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了一會,叫道:「大哥,你知道誰叫楊康麼?」柯鎮惡道:「楊康?沒聽說過。」「楊康」是丘處機當年替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楊郭兩人交換匕首,所以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俠儘往過去與當今成名的英俠綠林中去想,那裏想得起有此一人。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閱歷最深,他不知道,其餘六人是更加不知道了。
全金發為人精明細心,忽道:「丘道長追尋那人是楊鐵心的妻子,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絲毫沒有頭緒,這時忽然有了一點線索,雖然渺茫之極,但總不肯放過。韓小瑩道:「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
韓寶駒馬快,一馬當先的衝了回去,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一團。韓寶駒斥喝不開,急了起來,抓住幾個小孩擲在一旁。都史見他力大,不敢再打,指著拖雷罵道:「你們這兩個小狗,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裏打過。」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想好計議,回去就請三哥窩闊台幫忙。三位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定能來助拳。都史帶了眾小孩走了。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朱聰把匕首拿在手裏,笑道:「還你就還你,但你得老實說,這匕首是那裏來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然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朱聰道:「你爹爹姓什麼?」郭靖生平沒有爹爹,這問題倒將他楞住了,當下搖了搖頭。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全金發問道:「你姓楊麼?」郭靖又搖了搖頭。
江南七怪最重信義,言出必踐,雖是對一個孩子,也決不願說過的話不算,朱聰把匕首交在郭靖手裏。韓小瑩拿出手帕,給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去吧,以後別打架啦!」七人掉轉馬頭,趕了負貨的駱駝起行,郭靖怔怔的望著他們。
拖雷道:「郭靖,回去吧!」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眼睛瞎了,聽覺敏銳之極,聽到「郭靖」兩字,全身一震,一提韁,回馬轉來,問道:「孩子,你叫郭靖?」郭靖點了點頭。柯鎮惡大喜,急問:「你媽媽叫什麼名字?」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柯鎮惡搔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你媽媽,好麼?」郭靖道:「媽媽不在這裏。」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含了敵意,叫道:「七妹,你來問他。」韓小瑩跳下馬來,溫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大了,去殺死壞人報仇。」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她過於興奮,聲音也發顫了,郭靖卻搖了搖頭。柯鎮惡冷然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什麼名字?」郭靖咬牙切齒道:「他名叫段天德!」
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豈非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不知道,所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說給郭靖聽了。
江南七俠聽到「段天德」三字,不禁欣喜若狂,韓小瑩歡呼大叫,柯鎮惡暗暗感謝蒼天,張阿生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韓小瑩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的說話。」拖雷心裏掛著要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個朋友先回去吧!」兩個小孩見他們行動詭祕,害怕起來,發足奔跑。韓寶駒搶上去伸出肥手,猛向郭靖後領抓來。
朱聰叫道:「三弟,別莽撞。」在他手上輕輕一架,韓寶駒愕然停手。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裏,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變個戲法給你們瞧瞧。」郭靖與拖雷當下發生了興趣,停步望著他。朱聰把三枚小石子放在右掌之中,喝聲:「變!」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兩個小孩奇怪之極,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裏。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
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讓大哥變個戲法。」從懷裏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麼?」朱聰道:「不,他沒有眼睛,卻能把天空中的大雁射下來。」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裏。拖雷道:「我不信。」
說話之間,雁群已飛到頭頂,朱聰順手將三塊石子往上一拋,雁群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嗖的一聲,正射中那大雁的頸項之中,連雁帶箭,跌了下來,拖雷與郭靖一聲歡呼,奔過去拾了起來,交在柯鎮惡手裏,小心靈中欽佩之極。
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人打你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了。」拖雷道:「明天咱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叫明天打贏他們。」拖雷道:「咱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朱聰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聰見郭靖站在一旁似乎毫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麼?」郭靖道:「媽媽說的,不可以與人家打架。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
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朱聰又問:「那麼剛才你們為什麼打架?」郭靖道:「是他們打咱們的。」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你怎辦?」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你不學本事,怎能報仇?」郭靖怔怔的發呆,良久不語,慢慢的流下淚來。朱聰向左邊一座荒山一指,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天半夜裏到這山上來找我們。但只能你一個人來,也不能讓人知道。你敢不敢?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吧!」
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撲地倒了。他爬起身來,怒道:「你怎麼打我?」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點點頭道:「你再教。」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一避,朱聰左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並不用力,觸到鼻子後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眼裏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發飛身出去接住,將他放在地下。
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贏你了,夠啦夠啦。」朱聰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麼?」郭靖正在出神,茫然搖了搖頭。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顯得笨拙,都不禁悵然若失,韓小瑩一聲長嘆,淚光瑩瑩。
全金發道:「我瞧不必多費心啦,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朱聰也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吧。」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的走了。
這邊七怪還在議論,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柯鎮惡道:「四弟,你看怎樣?」南希仁道:「很好。」朱聰道:「什麼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韓小瑩急道:「四哥總是這樣,難得開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時候也很笨。」南希仁生性沉默寡言,每一句話都是經過詳細考慮再說出來,所以不言則已,言必有中,七怪向來極尊重他的意見,聽他這樣說,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
朱聰道:「那麼咱們瞧他晚上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全金發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說著跳下馬來遙遙跟著拖雷與郭靖,望著他們走進蒙古包裏。
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將至亥時三刻,眼見斗轉星移,但那裏有郭靖的影子。朱聰嘆道:「江南七怪縱橫一世,到頭來卻敗在這道士手裏!」
七人正自氣沮,韓寶駒忽然「咦」了一聲,向草叢裏一指道:「那是什麼?」這時明月漸至中天,照著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模樣很是詭奇。
全金發縱身過去一看,只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骨頭,卻疊得整整齊齊,他笑道:「不知是不是那些頑皮孩子們搞的,把死人頭擺在這裏……啊!什麼?……二哥,快來!」各人聽他語聲中含著驚訝詫異之意,除柯鎮惡外,其餘五人都忙走近。全金發手中拿著一個骷髏,遞給朱聰道:「瞧!」
朱聰就他手中一看,只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他伸手在窟窿中一試,五隻手指剛剛插入五個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猶如照著人的五指模型細心彫刻而成,這顯然不是兒童們搞的玩意。朱聰再從地下拿起兩個骷髏一看,那兩個頭骨頂上仍是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他心中起了疑惑:「難道這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他雖有這個疑心,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明的人,五指竟能洞穿頭骨,所以雖然有這個念頭,口中卻不說出來。
韓小瑩叫道:「難道這裏有吃人的山魈妖怪?」韓寶駒道:「是了,一定是妖怪。」全金發沉吟道:「怎麼它把頭骨這樣整整齊齊的排在這裏?」
柯鎮惡聽了他們紛紛議論,一躍而至,問道:「怎樣排的?」全金發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個骷髏。」柯鎮惡道:「是不是分為三層?下層五個,中層三個,上層一個?」全金發奇道:「是啊!大哥!你怎麼知道的?」柯鎮惡的神態十分焦急,不回答他的問話,急道:「快向東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什麼。」
六人見他神色嚴重,甚至近於惶急,大異平素鎮定自若的情態,不敢怠慢,三人一邊,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頃刻之間,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張阿生同時大叫起來:「這裏也有骷髏堆。」
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低聲喝道:「這是咱們生死關頭,千萬不可大聲。」三人愕然不解,柯鎮惡早已縱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同樣喝他們禁聲。朱聰低聲道:「是妖怪呢還是仇敵?」柯鎮惡道:「我的瞎眼,我的跛腳,都是拜受他們之賜。」這時西北方的張阿生等都奔了過來,圍在柯鎮惡身旁,聽他這樣說,無不驚心。
原來他們與柯鎮惡雖然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但他極恨別人提及他的殘疾,所以六兄弟只道他是幼時不幸受傷,從來不敢問起,這時一聽,才知是仇敵所害。但柯鎮惡武功高強,內功外功,俱臻上乘化境,為人又精明沉著,竟然落得如此慘敗,那麼仇敵必定厲害之極了。
柯鎮惡又問道:「這裏也是三堆骷髏麼?」韓小瑩道:「不錯。」柯鎮惡低聲問道:「每堆是九個骷髏麼?」韓小瑩數了一下道:「一堆是九個,一堆是八個……」柯鎮惡道:「你快去數數那邊的。」韓小瑩飛步奔到西北方,俯身數點,隨即奔回來道:「那邊每堆都是七個。」柯鎮惡低聲道:「那麼他們馬上就會來。」
六兄弟惘然望著他,靜待他的解釋。柯鎮惡道:「這是銅屍鐵屍!」朱聰嚇了一跳,道:「銅屍鐵屍不早就死了麼,怎麼還在人世?」柯鎮惡道:「我也只道已經死了。原來躲在這裏暗練九陰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牲口,向南急馳,千萬不可再回來,馳出一千里後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
韓小瑩急道:「大哥你說什麼?咱們喝過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麼你叫咱們走?」柯鎮惡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韓寶駒怒道:「你瞧咱們是無義之輩麼?」柯鎮惡急道:「這兩人武功不可測,現在又練了九陰白骨爪,雖然還沒練成,但也已成功了十之八九,咱們合七人之力,也決不是他的對手。何苦在這裏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從來不肯推許別人的功力,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威名,他也敢與之拚鬥,對這兩人卻如此忌憚,想來所說的話不假。全金發道:「那麼咱們一起走。」柯鎮惡冷然道:「他們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罷了,我兄長之仇卻不能不報。」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言簡意賅,但說了出來之後,誓死不改。
柯鎮惡沉吟片刻,知道各人意不可回,嘆了一口氣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萬要小心了。那銅屍是男人,鐵屍是女人,兩個是夫妻,詳情來不及說了,大家防他們手爪厲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一口棺材。」
全金發連奔帶跑的數著步子走去,走滿一百步,見地下並無他所說的棺材,仔細一瞧,才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但石上舖著泥土,長滿了清草,他用力一掀,石板紋絲不動。他招了招手,各人一齊過來,張阿生、南希仁、韓寶駒俯身用力,嘰嘰數聲,四人合力把石板抬了起來。月光中只見石板之下果然是一口棺材模樣的石匣,匣中放著兩具屍首。
柯鎮惡忽地躍入石匣之中,說道:「仇人不久就要過來練功,要取屍首應用,我躲在這裏出其不意的攻他們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萬不可被他們驚覺。必須等我發難之後,大家才一齊擁上,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這樣偷襲暗算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敵人太狠太強,不是這樣,咱們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他低沉了聲音,一字一句的說著,六兄弟連聲答應。柯鎮惡又道:「仇人機靈之極,稍有異聲異狀,他們在遠處就能驚覺。把石板蓋上吧,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六人依言,輕輕把石板蓋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叢樹後躲好。
韓小瑩見大哥柯鎮惡如此緊張嚴重,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所未有之事,心中又是掛慮,又是好奇,躲藏時靠近著朱聰,悄悄問道:「二哥,銅屍鐵屍是什麼東西?」朱聰低聲道:「那就是江湖上有名的黑風雙煞。他們在北方橫行時,七妹你年紀還小,所以不知道。這兩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不論黑道白道,無不聞風喪膽,死在他們手裏的英雄好漢,真是不計其數。」韓小瑩道:「大夥兒怎麼不聯起手來幹他們呀?」朱聰道:「聽我先師說,大江南北的豪傑曾在恆山三次大會,連接三年圍拿這黑風雙煞,但他們滑溜得緊,一見人多,便躲了起來,等大家一散,他們又出來作惡。後來不知怎地,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縱跡,過了幾年,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已經死了,那知道卻是在這窮荒極北之地。」韓小瑩道:「他們叫什麼名字?」朱聰道:「銅屍是男的,名叫陳玄風,因為他臉色焦黃,有如赤銅,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好像僵屍一般,所以人家叫他銅屍。」韓小瑩道:「那麼那個女的鐵屍是臉色黑黝黝的了?」朱聰道:「不錯,她姓梅,名叫梅超風。」韓小瑩道:「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那是什麼功夫?」朱聰道:「我也從沒聽說過。」韓小瑩沉吟了一下道:「怎麼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難道……」
她話未說完,朱聰突然伸手在她口上一掩,向小山下指了一指。韓小瑩從草叢間望下去,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速的移動而來,她心中暗叫:「慚愧,慚愧,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竟是全神貫注的監視著敵人。」頃刻之間,黑影已近小山,這時已可分辨出來,原來這黑影是兩個人影併在一起,所以顯得特別肥大。
江南六怪屏息凝神,靜待大敵上山。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韓小瑩把長劍插在土裏,以防劍光映射,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腳步聲直移上來。各人心中緊張,只覺這一刻特別漫長。
過了一陣,腳步聲停息,山頂空地上豎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不動,頭上戴著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在風中長髮飄動,卻是個女子。韓小瑩心想:「那必是銅屍鐵屍了,且瞧他們怎樣練功。」
只見那女子繞著男子緩緩行走,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她腳步慢慢加快,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江南六怪聽著暗暗心驚:「她內功竟練到如此地步,無怪大哥要這鄭重。」只見她雙掌不住的一伸一縮,每一伸縮,都是喀喇一聲,長髮隨著她的身形轉動,尤其顯得詭異可怖。韓小瑩雖然藝高膽大,這時卻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汗毛豎起。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
江南六怪無不大奇:「難道那男子是以血肉之軀抵擋她這樣厲害的掌力?」各人正自詫異,那女子又是一掌,這一次卻打在男子的小腹之上,只見她身形挫動,風聲虎虎,接著連發七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人猶如死人一般,始終不動聲色。等到第九掌發出,那女子忽然躍起,飛身半空,頭下腳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聲,右手的五指全插在那人的腦門之中。
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那女子哈哈長笑,伸出一隻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過頭來。韓小瑩見她臉色雖是黝黑,模樣卻極為俏麗,大約四十歲左右年紀,只是有點異常奇特,她口中雖然笑聲不絕,臉上竟是沒半絲笑意。
江南六怪這時都已知道那男子並非她的丈夫,只是一個被她捉來餵招練功的活靶子,而那女子必是鐵屍梅超風了,六人心中無不痛恨她的殘惡。
梅超風笑聲一停,伸出雙手,嗤嗤數聲,撕開了死人的衣服。北國天寒,人人都穿皮襖,她撕破堅軔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紙一般毫不費力。她將死人皮襖剝下後,把一個裸體的屍首放在空地之上,自己雙手貼住身體,雙足拼攏,繞著屍首打圈子前後跳躍,縱跳時膝蓋不彎,身子不曲,倏地憑空拔起數尺。六怪一面憤恨,一面卻也不禁暗暗欽佩。
她跳了一陣,忽地一聲長嘯,一縱而起,在空中連翻兩個筋斗,落在裸屍身旁,雙手扯開他的胸腰小腹,將內臟一件件取出來,細細在月光下檢視,看了一件,擲開一件。六怪瞧那心肺肝脾之類時,只見件件都已碎裂,才知她用活人作靶練功的用意,原來她在那人身上擊了九掌,那人外部雖無傷痕,內臟卻已全部震爛。她檢視內臟,顯是查考自己功力進度若何了。
韓小瑩惱怒之極,心想這裏的許多骷髏頭骨,想必都是被她無辜害死之人的遺跡,當下悄悄抽出長劍,想要上前掩襲,朱聰急忙拉住,搖了搖手。她心中尋思:「這時只有鐵屍一人,雖然厲害,但咱們七兄弟合力可以抵敵得過,先除了她,再來對付銅屍,那是容易得多,要是兩人齊到,那咱們無論如何應付不了……但安知銅屍不是躲在暗裏,乘隙偷襲?大哥知他們甚深,還是依他的吩咐,由他先行發難為妥。」
這時鐵屍梅超風檢視已畢,心裏十分滿意,坐在地下,對著月亮調勻呼吸,做起內家的吐納功夫來。她背脊正對著朱聰與韓小瑩,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韓小瑩心想:「這時一劍,十拿九穩可以穿她一個透明的窟窿。但要是一擊不中,那可誤了大事。」她全身發抖,一時拿不定主意,朱聰也是緊張之極,不敢喘一口大氣。梅超風一口氣行到了周身百骸,站起身來,拖了屍首,走到柯鎮惡藏身的石匣之前,彎腰去揭石板。
江南六怪個個緊握兵刃,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躍出。
梅超風忽聽得背後樹葉微微一響,似乎不是風聲,猛然回頭,月光下一個人頭影子在樹梢上顯了出來,她一聲長嘯,斗然往樹上撲去。
原來躲在樹顛的是馬王神韓寶駒,他仗著身矮,藏在樹葉之中不露形跡,這時作勢下躍,微一長身,那知立被敵人發覺。他見這婆娘撲上之勢猛不可當,金龍鞭一招「天龍取水」,居高臨下,往她手腕上擊去。梅超風竟自不避,順手一帶,已拉住了鞭梢。韓寶駒突覺手上一緊,他力大異常,用勁往裏一奪,梅超風身隨鞭上,左掌已如風行電掣般拍到。掌未到,風先至,迅猛已極。韓寶駒見勢不好,鬆手撤鞭,一個筋斗從樹上翻了下來。梅超風那裏容他緩勢脫身,五指向他後心疾抓。韓寶駒只感頸中一股涼氣,用力往前一挺,同時樹下南希仁的透骨錐與全金發的袖箭雙雙向敵人打到。梅超風左掌猶鐵扇一般,將兩件兵器一一撥落,嗤的一聲,韓寶駒後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塊。
他左足點地,立即向前縱出,那知梅超風正落在他的面前。這鐵屍動如飄風,喝道:「你是誰,到這裏幹什麼?」雙爪已搭住他的肩頭。韓寶駒只感一陣劇痛,敵人十指猶如十把鐵錐般嵌入了自己肉裏,他又驚又怒,飛起一腳,正踢在敵人小腹之上。那知不踢倒也罷了,這一腳就如踢在石板之上,喀的一聲,大趾竟爾折斷,急痛攻心,險險暈倒,但他究是江湖上成名之士,臨危不亂,著地滾開。
梅超風飛起一腳往他臀部踢去,忽地邊上一條黑黝黝的扁擔閃出,猛往她足踝上砸下,那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梅超風倒退一步,眼觀六路,只見自己陷入敵人包圍之中,一個手拿點穴鐵扇的書生與一個使劍的女子從右攻到,一個長大胖子握著屠牛尖刀,一個瘦小漢子拿著一件怪樣兵刃從左攻到,掄動扁擔的則是一個鄉下佬的模樣的壯漢,這些人自己都不相識,然而個個武功精奇,心想:「彼眾我寡,先施辣手殺掉幾個再說。」身形晃動,一爪猛往韓小瑩臉上抓來。
朱聰見她來勢銳極,鐵扇疾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豈知鐵屍來得古怪,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韓小瑩一招「白露橫江」,橫削敵人手臂。梅超風手腕一翻,伸手硬拿寶劍,看樣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韓小瑩大駭,急忙縮劍退步,只聽拍的一聲,朱聰的鐵扇已打中梅超風的「曲池穴」,這是人身的要穴,點中後全臂立即酸麻失靈,動彈不得。朱聰正在大喜,忽見敵人手臂一晃,手爪已抓到了他的頭頂。朱聰仗著身形靈動,倏地竄出,躲開了這一抓,心中驚疑不定:「難道她身上沒有穴道?」
這時韓寶駒已撿起地下的金龍鞭,六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刀劍齊施。梅超風絲毫不懼,一雙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還要厲害。
只見她雙爪猶如鋼抓鐵鉤,不是硬奪兵刃,就是往人身上狠抓惡挖。江南六怪想起骷髏頭頂五個手指窟窿,無不暗暗心驚。更有一件棘手之事,這鐵屍渾號有一個「鐵」字,確非貿然之稱,周身真如鋼鑄鐵打一般。她後心被全金發秤錘擊中兩下,胯上被南希仁橫掃了一扁擔,但似乎並未受到重大損傷。照南全兩人功力,這兩下本來非把敵人打得筋斷骨折不可,這才知她「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已練到上乘境界。除了對張阿生的尖刀,韓小瑩的長劍不敢用身體硬接之外,對其餘兵刃,竟是不大閃避,一味凌厲進攻。
鬥到酣處,全金發躲避稍慢,左臂被她一把抓住。五怪大驚,向前疾攻,梅超風一扯之下,全金發手臂上連衣帶肉,竟被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塊下來。
朱聰心想:「有橫練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個功夫練不到的鍊門,這地方柔嫩異常,一碰即死,不知這惡婦的練門是在何處?」他縱高竄低,鐵扇晃動,連打敵人頭頂「百匯」、咽喉「環結」兩穴,接著又點她小腹「臍門」、後心「尾龍」兩穴,瞬時之間,連試了十多個穴道,要想試出她對身上那一部門防護特別周密,那就是她「練門」的所在了。梅超風知道他的用意,喝道:「鬼窮酸,你奶奶功夫練到家,全身沒有練門!」倏的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腕。朱聰大驚,幸而他心思機靈,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一翻,將鐵扇塞入了她的掌心。梅超風覺到手裏突然出現一件硬硬的東西,呆了一呆,朱聰已把手掙脫。
他躍開數步,把手拿近一看,手背上深深的五條血痕,不禁全身是汗,眼見久戰不下,己方倒已有三人被她手爪抓傷,萬一她丈夫銅屍到來,那麼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只見張阿生、韓寶駒、全金發都已氣喘連連,額頭見汗,只有南希仁功力較深,韓小瑩身形輕盈,尚未見累,敵人卻是愈戰愈勇。一斜眼瞥見月亮慘白的光芒從雲間射出,照在三堆骷髏之上,不覺一個寒噤,情急智生,飛步往柯鎮惡躲藏的石板前奔去,同時大叫:「大家逃命呀!」五俠會意,邊戰邊退。
梅超風冷笑道:「那裏鑽出來的野種,到這裏來暗算老娘,現在逃已遲了。」飛步追來。南希仁、全金發、韓小瑩三人拼力擋住。朱聰、張阿生、韓寶駒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聲,將石板抬在一邊。
就在此時,梅超風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擔,右爪遞出,直取他的雙目,朱聰猛喝一聲:「快下來打!」手指向上一指,雙目望天,左手高舉,連連招手,似是叫隱藏在上面的同伴下來夾擊。梅超風一驚,不由自主抬頭一望,只見明月在天,那裏有人?朱聰叫道:「七步之前!」柯鎮惡雙手齊施,六枚毒菱望著七步之前的部位分上中下三路激射而出。
呼喝聲中,柯鎮惡從坑中一躍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時攻到。梅超風慘叫一聲,雙目被兩枚毒菱同時打中,但射在她胸膛和腿上的四枚毒菱,卻竟打不進去。震落在地。
梅超風急怒攻心,雙掌齊落,柯鎮惡早已閃在一旁,只聽得彭彭兩響,打得石屑紛飛。她憤怒若狂,飛起一腳,正中石板之上,將石板踢成兩截。七怪在旁看了,無不心驚,一時不敢上前相攻。
梅超風雙目已瞎,不能視物,展開身法,亂抓亂拿,朱聰連打手勢,叫眾兄弟避開,只見她勢如瘋虎,形若邪魔,爪到處樹木齊折,腳踢時沙石紛飛,但七怪屏息凝氣,離得遠遠的,那裏打著他們。
過了一會,梅超風感到眼中漸漸發麻,知道中了餵毒暗器,厲聲喝道:「你們是誰?快說出來!老娘死也死得明白。」朱聰向柯鎮惡搖搖手要他不要開口說話,讓他毒發自死,剛搖了兩搖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那裏瞧得見手勢。只聽見柯鎮惡冷冷的道:「你還記得飛天神龍柯辟邪,飛天蝙蝠柯鎮惡麼?」梅超風仰天長笑,叫道:「好小子,你還沒有死!你是給飛天神龍報仇來著?」柯鎮惡道:「不錯,你也還沒死,那好得很。」梅超風嘆了口氣,默然不語,七怪凝神戒備。這時寒風刺骨,各人都感到陰氣森森。
突然間朱聰、全金發齊聲大叫:「大哥留神!」語聲未畢,柯鎮惡已感到一股勁風當胸襲來,鐵杖往地下一撐,身子縱起,落在樹顛。梅超風一撲落空,一把抱住柯鎮惡身後大樹,雙手十根手指,全插入了樹幹之中。六怪嚇得面容變色,柯鎮惡只要稍遲一瞬縱起,這十指插在身上,那裏還有性命?
她一擊不中,忽地怪聲長嘯,有如鶴唳長空,猿啼巫峽,聲音尖細,卻遠遠的送了出去。朱聰心念一動:「不好,她是在呼喚丈夫銅屍前來相救。」忙道:「快幹了她!」運氣在臂,用重手法往她後心拍去。張阿生雙手舉起半截大石板,猛力往她頭頂砸來,梅超風雙目剛瞎,未曾如柯鎮惡那麼練得能夠聽風辨形,石板砸到時聲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身子向旁一偏,但朱聰這一掌卻未克避開,「哼」的一聲,後心中了一掌。饒是她橫練功夫厲害,但妙手書生豈是尋常之輩,這一掌也教她痛澈心肺。
朱聰一掌得手,第二掌跟著進擊。梅超風右爪一鉤,朱聰疾忙跳開過,餘人正要上前,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長嘯,聲音就如梅超風剛才的嘯聲一般,隱隱傳來,令人毛骨悚然,頃刻之間,第二聲嘯聲又起,但聲音已近了許多。七俠都是一驚:「這人腳程好快!」柯鎮惡道:「銅屍來啦!」
韓小瑩躍在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見一個黑影疾逾奔馬的飛馳而來,邊跑邊嘯。此時梅超風守緊門戶,不再進擊,一面運氣裹毒,使眼中的毒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趕來救援,盡殲敵人。朱聰向全金發一打手勢,兩人往草叢裏一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