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萬里追蹤

  丘處機肩頭中了柯鎮惡的毒菱,奪路外闖,當下挺劍前刺,一劍又狠又準,逕奔柯鎮惡面門。飛天蝠蝙柯鎮惡聽聲辨形,舉杖一擋,噹的一聲,丘處機險險拿劍不住,不覺大吃一驚,心想:「怎麼這瞎子內功如此深厚,難道功力在我之上?」接著再是一劍,隨即發覺原來自己右肩中了餵毒暗器之後,力量已減退了一大半,並非對方厲害,倒是自己勁力不濟,當即劍交左手,展開了一套學成後從未在臨敵時用過的「俱傷劍法」來。只見他劍光閃閃,招招指向柯鎮惡、朱聰、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厲進攻。

  原來「俱傷劍法」是取其「兩敗俱傷」之意,對敵時如果敵人過強,自己性命危殆,情急之下,只得用這套劍法拚命。這劍法中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完全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長春子丘處機下山以來,從未遇過敵手,這套劍法自然用它不著,現在身上中毒,又被三個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纏住,無可奈何之中,只得使出這不顧一切的絕招來。

  拆了十餘招,柯鎮惡腿上中劍。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讓這道人去吧!」就這樣一疏神,丘處機長劍已從他右肋中刺入,焦木驚呼一聲,倒在地下。

  這時丘處機也已搖搖墮墮,站立不穩。妙手書生紅了雙眼,一面咒罵,一面遊鬥。再戰數合,柯鎮惡總是眼睛不能視物,被丘處機聲東擊西,虛虛實實,霍霍連刺七八劍,劍勢來路辨別不清,跛腳上又中一劍,俯身直跌。

  朱聰大罵:「狗道士,賊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心裏啦!你再刺三劍試試。」丘處機鬚眉俱張,怒睜雙目,左手提了劍踉踉蹌蹌的來追。朱聰的輕功十分了得,在大殿中繞著佛像如飛奔逃。

  丘處機知道實在再也支持不住了,嘆了一口氣,止步不追,只覺眼前一片糢糊,定了定神,想找尋出寺的途徑,突然拍的一聲,後心被朱聰腳上脫下來的臭鞋打中,這一下結結實實,打得著實疼痛。丘處機身子一晃,腦中煙霧騰騰,神智漸失,疾忙收攝心神,咚的一聲,後腦又吃了一記,這次是朱聰在佛像前面抓起一個木魚擲了過來,幸得丘處機全身鍛鍊有素,換了常人,這一下就得送命,他叫道:「罷了!罷了!長春子今日死在奸賊手裏。」提氣向前一躍,落地時雙腳酸軟,滾在地下。

  朱聰叫道:「先拿住你這賊道再說。」見他躺在地下暈死過去,拿起扇子,俯身來點他胸口穴道,突見丘處機左手晃動,知道不妙,疾忙把右臂往胸口一擋,只覺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來,身子向後飛了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鮮血直噴。原來丘處機最後這一擊是平生功力的累積,雖然身體已轉動不得,但這掌含精蘊氣,實在是非同小可,朱聰那裏抵受得住?

  法華寺之中眾僧都不會武藝,平素也無人知道他們的住持方丈竟是個身懷絕藝之人,這天見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個個嚇得躲了起來。過了好一陣,大家聽見殿上沒了動靜,幾個大膽的小沙彌探頭一看,只見地下躺滿了人,殿上到處是血,嚇得心中砰砰亂跳,跌跌撞撞的去找段天德。

  段天德本來躲在地窖之中,聽說個個死傷倒地,只怕丘處機不在其內,命小沙彌去看明白道士有沒有死,等小沙彌回來報稱那道士閉目俯伏,這才大喜,拉了李萍奔到大殿。他走到丘處機身邊,踢了一腳,丘處機微微喘息,尚未斷氣。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這賊道追得我好苦,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一刀就要砍將下去。

  焦木身受重傷,見段天德要行兇傷人,提氣叫道:「不……不可傷他!」段天德道:「幹什麼?」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誤會……」段天德道:「什麼好人?砍了再說。」焦木怒道:「你聽不聽我的話?把……把刀放下!」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舉起腰刀,往丘處機頂門上砍了下來。李萍一聲尖叫,喊道:「你……你又殺人了!」焦木怒極,奮起平生之力,將手中拿著的那段木頭對準段天德擲來。段天德身子一側,卻是沒有避開,這段焦木正打在他嘴角之上,撞下了三顆牙齒。

  段天德疼極,發了性子,也不顧焦木於自己有恩,一刀往他頭上砍來。旁邊一個小沙彌見師父遭難,狠命拉住段天德的膀子,另一個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段天德怒極,回手兩刀,將兩個小沙彌砍翻在地。

  長春子、焦木、江南七怪每人都是絕頂的武功,但這時個個命在垂危,只好眼睜睜的望著他行兇,李萍急得大叫:「你這惡賊,快住手啊!」各人見她身穿軍士裝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屬,但柯鎮惡眼睛瞎了,耳朵特別靈,一聽她聲音,知道必是女子,嘆道:「焦木和尚,咱們都給你害死啦,你寺裏竟是藏著女子!」

  焦木一怔,立時醒悟,心想自己一時不察,給這畜生累死,無意中出賣了良友,又氣又急,險險暈了過去,雙手在地上一撐,和身縱起,一頭往段天德撞來。段天德見他來勢猛惡之極,大駭避開。焦木一頭撞在大殿柱上,腦漿迸裂,登時斃命。

  段天德嚇得魂不附體,那裏還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終於聲音越來越遠。

  寺裏眾僧見住持圓寂,個個放聲大哭,當下替受傷的人包紮傷口,抬到客舍裏的床上。忽聽見巨鐘下的銅缸內噹噹噹響聲不絕,不知裏面是何怪物,最後終於大了膽子,十多個和尚用粗索將大鐘吊起,剛將銅缸掀起少許,裏面滾出來一個巨大的肉團。

  眾僧人大吃一驚,四散逃開,只見那肉團一躍站起,呼呼喘氣,定睛看時,原來是馬王神韓寶駒。他被罩在銅缸之中,不知後半段的戰局,見焦木圓寂,義兄弟個個受傷,急得哇哇大叫。

  柯鎮惡雖然雙腿中劍,神智卻很清楚,從懷中摸出解毒藥來,命僧人分別去給丘處機及韓小瑩服下,一面將情形說給韓寶駒聽了。韓寶駒大怒,轉身奔出,要去追殺段天德。柯鎮惡喝住,說道:「那惡賊慢慢再找不遲,你快救助受了內傷的眾位兄弟。」

  各人中以朱聰與南希仁兩人受傷最重,張阿生雖然胳臂折斷,一時痛暈過去,但醒轉之後,卻是不礙。當下眾人在寺內養傷。法華寺內的監寺一面報官,一面派人到杭州光孝寺枯木大師處報信,並替焦木大師料理後事。過了數日,丘處機與韓小瑩身上中的毒都解散了,丘處機精通醫道,兼之內功深湛,開了藥方給朱聰等人調治,同時給各人推拿按摩。各人根底本厚,又過數日,都能坐起身來。

  這日各人聚集在一間僧房之中,大家想起由於奸人從中播弄,這許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誤打誤殺,弄得個個重傷,還賠了焦木大師一條性命,都是黯然不語。

  過了一會,韓小瑩心直口快,首先說道:「丘道長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咱們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這次竟莫名其妙的栽在這樣一個無名之輩手裏,流傳出去,真叫武林中好漢們恥笑。這事如何善後,請道長示下。」丘處機這幾日也是深責自己過於魯莽,心想如不是這樣性急,慢慢與焦木交涉,必可弄個水落石出,當下對柯鎮惡道:「柯大哥,你說怎麼辦?」

  柯鎮惡脾氣本就怪僻,瞎了雙眼之後,更是十分乖戾,這次七兄弟被丘處機一人打倒,心中認為是生平奇恥大辱,再加他跛腳上中了劍,行走更是不便,氣惱愈甚,當下冷笑幾聲,道:「丘道長仗劍橫行天下,那裏把別人瞧在眼裏,這事又何必再問咱兄弟。」丘處機一楞,知道他氣憤未消,當下站起身來,向七人團團作了一揖,說道:「貧道無狀,實在抱愧得緊。這裏向各位謝過。」朱聰等都還了禮,柯鎮惡卻裝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咱兄弟再沒有面目理啦,咱們在這裏打魚的打魚,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長不再來尋事,咱們總可以安安穩穩的過這下半輩子。」

  丘處機被他一頓搶白,臉上微紅,默默不作聲,僵了一陣,站起來道:「貧道這次壞了事,以後決不敢再踏進貴境,焦木大師的怨仇,著落在貧道的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這口氣。現在就此別過。」說著又是團團作了一揖,轉身出外。

  柯鎮惡喝道:「且慢!」丘處機轉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鎮惡道:「你把咱們兄弟個個打得重傷,憑這樣一句話,就想了事了麼?」

  丘處機道:「柯大哥意思怎樣?貧道只要力所能及,無有不遵。」柯鎮惡低沉了聲音說道:「這口氣咱們嚥不下去,還請道長再予賜教。」

  要知江南七俠雖然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卻是個個心高氣傲,行為特別,要不怎會得了「七怪」的名頭?他們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勢眾,在武林中與人爭鬥從未失過手,當年與淮陽幫失和動手,七個人在長江邊上打敗了淮陽幫的一百多條好漢,端的名震江湖,這一次敗在丘處機一人手裏,心情自是異常難堪了。

  丘處機道:「貧道中了柯大哥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賜予解藥,這時早登鬼域。貧道雖然誤傷了各位,但歸根結底,總是貧道栽了筋斗。貧道自願認輸。」柯鎮惡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之劍留在這裏,咱們就放你走。」丘處機怒氣上衝,心想:「我給你面子,已經賠禮認輸,還待怎的?」當下說道:「這是貧道護身之器,就如柯大哥的鐵杖一般。」柯鎮惡怒聲道:「你譏笑我眼盲腳跛麼?」丘處機道:「貧道不敢。」柯鎮惡怒道:「咱們現在大家受傷,難決勝負,明年今日,請道長再在醉仙樓相會。」

  丘處機眉頭一皺,心想這七怪並非壞人,我何苦與他們爭這意氣,但如何擺脫他們的糾纏,卻也不易。明年來應約吧?一人鬥他們七人,要取勝確是沒有把握,要是他們在這一年中各練絕技,自己就算勤修苦練,總不及七人加起來那麼多的進展,沉吟了一會忽然心念一動,道:「各位既要與貧道再決勝負,也無不可,只是辦法卻要由貧道規定,否則貧道就算輸了就是。」

  韓寶駒、韓小瑩、張阿生都站了起來,朱聰等睡在床上,也昂起了半身,齊聲道:「江南七怪與人賭勝,時間地點向來由人選擇。」丘處機見他們如此好勝,微微一笑道:「不論是什麼賭法,都能聽貧道的主意?」朱聰與全金發頭腦最靈,心想就算你有什麼詭道奸計,咱們也決不致輸你,都道:「由你說好了。」丘處機道:「君子一言?」韓小瑩搶著道:「快馬一鞭。」柯鎮惡還在沉吟,丘處機道:「我的主意要是各位覺得不妥,貧道話說在先,算是我輸。」他這是以退為進的激將之法,心知七怪要強,必不肯讓他輕易認輸,柯鎮惡果然接口道:「不必用話相激,快說吧。」

  丘處機坐了下來,道:「我這個辦法時候是拖得長些,但賭的是真功夫真本事,卻不是拼一時的血氣之勇。刀劍拳腳上爭先決勝,凡是學武的個個都會,咱們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不能再像後生小子們那樣不成器。」江南七怪面面相視,心想:「他不要用刀劍拳腳決勝,那麼是用什麼怪法子?」丘處機昂然道:「咱們來個總比賽,我一人對你們七位,不但比武功,還得比誰更有耐心更有計謀。大家瞧一瞧,到後來到底誰是真英雄真豪傑。」

  丘處機這番話聽得江南七怪個個血脈賁張,韓小瑩道:「快說,快說,越難的事兒越好。」朱聰笑道:「比賽修仙練丹,畫符捉鬼,咱們可不是你道士的對手。」丘處機也笑道:「貧道也決不會想與朱二哥比賽偷雞摸狗,順手牽羊。」韓小瑩嘻嘻一笑,跟著又一迭連聲的催促:「快說,快說。」丘處機道:「推本溯源,咱們誤打誤傷,都是為了拯救豪俠的後代而起,那麼這件事還得歸結在這上面。」於是把結識郭楊二人的情形及追趕段天德的經過說了。

  江南七怪一面聽,一面痛罵金國及朝廷的暴虐,丘處機述畢之後,說道:「那段天德帶出去的,是郭嘯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與韓氏兄妹,另外四位都見到他們了。」

  柯鎮惡道:「我記得她的聲音,再隔三十年也不會忘記。」丘處機道:「嗯!至於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卻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貧道曾經見過,各位卻不知她的容貌。貧道與各位賭賽的就是這回事。所以辦法是這樣……」韓小瑩搶著道:「咱們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誰先成功誰勝,是不是?」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救人麼,雖說不怎麼容易,但還不見得能難倒了英雄好漢。貧道這主意卻要難得多,費事得多。」柯鎮惡道:「還要怎樣?」丘處機道:「那兩個女子都懷了孕,將她們救出之後,要將她們好好安頓,待她們產下孩子,然後我教姓楊的孩子,你們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張開了口,聽他愈說愈奇,韓寶駒道:「怎樣?」丘處機道:「再過一十八年,孩子們都十八歲了,咱們再在嘉興府醉仙樓相會,邀請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歡宴一場,酒酣耳熱之後,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瞧瞧是貧道的徒弟成呢,還是七俠的徒弟成?」

  江南七怪面面相覷,不即答應。丘處機又道:「要是七位親自與貧道比試,就算七位勝了,以多贏少,也是沒有什麼光彩,現在貧道把全身的本事教給一個人,七位也將畢生技藝傳給一人,一對一的比拼,那時如果貧道的徒弟再勝,七俠總是心服口服了吧?」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一碰,叫道:「好,咱們賭了!」

  全金發道:「要是咱們相救不及,這時那李氏已被段天德害死,那怎麼辦?」丘處機道:「這就是賭一賭運氣了,天老爺要我得勝,有什麼可說的?」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就算比你不過,咱們總也是做了一件美事。」丘處機大拇指一翹道:「韓三爺說得不錯,七位肯承擔郭氏的孤兒教養成人,貧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謝謝。」說著團團作揖。朱聰道:「你這法子未免過於狡詐。憑這樣幾句話,就要咱們七兄弟為你費心一十八年。」

  丘處機臉上變色,仰天大笑。韓小瑩道:「有什麼好笑?」丘處機道:「我在江湖上久聞江南七怪大名,人人都說七俠急人之急,真是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那知今日一見,哈哈!」韓寶駒與張阿生齊聲道:「怎麼?」丘處機道:「那叫浪得虛名,見面不如聞名。」

  江南七怪怒火上衝,韓寶駒在板凳上猛擊一掌,正要開言,丘處機道:「古來真英雄,真俠士,與人結交為朋友賣命,只要是義所當為,就算把性命交給了他,又算得什麼?咱們從不聽說當年荊軻、聶政曾有什麼斤斤計較。」這番話把朱聰搶白得臉上無光,把扇子一張,道:「道長說得不錯,兄弟知罪了,咱們七怪擔當這件事就是了。」

  丘處機站起身來,說道:「今天是三月廿四日,十八年後,咱們在醉仙樓相會,要天下英雄們見見,誰是真正的好漢子。」袍袖一拂,揚長出門。

  韓寶駒道:「我就追那段天德去,別教他躲得無影無縱,可就要大費手腳了。」七怪中只有他沒有受傷,當下搶出山門,跨上追風黃名駒,去追索段天德的行縱。朱聰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認得他們啊!」但韓寶駒性子極急,早去得遠了。

  且說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頭見寺裏無人追來,這才稍稍放心,奔到河邊,見到一艘小船,一躍跳入,舉起腰刀,喝船夫開船,江南是水鄉之地,河濱如織,小船是普通代步之具,猶如北方的馬匹騾車,所謂「北人行馬,南人行船」,說的就是這個。那船夫見是一個惡狠狠的武官,那敢違拗,當即解纜搖櫓,划出城區。段天德心想:「我闖了這個大禍,回去做官是萬萬不可的了,且到北邊去避一避風頭。最好那賊道士和江南七怪都傷重身死,那時再回臨安不遲。」當下督著船夫一路往北。韓寶駒的馬雖快,但儘在旱道上東問西找,自然沒有蹤影。

  段天德連換了幾次船,十多日後過江來到揚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頓一個處所,以做暫居之計,說也湊巧,正聽到韓寶駒在向客店主人打聽自己的行縱。段天德大驚,偷偷從門縫一張,見是個相貌奇醜的矮胖子,一口嘉興土音,想必是七怪之一,當下急忙拉了李萍,從後門溜了出去,僱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運河北上,一口氣到了山東境內微山湖畔的利國驛,住不了半個月,那矮胖子又找到了,而且還多了一個女子陪同。段天德原想在屋裏悄悄躲過,那知李萍知道來了救星,在屋裏大叫大鬧起來,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了她的嘴巴,狠狠打了她一頓,李萍毫不屈服,只要他稍一放鬆,就在窗口大呼,雖然未被韓寶駒、小瑩兄妹發現,卻已驚險萬狀。段天德殺心頓起,心想留著她終是禍胎,不如一刀殺卻。

  驀然間惡念陡生,舉起利刃,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李萍自丈夫死後,心念早灰,時時刻刻在找尋機會與這殺夫仇人同歸於盡,這時見他目露兇光,心中暗暗祝禱:「嘯哥,嘯哥,在我與你相見之前,求你陰靈祐護,教我手刃這個惡賊。」嗖的一聲,把丘處機所贈的那柄匕首拔在手裏。

  段天德冷笑了一聲,舉刀砍將下來,李萍不會武藝,但這時死志已決,絲毫不懼,用盡平身之力,一匕首往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覺一股寒氣直逼面門,回刀一挑,想把匕首打落,只聽得噹啷一聲,腰刀已斷了半截,跌在地下,匕首尖頭已抵到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駭,往後便跌,嗤的一聲,胸前衣服被劃破了一條大縫,自胸至腹,割了長長的一條血痕,只要李萍力氣稍大一些,已自遭了破胸開膛之禍。他萬料不到這柄匕首如此鋒利,隨手舉起椅子擋住,叫道:「快收起來,我不殺你!」李萍這時感到了手酸足軟,全身乏力,同時腹內的胎兒不住跳動,再也不能與他廝拼,當下坐在椅子上連連喘息,手裏卻緊緊抓住匕首不放。

  段天德怕韓寶駒等再找過來,如一人逃走,又怕李萍向對頭洩露自己行縱,於是逼著她上船又行。他仍沿著運河北上,經臨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內。他每次上陸小住,不論如何偏僻,過不多時總有人找尋前來,後來除了那個矮胖子與女子外,又多了一個手持鐵杖的瞎眼跛子,幸好這三人不認得他,都是他在明裏而對方在暗裏,及時躲開,但也已險象環生。

  不久卻又多了一件煩事,李萍忽然瘋顛起來,在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時時胡言亂語,引人注目,有時扯髮撕衣,惹人嬉笑。段天德初時還以為她迭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數日,猛然省悟,原來她是怕追蹤的人失了線索,故意佈下形跡,這樣說來,她沿途偷偷留下信件字跡,也是想當然之事了。

  這時盛暑漸消,金風初動,段天德逃避仇人追索,已遠至北國,他身上攜帶的資斧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舊窮追無已,一日不禁自怨自艾:「老子當初在杭州當官,魚肉老酒,銀子粉頭,何等快活,都是那天殺的金國六太子為了貪圖別人妻子,害老子受這活罪。」猛然想起:「這裏離燕京不遠,我何不投六太子去?」當下加緊趕路,來到金國的京城中都燕京(即今日的北京),問到趙王府的所在,求見六太子趙王。

  完顏烈聽說有南朝軍官從臨安到此,急忙接見,見是段天德,心中一驚,問明來由,不覺皺眉沉吟,心想:「我那包氏娘子這時尚未就範,這人知道底細,萬一被他洩出風聲,遺誤大事不小。自古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何必留此活口?」於是微微一笑,溫言道:「你遠來辛苦了,且在府裏休息幾天吧。」

  段天德謝了,正要稟告還隨帶李氏同來,王府的一名親隨匆匆進來,稟道:「稟報王爺,三王爺來啦!」完顏烈忙站起身來,向段天德擺了擺手,搶到門口去迎接。

  原來三王爺名叫完顏永濟,是金主完顏璟的第三子,封為衛王,在眾兄弟之中與完顏烈最為交好。完顏永濟為人庸懦,事事聽這位精明強幹的六弟的主意,這時蒙古酋長鐵木真漸強,歸順金國,幫助金兵滅了塔塔兒部。金主為了酬答他的功勞,派完顏永濟去封鐵木真為「北強招討使」的官職。他派兒子親自前去,主旨是在探探蒙古的虛實,衛王受了這個任命,當即來找六弟商議。

  完顏烈道:「蒙古人居無定所,生性野蠻,向來欺弱畏強。三哥此去,必須隨帶精兵名將,讓蒙古人見了咱們大金國人心中畏懼,以後自然不敢反叛了。」完顏永濟連聲稱是,兩兄弟談了一會,永濟要起身告辭。

  完顏烈道:「今天有一名南朝的奸細到兄弟這裏來。」完顏永濟道:「呀!有這等事?」完顏烈道:「他假意來投奔兄弟,其實是想窺探我大金的軍計虛實。」永濟道:「那麼快把他殺了。」完顏烈道:「這個不妥,南人狡猾的緊,來的奸細必定不止一人,殺了這個,反教別的有了防備,兄弟想還是請三哥帶到北方去。」永濟道:「帶到北方?」完顏烈道:「在沙漠無人之地,隨便找個罪名把他殺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待兄弟在這裏想法子對付其餘奸徒。」永濟拍掌道:「兄弟此計大妙,你待會送來,就說薦給我做親隨吧。」

  到了傍晚,完顏烈也不再召見段天德,賜了他兩錠銀子,命他到衛王府去安身,段天德怕李萍洩露機密,仍是將她帶在身邊。過不數日,衛王出使蒙古,將段天德與李萍都帶了同去。

  這時李萍肚子越來越大,騎馬跋涉,實在疲累欲死,但她決意要手刃仇人,一面竭力掩飾,不使金兵發現破綻,一面豁出了性命,強行支撐,數十日中,盡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

  完顏永濟帶的是一千名金國精兵,個個強弓駿馬,身披重甲,存心要向蒙古人示威。這天據嚮導說,離鐵木真所住的蒙古包大概已不在遠,完顏永濟派了十餘名親兵先去通知,命鐵木真過來迎接上國天使。

  這時雖是八月天時,但北國奇寒,到了晚間竟滿天灑下了點點雪花。一千人排成一條長蛇,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正行之間,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完顏永濟剛一錯愕,只聽見萬馬奔騰,殺聲震天,前面無數兵馬急衝而來。帶兵的大將胡沙虎道:「三王爺,快下令集隊準備交鋒。」永濟驚道:「那……那是什麼敵兵?」胡沙虎急道:「我怎知道。」他一頓足,拍馬上前指揮部隊,但對面敵軍已漫山遍野衝到。

  胡沙虎能征慣戰,是金國的得力大將,見完顏永濟沒有主意,當下自行傳令整集隊伍,佈成陣勢。人馬未及散開,敵兵已經衝到,但說也奇怪,對方軍馬並不向金兵攻擊,竟自四散奔逃的模樣。胡沙虎定睛一看,衝來的果是一群敗兵,個個拋弓擲槍,爭先恐後的疾奔,人人臉上現出驚懼之色。有些沒有馬匹,徒步狂竄,後面馬軍湧上來,轉眼間被馬蹄踏倒,胡沙虎命金兵團團將衛王圍住,弓上弦,刀出鞘,默不作聲。敗兵見到金兵,遠遠離開,自顧逃命,並不理會。

  突然間左邊號角聲響,一排馬軍衝了過來,舉起長刀,插進敗兵隊伍裏砍殺起來,他們人數遠沒敗兵眾多,但一百個一排,一排一排的撲過來,敗兵早已嚇得心無鬥志,轉頭衝向金兵陣來。

  胡沙虎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時射倒了數十名敗兵,這群敗兵竟自不懼,轉瞬之間,已與千餘名金兵混在一起。敗兵人數多逾金兵何止十倍,只聽見人喧馬嘶,呼爺喊娘,亂成一團。胡沙虎將才再高,這時那裏還穩得住陣腳,只得帶同十餘名親隨,拚命保住衛王向南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