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千軍萬馬之中搶了去,心中又氣又急,只得依言撤下軍馬,但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圍了七八重,這樣鐵木真坐騎再快,也教他無法衝出。
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
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投降,就可饒他性命。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逐下山去。
轉眼之間,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四下一片黑暗,鐵木真怕桑昆乘黑衝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下,高聲叫道:「我是札木合,要和鐵木真義兄說話。」鐵木真道:「你上來吧。」札木合緩步上山,見了鐵木真凜然站著,搶步上前,想要擁抱。鐵木真擦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說道:「你還當我是義兄麼?」
札木合嘆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大汗,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把蒙古人聯在一起?」鐵木真道:「你待怎樣?」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鐵木真大汗為什麼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允許。」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的折斷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個人輪流著折,都未能折斷。你記得她教訓兒子們的話麼?」札木合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地分散開,就像一支箭似的會被任何人折斷。你們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堅固,不會被任何人折斷。」鐵木真道:「好,你還記得。後來怎樣?」札木合道:「後來他五個兒子同心協力,成為蒙古人的族祖。」
鐵木真道:「是啊!咱倆都是英雄豪傑,幹麼不把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札木合驚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札木合道:「他們也沒欺壓咱們。大金國皇帝封你做招討使。」鐵木真怒道:「初時我也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那知向咱們需求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在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鐵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麼你呢?」札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還給桑昆。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平安回去。」
鐵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就永遠沒有鐵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鐵木真舉刀在空中呼的劈了一刀,叫道:「寧戰死,不投降!」
札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私產,不是部族公有。各族的族長們都說你的做法不好,不合祖規。」鐵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札木合道:「好,鐵木真義兄,你可別說我忘恩負義。」
鐵木真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札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時你送給我的禮物,現在你收回去吧。明日你拿鋼刀斬在這裏。」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在脖子裏作勢一砍道:「殺的人是敵人,不是義兄。」札木合拾起小包,也從懷裏掏出一個革製的小囊來,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
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良久不語,心中傷痛已極,真料不到情逾手足的義弟,竟會在自己背後突施暗算,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湧現。他嘆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裏。郭靖在一旁望著,心中也很沉重,知道鐵木真所埋葬的其實是一份他心中最寶貴的友情。
鐵木真雙手捧了沙土掩沒之後,站起身來,只見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篝火,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十分浩大。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旁,問道:「你怕麼?」郭靖道:「我在想我媽。」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他指著遠處點點篝火,道:「他們也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但大家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他眼睛一直望著遠處的天邊:「咱們能把全世界……把全世界做蒙古人的牧場!」
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昂然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咱們不會被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的道:「對,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話,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樣待你。」說著對郭靖抱了一抱。
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札木合隊伍中都嗚嗚地號角吹動。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只聽見敵軍中兵甲鏗鏗,馬聲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鐵木真與三子及諸將伏在土堆之後,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
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太子趙王完顏烈。他金盔金甲,左手拿著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你背叛大金麼?」鐵木真的長子朮赤,對準了他嗖的一箭,完顏烈身後忽然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完顏烈道:「把都史救出。將鐵木真擒來。」四個人應聲撲上山來。郭靖見了他們的身法,不覺一驚,原來這四人上山時用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林中的高手,決非普通戰士。
四個人奔到半山,哲別與博爾忽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郭靖暗暗心驚:「咱們這裏雖都是名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高手相敵,這如何是好?」
一個黑衣中年男子一躍上山,窩闊台挺刀攔住,那男子手一揚,一抽箭打在他頂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一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裏一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準。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說的卻是漢語。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
郭靖遊目四顧,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桑昆其餘的部眾待要隨著衝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裏,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烈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完顏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完顏烈手下的四人卻已在山上乓乓乒乒的打得十分激烈。
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數招一過,竟是迭遇兇險,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內勁,實非庸手。江南六怪武功很雜,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中途不知怎麼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
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制人而不可制於人,現在我竭力招架,豈非受制於人?」見他一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為前弓,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平膀順肘,一劍向敵人直刺,正是「十萬橫磨」之勢。
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用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心頭倒是一驚,急忙回刀。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那肯再鬆,長劍晃動,青光閃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劃去,招招不離要害。那人被他「越女劍法」一輪急攻,倒鬧了個手忙足亂。
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風,一個提著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那使單刀的自恃是武林前輩,由完顏烈用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軍萬馬之前,萬目睽睽之下,那肯向一個後生小輩認輸?他們四人雖是同門師兄弟,但素來各有心病,互不相下,當下喝道:「你在旁瞧著,看看大師兄的手段。」
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肘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一聲,劍尖猛撩上來,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劃破。那使花槍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
哲別等幾個未受傷的將領,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衝上來的四人中另外兩個一人使一條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見二師哥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鬥。
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什麼在這裏送死?」郭靖橫劍捏訣,不亢不卑地道:「弟子是江南七俠的門下,請教四位高姓大名。」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咱們姓名,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一刀斜劈下來。
郭靖和他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後退,見敵刀砍到,右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屠龍」迴鋒下插,逕攻敵人下盤。兩人一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這時山下數萬兵將、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前顯威,好叫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響,眼見久鬥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一刀橫砍,向郭靖腰裏砍來。郭靖身子拗轉,「翻身探果」,撩向敵臂。那人眼見郭靖不避,反而迴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你身體之中了,當下並不變招,順勢力斫,眼見刀鋒及於郭靖腰上,那知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腰向左一挪,斗然移開一尺,右手一送,一劍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聲,撒手拋刀,猛力一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總算逃了一命,這一劍只刺入胸口半寸,但手掌卻已鮮血淋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裏,只聽背後風響,哲別叫道:「小心後面!」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一腳,踢開刺來的槍桿,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一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內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準,一槍早已插入背心。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到,郭靖一個「帶醉脫靴」,一刀掛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
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祕,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心要檢個便宜。那知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得心應手,眼見他一腳踢來,雙手向裏一縮,郭靖踏上一步,一刀順著槍桿削了下來。那人在這一桿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功夫,師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槍法豈是等閒,當下盤打刺扎,紅纓閃動,鐵槍飛舞,與郭靖打了個難解難分。
鬥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單刀砸飛,招術靈動,迅速之極,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陣前揚名露臉,但孫子兵法有云:「兵鬥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武家相鬥,亦復如此,一味貪快貪巧,數十招之後,那人槍法已偶見澀滯。郭靖把「南山刀法」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前後,悉逢肯綮。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打越是凌厲。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鬥中那人一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籃」,左掌將槍一推。按照原來招術,推開敵槍之後,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桿一觸到,立即發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體感應迅敏之極,一覺有變,左掌一翻,已用分筋錯骨手法抓住槍桿,刷的一刀,順著槍桿直削下去,敵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
那人一奪槍絲紋不動,已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撤槍後退。
看官,那人本是武林名手,郭靖一個後生小輩怎能勝他?須知江南六怪各負絕藝,他們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楊家槍法必有獨到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後,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槍法一定特別注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所以南希仁在傳郭靖刀法時,「單刀破槍」之術,習練得滾瓜爛熟。想不到這套刀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
郭靖取勝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挺槍而立。四人中的老四最是沉不住氣,大吼一聲,雙斧著地捲來。郭靖把槍使開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一分險。」凡用短兵刃的,必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江南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對敵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知己知彼的意思。全金發秤桿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所以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有宋一代,軍中最為著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都是使槍的英雄。這時郭靖所用的,正是軍中武學正宗的楊家槍法,那人雙斧揮霍,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
郭靖雖然防身有餘,但那人在雙斧上用功很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再鬥數合,計上心來,突然賣個破綻。那人大喜,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撲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郭靖橫槍一擋,喀喀兩聲,雙斧已將槍桿斬為三截,那人待要揮斧再砍,突覺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直飛出去,左手順勢圈回,一斧往自己頭上斫去。
四人中的三師兄疾忙搶上,舉起鐵鞭在他斧上一架,噹的一聲,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交坐在地下,總算逃脫了性命。
那人是個莽夫,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頭,又再撲上,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一錯,用空手奪白刃之法和他拼了起來。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山下蒙古眾軍大聲鼓噪,呼喊怒罵。原來蒙古人生性質樸,敬重英雄好漢,他們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鬥郭靖,已自氣憤,這時見兩人夾擊一個空手之人,實在不是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為他吶喊助威。
博爾忽、哲別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助戰。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騫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仗著身雄力猛,支持了數十招,但終於兵刃被敵人雙雙奪去。
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來,呼的一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一縮,一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別之危。
那四人心想:「咱們四兄弟今日折在你這小子手裏,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同樣的心思,一意要先殺了郭靖,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四人圍攻郭靖。山下蒙古兵將吶喊叫罵,更是厲害,那四人充耳不聞,刀鞭雙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這四個高手夾擊,那裏抵擋得住?只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
博爾忽揚起手中長刀,叫道:「接刀!」一揮手向郭靖擲去。郭靖縱身待接,被使鐵鞭的一鞭將刀砸飛。那使雙斧的惱恨一踢之辱,不顧一切的雙斧著地捲來。郭靖一躍避開,但頭上單刀也已砍到,身子一偏閃過了這刀,左足一踹,正踹在使斧的頂門,就在這時,右邊大腿卻也中了一鞭。
這一下痛入骨髓,仗著練有內功,骨頭未斷,但眼前一黑,險些暈倒。那使斧的拋去斧頭,雙手合圍,一圈將郭靖兩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眼見白光閃動,頭頂刀鞭齊下,心知這次性命不保,突然間母親、七位恩師、義兄拖雷、義妹華箏的影子如閃電般在腦海中一一閃過,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一舉,擋在自己身上。其餘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刀鞭,郭靖一手扣住了敵人脈門,叫他動彈不得,一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縮身子,躲在那人體下。
那三人舉足往郭靖肩頭腳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雖死了,也得扼死一個敵人抵數。」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
哲別等見郭靖被壓在底下,各挺兵刃來救,那使單刀的大師兄對兩個師弟道:「你們擋住躂子,我來殺小雜種。」俯身下去,將刀尖對準郭靖露在外面的肩頭,右手運勁,挺刀插將下去。
郭靖突覺肩頭疼痛,腰腿用勁,一個「懶驢打滾」,滾開兩丈。這時抱住他雙腿的那人已被他叉得喘氣不得,暈死過去。郭靖一躍而起,眼見敵人提刀趕來,待要抵敵,右腿鞭傷極重,立足不穩,又自跌倒。
那人一刀砍將下來,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裏一帶,順勢一抖,已將護身軟鞭取在手中,仰天而臥,使開一路「金龍鞭法」,將各處要害防得風雨不透。馬王神韓寶駒身子矮短,所以在武學上專研攻敵下盤的法門,郭靖這時臥地而鬥,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開來得心應手,那人一時倒也無法傷他。
拆了二十餘招,暈去的人醒了轉來,另外兩人也已獲勝,轉身再行圍攻郭靖,眼見形勢再緊,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顏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
山上眾人待要射箭攔阻,哲別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聽了這話,突然精神一振。
朱聰和全金發最先上山,見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夾擊,已是命在頃刻,如何不急,全金發縱身上前,秤桿一掠,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四人手上同時一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朱聰將郭靖扶起,柯鎮惡等也已上山。全金發罵道:「不知羞恥的匪徒,快滾下去吧。」
那使單刀的大師兄眼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顏面何存,那裏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當下硬了頭皮道:「六位可是江南六俠麼?」朱聰笑嘻嘻的道:「不錯,四位是誰?」那人道:「咱們是鬼門龍王門下的四弟子。」
柯鎮惡與朱聰本來以為他們合鬥郭靖一人,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是武林中怪物鬼門龍王的弟子,倒吃了一驚。柯鎮惡冷冷的道:「瞎充字號麼?鬼門龍王是響噹噹的腳色,門下那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傢伙!」使雙斧的撫著頸中被郭靖叉起的紅痕,怒道:「誰充字號來著?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柯鎮惡道:「聽來倒不假,那麼果然是黃河四鬼了。你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為什麼竟自甘下賤,四個兒鬥我徒兒一人?」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麼是四個打一個,這裏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著他麼?」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跛腳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那是誰啊?」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耳朵靈便,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撐,早已躍到他的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擲到了山下。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一抓一擲,一抓一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被他擲到了山下。
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慚的掙扎著爬起。
就在此時,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千人馬殺奔前來,桑昆的部屬陣腳登時鬆動,鐵木真見來了救兵,他知札木合治軍極嚴,是一位能幹的將才,桑昆卻是藉著父親餘蔭,庸碌無能,當下指著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裏衝!」哲別、博爾朮、朮赤、察合台四人當先衝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裏,一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
桑昆見眾人衝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忽見都史被人抓住了動彈不得,不禁呆住,心中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衝到了跟前。哲別看準了他腦門,嗖的一箭,桑昆急忙向左一避,那箭正中右腮,跌下馬去。眾兵將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
鐵木真直衝出陣,數百人追來,被哲別、博爾朮等一陣連珠箭射退。南希仁將郭靖抱在懷裏,眾人且戰且走,奔出數里,只見塵頭起處,鐵木真的第四子拖雷領兵趕到,追兵見有援軍,紛紛勒馬回轉。
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所以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江南六怪卻又比他早到了一步。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衝入救人必致覆沒,於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令軍士來回奔馳,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
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彪軍馬趕來。她見眾人無恙,心中大喜。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上席坐了,眾人心中都是憤憤不平。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我和王罕義父、桑昆義兄毫無仇冤,請你回去代我請罪。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務請他們不要介意。」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的答應,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都感十分氣惱。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的重禮,派了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
等他去了三日,鐵木真召集諸將,說道:「大家集合部眾,咱們立即出發去襲擊王罕。」諸將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我放都史,又送厚禮,是叫他不作提防。」諸將俱都拜服。當下兵分三路,連夜前進。
王罕和桑昆見都史平安回來,只道鐵木真害怕,在金帳之中,連日與完顏烈、札木合飲宴。那知鐵木真用兵如神,黑夜之中,猶如天崩地裂般四下衝殺進來。
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都史被敵軍馬蹄踏成了肉泥。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著完顏烈連夜逃回中原(北京)去了。
札木合失掉了部眾,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著何用?」下令將這五名親兵在札木合之前斬下首級。轉頭對札木合道:「咱們還是做好朋友吧?」
札木合流淚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這世界上,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著鮮血而離開我的身體。」鐵木真黯然良久,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
次日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這時他威震大漠,蒙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誠服。在大會之中,眾人推舉鐵木真做蒙古的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
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朮、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者勒米、速不台大將,都封為千夫長。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竟也被封為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與蒙古開國的功臣名將並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禮物。」郭靖忙跪下謝賞。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公主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原來他向來把華箏公主當作親妹子一般,心中並無半點兒女私情。他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那裏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只覺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都轟然大笑起來。
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稟告母親,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一齊請來,說知此事。六怪見愛徒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
六怪大驚,忙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
李萍道:「我這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就是粉身碎骨,也是難報大恩大德。現在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當下把亡夫郭嘯天昔年與楊鐵心指腹為婚的約言詳細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為駙馬,那自然是十分榮寵之事,但要是楊叔叔真的遺下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來見先夫和楊叔叔兩人?」朱聰道:「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子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李萍一驚,忙問:「朱師父怎麼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帶信給我,並盼望咱們把靖兒帶到江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
李萍大喜,當下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箏成親。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太子完顏烈的腦袋給我帶來。幹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