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本與段天德同在一起,只見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湧來,東邊一衝,西邊一撞,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撥轉馬頭,拚命往人少處馳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無人傷她。
她馳了一陣,只覺腹中陣陣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一個筋斗撞下馬來,就此暈了過去。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突然聽見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李萍起初尚迷迷糊糊的茫然不覺,不知自己是已歸地府,還尚在人間,但兒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乎有一物。這時大雪初停,一輪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她斗然醒覺,不禁失聲痛哭,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戰亂中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下用牙齒咬斷臍帶,貼肉抱在懷。月光下只見這孩子眉目清秀,啼聲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郭嘯天的模樣。一個人在危難之中,竟不知從那裏來有一股神異耐力,李萍雪地產兒,本來非死不可,然而竟自掙扎著爬起,在沙地裏挖了一個淺坑,母子倆躺在裏面,以蔽風寒,戰場上受傷垂死戰士的悲哭,胡馬的哀嗚,一陣陣隨風送來。
李萍在沙坑中躲了一天兩晚,到第三天上午,實在餓得熬不住了,鼓勇出去,遍地都是死人死馬,慘不忍睹,黃沙白雪之中,拋滿刀槍弓箭,環首四望,竟無一個活人。李萍從死兵身上找到一些乾糧吃了,設法生了火,割了一塊馬肉烤了起來。好在朔風之中,屍體不會腐爛,她以馬肉為生,在戰場中挨了七八天,精力恢復,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行了數日,地下草木漸多,正行之間,突然呼的一聲,一枝箭從頭頂飛過。
李萍大吃一驚,緊緊將孩子抱在懷裏,只見前面兩騎奔馳而來,大聲喝問。李萍將遇到兩軍交戰,雪地產兒的事說了,自己的身世卻隱去不提。
那兩人是蒙古牧民,心地很是良善,雖然不懂她的言語,但見她孤苦,就邀她到蒙古包裏飽餐了一頓,好好睡了一覺。蒙古人以遊牧為生,趕了牲口東西遷徙,追逐水草,所以沒有固定的居屋,用毛氈搭成帳蓬以蔽風雨,這就稱為蒙古包了。這群牧民離開時留下了三頭小羊給她。
李萍含辛茹苦,胼手胝足,在大漠之中熬了下來。她在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一面畜養牲口,一面將羊毛紡條織絨,與過路的牧人交換糧食,匆匆數年,孩子已經六歲了。李萍依著丈夫遺言,替他取名為郭靖。這孩子生得筋骨強壯,聰明伶俐,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這在蒙古人原也不足為奇。
這時正是三月陽春,天日漸暖,郭靖騎了一匹小馬,帶了他心愛的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時分,空中忽然飛來一頭大鷹向羊群猛撲下來,一頭小羊受驚,向東疾奔出去。郭靖連聲呼喝,那小羊卻頭也不回的急奔,他忙騎上小馬追去,一直追了七八里,才將小羊趕上,正想牽了小羊回來,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隱隱的轟轟之聲。郭靖吃了一驚,在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那是什麼,心想或許是打雷,只聽轟轟之聲愈來愈響,過了一會,又聽見轟轟之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
郭靖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心裏害怕,忙牽了小馬小羊,走上一個土山,鑽在灌木叢裏,躲好了身子後再探出頭來。只見遠處塵土蔽天,無數軍馬排隊而至,指揮官發號施令,排列成陣,東一隊,西一隊,不計其數。兵將們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這時不再害怕,看得很有趣味。
又過一陣,忽聽身後號角聲響,幾排兵馬衝出來,當先的將軍是個瘦長青年,身上披了紅色斗篷,高舉長刀,領頭衝鋒,雙方兵馬接近,混戰起來。攻過來的兵馬人數很少,雖然勇敢,但不久就抵敵不住,退了下去,後面又有援兵抵達,只打得殺聲震天,眼見攻來的兵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數十支號角齊聲吹動,一陣急鼓,進攻的軍士齊聲歡呼:「鐵木真大汗來啦!大汗來啦!」各人一面戰鬥,一面向東南方張望。
郭靖站在土山之上,也順著各人的眼光望去,只見一隊人馬急馳而來,隊中舉起了一個高桿,上面掛著幾叢白毛。歡呼聲由遠而近,進攻的兵馬斗然間勇氣百倍,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
那高桿直向土山移來,郭靖連忙縮進灌木深處,這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在往外望,只見一個頭戴鐵盔,下頦生了一叢褐色鬍子的將軍縱馬上了土山,眼睛一轉,精光四射。他騎在馬上凝望山下戰局,身旁有十餘名隨從。過了一會,那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年將軍縱馬上山,叫道:「父王,敵人人數多,咱們退一下吧!」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低沉了嗓子道:「你帶萬人隊向東敗退!」他雙眼望著雙方兵馬交戰,口中說道:「木華黎,你與二王子帶萬人隊向西敗退。博爾朮,你與赤老溫帶萬人隊向北敗退。忽必來,你與速不台帶萬人隊向南敗退。見這裏大纛高舉,號角吹動,一齊回頭衝殺。」各個將軍齊聲答應,下山率領隊伍,片刻之間,蒙古兵四下逃散。
敵兵齊聲歡呼,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豎在山上,四下裏都大叫起來:「活捉鐵木真!活捉鐵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後的向土山湧來,都不去理會逃散的蒙古兵卒。鐵木真站在中央,凜然不動,十餘名勁卒舉起鐵盾,在他四周擋住射來的弩箭,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米率領了五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圍,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劍影中殺聲震天,郭靖瞧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
激戰了一個多時辰,五千精兵已傷亡了一千餘名,但敵兵也被他們殺傷了數千名。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其兇猛,漸漸要抵擋不住,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台隨在父親身旁,很是焦急,問道:「爹爹,可以舉纛吹號了麼?」鐵木真雙眼如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敵兵,低沉了嗓子道:「敵兵還沒有疲!」
這時東北角上的敵軍調集了重兵猛攻,豎了三桿黑纛,顯然是有三名大將在那裏督戰,蒙古兵逐漸後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兒們擋不住啦!」鐵木真怒喝:「擋不住?你誇什麼英雄好漢?」者勒米臉上斗然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衝入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衝到黑纛前面。敵軍主將見他來得兇猛,勒馬退開。者勒米手起刀落,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拋下大刀,雙手捧住三桿黑纛回上土山,倒轉了插在土中。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皆駭然,蒙古兵歡呼回頭,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了一個多時辰,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將軍越眾而出,箭無虛發,接連將蒙古兵射倒十餘人。兩名蒙古將官持矛衝向前去,被他嗖嗖兩箭,都倒撞下馬來。鐵木真誇道:「好箭法!」話聲未畢,那黑袍將軍已衝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著又一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
鐵木真左頸雖然劇痛,但他身經百戰,神智不亂,一提韁繩,坐騎倏地人立,這一箭勁力好大,從馬胸插入,直穿沒羽,那馬撲地倒了,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人人大驚失色。敵軍乘勢吶喊,千軍萬馬如潮水般衝殺上來。
忽都虎在西邊指揮隊伍,只打得箭盡槍折,只得退了回來,者勒米紅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的逃跑麼?」忽都虎笑道:「誰逃呀,我沒了箭!」鐵木真倒在地下,從錦箭袋裏抽出一把利箭擲給了他。忽都虎張弓搭箭,連射三箭,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忽都虎猛衝下山,搶過駿馬,回上山來。鐵木真喝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全身大汗,低聲道:「咱們可以舉纛吹號了麼?」鐵木真用手按住頭頸裏的創口,鮮血從手掌裏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持一會。」忽都虎跪了下來,求道:「咱們甘願為你戰死,但大汗你玉體要緊。」鐵木真奮力上馬,叫道:「大家死守土山!」揮動長刀,劈死了三名衝上土山的敵兵。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氣為之奪,敗退下山,攻勢頓緩,鐵木真見機不可失,叫道:「舉纛,吹號!」蒙古兵齊聲歡呼,白毛大纛高高豎起,號角嗚嗚吹動,四下裏喊聲震天,一排排蒙古精兵整整齊齊的衝了過來。
敵軍人數雖多,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兵卒一敗,中間你推我擠,亂成一團。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已亂,軍無鬥志,不到兩個時辰,大軍被殺得冰消瓦解,大股殲滅,小股逃散。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而逃。
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十斤!」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但那黑馬腳力好快,趕了一陣,數十名追兵已是有的上前,有的落後。那黑袍將軍箭無虛發,當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餘人。其餘的人緩得一緩,被他催馬疾奔,竟爾逃去。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殲滅了一大半,從此不足為患,將士們歡聲動地,擁著鐵木真收兵凱旋。
郭靖待大眾走遠,清理戰場的士卒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中溜將出來。回到家裏時已是半夜,母親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郭靖把剛才所見說了一遍。李萍見他說得眉飛色舞,毫無懼色,心想孩子雖小,終是將門之後,性子大有父風,不禁又喜又悲。
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到三十里外的一個市集去換糧食,郭靖自在門外放牧牛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覺得好玩之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趕羊群,儼然自以為是個大將軍領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騎馬一溜煙般直馳而來,馬背上一人俯首伏在馬鞍上。那馬奔到郭靖跟前,慢慢停步,馬上那人抬起頭來,郭靖嚇了一跳,不禁驚叫出聲。
只見那人滿臉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他左手拿著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凝結了紫紅色的血漬,力殺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那日逃脫後又曾遭遇過敵人,他右頰上老大一個傷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傷,鮮血直流。那將軍身子搖晃,眼中佈滿紅絲,嘶啞了聲音叫道:「水,水……快給水!」
郭靖忙到水缸裏去舀了一碗清水,那人夾手奪過,骨嘟骨嘟全喝了下去,說道:「再拿一碗來!」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裏,半碗清水全成紅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死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叫道:「好餓,好餓!」郭靖拿了幾塊羊肉給他吃了。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來,叫道:「好兄弟,多謝你!」從手腕上褪下一隻又重又粗,黃澄澄的金鐲來,遞給郭靖道:「給你!」郭靖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該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
那人一怔,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好自己臉上與馬腿上的傷口,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蹄聲響,那人滿臉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過老子!」兩人向東遙望,見遠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其數,正向這裏奔來。那人道:「好孩子,你家裏有弓箭麼?」郭靖道:「有!」轉身入內。那人聽了,臉露喜色,只見郭靖拿了自己所用的小弓小箭出來,那人哈哈笑了一聲,隨即眉頭一皺,道:「我要與人打戰,要大的!」郭靖道:「大的就沒有!」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的已望見旗幟的晃動。郭靖道:「你一個人打他們不過,還是躲起來吧!」那人道:「躲在那裏?」郭靖向屋後的乾草堆一指,道:「我一定不說出來。」那人當機立斷,知道自己雖可支持,但坐騎受傷,在大漠之上必定奔逃不遠,在這裏躲藏雖然危險,但此外再無第二道路,叫道:「好,我把性命交給你啦!你把我的馬趕開。」說著鑽進了乾草堆中。
郭靖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郭靖騎了小馬,在草地裏閒走。
過不多時,大隊人馬奔到了郭靖家前,見遠處有一個孩子,兩名軍士騎馬奔來,向郭靖喝問:「喂,孩子,你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麼?」郭靖道:「見到的呀!」一名軍士道:「在那裏?」郭靖向西邊一指道:「過去很久了。」領隊的人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麼,高聲喝道:「帶過來!」那兩名軍士道:「見大王子去!」拉著他小馬的韁繩,將他帶到屋前。
郭靖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說。」只見無數蒙古戰士,擁衛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那天曾領兵力戰,士卒個個聽他號令,原來竟是大王子。他大聲喝問:「小孩怎麼說?」兩名軍士把郭靖的話說了,那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麼?去拉來瞧瞧。」他話剛說完,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朝黑馬圍去。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經沒了去路。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麼?」眾軍士齊聲道:「正是!」
大王子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那裏?小鬼,別想騙我!」
哲別躲在乾草堆裏,手握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道這人是鐵木真長子朮赤,生性殘酷狠辣,心想這孩子一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跳出來決死的一拼了。
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什麼打我?我怎麼知道他躲在那裏?」朮赤怒道:「你還倔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哭叫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遍,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乾草堆裏亂刺。郭靖見他們正要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忽然向遠處草堆一指,叫道:「那裏什麼東西在動!」眾人回頭一瞧,過了半晌,並無動靜,那兩名軍士卻忘了再到乾草堆裏去攢刺。朮赤道:「坐騎在這裏,他一定不會逃遠。小鬼,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朮赤住手不打,掉馬迎了上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朮赤迎上去叫了聲:「爹爹!」
原來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大將哲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嚥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蒙古兵偵騎四出,大家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用四馬裂體,亂刀分屍,替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自己也受了傷。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自己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一起趕來。
朮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朮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
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他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於是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騙他說出來。」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裏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後頭牽了六頭巨獒過來。
原來蒙古人最愛打獵,凡是將軍貴族,必定畜養名種的獵犬獵鷹,察合台尤其愛狗,他就在出師打獵時,也把六頭巨獒帶在身邊,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處所。
郭靖與哲別本無特別感情,但一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二來被朮赤打了這幾鞭之後,心裏怒極,寧死也不肯屈服,口裏唿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之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一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過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牠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戰。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著鼓勵自己愛犬力戰。
朮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澈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朮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狠狠咬住。朮赤用力一抖,那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
朮赤脹紅了臉,刀光一閃,長刀往郭靖頭頂削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是身首異處之禍,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的馬刀疾伸出來,噹啷一聲,兩刀相交,朮赤只覺手裏一震,險險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裏躍了出來。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麼?」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的身邊。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了手中馬刀。朮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裏!」
鐵木真道:「你說什麼?」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上被勝過我的好漢子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現在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斗然間見他如此神威,嚇得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
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鬥他。」鐵木真一看,原來是自己倚為左右手的大將博爾朮,心中大喜,道:「好,你跟他比比。」
博爾朮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博爾朮道:「我是博爾朮,你沒聽見過麼?」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朮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視,哼了一聲。
鐵木真道:「你自恃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那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箭吧。」原來在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是「神箭手」的意思。哲別本來另有名字,但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他的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朮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須知博爾朮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大家聽哲別說要殺他,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當初鐵木真未成為蒙古人首領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裏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面喝酒,一面辱罵鐵木真,準備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後來與宴的人眾散了,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他的人,逃到樹林之中。泰亦赤兀人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的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裏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搜查的人在赤老溫家裏到處查抄,查到大車前,拉去了一些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說道:「這樣大熱天,羊毛裏怎麼能藏人?」這時正是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捕的人見他說得有理,這才放過不搜。
鐵木真逃得性命後狼狽之極,與他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為食過活。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一群盜賊偷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爾朮,他說:「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個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鐵木真要把馬分給他,問他要幾匹,博爾朮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從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博爾朮和赤老溫兩人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之一。這是先前之事,暫且不表。
且說鐵木真知道博爾朮的武藝,把腰裏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朮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台道:「便宜了他。」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
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你圍住,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與他平比。我只要一張弓,不用箭。」博爾朮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
蒙古眾軍又大聲鼓噪起來:「這傢伙好會吹大氣。」
博爾朮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卻也不敢怠慢,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刺刺的跑了出去。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接戰時乘坐的人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即如博爾朮他這種愛將,也是第一次乘坐。
哲別見對手馬快,當下勒馬反走,博爾朮彎弓搭箭,嗖的一聲,一箭往哲別頸口射來。哲別身子一偏,眼明手快,一手抓住了箭羽。博爾朮心中一驚,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接,身子一矮,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他一面縱馬,一面仰身,那知博爾朮有一手連珠箭技,嗤嗤兩聲,接著從兩側射來,哲別萬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蹬子,身子幾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哲別拖得猶如一雙傍地飛舞的鷂子一般。他腰裏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一箭向博爾朮腹肚上射去,隨即又翻上馬背。
博爾朮喝一聲:「好!」覷準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餘勢不衰,斜飛出去,都插在沙地之中。鐵木真與眾人都不禁喝了聲彩。
博爾朮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一閃,突然一箭向右射去。哲別左手拿弓輕輕一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朮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哲別縱馬疾馳,突然俯身,在地下撿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一箭,博爾朮要顯本事,一躍身站在馬背,一腳把那箭踢飛,跟著居高臨下,一箭猛射來,哲別催馬旁閃,射出一箭,喀喇一聲,把博爾朮那箭的箭桿一斷為二。
博爾朮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在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心中焦躁起來,連珠箭發,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別東閃西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快,突然左肩一疼,竟自中了一箭,眾人歡聲齊呼。
博爾朮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果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裏一摸,卻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博爾朮上陣向來攜箭極多,這次用的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鬥之中,竟依著平時自己習慣使用,忘了箭數有限,這時發現箭已用完,吃了一驚,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正射中在他後心之上,旁觀眾人驚叫起來,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勁力奇大,把博爾朮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博爾朮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別拗去了的,看來他是故意饒了自己一命,他翻上馬背,叫道:「誰要你賣好,有本事就射死我!」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叫做一命換一命!」
鐵木真見博爾朮背上中箭,心裏一陣酸痛,後來見他竟未被射死,不禁大喜,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鐵木真道:「什麼?」哲別向站在屋門口的郭靖一指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個孩子,至於我。」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你來吧!」伸手拔下肩上那枝箭來,血淋淋的搭在弓上。
這時博爾朮的部下早已呈上了數十枝箭,博爾朮道:「好,咱們再比過。」嗖嗖嗖嗖,一陣連珠急射,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蹬裏藏身,鑽到馬腹之下,覷得親切,一箭往博爾朮肚上射來。博爾朮所乘的是鐵木真的白口名駒,見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一閃。那知哲別這一箭勢勁力疾,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正插入那名駒的腦袋之中,那馬登時滾到在地。
博爾朮臥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箭,將哲別手中畫弓的弓桿劈為兩截。哲別失了武器,只得縱馬曲曲折折的跑奔閃避,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朮助威,博爾朮心想:「此人真是一條好漢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對準他的咽喉,準頭稍偏,一箭飛去,真是將軍神箭,那箭從哲別喉頭擦過,鮮血直流。哲別大吃一驚,心想:「今日畢命於這裏了!」
博爾朮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轉頭對鐵木真道:「大汗,饒了他吧!」鐵木真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哲別望著鐵木真威風凜凜的神態,心裏不禁折服傾倒,跳下馬來,跪倒在地。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後你跟著我吧!」
蒙古人表達內心感情,多喜唱歌,哲別拜伏在地,唱了起來:「大汗饒我一命,以後赴湯蹈火,我也願意。橫斷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我到那裏,我就到那裏。」
鐵木真大喜,取出兩塊金子,賞給博爾朮一塊,給哲別一塊。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送給這個孩子,可以麼?」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是你的金子,你愛給誰就給誰。」哲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說道:「媽媽說的,要幫助客人,不可貪圖金錢。」鐵木真本就喜愛這孩子的風骨,聽了他這幾句話,更是高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裏。」率領隊伍,向來路去了,幾名隨從軍士把那匹白口名駒的屍體放在兩匹馬上,跟在後面。
哲別死裏逃生,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市集回來後,說明經過。李萍聽了,心想兒子如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練,圖個機遇。當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