。柯鎮惡一躍而起,叫道:「那道人來啦!」八人奔至大殿,又聽見一聲巨響,還夾著猛惡的金屬破碎之聲,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的那口鐵鐘。數擊之下,銅缸上已出現了裂口。
韓寶駒是韓小瑩的堂兄,兩人在七怪中最為性急,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們兄妹先上!」刷的一聲,腰間一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一招「烏龍擺尾」,疾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捲去。這時韓小瑩也已抽出長劍,劍光如水,逕往丘處機後心刺到。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一轉,鐺的一聲,金龍鞭梢正打在銅缸之上,同時身子一偏,讓過後心一劍。
古時吳越成仇,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一意想圖吳國,可是吳王手下有個大將伍子胥,極會用兵,訓練的士卒精銳異常。勾踐眼見自己的兵卒武藝不及敵國,心中悶悶不樂。有一日忽然來了一位美貌的處女,劍法精妙無比,勾踐大喜,請她教導越兵劍法,終於滅了吳國。嘉興是吳越交界之處,兩國用兵,向來以此地為戰場,這套越女劍法,就此流傳下來。韓小瑩學會這套劍法後,潛心鑽研,在原來三十六路大變之外,更加創了四十九路小變。原來越國處女當日傳授給兵卒的三十六路大變,上陣決勝,斬將刺馬,很是有用,但與江湖上武術名家爭鬥,就嫌不夠輕靈翔動。韓小瑩依據這套劍法的要旨,再加補充,鋒銳之中另蘊複雜變化,所以江湖上送了她一個「越女劍」的名頭。
數招一過,丘處機已看出她劍法奧妙,當下以快打快,她劍法快,丘處機出手更快,一面以銅缸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左掌著著搶快,硬打硬拿,強行奪取韓小瑩的寶劍。片刻之間,韓小瑩倏遇險招,被他迫到了佛像之旁。
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彌陀張阿生一個手持扁擔,一個握著屠牛的尖刀,加入戰團。南希仁一語不發,把扁擔使得虎虎生風,張阿生卻是吼叫連連,滿口的江南的市井俗語,丘處機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
酣戰中丘處機突飛一掌,往張阿生面門劈到。張阿生向後一仰,那知他這一招乃是虛招,突然飛出一腳,張阿生手腕一疼,一柄尖刀脫手飛出。張阿生拳術上造詣遠勝兵刃,尖刀脫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足一挫,右掌虛晃,呼的一聲,左拳猛擊出來,丘處機讚道:「好!」身子一側,避開了這拳,接著連叫:「可惜,可惜!」張阿生探道:「可惜什麼?」丘處機一面招架,一面道:「可惜你一身功夫,卻是自甘墮落,投降敵寇。」張阿生大怒,叫道:「你這賊道,胡說八道。」呼呼呼,連擊三拳,丘處機身子一縮,銅缸一轉,鐺鐺兩聲,接連兩拳竟都打在缸上。
妙生書生朱聰見四人合戰他一人,仍是遠處下風,向全金發一招手,二人又從兩側攻了上去。全金發用的是一桿大鐵秤,他這兵刃十分奇特,秤桿使的是桿棒路子,秤鉤飛出去可以勾人,猶如飛抓,秤錘更是一個鏈子錘,所以他一樣兵器,同時有三種用途。朱聰擅於點穴之術,把扇子作為點穴鐝,鑽空尋隙,在各人兵器飛舞中找尋對方的穴道。
丘處機的銅缸運轉如飛,宛如一個巨大的盾牌,擋在身前,各人的兵器那裏攻得進去,他左手擒拿劈打,仍是不斷反擊。焦木見各人越打越猛,心想時間一久,必有損傷,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請聽我一言。」但眾人鬥發了性,那裏收得住。丘處機喝道:「無恥反賊,瞧我的!」突然間左手拳掌並用,變化無窮,連下殺手。
酣鬥中突然飛出一掌,猛向張阿生肩頭擊來,這一掌迅捷異常,眼見張阿生無法避開。焦木大師叫道:「道長休下殺手!」但丘處機與六人拼鬥,發覺對方個個都是能手,實在已感吃力異常,時間一久,只怕自己支持不住,而且對方尚有兩人在一旁虎視眈眈的旁觀,隨時都會殺入,那時自己武功再強,也會葬身在這江南的古剎之中了,這時好容易抓到敵方空隙,豈肯容情,這一掌竟用了十成功力。
張阿生練就了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在屠房裏時常脫光了衣衫,與蠻牛相撞角力為戲,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層牛皮相似。他知丘處機這一掌打下來非同小可,但既已閃架不及,當下運氣於肩,猛喝一聲:「好!」硬接了他這一掌,只聽見喀喇一聲,上臂竟被他生生擊斷。
朱聰在旁大驚,一扇穿出,逕往丘處機「璇璣穴」點來,他這招是寓防於攻,生怕五弟受傷之後,敵人繼續追擊。丘處機打倒一人,威風大振,在兵器叢中單掌猶如鐵爪般連續進招,全金發「啊喲」一聲,秤錘已被他一手抓住。丘處機用力一拉,全金發力氣不及,身子被他拉近,丘處機銅缸一側,擋住南希仁與朱聰面前,左掌呼的一聲,往全金發天靈蓋上直擊下來。
韓寶駒與韓小瑩大驚,他們義結金蘭,情同手足,顧不得自己下盤不固,雙雙躍起,猛往丘處機頭上攻到。丘處機肩頭一偏,全金發乘機竄出,這一來死裏逃生,驚得全身冷汗,但腰間終於被他踢中一腳,滾在地上爬不起來。
焦木本來不想和丘處機動手,但邀來的朋友也已經受傷,自己不能不上,當下袍袖一拂右手拿了一段烏焦的短木,往丘處機腋下點到。丘處機心想:「這和尚是點穴能手,出手竟自不凡。」當下打起精神對付。
柯鎮惡雙目雖盲,卻知五弟六弟已受重傷。聽著各人兵器撞擊之聲,挺起鐵杖,準擬加入助戰。全金發叫道:「大哥,用鐵菱打他。打『晉』位,再打『小過』!」只聽嗖嗖兩聲,兩件暗器一先一後往丘處機眉心與右胯飛到。丘處機吃了一驚,心想目盲之人也會施發暗器,而且打的部位如此之準,真是罕見罕聞,雖有旁人用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點,終是極難之事。當下銅缸一側,噹噹兩聲,兩隻鐵菱都落入了缸內。
這鐵菱是柯鎮惡的獨門暗器,四面尖角,就如湖內的鮮菱一般,暗器既沉,手法又準。丘處機接住兩隻鐵菱,銅缸竟是一晃,心想:「這瞎子好大手勁!」
全金發不住叫喚:「打『中孚』,打『離』位……好,現在踏到了『明夷』……」柯鎮惡接連打出幾只鐵菱,雖把丘處機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無還手的餘暇,但也始終傷他不到。柯鎮惡心念一動:「他聽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備,自然打他不中了。」
這時全金發聲音越來越微,叫聲不住夾著呻吟,想是傷痛甚烈,而張阿生竟是一聲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聽全金發道:「打……打……他……『同人』。」柯鎮惡這次卻不依言,雙手一揚,四枚鐵菱齊齊飛出,兩枚分打「同人」之右的「節」位,「損」位,另外兩枚分打「同人」之左的「豐」與「離」位。
這時焦木和韓小瑩正從右邊攻到,丘處機向左跨一大步,避開了「同人」的部位,那知柯鎮惡突然用計,只聽兩個人同時驚叫。丘處機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對準「損」位發出的一菱,卻打在韓小瑩背心。
柯鎮惡又驚又喜,喝道:「七妹,快來!」韓小瑩知道大哥的暗器餵有劇毒,這時傷口不感痛楚,但知道毒性發作起來厲害無比,只嚇得芳心無主,縱然平素豪邁,到了生死關頭,也不敢再行逞強,忙躍出圈子。柯鎮惡從袋裏摸出一顆黃色藥丸,塞在她的口裏,道:「快去睡在後園子泥地之上,不可稍有動彈,等我來給你治傷。」韓小瑩拔腳就奔,柯鎮惡叫道:「別跑,別跑,平心靜氣慢慢的走。」韓小瑩登時領悟,暗罵自己愚蠢,身上中了毒菱,一跑一跳,血行開來把毒帶到心裏,立時無救,當下放慢腳步,踱到後園。
丘處機中了一菱,初時並不在意,酣戰中忽然聽見柯鎮惡連叫「別跑!」心念一動,只覺傷口隱隱發麻,不覺大驚,知道暗器上有毒,心裏一寒,不敢再行戀戰,奮起神威,一拳往南希仁面門直擊過去。
南希仁見來勢猛惡,立定馬步,烏金扁擔一橫,一招「鐵鎖橫江」,攔在面前。丘處機並不收拳,揚聲吐氣,嚇的一聲,一拳打在扁擔正中。南希仁全身一震,雙手虎口迸裂,鮮血直流,噹啷一響,扁擔跌在地下。丘處機情急拚命,這一拳用了全身之力,南希仁已受內傷,腳步虛浮,突然眼前金星亂冒,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直噴。
丘處機雖然又傷一人,但肩頭越來越麻,托著銅缸很感吃力,大喝一聲,橫掃一腿。韓寶駒縱身一躍,避開這腿。丘處機斗然叫道:「那裏逃!」右手一推,銅缸從空中罩將下來。韓寶駒身在空中,無處用力,只翻了半個筋斗,那口巨缸已罩到頂門,他怕打傷身體,雙手抱頭,縮成一團。只聽得一聲猛響,銅缸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丘處機銅缸一脫手,已把長劍抽在手裏,點足躍起,伸劍割斷了巨鐘頂上的粗索,左掌一推,那千餘斤重的巨鐘震天價一聲,跌在銅缸之上。韓寶駒再有神力,也爬不出來了。
丘處機這時臉色蒼白,額頭上黃豆般的大汗一顆顆鑽出來。柯鎮惡叫道:「快拋劍投降,再耽一會,你性命不保。」丘處機心想落入他們手裏必定無倖,長劍揮動,往外奪路。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鎮惡、朱聰兩人不傷,餘人存亡不知,這時那裏能容他出殿?柯鎮惡一擺鐵杖,攔住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