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呆呆的望了一會,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鵰下來。」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技擊白猿」仍是絲毫沒有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冷冷的道:「這樣練法,再練一百年也沒用。」郭靖收劍回顧,見那說話的正是頭梳三髻的道士,心中不禁有氣,說道:「你說什麼?」
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欺近兩步,郭靖只覺手臂一麻,也不知怎的,只見青光一閃,手裏本來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朱聰本也教過,雖然未能學得精通,大致訣竅也已領會,但這道士剎那間將自己長劍奪去,別說未能抵禦,連對方的手法也未看得清楚。這一來不由得心中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賜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於她。
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縱身而起,只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已用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後輕飄飄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
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鵰十分可敬,牠的後嗣不能不救!」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捷若猿猴,輕若飛鳥,手足並用,在懸崖上爬了上去。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牆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任何山石上一借力,立即竄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遊了上去。
郭靖和華箏看得驚心動魄,心中砰砰亂跳,心想他只要一個失足,這一跌下來豈不是跌成了肉呢?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鑽入了雲霧之中,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郭靖道:「快爬到頂了……好啦,好啦!」華箏放下雙手,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來一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中獵獵飛舞,從下面遠遠望上去,真如一頭大鳥。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將兩頭小鵰捉了出來,放在懷裏,背脊貼著崖壁,直溜下來。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是手一鉤,或是腳一撐,把下溜之勢稍緩一緩,在光滑的石壁上竟如從空中飛墮般順瀉而下,轉眼之間腳已落地。
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那道士從懷裏取出了白鵰,對華箏道:「你能好好的餵養牠們麼?」華箏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別給牠們啄到,鵰兒雖小,這一啄可厲害得緊。」華箏解下頭上一根絨帶,把每頭小鵰的一隻腳縛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給牠們吃!」那道士道:「且慢!你答應我一件事,才把小鵰兒給你。」華箏道:「什麼事?」道士道:「我上崖頂捉鵰兒的事你們兩人不能對誰說一個字。」華箏笑道:「好,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
那道士微笑道:「這對白鵰長大了可兇猛得很呢,餵牠的時候得留點兒神。」華箏滿心喜歡,對郭靖道:「靖哥,咱們一個人一隻,我拿去先給你養,好麼?」郭靖點點頭,華箏翻上馬背,飛馳而去。
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那道士將長劍遞還給他,一笑轉身。郭靖見他要走,急道:「道……道長,您別走。」道士笑道:「幹麼?」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撲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頭,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道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什麼?」
郭靖心裏一酸,見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猶如遇到親人一般,似乎任什麼事都可以向他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道長……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學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樣?」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練,總是呆頭呆腦,笨手笨腳……」道士道:「你是要我指點你一條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幾十個頭。那道士道:「我瞧你倒也誠心,這樣吧,再過三天是月望,明月中天之時,我在崖頂上等你。你可不許對誰說起!」說著向懸崖一指,飄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心想:「這樣說來,道長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他又轉念一想:「我又不是沒有明師,眼前六位師父這樣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什麼辦法。那道長本領再高,我學之不會,也是枉然。」想到這裏不禁心灰意懶,但他資質雖差,毅力卻強,望著崖頂出了一會神,提起長劍,把「技擊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腹中饑餓,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過,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巧勁不到,不但傷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錯,軟鞭反過來刷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砸起老大一個疙瘩。韓寶駒脾氣暴躁,反手就是一記耳光。郭靖不敢作聲,提鞭又練。韓寶駒見他努力,對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出了幾次亂子,也就不再怪責,教了五路鞭法,好好勉勵幾句,命他自行練習,上馬而去。
這金龍鞭法練習時苦頭可就大啦,只練了數十遍,額頭、手臂、大腿,已打得到處都是烏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地上呼呼睡去,一覺醒來,月亮已從山間鑽了出來,只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被師父打的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
他望著崖頂,咬牙道:「他能上去,我為什麼不能?」奔到懸崖腳下,攀籐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十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那裏能再上去一步?
他咬緊牙關,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險險跌下去粉身碎骨,郭靖知道無望,嘆了一口氣,想要下來,那知往下一瞧,只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上來時一步一步硬頂,想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被凸出的巖石擋住,再也摸索不到,湧身向下一跳吧,勢必會碰在山石上撞死。
他處於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裏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上,當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左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中,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於是又把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尺,接著又向上挖孔。這樣勉力硬上了二丈多高,已累得頭暈目眩,手足酸軟。
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雖然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數十個孔,短刀也必鋒摧刃折,但他百折不撓,一心一意的要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手再去鑿孔,忽然聽見崖頂上一聲長笑。
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中只感奇異,卻不能抬頭觀看。笑聲過後,只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聽得日間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裏,我拉你上來。」郭靖大喜,還刀入鞘,一手在一個小洞中用手指緊緊扣住,另一隻手將繩子在腰裏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
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郭靖道:「縛好了。」那道人似乎沒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郭靖再答:「縛好啦。」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這麼遠。你如縛好了,就把繩子扯三扯。」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裏一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絕想不到會如此快法,只感腰裏又是一緊,身子向上一舉,又是向下一落,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裏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的臂膀一扯,笑道:「日裏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這崖頂是一塊巨大的平台,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著奉侍師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中人。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不禁惶然,依言坐下。
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你只要學得六人中任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你又不是不用功,為什麼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道什麼原因?」
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師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那道人笑道:「那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請師……師……師請道長教誨。」那道人道:「講到普通武功,武林中如你這般人物已是罕有,你學藝之後一起始就被小道士打敗,於是心中自餒,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中奇怪,暗思:「怎麼他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打了你一個筋斗,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他未必就勝過了你。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並不在我之下,所以武功我是不能傳你的。」郭靖聽了好生失望。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師曾與人打賭。要是我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快。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佔人便宜?」郭靖道:「賭賽什麼?」那道士道:「你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你現在也不必問,兩年之內,他們必會和你細說。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
郭靖心中大奇:「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生出來不久就學會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卻是不說。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用雙手撥除積雪,橫臥在大石之上。
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郭靖唸了幾遍,記在心中,但不知是什麼意思。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有一絲思慮。然後歛身側臥,鼻息綿綿,魂不外蕩,神不外遊。」當下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歛慮之術。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神活,丹田中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竟自慢慢不覺。這樣坐了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在躺下睡吧。」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來,東方已經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去,命他當晚再來。
如此晚來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頂上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並未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日間練武之時,竟爾身輕腳捷,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在一伸手就自然的用上了勁,原來拼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現在忽然做得又快又準。江南六怪只道他勤練之後,忽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更有一件奇事,他爬上懸崖時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現在已可一躍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
又過了一年,離比武之期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脫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士的嘉興比武。他們見郭靖技藝大進,昔日沮喪的心情已一掃而空,自覺取勝極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
這一天一早,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你儘使兵器,拳術上只怕生了一點,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郭靖點頭答應。
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間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方才把馬群定住。馬群剛剛安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殷赤如血的小紅馬猛衝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群馬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跑得無影無蹤。
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到了眼前,奔入馬群搗亂一番。牧人們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速無倫,那裏抓得住牠,一剎眼又跑得遠遠地,這次卻是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十分得意。
眾牧人又好氣又好笑,都拿牠沒有辦法,待第三次衝來時,三名牧人彎弓相射,那匹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極好的人也未必及得上牠。
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黃馬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又是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這匹紅馬的來歷。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從那處深山裏鑽出來的。前幾天咱們見牠生得美,想用繩圈套牠,那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牠,這幾日天天來跟咱們搗亂。」一個老年牧人臉色嚴肅道:「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什麼?」老牧人道:「那是天上的龍變的,惹牠不得。」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老牧人道:「小夥子知道什麼?我牧了幾十年馬,那裏見過這樣厲害的畜牲?……」說話未了,那紅馬又衝進馬群。
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可說海內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嘆勿如,這時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在,斜刺裏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光扣得不差分釐。韓寶駒往下一落,準擬穩穩當當的落在馬背之上,他一生不知馴服過多少兇狠的劣馬,只要一上馬背,天下沒有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那知那紅馬波的一下,突然如箭般往前射了出去,他這下竟沒騎上。
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他身矮腿短,那裏追得上,驀地裏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中,猶如一隻紙鷂。
眾牧人都大聲鼓躁起來。江南六怪瞧那抓住馬鬣的人影,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擔憂。朱聰道:「他那裏學來這樣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那知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那道人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精深的內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習練了武林中最祕奧的輕身本領「金雁功」。他自己尚矇矇朧朧,只覺那道人待他甚好,上崖越來越不費力,也就毫不懈怠的每晚上去睡覺。他內功日有精進,自己還道那是少年人年長時應有之象,因為從未顯過身手,連他六位師父也未發覺。這時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有擒到,身子一躍,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剛議論得幾句,郭靖已騎在馬背之上奔馳回來。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被牠顛下背來。韓寶駒在旁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長。眾牧人都看得心中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禱告,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
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韓寶駒道:「不成!一換人那是前功盡棄。」他知道凡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後,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牠,牠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頸中呼氣不得,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
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牠跟定了你,你趕牠也趕不去啦。」郭靖依言躍下,那小紅馬伸出了舌頭,來舐他的手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飛起一足,將他踢了一個筋斗。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給牠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一齊回帳。
午飯以後,郭靖來到師父帳中。全金發道:「靖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麼了。」郭靖道:「在這裏嗎?」全金發道:「不錯!在那裏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裏與人動手。」說著左手一揚,右手一拳。郭靖照規矩讓了三招,第四招舉手還掌。全金發攻勢凌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這一招並非練武手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絕招,雙拳沉猛之極,郭靖一退,後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
他大吃一驚,危急中力求自救,自是人之本性,左臂運勁一圈,搭住全金發的雙臂往外猛甩。這時全金發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拳到時胸肌竟如毫不受力,轉瞬之間,又被他一圈一甩,雙臂盪了開去。
郭靖呆了一呆,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但憑六師父責罰。」他心中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了什麼大罪,六師父竟要用殺手取他性命。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臉色嚴厲。朱聰道:「你暗中跟別人練武,幹麼不讓咱們知道,如不是六師父這一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別師父教弟子射箭刺槍。」朱聰沉著臉道:「還要說謊?」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恩師待弟子猶如父親一般,弟子怎敢欺瞞?」朱聰道:「那麼你一身內功是那裏學來的?你仗著有高人撐腰,把咱們六人不放在眼裏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內功?弟子一點也不會啊!」
朱聰「呸」的一聲,伸手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玄機穴」戳去。這是人身要穴,點到了立即暈去。郭靖不敢閃避抵禦,那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自己茫然不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勁。朱聰這一指戳來,他肌肉自然而然的一滑,用化勁將朱聰的手指滾轉一邊,這一戳之力立即偏斜失勢,固然仍舊戳到了郭靖身上,但只能撞得他一陣疼痛,已無點穴之功。
朱聰這一戳雖是未用全力,然被他一下子化開,心中也自驚訝,喝道:「這還不是內功麼?」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功?」當下說道:「這兩年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教弟子怎樣呼吸、打坐、睡覺,弟子覺得好玩,就跟著他教的做,不過他真的沒傳授弟子半點武藝。他叫弟子別對誰說,弟子心想這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武,所以沒稟告恩師。」說著磕了一個頭道:「弟子知道錯啦,以後不敢再去玩了。」
六怪面面相覷,聽他語氣懇摯,似乎不是假話。韓小瑩道:「你不知道這是內功麼?」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做內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心裏別想什麼東西,只想肚子裏一股氣怎樣上下行走。從前不行,近來身體裏頭真的好像有一隻熱烘烘的小耗子鑽來鑽去,好玩得很。」六怪又驚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實在不易。
原來郭靖心地純樸,雜念極少,修習內功倒比滿腦子是各種念頭的聰明人易於精進得多,所以不到兩年之間,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道:「教你的是誰?在那裏教的?」郭靖道:「他不肯告訴弟子姓名,也不許弟子叫他師父,還讓弟子發了誓,決不能對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
六怪愈聽愈奇,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但那人如此詭秘,中間似乎另有重大關鍵。
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後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聰道:「你還是去吧,咱們不怪你。不過你別說咱們已經知道了這回事。」
郭靖連聲答應,見師父們不再責怪,歡天喜地的出去,一掀帳,見華箏公主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鵰。這時雙鵰已長得十分神駿,站在地下比華箏公主高出半個頭。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天啦。」一頭白鵰一躍,停到了郭靖肩頭。兩人手攜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鵰去了。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韓小瑩道:「那人既教靖兒功夫,我看必定不是惡意。」全金發道:「那麼他為什麼不讓咱們知道?又幹麼不對靖兒說這是內功?」朱聰道:「只怕這是咱們相識之人。」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麼不是朋友,就必是對頭。」全金發沉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中,可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功夫。」韓小瑩道:「假如是對頭,幹麼來教靖兒功夫?」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陰謀毒計。」眾人心中一凜。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著靖兒,去瞧瞧那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和全金發守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只聽見郭靖叫了聲:「媽,我去啦!」行走如飛的奔了出來,兩人遠遠跟在後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兩人加緊腳步,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仍舊並不停步,一鼓作氣的爬了上去。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已不需那道人援引,自行爬上了崖頂。
朱聰和全金發更加驚訝,在崖下良久作聲不得,過了好一陣,柯鎮惡等四人也悄悄跟了來。他們怕遇上強敵要動手,所以都帶了兵刃暗器。朱聰把郭靖爬上了崖頂的事說了,韓小瑩抬頭一望,見高崖的半截沒在烏雲之中,不覺心中一寒。柯鎮惡道:「大家樹叢裏伏下,等他們下來。」各人依言埋伏。韓小瑩想起十年前惡鬥黑風雙煞,張阿生為相救自己而喪身的情景,頗與今夜相似,不禁感慨無已。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雲消日出,天色大明,還是不見郭靖和教他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像有人。朱聰道:「六弟,咱們上去探探。」韓寶駒道:「能上去麼?」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一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發一路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著輕身功夫了得,雖累出了一身汗,終於上了崖頂,一翻身上崖,兩人同聲驚呼,臉色大變。
原來崖頂上一塊大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著九個白骨骷髏,下五中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再瞧那些骷髏,果然每個都是頂上五個指孔。只是五個窟窿有如刀剜,而且孔旁焦黑,顯是指力大進,只怕指爪上還有劇毒。兩人心中砰砰亂跳,在崖頂巡視了一周,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忙問端的,朱聰道:「梅超風!」四人大吃一驚,韓小瑩急道:「靖兒呢?」全金發道:「他們從另一邊下去了。」當下把崖頂所見的情形說了。
柯鎮惡嘆道:「咱們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養虎貽患。」韓小瑩道:「靖兒忠厚誠篤,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柯鎮惡道:「那麼他幹麼跟那妖婦學了兩年武藝,卻不露半點口風?」韓寶駒道:「你說那妖婦因為眼盲,所以要借靖兒之手加害咱們?」朱聰道:「必是如此。」韓小瑩道:「就算靖兒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裝偽裝得這樣像。」全金發道:「或許妖婦以為時機未到,尚未將陰謀對他說知。」韓寶駒道:「他輕功雖高,內功也有了根底,但講到武藝,跟咱們還差得遠。那妖婦幹麼不教他?」柯鎮惡道:「那妖婦只不過要借刀殺人,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存什麼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裏的麼?」朱聰叫道:「對啦,對啦!他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裏,這才算是真正報了仇。」大家想到這裏,個個不寒而慄。
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一擊,低沉了聲音道:「咱們現在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兒回來,先把他廢了。那妖婦必來找他,就算他功力已非昔比,咱們六人也必應付得了。」韓小瑩驚道:「把靖兒廢了?那麼比武之約怎樣?」柯鎮惡道:「咱們性命要緊呢,還是比武要緊?」眾人默然不語。
南希仁忽道:「不能!」韓寶駒道:「不能什麼?」南希仁道:「不能廢了。」韓寶駒道:「不能將靖兒廢了?」南希仁點了點頭。韓小瑩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樣,主張細細問他個水落石出,再作道理。」朱聰道:「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們因一念之仁,稍有猶豫,被他洩露了機密,那怎麼辦?」全金發道:「當斷不斷,必受其害。」柯鎮惡道:「三弟你說怎樣?」韓寶駒心中模稜兩可,決斷不下,見七妹淚光瑩瑩,神色可憐,就道:「我在四弟一面。」
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朱聰嘆道:「要是五弟在這裏,咱們就分得出那一邊多,那一邊少。」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心中一酸,把眼淚強行忍住,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聽大哥吩咐罷!」柯鎮惡道:「好,咱們回家去。」六人回到帳中,個個思潮起伏,心緒不寧。柯鎮惡道:「待他來時,二弟與六弟把退路堵住,我來下手。」
柯鎮惡、朱聰、全金發決非鹵莽妄為之人,但見郭靖行動古怪,在崖頂又見到了強仇梅超風留下的標記,兩者湊合在一起,自然會以為教他本事的必是鐵屍梅超風無疑。豈知其實大謬不然,那晚郭靖照常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一見郭靖上來,立即向石旁一指,悄聲道:「你瞧這是什麼?」郭靖借著淡淡月光走近一看,見是九個骷髏,嚇了一跳,道:「這是黑風雙煞擺的?」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風雙煞?」郭靖將當年荒山夜鬥,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一遍。
那道人嘆道:「原來這厲害的銅屍是死在你手裏!」郭靖道:「那鐵屍又來啦?道長你見到她了麼?」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我只知道這是東海桃花島黃藥師門下幹的惡事,卻不知是誰。這樣說來,那必是那鐵屍衝著你六位師父和你來啦。」郭靖道:「她雙眼給大師父打盲了,咱們不怕她。」
那道人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搖頭道:「這人武功深不可測,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的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郭靖聽他說得十分鄭重,又驚又疑的道:「十年前惡鬥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現在咱們有八個人。」
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你未上來時,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有如此厲害,這實是不可思議。要知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既敢前來尋仇,必是有恃無恐。」郭靖道:「她幹麼把把骷髏骨擺在這裏?那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
那道人道:「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大概她想這懸崖十分險惡,必定無人到此,所以把骷髏留在這裏,那知陰差陽錯,竟教咱們撞見了。」
郭靖戀師心切,忙道:「這我就下去稟告恩師。」那道人道:「好,你說有一位好朋友命你傳話,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跟她硬拼那是犯不著吃虧。」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地伸臂在他腰裏一抱,一躍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巖石之後,蹲低了身形。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被按住,當下伏在地下,不敢作聲,從石後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後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髮飛舞,正是鐵屍梅超風。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險峻難行,不知她如何反而從這條路上來。那也是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梅超風從正面上來,六怪一動手,只怕這時都已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風斗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往巖下一躲,隨即想起她視而不見,這才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石上,做起吐納功夫來。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竟是修習上乘武功的基礎,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