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彎弓射鵰

  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之中卻尚苦寒,這日正是清明佳節,江南六怪一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趕到張阿生的墳上去致祭。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笑彌陀張阿生的墳墓相距不遠,快馬疾奔大半天,也就到了。

  七人走上荒山,點了香燭,在墳前一一依次跪拜。韓小瑩心中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咱們傾心竭力的教誨這個孩子,只是他天資不高,未能將咱們功夫學全,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後年嘉興比武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

  六怪在朔北一住十年,各人鬢絲都見灰白,韓小瑩雖然風致不減,但亦非當年少女的容華。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心中說不出的感慨,十年來他與柯鎮惡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里之內的每一處山谷洞穴,找尋鐵屍梅超風的蹤跡。此人如中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她一個瞎眼女子勢必無法長期隱居,那知這梅超風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只在此處空留下一個墳墓,數堆白骨,標誌著黑風雙煞當年行兇作惡的遺跡。

  柯鎮惡一面教導郭靖武藝,同時自己勤練「伏魔杖法」,他知道黑風雙煞陰毒無比,只要她有一絲氣在,必會重來尋仇。十年勤修苦練,六怪功力大進,已迥非昔年與丘處機及雙煞惡鬥時可比。

  南山樵子南希仁見郭靖凝重沉靜,勉力以勤補拙,與自己幼時練武的苦況很為相似,所以對他特別鍾愛。這時見他在張阿生墳前叩拜後站起來時,無意間踏在一粒渾圓的小石子上,腳下一滑,但立即收住,上盤穩然不動,心中甚喜,知他功夫練得甚為紮實,與全金發相視一笑,縱身出去,道:「來!」左掌護身,右掌向郭靖肩頭斜劈下去。

  郭靖一楞,順著本能舉手一擋,但手到肩頭,立即垂下。南希仁見他不敢招架,微微一笑,收掌換拳,呼的一聲,一拳往他胸口打到。韓小瑩道:「顯功夫與四師父過招,讓五師父瞧瞧你練得怎樣了。」郭靖這才明白。南希仁這一拳仍只打到半路即收回,左手又快又準,往他腰間抓來。郭靖向後一躍,那知南希仁身法好快,不等他雙腳落地,右抓又已搭到他的肩頭。郭靖沉肩化掌,好容易才逃開這抓。韓寶駒叫道:「還手啊!傻小子!一味挨打麼?」

  郭靖當下拆招還拳,他先用韓寶駒所授的羅漢拳對付南希仁的開山掌法,鬥到分際,也用開山掌法一掌相還一掌。南希仁有心逗他儘量將功夫顯將出來,一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撒,翻身一招「蒼鷹搏兔」,向郭靖後心擊去。郭靖立即身形一矮,「秋風掃落葉」左腿盤旋,橫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戳將下來。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手一沉,變掌為抓,已抓住了他的左脛。

  郭靖左足被抓,左掌立即遞出,往師父面門捺到,這一掌也算快捷異常,南希仁左掌飛出,拍的一聲,雙掌相交,同時右手向外一送,雖然只用了五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雙手在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弊病所在,樹叢中突然「噗哧、嗤」,發出兩下笑聲。朱聰、全金發臉色頓變,喝道:「什麼人?」身子縱起,已攔住發出笑聲那人下山的後路,只聽得枯枝喀喀輕響,樹叢中鑽出一張鵝蛋般的白膩臉蛋來,雙頰暈紅,尚孕笑意,竟是一個美貌少女。

  她笑著叫道:「靖哥哥,又叫師父打了麼?」郭靖脹紅了臉,道:「誰叫你到這裏來的?」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你挨打!」

  原來這少女就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公主。她與拖雷、郭靖三人年紀相若,自小就在一起遊耍。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鬧時常常對她衝撞,但吵了一次之後,不久又言歸於好,每次總是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兩人年紀漸大,感情竟是越來越好,猶如親兄妹般互相照顧。華箏的母親念著郭靖曾捨身在豹口下相救女兒,所以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親衣物牲口。

  這日華箏知道郭靖要來掃墓,騎了馬先行趕來,躲在樹叢之中,好教他得個意外之喜。郭靖雖然聽她嘲笑自己跌交,不免臉有慍色,但見她到來同玩,心裏也自高興。華箏笑道:「你不要我來麼?那麼我去了。」郭靖急道:「不,不,你跟咱們一起回去好啦。」華箏一笑,從樹叢中鑽了出來。江南六怪見他們情投意合,都是微微而笑。

  柯鎮惡忽問華箏道:「跟你來的人呢?」華箏一怔,道:「誰啊?我是一個人來的。」柯鎮惡道:「你哥哥躲在後面跟你鬧著玩,是不是?」華箏道:「哥哥沒來,真的只有我一個人。」柯鎮惡道:「六弟過去瞧瞧。」鐵杖向墳後樹叢中一指,全金發奔過去披開樹枝,叫道:「這裏沒人。」柯鎮惡道:「我明明聽見兩人的聲音。」原來華箏一笑之時,他聽到墳後另有一人,當時以為華箏的同伴,也未在意,這時忽然沒有蹤影,倒也有點奇怪,正自沉吟,全金發忽然驚叫起來:「怎麼少了一個骷髏?」

  眾人走過去一看,只見一堆骷髏中頂上一枚已自不見。骷髏堆上尚留殘雪,頂上那個骷髏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宛然可見,顯是片刻之前有人取去的。眾人不禁變色,全金發悄聲將情形對柯鎮惡說了,柯鎮惡叫道:「四下兜截!」拄了鐵杖,當先衝下荒山,側耳傾聽,眾人隨後趕到。柯鎮惡向南一指,道:「那邊有馬蹄聲,快追!」眾人急忙上馬,向南疾馳。

  華箏見各人神色嚴重,悄聲問道:「是我不好麼?」郭靖道:「不關你事。大概是來了厲害的對頭。」華箏聽了,伸了伸舌頭。

  馳了一陣,突然前面數十騎急奔而來,遠遠望去,見都是蒙古的軍士,當先一名百夫長馳近見到華箏,翻身下馬,行了一禮,說道:「公主,大汗派我來接您回去。」華箏皺了皺眉頭道:「幹什麼啊?」百夫長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華箏一聽到王罕的名字,更加不快,怒道:「我不去!」那百夫長十分為難,又行了一禮道:「公主您不去,大汗要責罰我的。」

  華箏幼時被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孫子都史,她逐漸長大後與郭靖很是要好,雖然大家年幼,還說不上有什麼情意,但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和那名驕橫的都史結親,芳心總是好生不快,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韓小瑩道:「靖兒,你陪公主回去。」也不等他回答,一提鞭,向前趕去。華箏挨了一會,總是不敢違拗父親命令,與郭靖倆隨著百夫長回營,原來是王罕與桑昆命人送來了聘禮,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

  郭靖回到自己營帳之中,悶悶不樂,坐著默不作聲。李萍問起情由,郭靖只是不說,這時外面奏起音樂號鼓,歡迎使者,李萍才明白了兒子心事,勸道:「公主雖和你合得來,但咱們總是漢人。公主金枝玉葉,那王罕的孫子將來要做大汗,這才配得上她。」郭靖道:「娘,我又不是想怎樣。我知道那都史兇惡得很,公主嫁給他一定會吃苦。」李萍知道兒子心地純厚,嘆了口氣道:「這個咱們又有什麼法子?」

  母子倆閒話了一會,吃了晚飯,郭靖到師父帳幕中探看,見六位師父都已回來,各人都向他搖搖頭,那麼追尋是並無所得了。郭靖在全金發指點下練了一套長拳,回得帳來,和衣鑽入羊毛毯中,在帳外傳來的音樂聲中朦朧入睡。

  睡到中夜,忽聽得帳上有人輕拍了三下,學武之人耳朵特別靈敏,他立即坐起,輕輕揭開帳幕一角往外一瞧,不覺大吃一驚,月光下只見帳幕入口處端端正正的放著一個骷髏。那骷髏頭頂心五個小窟窿隱約可辨。郭靖倒抽一口涼氣,心想:「對頭找上門來啦!師父們不在這裏,我一人如何能敵?但要是被對頭衝進帳來,傷到母親,那如何得了?」當下悄悄從被褥下拔出朴刀,倏地揭開帳幕,刷刷刷三刀護住全身,左足起處,將骷髏踢出數丈以外,身子已竄在營帳之前,橫刀四顧,只見一個人影氣定神閒的站在左前方大樹之旁,身子背光,面貌看不清楚。

  只聽他叫道:「喂,有種的就跟我來。」說的卻是漢語,月光下只見他寬袍大袖,不是蒙古人的裝束。郭靖道:「你是誰?找我幹什麼?」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怎樣?」那人道:「你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呢?拿來給我瞧瞧!」身子一晃,驀地欺到郭靖身邊,一腳將郭靖手中朴刀踢飛,隨即一掌往他胸口按去。

  郭靖見敵人來勢兇狠,身子略閃,右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手是「分筋錯骨手」中的「壯士斷腕」,只要敵人手腕被抓住了,肘部非同時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聲,右腕關節就會立即脫出。

  原來朱聰雖然滑稽玩世,心思卻極縝密,他與大哥暗中計議了幾次,知道梅超風只要不死,十之八九必會再來尋仇。她來得愈遲,準備必定愈為周到,也即手段愈為毒辣。十年中梅超風始終沒有蹤影,他們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聰那日荒山一戰之後,細思破解「九陰白骨爪」,望著自己手背上被梅超風抓傷而留下來的五條傷痕,心想此人手爪功夫如此厲害,全身又是刀槍不入,即令知道她的練門所在,也必定無法近她之身,世上決不會再有郭靖無意間刺死銅屍陳玄風的事。抵禦「九陰白骨爪」最妙之術,似乎只有「分筋錯骨手」。這種武術不必傷人皮肉,專門脫人之臼、斷人之骨,以快如閃電手法,攻擊對方的關節與筋脈。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時,未曾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後來轉念一想,天下武術本是人創,既然無人相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他渾號叫做「妙手書生」,一雙手機靈之極,加之雅擅點穴,對人身的穴道關節研究有素,有了這兩大特長,鑽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後,已深通此道的精微,與鬧市俠隱全金發拆解純熟之後,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斗逢強敵,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那人手腕與手肘突被郭靖拿住,猛吃一驚,左掌突起,急向郭靖面門拍來。這一掌快速之極,郭靖雙手正要抖送,以扭斷敵人關節,那知敵人手掌突到,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只得放下敵手,向後躍出,只覺掌風掠面而過,熱辣辣的十分難受。

  一轉身,明暗易位,只見敵人原來是一個青年道士,長眉俊目,面如冠玉,大約十八九歲年紀,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的教誨。」

  郭靖單掌護身,嚴陣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幹麼?」那道士喝道:「咱們再練練。」語聲未畢,掌隨身至,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一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一搭上臉頰,向外一拉,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表示笑脫了下巴的意思。這次那道士再不上當,右掌疾縮,左掌橫劈,郭靖仍用分筋錯骨手對付,轉瞬之間已拆了十餘招,只見那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行雲流水般瀟灑之極,真如乳燕掠波、蜻蜓點水一般,掌未到,身已轉,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顯然功夫是遠在自己之上。

  郭靖學藝後初遇敵手,就是一個武功極強之人,又怕梅超風尚躲在暗處,俟機偷下毒手,心中一怯,敵人一腳飛來,拍的一聲,正踢在自己右胯之上。幸而他下盤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所以只是身子一晃,並未受傷,當下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盡力守禦,又拆數招,那道士步步進逼,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一個聲音喝道:「攻他下盤!」

  郭靖一聽,正是三師父韓寶駒的聲音,心中大喜,身形一挫,搶到右首再回頭過來,只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只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

  那道士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已看出了他的缺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眼見那人一個蹌踉,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那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時叫聲:「留神!」郭靖究竟經驗不足,右足已被敵人抓住,被他乘著踢來之勢輕輕往外一送,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斗翻跌下來,篷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再上,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道士團團圍住。

  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尹志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江南六怪聽說丘道長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尹志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柯鎮惡聽見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包說話。」尹志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江南六怪平日生活清苦,稽首說道:「各位師傅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要是好意而來,為何將靖兒跌一個筋斗?那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咱們一個下馬威?」

  這時朱聰已揭開封皮,抽出信箋,低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俠女尊前曰: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圖古人仁俠之風,復見之於今日也。」柯鎮惡聽到這裏,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

  朱聰接著讀道:「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嘆,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公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五俠聽到這裏,同時「啊」了一聲。

  江南六怪早知丘處機神通廣大,他全真教中門人弟子又遍於天下,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所以對嘉興比武之約真可說念茲在茲,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是十分渺茫之事,因此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孩子找到,心中都不禁一震。

  他們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李萍與郭靖說起,朱聰望了郭靖一眼,見他並無異樣,又讀了下去:「二載之後,江南花盛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讀到這裏朱聰就停住了。韓寶駒道:「底下怎麼說?」朱聰道:「信完了。這確是他的筆跡。」原來當日酒樓賭技時,朱聰曾在丘處機袋中偷到一張詩箋,看到他寫的兩句詩,所以認得他的筆跡。柯鎮惡沉吟了一下,道:「那姓楊的是叫楊康吧?」尹志平道:「是。」柯鎮惡道:「那麼他是你的師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師兄。弟子雖然年長,但楊師哥入門比我早了兩年。」江南六怪剛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在不是他的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心頭都不禁涼了半截;而自己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經知曉,一面詫異,一面感到己方已處於下風。

  柯鎮惡冷冷的道:「剛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志平聽了他的語氣,頗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咱們也不寫回信啦!」尹志平聽了這番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柯鎮惡又道:「你把那骷髏拿來幹什麼?」

  原來尹志平奉師父之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年少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躲在暗中窺探郭靖練武。這日六怪與郭靖到張阿生墳上掃墓,他也悄悄跟了去,隱身在樹叢之中,看南希仁與郭靖過招。後來華箏一笑,他也是出其不意,吃了一驚,身子一動發出了聲音,立被柯鎮惡驚覺。要是他空身逃去,那也罷了,偏是他看到一堆堆骷髏白骨十分古怪,順手拿了一個,這一來卻大觸六怪之忌。

  柯鎮惡見他不答,又問:「你是與黑風雙煞有交情呢,還是恥笑江南七怪之中,有人命喪於九陰白骨爪之下?」尹志平忙道:「弟子是隨手拿了一個玩弄,絕無他意。弟子實在不知道什麼黑風雙煞與九陰白骨爪。」柯鎮惡「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尹志平被他一頓搶白,訕訕的十分沒趣,向各人行了個禮:「弟子告辭了。」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禮。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

  尹志平大驚,雙手猛力向外一格,想要撂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過跌一個筋斗,這一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他左臂一沉,將尹志平全身提了起來,揚聲吐氣,「嘿」的一聲,將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扎起來,一跛一拐的走了。

  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嘆了一口氣,餘人心中都是同樣的感觸,俱覺黯然。南希仁忽道:「知其不可而為之。」韓小瑩道:「四哥說的是,咱們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從來沒有退縮過。」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我教你暗器。」

  朱聰等都知大哥這閉目打菱的手法,是他盲目後防身絕藝,非至生死關頭決不肯用,更不要說傳授別人,這時他答應教給郭靖,確是非同小可之舉。韓小瑩道:「靖兒,快磕頭謝大師父。」郭靖依言磕頭,退出帳去,柯鎮惡又輕輕嘆了一口氣,心想郭靖能否學成這門絕藝,實在難以預卜。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可是不論讀書學武,以至彈琴奕棋,一味望其速成,拚命以赴,有時反而窒塞良多,停滯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甚嚴,而郭靖又非聰明穎悟之人,心裏一嚇,竟是錯誤百出。自小道士尹志平夜訪之後,三月來竟是進步極少。正所謂「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就是這個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同的驚人藝業,每人都是下了無數苦功,方有今日成就,要郭靖在數年之間領悟其中精微,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只是中人之資呢!

  這天清晨,韓小瑩在曠野中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四招,使到「技擊白猿」中那一招時,要躍在空中,在半空中連挽兩個平花,然後迴劍下擊。郭靖多紮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中只挽了一個半平花,身子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不能成功。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那知郭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此。

  韓小瑩想起自己七兄弟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這樣一個蠢材出來,心中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寶劍往地下一擲,掩面而走。

  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呆呆的站在當地,心中難過極。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自己稍有成就,以慰師心,那知眾師父詞色之間,顯然對自己越來越感不滿。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公主的聲音在身後叫道:「靖哥哥,快來,快來!」郭靖回頭一看,見她騎在一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

  郭靖道:「怎麼?」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鵰打架。」郭靖道:「我在練武呢?」華箏笑笑道:「練不好,又被師父罵了是不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韓小瑩剛才的情景,垂頭喪氣的道:「我不去。」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你不去,以後別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樣。」華箏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嘟起小嘴,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道黑鵰打勝呢,還是白鵰勝。」郭靖道:「就是懸崖上的那對大白鵰和人打架麼?」華箏道:「是啊,黑鵰很多,但白鵰厲害得很,已啄死了六七頭黑鵰……」

  郭靖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一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鵰圍攻白鵰,雙方奮勇互啄,只打得毛羽紛飛。白鵰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鵰閃避稍慢,被白鵰當頂一啄,立即斃命。落在華箏的馬前。

  又鬥一陣,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趕來觀戰,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馬而來,看得很有興味。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之下遊玩,這對白鵰飛來飛去幾乎日日見到,對牠們似乎有了感情,又見牠們以寡敵眾,所以只盼白鵰得勝,三個人不住口的為白鵰吶喊助威:「白鵰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

  酣鬥良久,黑鵰又死了兩頭,兩白鵰身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一頭身材特大的黑鵰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鵰轉身逃去,沒入雲中,只剩下三頭黑鵰還在勉強支持,眾人眼見白鵰已獲勝利,都歡呼起來。過了一會,三頭黑鵰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一頭白鵰不捨,隨後趕去。

  眾人見戰鬥結束,正要散去,忽然空中怪聲急唳,十多頭黑鵰從雲中猛撲下來,直向站在崖上用嘴整理羽毛的白鵰啄去。鐵木真喝采道:「好兵法!」

  這時白鵰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鵰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鵰,但終於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群鵰撲上去亂抓亂啄。郭靖與拖雷、華箏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鵰。」鐵木真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鵰打了個勝仗,這是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

  眾黑鵰啄死了白鵰,突然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撲去,只見洞中伸出了兩隻小白鵰的頭來,竭力抵擋。華箏哭叫:「爹爹,你還不射?」

  鐵木真微微一笑,彎雕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鵰的身中,眾人齊聲喝采。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射。」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眾黑鵰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

  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那些黑鵰振翅高飛之後,射中就極不容易,弩箭上去時被牠們健翼一撲,都掉了下來。鐵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賞。」

  神箭手哲別正站在鐵木真身旁,存心要郭靖一顯身手,從背上拿下自己的強弓硬弩,走到郭靖身邊,交在他手裏,低聲道:「跪下,射項頸。」郭靖接過弓箭,一膝跪地,左手似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將一張二百斤的弓拉了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功夫固然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準,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鵰並翼從左首飛過,左臂一挪,瞄準了黑鵰頸項,右臂一拉一放,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那箭去得好快,黑鵰待要閃避,箭桿已從牠頸中對穿而過,這一箭勁力未衰,接著又刺進了第二頭黑鵰腹內,一箭貫著雙鵰,落在郭靖身前。眾人齊聲喝采歡呼。餘下的黑鵰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飛逃,片刻間飛得無影無蹤。

  華箏在郭靖耳邊悄聲道:「把雙鵰獻給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鵰,奔到鐵木真馬前,一膝半跪,高舉過頂。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鵰,心中甚喜。要知北國寒地的大鵰非比尋常,雙鵰伸展開來足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一撲下來,能把整個小馬大羊攫到空中,連虎豹遇到大鵰也要迅速躲避,真是厲害無比。

  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鵰,笑道:「好孩子,難為你啦!」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的意思。

  拖雷有意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你說射中的有賞,我義弟一箭雙鵰,你賞什麼給他?」鐵木真道:「賞什麼都行。」問郭靖道:「你要什麼?」拖雷喜道:「真的賞什麼都行?」鐵木真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蒙古諸將見鐵木真這時心緒好極,心想郭靖不論求什麼重賞,他都能答應,大家望著郭靖,瞧他要什麼東西。

  郭靖道:「大汗待我這麼好,我媽媽什麼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鐵木真笑道:「你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麼你自己要什麼?隨便說吧,不用怕。」郭靖微一沉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什麼,我是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鐵木真道:「什麼?」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公主嫁給他後一定吃苦。求求大汗別把公主許配給他。」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麼成!好吧,我賞你一件寶物。」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個個心中好生羨慕,原來這是鐵木真平素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殲敵無數,如不是他先前把話說滿了,決不能輕易賞賜給他。

  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只見刀鞘是純金鑄成,刀柄盡頭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柄上鑲了一片晶瑩異常的黑玉,玉旁刻著幾個蒙古文字:「鐵木真大汗親佩」,刀柄的另一邊刻著:「殺敵殲仇,如虎屠羊」兩句話。

  鐵木真道:「我的敵人用不著我親自去殺了,你這小子給我殺吧。」郭靖未及回答,華箏忽然失聲而哭,一躍上馬,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自己十分鍾愛的幼女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中一軟,微微嘆了一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王子諸將在後遠遠跟隨。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想來這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之中,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技擊白猿」仍是沒有練成,不是躍起太低,就是來不及劍挽平花。他心裏一躁,沉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只練得滿頭大汗,忽然遠處馬蹄聲響,華箏又騎了青驄馬奔來。

  她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橫臥在草地之上,一手支頤,瞧著郭靖練劍,她見郭靖十分辛苦,叫道:「靖哥哥,別練了,息一忽兒吧。」郭靖道:「你別來吵我,我沒功夫陪你說話。」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從懷裏摸出了一塊手帕,打了兩個結,向郭靖拋擲過去,道:「你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聲,讓手帕落在地下,仍是練劍。

  華箏看了一會,抬起頭來,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鵰不住啾啾鳴叫,忽然間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鵰疾飛而至。牠追逐黑鵰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鵰將牠誘到極遠之處。鵰眼視力極遠,牠早見到愛侶已喪身在懸崖之上,晃眼間猶如一朵白雲,從頭飛掠而過。郭靖住了手,抬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鵰盤來旋去,不住悲嗚。華箏道:「靖哥哥,你瞧牠多可憐。」郭靖道:「嗯,牠一定很傷心!」只聽得白鵰一聲長鳴,振翼直上雲霄。

  華箏道:「牠上去幹什麼……」語聲未畢,那白鵰突然如一枝箭般從雲中猛衝下來,噗的一聲,把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了起來,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忽然背後一個洪亮的聲音道:「可敬,可敬!」兩人回過頭來,見是一個蒼髮道士,臉色紅潤,手裏拿著一柄拂塵。這人裝束十分古怪,頭頂梳了三個髻子,如品字形般高高聳立,一件道袍卻是一塵不染,在這塵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他說的是漢語,華箏聽了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那兩頭小白鵰死了爹娘,在這上面怎麼辦?」這懸崖高聳接雲,四面都是險岩怪石,無可容足之處。兩頭乳鵰尚未學會飛翔,眼見就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