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青霜寒光

  鐵木真見哲別到來,命他在三子窩闊台部下當一名十夫長。哲別見過三王子後,再去拜謝博爾朮,兩人互相敬佩,結成了好友。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準擬郭靖年紀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

  這日郭靖正在鐵木真轅門外和幾個蒙古孩子擲石遊戲,忽見遠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大汗稟報。兩人進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兵吹起嗚嗚號角,只見各處營房中的兵丁立時湧出。

  鐵木真對部下訓練十分嚴峻,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一名十夫長率領,十個十夫隊由一名百夫長率領,十個百夫隊由一個千夫長率領,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上下相統,混如一體。鐵木真號令一出,數萬人似心使臂,如臂使指,所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郭靖和孩子們站在一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罷,各營兵丁都已拿了兵器上馬。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裏蹄聲雜沓,人頭攢動。第三遍號角停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隊,除了馬匹呼吸喘氣之外,沒有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人,大金國也已知道了。現在大金國皇帝派他的三太子、六太子到咱們這裏,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蒙古兵舉起馬刀,齊聲歡呼。當時金人統有北方,威聲遠振。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個小部落,所以鐵木真頗以得到金國的一個封號為榮。

  他號令一發,大王子朮赤率領了一個萬人隊先上去迎接,其餘四個萬人隊在草原上擺了開來。

  原來數年前完顏永濟受命來冊封王罕與鐵木真官職,正好遇上鐵木真與敵人打戰,敗兵將少數金兵衝散,完顏永濟逃回了中都燕京。過了數年,金主聽說鐵木真愈加強盛,怕成為北方之患,於是命完顏永濟再去,他知道完顏烈精明幹練,所以命這第六子陪同哥哥前去,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機行事。

  郭靖和眾小孩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見遠處塵土飛揚,朮赤已接了完顏永濟、完顏烈兩人過來。

  這次兩兄弟帶了一萬名金國精兵,個個穿著鐵甲,手執長戟,高頭大馬,聲勢十分雄壯,士卒未到臨近,鐵甲上鏗鏗之聲,數里外即已聽到。完顏永濟兄弟並轡而來,鐵木真和眾子諸將站在一旁迎接。

  完顏永濟見郭靖等蒙古小孩站在遠處,睜大了小眼,目不轉瞬的瞧著,當下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去,笑道:「賞給你們!」永濟武功雖不高,手勁卻大,把金錢撒得遠遠地,他滿擬小孩們會群起歡呼搶奪,一來顯得自己氣派,二來可引為笑樂。那知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一來輕浮之至,也是不敬之至,蒙古的諸將士卒,個個相顧愕然。

  這群小孩子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雖小,卻是個個自尊,對完顏永濟擲來的金幣沒人加以理睬。完顏永濟討了個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幣,叫道:「大家搶啊,他媽的小鬼!」蒙古人眾聽了,更是憤然變色。原來當時的蒙古人雖然不識文字,風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尤其尊敬客人。他們口中從來不出污言穢語,即使對於深仇大寇,或者在遊戲笑謔之中,也從不咒詛謾罵。客人到了他們蒙古包裏,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不可對主人有絲毫的侮謾,如不遵主客之禮,他們認為是道德上最大的罪惡。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原如何姦淫擄掠,拷殺百姓,如何與漢奸勾結,害死宋朝的名將岳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深種下了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此無禮,在地下撿起幾枚金幣,奔近去猛力往完顏永濟臉上擲去,叫道:「誰要你的臭錢!」永濟頭一偏,但終於有一枚金幣打在他的顴骨之上,雖然不疼,但總在數萬人之前出了一個醜。蒙古人自鐵木真以下,個個心中稱快。

  完顏永濟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討死!」他在中原時稍不如意,就要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衝,從身旁侍衛手裏奪過一支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來。

  完顏烈在旁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長矛已經飛出,眼見郭靖要死於矛下。突然左邊蒙古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噹的一聲,射中在長矛矛頭之上。這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落地。郭靖嚇出一身冷汗,急忙逃開。蒙古兵齊聲喝采,聲震草原。

  完顏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顏永濟見了蒙古兵的聲勢,心裏也有些害怕,狠狠盯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

  這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王子接到了帳幕之中,獻上馬乳酒、牛羊馬肉等食物之後,完顏永濟宣讀金主的聖旨,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子孫世襲永為大金國北方屏藩。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天使。飲酒半酣,完顏永濟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冊封王罕,招討使跟咱們同去。」鐵木真聽了甚喜,連聲答應。

  原來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勢雄強,當年曾與鐵木真的父親結拜兄弟,後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就拜王罕為義父,歸附在他那裏。鐵木真的妻子被蔑爾乞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札木合共同出兵,打敗蔑爾乞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那時鐵木真新婚不久,長子朮赤也尚未出世呢。

  且說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又問道:「大金國還冊封誰麼?」

  完顏永濟道:「沒有了。」完顏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有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傑,別人渺不足道。」鐵木真道:「咱們這裏還有一位人物,六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完顏烈忙道:「是麼?那是誰?」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札木合,他為人仁義,善能用兵,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札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歲。蒙古人習俗,義結金蘭時要互送禮物,那時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麅子的髀石,鐵木真送給札木合一個銅灌的髀石,髀石本是蒙古人用來打兔子的東西,但兒童們常用於拋擲玩耍。兩人結義後就在結了冰的斡難河上拋擲髀石遊戲。第二年春天,他們兩人用小木弓射箭的時候,札木合把自己用兩個小牛角鑽眼製成的響箭頭送給鐵木真,鐵木真送還一個柏木頂的箭頭,又結拜了一次。兩人長大之後,都住在王罕那裏,始終相親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酸奶。後來鐵木真的妻子被擄,王罕與札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札木合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的結義。兩人日間同在一隻杯子裏飲酒,晚上同在一條被裏睡覺。後來因為追逐水草,各領牧隊分離,但情好終不渝。這時鐵木真想起自己得榮封而義弟沒有,所以代他索討。

  完顏永濟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麼多,個個都封官,咱們大金國那有這許多官兒。」完顏烈向他連使眼色,永濟只是不理。鐵木真聽了,心中怫然不悅,道:「那麼把小將的官職讓給他,也沒打緊。」永濟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麼?」鐵木真是心胸深沉,極有智計之人,自知力量不能與金國為敵,當下強忍怒氣,不再言語。完顏烈忙說笑話。岔了開去。

  第二日一早,鐵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了五千人馬,要護送完顏永濟、完顏烈去冊封王罕,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處地平線上鑽出,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草原之上,但金國兵將,個個在帳幕中酣睡未醒。鐵木真見了金人軍容,見他們人高馬大,兵甲犀利異常,本來頗有敬畏之心,這時卻見他們貪圖逸樂,鼻子中哼了一聲,轉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樣?」木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鐵木真大喜,笑道:「你的見識常常與我相合,只是大金國聽說有兵將二百萬,咱們只有五萬人。」他回頭一瞧,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背上無人,怒道:「拖雷呢?」拖雷雖然年紀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子還是練兵,都是十分嚴格,他大聲喝問,兵將個個惶悚不安。

  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傅,見大汗怪責,心中很是惶惑,說道:「這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剛要轉馬去尋,只見兩個孩子手挽手的奔來。一個頭上裹著塊錦緞,大約七八歲年紀,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卻是郭靖。

  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鐵木真道:「你到那裏去啦?」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我這個。」說著手裏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織了精巧的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蒙古語中「結安答」就是「結義為兄弟」的意思。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札木合結義的事,心中感到一陣溫暖,眼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瀾漫,當下溫言道:「你送了他什麼?」郭靖指指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後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孩子也跟咱們去。」拖雷和郭靖高興之極,各自上馬。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永濟兄弟方才梳洗完畢,走出帳幕,完顏烈見蒙古兵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相候,連忙下令集隊。完顏永濟卻擺弄金國王子的威風,懶洋洋的喝幾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馬,又耗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

  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和義子札木合先來迎接。鐵木真聽說札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兩人下馬擁抱。鐵木真的諸子都過來拜見叔父。完顏烈瞧那札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幾莖黃鬚,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分精明強悍。那桑昆卻是肥肥白白,顯然平時養尊處優,竟不像是在大漠草原中長大的人。

  又行了一日,離王罕的住處已經不遠,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報道:「前面有乃蠻部攔路,一共有三萬人。」完顏永濟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幹什麼!」哨兵道:「好像是要和咱們打戰。」永濟道:「他……他們人數……好像多過咱們的……」鐵木真不等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

  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向前馳去,大隊停了下來。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報道:「乃蠻人聽說大金國太子來封咱們大汗官職,他們也要。要是大金國不封,他們就要把兩位太子留下。」完顏永濟聽了,臉上變色,強自鎮定。完顏烈卻命統兵的將軍擺開隊伍,以備不測。

  札木合向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為難,今日還放過他們麼?」鐵木真一瞧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兄弟,教大金國兩位太子瞧瞧咱們兩兄弟的手段!」他口中長嘯一聲,馬鞭在空中噼噼的虛擊兩鞭,五千名蒙古兵突然「荷,荷,荷!」的齊聲大叫起來。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覺嚇了一跳。

  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的前哨已退回本陣。完顏永濟道:「六弟,快叫咱們兒郎衝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完顏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陣。」永濟登時醒悟,點了點頭。蒙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永濟道:「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退麼?」

  博爾忽位在左側,對拖雷道:「小王子,你跟著我,別落後,瞧咱們怎樣殺敵。」拖雷和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小的喉嚨大叫。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衝到跟前數百步遠,蒙古兵仍舊只是吶喊,這時完顏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衝來聲勢,生怕衝動陣腳,喝令:「放箭!」金兵幾排箭射了出去,但因相距尚遠,未到敵兵跟前,就紛紛落了下來。完顏永濟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咬牙切齒的催馬狂奔,只嚇得一個心砰砰亂跳。

  鐵木真忽然長鞭又在空中噼噼數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翼,鐵木真和札木合各領一翼,風馳電掣的往兩側高地上搶去。兩人一面伏鞍奔跑,一面發施號令,蒙古兵一隊一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四周扼要的高地全部佔住,居高臨下,箭矢猛往乃蠻人隊伍中射去。

  乃蠻兵的統帥見形勢不對,帶領人馬往高地上搶來。蒙古兵在高地前面豎起厚氈製成的軟牆擋箭,弓箭手在氈後箭無虛發的射殺敵兵,同時附近高地上的別隊士兵又射箭支援,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亂。鐵木真在左側高地上觀看戰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衝他後隊。」

  者勒米手執大刀,領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衝下來,逕抄敵兵後路。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先。他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立功,只見他俯身馬背,直衝入敵陣之中。乃蠻部後軍大亂,前軍也是心無鬥志,統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札木合和桑昆也領兵衝了下來。乃蠻部左右受攻,各人撥轉馬頭,紛往來路敗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剩兩千餘人時,呼哨衝出,截住路口,這兩千多乃蠻兵見陷入了重圍之中,只得下馬投降。

  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餘人,俘獲二千餘人,蒙古兵只傷亡了一百餘名。

  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餘名兵卒連人帶馬分成四份,給完顏烈兄弟一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戰死的士卒,每家撫恤五匹馬、五名俘虜的奴隸。

  完顏永濟這時才如大夢初醒,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鬥。完顏烈見鐵木真和札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采之極,不覺暗暗心驚,心想:「現在蒙古各部自相砍殺,我大金國北陲才方得平安無事。要是給鐵木真和札木合兩人統一了蒙古諸部,我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了。」他正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

  完顏永濟笑道:「好,再打他個痛快。」那知蒙古兵前哨報來:「王罕親自領兵來啦。」鐵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上去迎接。

  王罕滾下馬背,雙手攜著鐵木真和札木合兩個義子的手,步行到完顏兄弟馬前,跪下行禮。完顏烈瞧那王罕時,見他身材肥胖,鬚髮如銀,身穿黑貂皮的袍子,腰裏束著一根黃金腰帶,神態十分威嚴。完顏烈忙下馬還禮,完顏永濟卻只在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聽說乃蠻人要想無禮,只怕驚動了兩位王子,連忙帶兵趕來,幸喜三個孩兒已把他們殺退了。」當下親自開道,恭恭敬敬的將完顏烈兄弟領到他居住的帳幕之中。完顏烈見王罕的勢派比鐵木真要豪貴得多,知他久為北方雄長,統率的部落既眾,兵力又強,心中暗自沉吟計謀。

  封爵已畢,當晚王罕大張筵席,宴請完顏兄弟,大群女奴在貴客面前獻歌獻舞,熱鬧非常。酒至半酣,完顏烈道:「我想見見蒙古人中的英雄好漢。」王罕笑道:「我這兩個義兒就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好漢。」王罕的親子桑昆在一旁聽了,心中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顏烈瞧在眼裏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麼不提呢?」王罕笑道:「老漢死了之後,自然是他統率部眾,但他怎比上他兩個義兄?札木合足智多謀,鐵木真更是剛勇無雙,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來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漢子,那一個不甘願為他賣命?」完顏烈道:「難道老英雄的將士,不及他的部下麼?」鐵木真聽他言語之中含有挑撥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中暗自警惕。

  王罕撚鬚不語,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蠻人搶了我幾萬頭牲口去,全虧鐵木真派了他的四傑來幫我,才把牲口搶回來。我的孩子,哼!」說著搖了搖頭。桑昆臉現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鐵木真道:「我有什麼用?我的妻子給敵人搶了去,也還是義父與義弟幫我奪轉來的。」

  完顏烈道:「四傑?是那幾位呀?我倒想見見。」王罕向鐵木真道:「你叫他們進帳來吧。」鐵木真輕輕拍了拍掌,帳外走進四位大將。

  第一個相貌溫雅,臉色白淨,是善於用兵的木華黎。第二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是鐵木真的好朋友博爾朮。第三個短小精悍,腳步矯捷,名叫博爾忽。第四個卻是滿手滿臂的刀疤,面紅似血,是當年救過鐵木真性命的赤老溫,這四個人是蒙古開國的四大功臣,鐵木真稱之為四傑。

  完顏烈見了,各各獎勉了幾句,每人賜了一大杯酒,待他們喝了,完顏烈又道:「今日戰場上有一位黑袍將軍,衝鋒陷陣,勇不可當,這是誰啊?」鐵木真道:「那是小將新收的一名十夫長,人家叫他做哲別。」完顏烈道:「也叫他進來喝一杯吧。」鐵木真傳令出去,哲別進帳,謝了賜酒,正要舉杯,桑昆叫道:「你這小小的十夫長,敢用我的金杯。」

  哲別又驚又怒,停杯不飲,望著鐵木真的眼色。蒙古人習俗,阻止別人飲酒是十分重大的侮辱。何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鐵木真心想:「瞧在義父臉上,我且讓他一讓。」當下對哲別道:「拿來,我口渴,給我喝了!」從哲別手裏接過金杯,仰脖子一飲而乾。哲別向桑昆怒視一眼,大踏步走出帳去。

  桑昆叫道:「你回來!」哲別理也不理,昂頭走了出去。桑昆討了個沒趣,說道:「鐵木真義兄雖有四傑,但我只要放出一樣東西來,就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說罷嚇嚇冷笑。完顏永濟奇道:「那是什麼東西?」桑昆道:「咱們到帳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鬧什麼?」完顏永濟卻一心想瞧熱鬧,道:「喝酒喝得悶了,瞧些別的也好。」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帳去。眾人只得跟了出去。

  帳外蒙古眾兵將燒了數百堆大篝火,正在聚飲,見大汗等出來,都站了起來。鐵木真在火光下見哲別滿臉怒色,知他受了委曲,心想這種直性子的人,必須好好慰撫,於是叫道:「拿酒來!」隨從呈上了一大壺酒。鐵木真提了酒壺,大聲說道:「今天咱們把乃蠻人殺得大敗,大家都辛苦了。」眾兵將叫道:「是王罕、鐵木真大汗、札木合帶咱們打的。」鐵木真道:「今天我見有一個人特別勇敢,衝進敵人後軍,殺進殺出一連三次,那是誰呀?」眾兵叫道:「是十夫長哲別!」鐵木真道:「什麼十夫長?是百夫長!」眾人一楞,隨即會意,歡呼叫道:「哲別是勇士,可以當百夫長。」

  鐵木真對者勒米道:「拿我的頭盔來!」者勒米雙手呈上。鐵木真伸手拿過,舉在空中,叫道:「這是我戴了殺敵的鐵盔,現在給勇士當酒杯!」揭開酒壺蓋,把一壺酒都倒在鐵盔裏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遞給哲別。哲別滿心感激,一膝半跪,接過來幾口喝乾了,低聲道:「鑲滿天下最貴重寶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鐵盔。」鐵木真微微一笑,把鐵盔接過來戴在自己的頭上。蒙古眾兵將都知道哲別喝酒受辱之事,這時見鐵木真如此待他,都不禁的高聲歡呼起來。完顏烈心想:「這人真是人傑,這時候他叫哲別死一萬次,那人也是願意的呀!」

  完顏永濟心中卻只想著桑昆所說的吃掉四傑的事。他在隨從搬過來的虎皮椅上坐了下來,問桑昆道:「你有什麼厲害傢伙,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桑昆微微一笑,道:「鐵木真義兄的四傑呢?威震大漠的四傑在那裏啊?」

  木華黎等四人走過來躬身行禮。桑昆轉頭對自己的親信低聲說了幾句,那人答應而去,過了一會,忽聽見一陣野獸低沉的荷荷吼聲,帳後轉出兩頭全身錦毛斑斕的金錢大豹來。黑暗中只見豹子的眼睛猶如四盞碧油油的小燈,慢慢移近。

  完顏永濟不覺嚇了一跳,伸手緊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旁邊,這才看清豹頸中套有一個皮圈,每頭豹子由兩個大漢牽著。大漢手中各執長鞭,原來是飼養獵豹的豹夫。蒙古人喜好養豹子,作打獵之用,這不但比獵犬奔跑得更為迅速,而且兇猛非常,獸物當者立死,不過豹子食量也大,不是王公貴族,普通人是養不起的。

  桑昆向鐵木真等道:「義兄,你的四傑是英雄好漢,他們空手能把我這兩頭豹子殺死,那我才真的服了你。」四傑一聽,個個大怒,心想:「哼,你侮辱了哲別,又來侮辱咱們。咱們是野豬麼?是山狼麼?叫咱們跟你的豹子鬥。」鐵木真心中也是極不樂意,道:「我愛這四傑如同性命,怎能讓他們與豹子相鬥。」桑昆哈哈大笑,道:「是麼,吹什麼英雄好漢,連我兩頭豹子也不敢鬥。」

  四傑中的赤老溫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鐵木真道:「大汗,咱們讓人恥笑不要緊,不能丟了你的臉,我來跟豹子鬥。」完顏永濟大喜,從手指上除下一個寶石戒子來,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贏豹子,這就是你的。」

  赤老溫瞧也不瞧,揉身上前。木華黎一把將他拉住,叫道:「咱們威震大漠,是殺敵人殺得多。豹子能指揮軍隊麼?能打埋伏包圍敵人麼?」鐵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贏了。」俯身拾起寶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裏。

  桑昆將戒指套在指上,縱聲長笑,舉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將士都歡呼起來。札木合皺眉不語,鐵木真卻神色自若,四傑憤憤的退了下去。完顏永濟見人豹相鬥不成,老大掃興,不再飲酒,回帳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晨,拖雷與郭靖兩人手拉手的到處遊玩,信步行去,離營漸遠,突然一隻白兔從兩人腳邊奔了過去。拖雷取出小弓小箭,嗖的一聲,正射中在白兔肚上。究因他年幼力微,雖然射中,卻不致命,那白兔帶箭奔跑,兩人大呼大叫,拔足追去。

  白兔跑了一陣,力氣漸漸不如,終於暈倒在地,兩人一聲歡呼,正要搶上去檢拾,忽然旁邊樹林中奔出七八個孩子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將白兔抓起,拔下弩箭往地下一擲,瞪眼向拖雷與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轉身就走。

  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幹麼?」那孩子回過身來,笑道:「誰說是你射死的?」拖雷道:「這枝箭不是我的麼?」那孩子突然眉毛豎起,雙眼凸出,喝道:「兔子是我養的,我不要你賠已經好啦!」拖雷道:「你不要臉,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兇了,走過來在拖雷肩頭一推,道:「你罵誰?我爺爺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麼?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了又怎樣?」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鐵木真。」那孩子道:「呸!你爹爹是膽小鬼,怕我爺爺,也怕我爹爹。」

  這十餘歲的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獨子。桑昆生了一個女兒後,隔了很久才再生這孩子,此後再無所出,所以對他十分寵愛,將他縱得驕橫之極。鐵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別已久,所以兩人的孩子們互相並不認識。

  這時拖雷聽他輕侮自己父親,惱怒之極,昂然道:「誰說的?我爹爹誰也不怕!」都史道:「你媽媽給人家搶去,是我爹爹和爺爺奪轉來的,當我不知道麼?拿這個小小兔兒又有什麼要緊?」王罕當年幫了義子這個忙,桑昆牢牢記在心中,時常對人宣揚,連他的幼子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拖雷一則年幼,二則鐵木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然不曾對兒子說起。這時拖雷一聽,氣得臉色蒼白,怒道:「我告訴爹爹去。」轉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訴了又怎樣。昨晚我爹爹放出兩頭花豹來,你爹爹的四傑就嚇得不敢動彈。」四傑中的博爾忽是拖雷的師父,拖雷聽了更加生氣,結結巴巴的道:「我師父連老虎也不怕,怕什麼豹子?他是不肯打。」都史踏上一步,忽地反手一記耳光,喝道:「你再倔強?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想不到他竟敢出手打人。

  郭靖在一旁氣惱已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悶聲不響,挺起頭來一頭往都史小腹上撞去。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頭撞中,仰天一交跌倒。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轉身就逃。但都史的同伴隨即追上,雙方拳打足踢,鬥了起來。都史爬起身來,怒沖沖的加入戰團。他們年紀既大,人數又多,幾個回合後就把拖雷與郭靖壓倒在地。

  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饒你!」郭靖用力想掙扎起來,但被他按住了動彈不得,那邊拖雷也被兩個孩子合力掀在地下。正在僵持不下之際,忽然河邊駝鈴聲響,一個人數無幾的沙漠商隊走了過來。當先一人騎了一匹黃馬,望見一群小孩相鬥,笑道:「好呀!講打麼?」縱馬走近,見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那兩個小孩被按在地下,都已打得鼻青口腫,喝道:「不害臊麼?快放手。」

  都史罵道:「滾開,別在這裏囉唆!」須知他的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他平時驕蠻已慣,誰也不敢惹這小孩子。那騎黃馬的人罵道:「這小子這樣橫,快放手!」這時商隊中其餘的人也過來了,一個女子道:「三哥,別管閒事,去吧。」那騎黃馬的人道:「你自己瞧,你自己瞧。」

  原來這個沙漠商隊中的人。是江南七怪。他們查知段天德逃到北方大漠之中,但此後就沒了消息,六年多來,他們沙漠中,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縱,七人個個學會了一口蒙古話,但段李兩人卻始終渺無音訊。韓小瑩看清楚了情形,跳下馬去,抓住騎在拖雷背上的孩子一摔,罵道:「兩個打一個,成什麼話?」

  拖雷背上一輕,掙扎著跳起,都史呆得一呆,郭靖猛一翻身,從他胯下爬了出來。兩人既得脫身,發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領著眾孩隨後趕去。

  江南七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都不禁微笑,柯鎮惡道:「趕道吧,別等前面市集散了,可問不到人啦!」

  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將兩人圍在圈子之中。都史喝問:「投不投降?」拖雷眼中現出怒色,搖了搖頭,都史叫道:「再打!」眾小孩一起擁上,倏地寒光一閃,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誰敢上來?」

  原來李萍鍾愛兒子,把丈夫所遺的那柄匕首給了他,叫他放在懷裏,心想寶物能夠辟邪,本來是要它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害的意思,那知他在受人欺逼甚急之際拔了出來。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一時倒也不敢上前動手。

  妙手書生朱聰本來縱馬已行,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光芒十分特異,不覺吃了一驚。他專行偷盜官府富戶,見識寶物最多,眼光之準,千不失一,心想:「這光芒一閃,顯然是神物至寶,倒要瞧瞧那是什麼東西。」當即勒馬回頭,只見郭靖這小小孩子,拿了一柄匕首威風凜凜的站在圈子之中。

  朱聰細看匕首光色,果然是一柄砍金削玉、吹毛立斷的寶劍,卻不知如何在一個小孩子手中。他再看這群孩子打扮,除了郭靖之外,個個都穿著名貴的貂皮短衣,而郭靖頸中,也套著一個精緻的黃金頸圈,顯見都是蒙古王公貴胄的子姪了。

  朱聰心想:「這孩子必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自出來玩弄。王公的東西,取不傷廉。」他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馬,說道:「大家別打了,好好玩兒吧!」一閃身挨進人圈,夾手一把將匕首搶了過來。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就算是一個武藝精熟的武師,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也別想拿得住自己的兵刃。

  朱聰寶物一到手,一縱身竄出人圈,躍上馬背,哈哈大笑,提韁縱馬,疾馳而去,趕上了眾人,笑道:「今日運氣不壞,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笑彌陀張阿生道:「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鬧市俠隱全金發道:「什麼寶貝,給我瞧瞧。」朱聰手一揚,擲了過來。

  眾人只見一道清光在空中劃過,給太陽光一照,似乎化成了一條小小的彩虹,都不禁的喝了一聲采,匕首飛臨面前,全金發只感一陣寒意,伸手抓住匕首之柄,先叫了聲:「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忽地俯身在道旁一塊凸出的岩石上一劃,岩上一個崚角應手而落,再看劍柄,見上面刻著「楊康」兩字,心中一楞:「這是漢人的名字啊,怎麼此劍落在蒙古?楊康?楊康?倒不曾聽說有那一位英雄叫做楊康?可是若非英雄豪傑,又怎配用此等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