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崖頂疑陣

  過了一陣,忽聽見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起初甚為緩慢,後來聲音越來越急,猶如大鍋炒豆炒熟時的爆裂一般。聽聲音是人身關節的響聲,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運氣作響,郭靖雖然不知這是奇門派的上乘武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

  她關節中響聲繁音促節的奏了一會,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左手在腰裏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長蛇來。郭靖吃了一驚,看清楚那是一條其長無匹的銀色軟鞭。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竟長了十倍,眼見是六丈有奇。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一頭各有三丈,一聲低笑,舞了起來。這鞭卻也古怪之極,舞動並不迅捷,竟無絲毫破空之聲,東邊一捲,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斗然間她右手一溜,執住鞭梢,六丈長的鞭子暴伸出去,搭住一塊大石,捲了起來,靈便準確,有如用手一般。

  郭靖在驚奇,那鞭頭突似向他頭上抓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頭裝了十多隻明晃晃的尖利倒鉤。郭靖早已執刀在手,順手揮刀往鞭頭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身子掀倒在地,眼前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道長救我,這一刀子只要撩上了她的鞭子,我已被她長鞭打得腦漿迸裂了。」原來梅超風瞎眼之後,練了這件厲害兵刃,只要聽到半點響動,六丈之內,無人能逃開他長鞭的一擊。郭靖不敢再看,屏住呼吸,躲在岩石之後,慶幸剛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

  梅超風練了一陣,收鞭回腰,從懷裏摸出一大塊東西來,攤在地下,用手摸索,似乎在思索什麼?想了一會,站起來做了幾個姿勢,又在那東西上摸索尋思。這樣鬧了好久,才把那塊不知是布是革的東西收入懷裏,從懸崖的背後翻了下去。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道:「咱們跟著她,瞧她還鬧什麼鬼。」一把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這懸崖之背看似險峻,其實可以攀附之處反而更多,只是外面看不出來而已,梅超風無目可用,選中的反倒是一條較易的道路。

  兩人一著地,梅超風的人影已在極遠之處,那道人一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步履如飛,身子輕了一大半,一路遠遠跟蹤,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的豎立著數十個大營,梅超風身形一晃,隱沒在營帳之中。兩人加快腳步,躲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外面,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在往裏一張,只見一個人拔出利刀,一刀斜劈下去,將一個大漢砍死在地。

  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靖識得這大漢是鐵木真的親隨,不覺吃了一驚,心想:「怎麼他在這裏被人殺死?」輕輕把帳幕底邊往上掀高一些,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過面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在你再沒疑心了吧。」另一個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這事未必能夠成功。」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現在就去給他報信吧。」那人道:「你是我義弟,你父親又待我這樣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郭靖知道這是鐵木真的生死之交札木合,暗暗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大汗?這怎麼會?」

  又聽得另一個人道:「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為鎮北招討使。」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十分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他是金國的六王爺。」

  札木合聽了這番話,頗為心動,道:「只要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服從。」桑昆大喜道:「要爹爹下命令,那還不容易?回頭我去請命,他不會不給。」完顏烈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桑昆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帶咱們兄弟遊玩一番,那是再好不過。」完顏烈微微一笑道:「怎樣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

  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向後一指。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什麼。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裏搗什麼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於是又伏下地來,只聽見桑昆道:「他早把女兒許給了我的兒子,剛才他派這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說著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對他說,請他明天一早親自來跟我爺爺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這個羅網。」說著哈哈大笑。

  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裏一托,郭靖身子一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影從身邊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裏卻仍抓著一人。

  那道人牽著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正在找人詢問你師父們居住的所在。咱們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

  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日已過午。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但現在事急了,再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丹陽子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纔知這道人的名字,他也不知丹陽子馬鈺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師父!」跨了進去,突然雙手手腕上一緊,同時被人拿住,膝後一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一杖當頭砸將下來。

  郭靖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嚇得魂飛天外,只好閉目待死,只聽得噹的一響,兵刃相交,一個人撲在自己身上。他睜眼一看,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寶劍卻已被柯鎮惡砸飛。柯鎮惡長嘆一聲,把鐵杖往地下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

  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朱聰與全金發,心中驚疑交集,茫然不解。柯鎮惡冷然道:「教你內功的那位師父呢?」郭靖道:「他在外面,求見六位恩師。」

  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拜訪,大出意料之外,搶出帳來,日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那裏有梅超風的影子。朱聰喝道:「那妖婦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著馬鈺,驚疑不定。

  馬鈺搶步上來,稽首說道:「久慕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如何之。」朱聰放下郭靖手腕,還了一揖,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郭靖想起自己還未及代他通報,忙搶著道:「這位是丹陽子馬鈺道長。」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後,他就是全真教的掌教之人,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所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藝功夫,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他的深淺。

  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咱們多多失敬。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麼?」馬鈺道:「敝師弟雖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理。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他與六俠賭賽之事,貧道不願過問。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責。」

  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全金發也輕輕放脫了郭靖的手腕。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麼?你幹什麼不早說?咱們都錯怪你啦。」說著撫摸他的頭髮,心中十分憐惜。郭靖道:「道長叫我不要說的。」馬鈺道:「貧道雲遊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所以與六俠雖是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著又行了一禮。

  六怪見他氣度沖謙,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各各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

  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的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兒就回來。」柯鎮惡適才險些兒傷了他的性命,心中十分歉然,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梅超風突然趕到,一個照顧不到,傷害於他,忙道:「不,你留在咱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郭靖待要辯說,柯鎮惡卻已在與馬鈺細談當年荒山夜鬥雙煞的情景。

  他焦急異常,只等他們談話稍停,即行稟明原委,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公主遠遠奔來,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剛大哭一場,走近身來,滿腔委曲地說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

  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和札木合安排了詭計,要把大汗騙去害死他。」華箏吃了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華箏道:「好!」嫣然一笑,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

  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麼反而高興?」後來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只聽見馬鈺說道:「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了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真傳。她的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六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無方,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輸給於她,但要除她,只怕咱們自己也有損傷。」韓小瑩道:「難道五哥與大哥之兄長的深仇,就此不報?」馬鈺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各位既已誅了她的丈夫,大仇可說已經報了,她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

  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種陰毒功夫。每年不知要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放任不理。」朱聰道:「現在是她來找咱們,不是咱們找她。」全金發也道:「就算這次咱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各全其美的法子在此,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接口,靜候柯鎮惡的決斷。

  柯鎮惡道:「咱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拼硬鬥,道長指點明路,咱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原來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的功夫在十年中不知如何竟然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內裏是在指點他們避開她毒手之方。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

  馬鈺稽首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祐。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據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朱聰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孽,黃藥師怎能再傳他功夫!」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那鐵屍的功夫卻與現下相差極遠。她如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己苦練,決計到不了這個地步。咱們今日誅了鐵屍,若是黃藥師見怪,這……」

  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功夫,雖然大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他們掌教人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聰當下說道:「道長顧慮周詳,咱兄弟佩服得很,就請示下妙策。」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起來有點不自量力,請六俠不要見笑。」朱聰道:「不必過謙,重陽門下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馬鈺道:「仗著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中尚有一點點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所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虛名將她驚走。」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六怪雖然覺得未免示弱,但全真教的七子,卻確是天下無人敢惹的,當下都無異議。

  各人飽餐之後,齊向懸崖而去,馬鈺和郭靖先上,六怪見馬鈺絲毫不肯炫技逞能,跟在郭靖後面,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而他步法輕捷,身形凝穩,顯然功力深厚,六怪都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長春子丘處機之下,只是一個名震南北,一個沒沒無聞,想來與兩人性格不同有關。」

  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六人檢視梅超風在崖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心中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剛才所說的確非危言聳聽之辭。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全都沉入黑暗之中,又等了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韓寶駒焦躁起來,道:「怎麼她還不來?」柯鎮惡道:「噓,來啦。」眾人心裏一凜,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原來這時梅超風尚在數里之外,柯鎮惡耳朵特靈,所以聽見。

  那梅超風身法好快,眾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滾滾而來,轉瞬間衝到了崖下,她手一伸,就在岩石中插進數寸,雙腳毫不用力,只憑兩手交互上攀,就如用手行走梯級一般。朱聰向全金發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為緊張,想來自己也必如此。

  過不多時,梅超風一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白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仔細一看,那人不是華箏公主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一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伸過來一把按住,朗然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裏,決不與她干休!」

  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見朱聰自稱丘處機,還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詫,當下縮身在崖石之後傾聽。馬鈺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楚楚,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

  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佈在這裏,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這裏靜候便了。」梅超風不知此外還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裏,縮於石後,絲毫不敢動彈,韓小瑩道:「她雖然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朱聰笑道:「清淨散人就是心腸軟,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主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人見聞稍廣的人無不知名:大師兄是丹陽子馬鈺,二師兄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丘處機,玉陽子王處一,廣寧子郝大通,第七位清淨散人孫不二,則是馬鈺在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韓小瑩道:「譚師哥你說怎樣?」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誅。」朱聰道:「譚師哥,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等妖婦到來,請你出手,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南希仁道:「還是請王師弟用鐵腳給她一腳送往西方極樂世界。」

  原來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其次則數玉陽子王處一。他某次與人賭勝,曾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淵之上,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撟舌不下,因而得了個「鐵腳仙」的名號。他洞居九年,刻苦緞練,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詩,內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等語,描述他內功之深。

  馬鈺與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事先商酌好的話,柯鎮惡因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怕她認出聲音,始終一言不發。

  梅超風越聽越驚,心想:「不但全真子全到齊,而且每人近來都練了精湛武功,我行藏一露,那裏有性命?」

  此時皓月中天,照得滿崖通明。朱聰道:「今晚烏雲密佈,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梅超風心中竊喜:「幸好黑漆一團,否則他們眼力厲害,只怕早就見到我了。謝天謝地,月亮不要出來。」

  郭靖一直望著華箏,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知她無恙,不禁大喜,雙手連搖,叫她不要作聲,華箏茫然不解,叫道:「靖哥哥,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別說話!」

  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一指點了華箏的啞穴,心中疑雲大起。全金發道:「志平,剛才是是你說話來著?」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說道:「弟子好像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梅超風心中忽如電光一閃:「全真七子都聚在這裏,那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佈疑陣騙我?」

  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後面探身出來,知她已起了疑心,要是她發覺了破綻,立即動手,自己雖然無礙,郭靖、華箏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不覺十分焦急。

  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慢慢舉起手來,眼見就要發難,知道事急,朗然說道:「大師哥,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金關玉鏁二十四訣,必定極有心得,請你試演幾下,給咱們瞧瞧如何?」

  馬鈺會意,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當即說道:「我雖為諸同門之長,但資質愚魯,那裏及得上諸位師弟,師父所傳心法,我領會的實在是十中不到一二。」他一字一語的說來,中氣充沛之極,聲音遠遠傳送出去,聽他說話平穩沖謙,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音,最後一句剛說完,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夾著崖頂風聲,真如龍吟虎嘯一般。

  梅超風聽見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那裏還敢動手,慢慢縮回岩後。馬鈺又道:「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憫,如果她能痛改前非,決不再殘害無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那麼咱們就饒她一命吧。丘師弟,你與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請他們也不要再找她算舊帳,兩家既往不咎,各自罷手。」朱聰道:「這倒容易辦到,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

  突然岩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多謝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風在此。」說著長出身形。眾人本擬將她驚走,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改過遷善,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之所及。梅超風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和各位道長請教,久仰清淨散人武術精湛,我想領教一招。」說著橫鞭而立,靜待韓小瑩發聲。

  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不明死生,他是真情篤性之人,自小又與拖雷,華箏兄妹情如手足,那裏顧得梅超風的厲害,忽然縱身過去,扶起華箏。梅超風左手一鉤,已拿住他的左腕。

  郭靖跟馬鈺學了玄門正宗的內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當下右手一送,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左手一扭一奪,忽地掙脫。那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剛覺他手腕滑開,立即又是向前一拿,再度拿住,這次扣住了他的脈門,使他再也動彈不得,厲聲喝道:「是誰?」

  朱聰急打手勢。郭靖道:「弟子長春真人門下尹志平。」梅超風心想:「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內功竟也已有根底,被我抓住了居然能夠掙脫。看來我只好避開了。」當下「哼」了一聲,放開手掌,郭靖急忙逃回,只見五個手指印深深嵌入肉裏,知道她心有所忌,這一抓未用全力,否則手腕早已被她捏斷,思之不覺駭然。

  這一來,梅超風卻也不敢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忽地心念一動,朗聲道:「馬道長,鉛汞謹藏,何解?」馬鈺順口答道:「鉛體沉墜,以比腎水;汞性流動,而擬心火,那就是說當固腎水,息心火,習靜功方得有成。」梅超風又道:「姹女嬰兒何解?」馬鈺忽然想起她是求教修習內功的祕訣,大聲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傳,快走快走!」

  梅超風哈哈一笑,說道:「多謝道長指點。」倏地拔起身子,銀鞭在右上一捲,身隨鞭落,凌空翻下崖頂,身法之快,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

  各人眼見她順著崖壁溜將下去,才都鬆了一口氣,馬鈺將華箏啞穴點醒,將她放在石上休息。朱聰謝道:「十年不見,不料這鐵屍的功夫已練到這個地步,如不是道長仗義援手,咱們師徒七人難逃這個劫數。」馬鈺謙遜了幾句,眉頭深蹙,似乎頗有隱憂。朱聰道:「道長如有未了之事,咱兄弟雖本領不濟,當可代供奔走之役,請道長不吝差遣。」

  馬鈺嘆了一口氣道:「貧道一時不察,著了這狡婦的道兒。」各人大驚,齊問:「她用暗器傷了道長麼?」馬鈺道:「那倒不是。她剛才問我一句話,我匆忙間未及詳慮,順口答了她,只怕成為日後之患。」眾人都是茫然不解。馬鈺道:「這鐵屍的外門功夫,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也未必能勝得了她。只是她內功卻未得門徑,必是她從那裏偷到了一些修練內功的奧祕,卻因無人指點,未能有成。剛才她出我不意的問我那句話,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雖然我隨即發覺,未答她第二句話,但是第一句話,也已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韓小瑩道:「只盼她頓悟前非,以後不再作惡。」馬鈺道:「但願如此,否則她功力一深,再作起惡來,那是更加難制了。唉,只怪我糊塗,沒有防人之心。」

  他說到這裏,華箏「啊」的一聲,悠悠醒來,從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靖哥哥,爹爹不信我的話,他已帶人到王罕那裏去啦。」郭靖大吃一驚,忙問:「他怎麼能不信?」華箏道:「我去對他說,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謀害他,他哈哈大笑,說我不肯嫁給都史,所以說謊兒來騙人。我說是你親耳聽來的,他更加不信,說回來還要罰你。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十多個從人去了,忙來找你,那知道半路上被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帶我來見你麼?」眾人心想:「要是咱們不在這裏,你腦袋上早已多了五個窟窿了。」

  郭靖道:「大汗去了有多久啦?」華箏道:「好大半天啦。他們騎的都是快馬,再過半天,就會到王罕那裏了,靖哥哥,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麼?那怎麼辦?」說著哭了起來,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登時彷徨無策。

  朱聰道:「靖兒,你快下去,騎你那匹小紅馬去追趕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話,也請他派人先去刺探明白,華箏公主,你去請你拖雷哥哥,趕快集兵,開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搶先下崖,接著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吊了下去。郭靖急奔回到蒙古包旁,跨上小紅馬,疾馳而去。

  這時晨曦初現,殘月漸隱,郭靖心中焦急異常:「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那麼就是趕上也沒有用了。」

  那小紅馬神駿異常,牠天生喜愛疾馳狂奔,跑發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興,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腳。郭靖怕牠累倒,勒韁小休,牠反似不大願意,只要韁繩一鬆,牠立即歡呼長嘶,向前猛衝。更有一樣奇事,那小紅馬雖在急馳之中,喘氣並不加劇,似乎絲毫不見費力。

  這樣大跑了兩個時辰,郭靖才收韁休息,片刻之後,上馬又跑,再過一個時辰,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排列了三隊騎兵,瞧人數約是三個千人隊。轉眼之間,紅馬已奔近隊伍,郭靖看騎兵旗號,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見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陣戒備,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過了頭,後路給人截斷啦!」雙腿一夾,那小紅馬如箭離弦,呼的縱出,四蹄翻起,掠過了兵隊陣邊。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一人一騎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不敢停留,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陣,只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高舉在前面,十餘騎人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騎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馬上前,奔到鐵木真馬旁,叫道:「大汗,快回來,前面去不得!」鐵木真愕然勒馬,道:「怎麼?」郭靖把昨夜在完顏烈營中所見以及後路已被人截斷之事說了。

  鐵木真將信將疑,斜眼望著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詭計,他想:「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義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計於我。」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急道:「大汗,你派人向來路一探便知。」鐵木真為人精細,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雖覺王罕與札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不可能,但想:「與其受人欺騙一千次,決不莽撞送死一次!」當下向次子察合台與大將赤老溫道:「回頭哨探!」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

  鐵木真一看四下地勢,發令道:「上那土山戒備!」他隨從雖只有十餘人,但個個是猛將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點,各人已在土山四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擋蔽之物。

  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匹馬急馳而來,煙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這時追兵分成幾個百人隊,四下兜截,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

  哲別道:「靖兒,咱倆接應他們去。」兩人縱馬馳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衝向馬群,興奮之極,轉眼間到了察合台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追得最近的軍士當頭射倒,驀地從兩人與追兵之間插了過去,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箭術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湧來,那裏抵擋得住?

  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一齊退到了土山之上。鐵木真和博爾忽、朮赤等個個都是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進。

  鐵木真站在山上,四下瞭望,只見東南西北,王罕部下一隊隊敵兵如烏雲般湧來,黃旗下一人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拖雷雖已得訊,眾部將領未必肯聽他號令,目下只好權用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前後護住,以防土山冷箭。桑昆意氣昂揚,得意之極,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吧。」鐵木真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要領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一族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為什麼違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大金國要咱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匹馬,難道應該的麼?咱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為什麼要怕大金國?」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

  鐵木真又道:「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咱們幹什麼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幹麼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牧放牛羊,有的好吃懶做,為什麼要勤苦的養活懶惰的?為什麼不讓勤苦的多些牛羊?為什麼不讓懶惰的人餓死?」

  原來蒙古當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但因生產力日漸提高和使用鐵製工具,大多數牧民切盼實行私有財產的辦法。鐵木真這番話,戰士們聽了個個暗中點頭。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如不立即拋槍投降,我馬鞭一指,萬弩齊發,你休想活命!」

  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著一件珍貴異常的貂裘,提著一柄大刀,來往馳驟,耀武揚威,定睛一看,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幼時曾和他鬥過,心念一動,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一衝而下。

  眾兵將一怔之間,那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衝到都史身邊。都史揮刀猛砍,郭靖身子一矮,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一伸,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他用的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這一扣之下,都史那裏還能動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郭靖忽覺背後風聲響動,左臂一彎,在兩柄刺來的長矛上一格,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他的意思,回頭奔上土山,牠上山之快,竟不輸於奔下來時的迅速。軍官們齊叫:「放箭!」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自己身後,眾軍士都怕傷了小主,那裏敢扯動弓弦?

  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大家退開一百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