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荒山之夜

  原來朱聰眼見鐵屍如此厲害,遠遠瞧那銅屍的身法,只怕功力更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戰,顯然不是他兩人敵手,只有暗中偷襲,以圖僥倖了。

  韓小瑩突然間「咦」了一聲,只見在那急奔而來的人影之前,更有一個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來,只是他走得很慢,身形又小,所以先前沒有發現。韓小瑩向下奔了幾步,一見那矮小的人形是個小孩,心知必是郭靖,又驚又喜,忙搶下去要接他上來。她與郭靖相離已近,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銅屍陳玄風的輕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間,已搶了好大一段路程。韓小瑩微微一遲疑:「我搶下去單身遇上銅屍,那裏是他對手……但眼見這小孩遭他毒手,豈能不救?」隨即加快腳步,同時叫道:「孩子,快跑!」郭靖見到了她,歡呼大叫,卻不知大禍已在眉睫。

  笑彌陀張阿生數年來對韓小瑩十分愛慕,只是一向不敢絲毫表露情愫,這時見她涉險救人,情急關心,飛奔而下,準擬奮力擋在她的前面,好讓她救了人逃開。山上南希仁、韓寶駒等不再向梅超風進攻,都凝神注視著山腰裏的動靜,各人手裏扣住暗器,以備給韓張二人支援。

  轉眼間韓小瑩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郭靖的小手,轉身飛逃,猛覺手裏一輕,郭靖一聲驚呼,竟是被陳玄風夾背抓了去。

  韓小瑩左足一點,劍走輕靈,一招「鳳點頭」,疾往敵人左脅虛刺一劍,跟著身子微側,劍尖光芒閃動,直取敵目,又狠又準,的是「越女劍法」中精微招術。陳玄風將郭靖挾在左腋之下,猛見劍到,倏地長出右臂,手肘抵住劍身輕輕往外一推,手掌「順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韓小瑩圈轉長劍,斜裏削來,那知陳玄風的手臂斗然間似乎長了半尺,韓小瑩明明已經閃開,還是拍的一掌,正打在她的肩頭,登時跌倒在地。

  這數招交換只是一瞬之間的事,陳玄風下手素不容情,跟著就是一爪,往韓小瑩天靈蓋上抓下。這「九陰白骨爪」催筋破骨,何等毒辣,這一抓要是抓上了,韓小瑩那裏還有性命?張阿生相距尚有數步,情急拚命,和身撲上,將自己身子蓋在韓小瑩頭上。陳玄風一爪下去,噗的一聲,五指直插入張阿生背心。

  張阿生大叫一聲,尖刀猛往敵人胸口刺來。陳玄風運氣一挺,尖刀刀頭竟在他胸肌上滑了開去,隨手又是一掌,將張阿生直摜出去。朱聰、全金發、南希仁、韓寶駒見情勢危急,一齊急奔而下。

  陳玄風高聲叫道:「賊婆娘,你怎樣了?」梅超風扶住大樹叫道:「我一雙招子讓他們毀啦,賊漢子,這七個狗賊只要逃了一個,回頭我跟你拚命。」陳玄風叫道:「賊婆娘,你放心,一個也跑不了。」舉手又向韓小瑩頭頂抓下,韓小瑩一個「懶驢打滾」,滾開數尺。陳玄風罵道:「還想逃?」

  張阿生身受重傷,躺在地下,迷糊中見韓小瑩情勢危急,拚起全身之力,一腳往敵人手指踢去。陳玄風順勢一抓,五指又插入他的小腹之中,張阿生再也支持不住,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但就這樣一攔,韓小瑩已翻身躍起,遞劍進招。她知敵人功夫厲害之極,不敢接近,展開輕靈身法,繞著陳玄風身子的溜溜地轉動,只轉了兩個圈子,南希仁、韓寶駒等同時趕到,朱聰與全金發的暗器也射了過來。

  陳玄風見敵人個個武功深湛,又驚又奇,心想:「在這荒漠之中,怎麼突然出來這幾個素來不相識的硬爪子來跟我為難?」當下高聲叫道:「賊婆娘,這些傢伙是什麼人啊?」梅超風叫道:「飛天神龍的兄弟,飛天蝙蝠的同黨。」陳玄風「哼」了一聲,罵道:「好,狗賊還沒死,巴巴的趕到這裏送終。」他掛念妻子的傷勢,叫道:「賊婆娘,傷得怎樣?會要了你臭命麼?」梅超風怒道:「快殺啊,老娘死不了。」陳玄風見妻子扶住大樹,不來相助,知她雖然嘴硬,但受傷一定不輕。這時朱聰等五人已將他團團圍住,只柯鎮惡站在一旁,伺機而動。

  陳玄風將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擲,左手順勢一拳往全金發打到。全金發大驚,心想這一擲之下,那孩子豈有性命?他行動機靈,一俯身避開了敵人一拳,隨手接住郭靖,一個筋斗,翻出丈餘之外,這一招「靈貓撲鼠」既避敵又救人,端的又快又巧,陳玄風心中暗地喝了一聲采。這銅屍生性殘忍,敵人越強,他越是要使他們死得慘酷。黑風雙煞十指抓人的「九陰白骨爪」與傷人內臟的「催心掌」即將練成,此時火候已到十之八九,陳玄風忽地一聲怪嘯,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敵人要害。江南七怪知道今日到了生死關頭,那敢有絲毫怠忽,全神貫注,竭力防禦,人人不敢逼近,包圍的圈子愈放愈大。

  戰到分際,韓寶駒奮勇進襲,使開「地堂鞭法」,著地滾進,專一向對手下盤急攻,一輪盤打揮纏,陳玄風果然分心,蓬的一聲,後心被南希仁一扁擔擊中。那銅屍痛得哇哇怪叫,右手猛向南希仁抓來。

  南希仁扁擔未及收回,敵爪已到,使了半個「鐵板橋」,上身向後一仰,忽見陳玄風手臂關節中喀喀一響,手臂斗然長了數寸,鼻端聞到一股腥氣,一雙色如藍靛的大手已觸到眉睫。高手較技,進退趨避之間,相差往往不逾分厘,明明見他手臂已伸到盡頭,這時忽地伸長,那裏來得及趨避,被他一掌按在面門,五指即要向腦骨中插進。

  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用擒拿手法勾住敵人手腕,向左一撂。就在此時,朱聰已撲在銅屍背上,右臂如鐵,緊緊扼住他的喉頭。這一招自己胸口完全賣給了敵人,但他見義弟命懸一絲,顧不得犯了武術大忌,救人要緊。

  正在這雙方性命相關之際,天空忽然打了一個霹靂,烏雲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見五指。

  只聽見喀喀兩響,接著又是噗的一聲,陳玄風以力碰力,已震斷了南希仁的左臂,同時左手手肘在朱聰胸口一擋,朱聰只覺前胸劇痛,不由自主的放鬆了扼在敵人頸中的手臂,向後直跌出去。陳玄風也感咽喉間被扼得呼吸為難,躍在一旁,狠狠喘氣。

  韓寶駒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開些!七妹,你怎樣?」韓小瑩道:「別作聲!」說著向旁奔了幾步。柯鎮惡聽了眾人的動靜,心中甚奇,問道:「二弟,你怎麼了?」全金發道:「現在漆黑一團,誰也瞧不見誰。」柯鎮惡大喜,暗叫:「老天助我!」

  江南七怪中三人重傷,本已一敗塗地,這時忽然黑雲籠罩,大雨傾盆而下,各人屏息凝氣,誰都不敢先動。柯鎮惡耳朵極靈,雨聲中仍然辨出左側八九步處那人呼吸沉重,並非自己兄弟,當下雙手齊揚,六枚毒菱往他三路打去。

  陳玄風剛覺勁風撲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低頭,上三路兩毒菱打空,另外四枚雖然都中在身上,但他橫練功夫厲害,只感一陣刺痛,極為難受,卻並未受傷,這一來,卻也辨明了敵人的方向,他不發一聲,突然縱起,雙爪在身前一尺處舞了一個圓周,猛往柯鎮惡撲來。柯鎮惡向旁一讓,回了一杖,白日黑夜,於他全無分別,陳玄風視物不見,功夫恰如剩了一成,兩人登時打了個難分難解。

  韓寶駒與韓小瑩、全金發三人一面吶喊助威,一面摸索著去救助受傷的三人,雖然明知大哥生死繫於一髮,性命已在呼吸之間,但漆黑之中,實在無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乾著急的份兒。大雨殺殺聲中,只聽得陳玄風掌風嗖嗖,柯鎮惡鐵杖呼呼,兩人相拆不過二三十招,但守在旁邊的眾人,卻覺已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般。

  猛聽得蓬蓬兩響,陳玄風狂呼怪叫,竟是身上中了兩枚。眾人正自大喜,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山通明,全金發急叫:「大哥留神!」陳玄風已乘著這剎時間的一亮,欺身進步,運氣於肩,蓬的一聲,左肩硬接了對方一杖,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鐵杖,右手跟著一爪,電光甫息,他右手已搭上了柯鎮惡胸口。

  柯鎮惡大驚,撒杖後躍。陳玄風這一得手那肯再放過良機,一抓已扯破了對方衣服,倏地變抓為拳,身子不動,右臂一長,潛用內力,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柯鎮惡胸口,剛感到柯鎮惡直跌出去,左手一送,一枚鐵杖如標槍般向他身上插去,這幾下連環進擊,招招是他生平的絕技,不覺得意之極,仰天怪嘯。

  霹靂聲中電光又是兩閃,韓寶駒猛見鐵杖正向大哥追去,而柯鎮惡身子軟綿綿的茫如不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金龍鞭倏地飛出,捲住了鐵杖。陳玄風叫道:「現在取你這矮胖子狗命!」舉足向他奔來,忽地腳下一絆,似是一個人體,俯身抓起,那人又輕又小,卻是郭靖這個孩子。

  郭靖大叫:「放下我!」陳玄風「哼」了一聲,這時電光又是一閃。郭靖只見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黃,雙目射出兇光,可怖之極,知道自己性命危殆,順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向他身上一插,這一下正插入陳玄風小腹的肚臍之中,八寸長的匕首直沒至柄。

  陳玄風狂叫一聲向後便倒。原來銅屍陳玄風一身的橫練功夫,他的練門正是在肚臍之中。別說丘處機所贈的這柄匕首砍金斷玉,鋒銳無匹,就是普通刀劍碰中了他的練門,也是立時斃命。在與高手對敵時他對練門防衛周密,決不容對方拳腳兵刃接近他小腹外一尺之處,這時抓住一個幼童,對他那裏有提防之心,殊不知「善泳溺水,平地覆車」,這個武功蓋世、橫行天下的陳玄風,竟自喪身在一個完全不會武技的小兒之手。

  梅超風聽得丈夫慘叫,夫妻情深,從山上疾衝下來,踏了一個空,連跌了幾個筋斗。她一身銅筋鐵骨,砂石自是傷她不了,猛撲到丈夫身旁,叫道:「賊漢子,你怎麼啦!」陳玄風微聲道:「不成啦,賊……賊婆……快逃命吧。」郭靖一匕首將人刺倒,已嚇得怔怔的躲在一旁。梅超風咬牙切齒道:「我給你報仇。」陳玄風道:「那部經……經……已給我燒啦,祕要……在我胸……」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聽得全身骨骼中格格亂響。梅超風知道丈夫是在臨死之前散功,這雖是瞬間之事,但苦楚難以形容,當下硬起心腸,在他天靈蓋上猛力一掌,免他抵受死前散功之苦,隨即伸手到他胸口,探摸那部「九陰真經」的祕要。

  原來陳玄風和梅超風是同門師兄妹,兩人都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弟子。那黃藥師武功自成一派,只是他的功夫是在桃花島祕練而成,藝成之後,從未離開過桃花島,所以中土武林人士,極少知道他的名頭,其實論到功力之深湛,技藝之奧祕,黃藥師決不在名聞關東關西的全真教與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陳玄風和梅超風藝未成而暗中私通,知道如被乃師發覺,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時受刑之慘,思之心寒膽戰,兩人終於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南面的橫島,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

  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目前這點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餘,成名不足,一不做二不休,竟摸進師父祕室,將師父賴以成藝的一部「九陰真經」偷了出來。他得手後遠走高飛,從此不再重踏江南寸土。黃藥師雖然怒極,但因自己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只索罷了,當下將餘下弟子一一挑斷筋脈,使之個個成為廢人,一齊逐出桃花島外,自己閉門暴跳發火。黑風雙煞這一來累得眾同門個個受了無妄之災,但依著「九陰真經」中的祕傳,也終於練成了一身武林中罕見罕聞的功夫。

  夫妻兩人閉門練了幾年武藝,在江湖上一闖,竟是沒遇上敵手,普通武師固然望風披靡,連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們手裏的也是不計其數。兩人心狠手辣,愈來愈驕,終於惹得大河以北各派武術名家大會恆山,群起而攻。黑風雙煞惡戰群雄,連鬥兩次都佔上風,到第三次上,終因對方好手太多,寡不敵眾,兩人都受了傷,這才銷聲匿跡的隱居起來。十年來武林中不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大家只道兩人傷發而死,那知卻在這裏祕修陰毒武功。

  這「九陰白骨爪」和「催心掌」的功夫,都載在「九陰真經」之上,陳玄風和梅超風雖是夫妻之親,但他始終不肯把真經的原本給她看,只是自己參悟習練之後,再行轉授妻子,不論梅超風如何硬索軟纏,他總是不允拿將出來。梅超風問他原因,陳玄風道:「這部經其實有上下兩部,我匆忙中只偷到了下半部,一切紮根基、修真元的基礎功夫,卻全在上半部之中。如我把經給你看了,你貪多務得,把上面記著的功夫都練將起來,不但發揮不出威力,而且反於身體有害。師父教過咱們幾年基本功夫,經上武功雖多,但只有那幾種與咱們所學過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才可修練。」

  梅超風聽了有理,而且心知丈夫對自己是一片真情,雖然平素說話都是「賊婆娘,臭婆娘」的亂罵,心中卻並無惡意,於是也就不再追索。此時丈夫臨死,這才問起,可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說了半句,就此散功死去,她忙伸手到丈夫胸口一摸,卻無別物,一怔之下,想再摸時,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已乘著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際急攻上來。

  梅超風雙目已盲,只得展開擒拿手,在敵人攻近時凌厲反擊,江南三怪非但不能傷到敵人分毫,反而連遇險招。

  韓寶駒心中焦躁起來,尋思:「咱們三人合鬥一個受傷的瞎眼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七怪威名真是掃地了。」忽地鞭法一變,刷刷刷連環三鞭,連攻梅超風後心。韓小瑩見敵人漸亂,挺劍疾刺,全金發也是狠撲猛打,眼見就可得手,突然間狂風大作,黑雲更濃,人人眼前登時只是漆黑一團,飛沙走石,拳頭大的石子在空中亂舞亂打。

  全金發等個個縱開數步,伏在地下。過了良久,狂風平息,暴雨漸止,層層黑雲中又鑽出絲絲月光來。韓寶駒一躍而起,不禁大叫一聲,不但梅超風人影不見,而且陳玄風的屍首也不知去向,只見柯鎮惡、朱聰、南希仁、張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頭慢慢從岩石後面探了出來,人人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內外濕透。

  全金發等三人急忙救助四個受傷的兄弟。南希仁折臂斷骨,幸而未受內傷。柯鎮惡和朱聰兩人內功都極深湛,雖然中了銅屍的猛擊,但以力抗力,內臟也未受到重大損傷。只張阿生連中兩下「九陰白骨爪」,性命已是垂危。

  江南七怪義結金蘭,情逾手足,眼見張阿生傷不可救,個個傷痛之極,韓小瑩更是心痛如絞,這位五哥對自己懷有情意,自己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邁,一心好武,對這種兒女之情看得極淡,張阿生又是終日咧開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所以兩人從來沒有好好表露一下心意,想到他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體撞到敵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再也顧不得男女之嫌,抱住了張阿生的身體痛哭起來。

  張阿生一張胖臉平常笑慣了的,這時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輕撫韓小瑩的秀髮,安慰道:「別哭,別哭,我很好。」韓小瑩哭道:「五哥,我嫁給你做老婆吧,你說好嗎?」張阿生嘻嘻的笑了兩下,他傷口劇痛,神智漸漸迷糊。韓小瑩道:「五哥,你放心,我已是你張家的人,這生這世決不再嫁別人,我死之後,永遠和你廝守。」張阿生又笑了兩笑,低聲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好。」韓小瑩哭道:「你待我很好,很好,我都知道的。」

  朱聰眼中含了淚水,向郭靖道:「你既到這裏,是想來拜咱們為師的了?」郭靖道:「是的。」朱聰道:「那麼你以後要聽咱們的話。」郭靖點頭答應。朱聰哽咽道:「咱們七兄弟都是你的師父,現在你這位五師父快要歸天了,你先磕頭拜師吧。」郭靖年紀雖小,天性卻很純厚,當下撲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向張阿生磕頭。

  張阿生慘然一笑道:「夠啦!」他強忍疼痛,說道:「好孩子,我沒能授你本事……唉,其實你學會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我生性愚笨,學武時又很懶,仗著幾斤牛力氣……要是當年多用點苦功,今日那裏會在這裏送命……」說著兩眼一翻,臉色慘白,吸了一口氣,道:「你天資也不好,可千萬要用功。你要貪懶時,就想到你五師父這時的模樣吧……」再待要說,已是氣若遊絲。韓小瑩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只聽得他道:「把孩子教好,別輸在……那……道士手裏……」韓小瑩道:「你放心去吧,咱們江南七怪,決不會輸。」張阿生幾聲傻笑,撒手而逝。

  六怪伏地大哭,他們雖然行為古怪,卻個個是至性之人,所謂「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六人盡情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把張阿生葬了。

  等到立好巨石,作為記認,天色已經大明,全金發和韓寶駒下山查看鐵屍梅超風的縱跡。狂風大雨過後,沙漠上的足跡全已不見,不知這怪物逃往何處,兩人回上山來。朱聰道:「在這大漠之中,諒那盲……那婆娘逃不很遠,咱們且把孩子送回家去,有傷的服藥養傷,然後三弟、六弟、七妹你們三人再去尋她。」

  餘人都點頭稱是,和張阿生的墳墓灑淚而別,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面猛獸大吼之聲,一陣陣的傳來。

  韓寶駒一提韁,胯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忽地立住,不論主人如何催迫,牠只是不動。韓寶駒心知有異,遠遠望去,只見前面圍了一群人,還有幾頭獵豹在地下亂抓亂扒。他知道坐騎害怕豹子,一躍下馬,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搶上前去,只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屍首來。韓寶駒趕上幾步,見那屍首竟是黑風雙煞中的銅屍陳玄風,只是自咽喉鎖骨直至小腹,一片血肉糢糊,似乎有整塊皮肉被人割去。

  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被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臍練門而斃命,屍首怎會在這裏出現?而且人已死了,怎麼還有人這樣作踐他的屍體,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又不知有何用意?」這時全金發等也已趕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的祕奧。江南六怪望著陳玄風的屍體,想起昨夜死裏逃生,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一匕首,人人難逃此人的毒爪,心中都有點不寒而慄,餘悸凜凜。

  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屍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呵斥催促豹夫,命他們快將豹子牽走。他一轉頭見到郭靖,罵道:「哈,你躲在這裏,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原來這孩子就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那裏?」都史得意洋洋的道:「我牽豹子去吃掉他,你快投降我,否則連你一起也吃了。」他見江南六怪站在一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上前毆打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領了豹夫向前就跑。

  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大汗的兒子呀。」都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一鞭,喝道:「怕什麼?誰叫他今天又動手打我。快走!」那豹夫不敢違抗,只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豹夫中有一人怕闖出大禍,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大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有什麼辦法?」

  郭靖雖然懼怕豹子,但終是掛著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趕去,連你也吃了,你怕不怕?」郭靖道:「我怕。」韓小瑩道:「那你去不去?」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搬動兩條小腿,急速前奔。

  朱聰因傷口疼痛,平臥在駱駝背上,見郭靖極有俠義之心,叫道:「各位兄弟,這孩子雖笨,然而正是我輩中人。」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全金發叫道:「這個小霸王家裏養有獵豹,定是王公子弟。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要知咱們有三人受著傷。」

  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後,一把將他抓起放在自己肩頭。他雖然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之間已搶出數十丈外。

  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奔了一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聽了都史號令,並不上前相攻,卻又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從朱聰那裏學會了三手巧招之後,當晚練習純熟,次晨一找郭靖不見,也不叫三哥窩闊台助拳,獨自來和都史決鬥。都史帶了十多個幫手,見他單身一人,倒頗為詫異,一動手,拖雷三下巧招反覆使用,竟把都史等十多個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聰教他這三下招數看來輕描淡寫,卻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著,拖雷聰明極頂,這三下著數又少,所以一學就會,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是無人能敵。都史被拖雷連跌兩次,鼻上又中了兩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趕了父親的豹子出來。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並不想衝將出來,那知大禍已經臨頭。

  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啦!」拖雷吃了一驚,待要衝出圈子,群孩一擁而上,一時無法脫身,剎時間韓寶駒與騎在馬上的都史同時趕到。

  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一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一來不欲惹事,二來要察看拖雷與郭靖的動靜,所以並未出手。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原來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傑得豹夫的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急忙乘馬趕來。

  這時鐵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顏烈兄弟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一躍上馬。王罕對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命令,不許王太孫胡鬧!」親兵接令,上馬隨後趕去。

  完顏永濟昨晚沒瞧到豹子鬥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起來道:「咱們也去瞧瞧。」完顏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們兩家失和,那就是我大金國之福!」轉頭對身旁親隨低聲囑咐了幾句話,那親隨快步出帳。

  完顏兄弟上馬而行,王罕、桑昆、札木合等都在旁擁衛,剛走出里許,只見數名金兵攔住了王罕派去傳令的親兵,正在拳打足踢,完顏兄弟的隨從疾忙喝止,那幾名金兵道:「咱們好好的在這裏,這傢伙不生眼睛的衝到咱們身上來!」王罕的親兵沒頭沒腦的被後面追來的金兵打了一頓,又氣又恨,辯道:「我在前,你們在後……」完顏兄弟不聽他們爭吵,早已催馬上前。札木合瞧在眼裏,知道是完顏烈兄弟有意安排的詭計,心中暗自警惕。

  眾人馳到人群之前,只見兩頭獵豹頸中繩索已經解開,四腿踞地,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面並排站著兩個孩子,一個是拖雷,另一個就是他義弟郭靖了。鐵木真和四傑把弓扯得滿滿的,對準了豹子,目不轉瞬的凝神注視。

  鐵木真雖見自己幼子處於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在牠們幼時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兇猛,實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只要豹子不要暴起傷人,就不想射殺。

  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王罕大怒,正要喝止,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一騎紅馬如飛馳到,馬上一個中年女子,身披鑲貂皮的猩紅斗蓬,懷裏抱著一個美貌的幼女,一躍下馬,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的母親。

  她在蒙古包中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忽然得到消息,生怕兒子受害,急忙帶了女兒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她注意了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華箏這小姑娘年方四歲,生得粉團玉琢,十分可愛,她那裏知道豹子的兇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伸手想去摸豹,眾人驚呼阻止,已經不及。

  那兩頭豹子本來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呼的一聲,突然躍起,眾人齊聲驚叫。鐵木真等雖然扣箭瞄準,但見豹子立將撲到華箏身上,只怕誤傷了幼女,一時那敢放箭?四傑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只見郭靖著地一滾,已抱起了華箏,同時一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的肩頭。

  四傑的博爾忽短小精悍,行動最為敏捷,操刀揉身而上,只聽得嗖嗖嗖幾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後滾倒,也不抽筋翻動,已是肚皮向天,一動也不動了。博爾忽過去一看,只見兩豹左右太陽穴中各有一個洞,汩汩流出鮮血,顯是有高手用暗器打中了牠們立時致命的要穴,他回頭一望,只見六個漢人男女神色自若的一旁觀看,心中知這暗器是他們所發。

  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裏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裏。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沒人能明白指出到底是誰施放的暗器。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心中大怒,並不言語。王罕怒罵都史,那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起來,王罕大聲喝止,他只是不理。

  札木合湊到鐵木真耳邊,把剛才途中所見的事說了,鐵木真心頭火起,知是完顏烈兄弟的詭計,尋思:「你叫咱們失和,咱們偏偏要連在一旁對付你。」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都史猛力掙扎,但被鐵木真鐵腕一拿,那裏還掙扎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不必說了。我瞧這孩子倒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樣?」王罕看那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雖是幼女,但已看出將來必是個絕色女子,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還有什麼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孫女給你的大兒子朮赤吧?」鐵木真喜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桑昆自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又是妒忌,又是輕視,和他結親很不樂意,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只得勉強笑了一笑。

  完顏烈見計策不售,心裏不快,猛回頭忽見朱聰橫臥在駱駝上,不覺吃了一驚:「這幾個怪人怎麼到了此地?」六怪不欲引人注意,都側轉身子站得遠遠地,未曾見到他在這裏,完顏烈卻生怕他們認出自己,兜轉馬頭就走。

  鐵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自己撫著郭靖的頭,不住讚他勇敢。拖雷待王罕等眾人去後,才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出來。鐵木真微一沉吟,向全金發道:「你們留在我這裏教我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全金發心想:「咱們正要找一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在他這裏那是再好也沒有。」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那是求之不得,請大汗隨便賞賜吧,咱們那裏敢爭多論少。」鐵木真心中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烈兄弟餞行。

  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那陳玄風屍首上胸腹皮肉都被人割去,下手的不知是朋友還是敵人?」柯鎮惡道:「這事真正古怪,我實在參詳不出。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找那鐵屍的下落。」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咱們的後患。」韓小瑩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

  當下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三人立即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日,始終影跡全無。韓寶駒道:「這婆娘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了。」各人都道必是如此。柯鎮惡深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毒,心中暗自憂慮,忖念如不是親手摸到她的屍體,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只是自己尋思,並不把憂念說出。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在大漠之中,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白日教的是弓馬騎射、長槍大戟、衝鋒陷陣的戰場功夫,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也常加指點。一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項的傾囊以授。郭靖天資相當魯鈍,但卻有一件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所以咬緊牙關,埋頭苦練。自古道:「勤能補拙」。雖然朱聰、全金發、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教他紮根基的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練得十分堅實。

  一晃眼十年過去,郭靖已是一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離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