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自小受母親的教誨,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又險些喪生在完顏烈手下的黃河四鬼之手,這時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心想:「只要六位師父肯助我,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而礙事。」於是說道:「孩兒有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成吉思汗大喜,道:「這時咱們馬未養肥,兵未練成,還不是大金國的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跡。」郭靖點頭答應。成吉思汗當下賞了三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裏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
第三日一早,郭靖與母親灑淚而別,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向南進發。
走出十餘里,只見兩頭白鵰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拖雷贈了他一件十分名貴的貂裘,那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頰紅暈,盈盈不語。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說著縱馬走開。
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什麼話說,隔了好一陣,道:「你早些回來。」郭靖點點頭:「還有事麼?」華箏搖搖頭,郭靖將她輕輕的抱了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
華箏見他硬繃繃的沒有表示絲毫柔情蜜意,仍與平時一般的待她,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一路向東南進發,不多日已過了大漠草原。這天將到黑水河,離張家口已經不遠。郭靖從未離開過沙漠,這時見到中土的情形,處處覺得新奇,雙腿一夾,縱馬疾馳,只覺耳旁呼呼風響,房屋樹木,不住倒退,那小紅馬跑發了性,一口氣奔到了黑水河,在路旁一家飯店歇馬打尖。
郭靖見小紅馬這次一口氣跑了這麼多路,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心中憐惜。拿了汗巾給牠一抹,一伸手,不覺大吃一驚,只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漬,再在紅馬右肩上一抹,也是滿肩的鮮血。郭靖嚇得險些流淚,自怨不惜馬力的大跑,這匹駿馬只怕是生生的給自己毀了,抱住馬頸不住慰藉,但那馬仍是神態驃悍,毫無受傷之像。
郭靖伸長了脖子,只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好給他愛馬治傷。他不住向來路探望,忽聽得一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四峰全身雪白的白駱駝從大道上急奔而來。每峰駱駝上乘了一個白衣男子。
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駱駝,不覺多望了一眼,只見那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個個眉清目秀,沒一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男子。那四人躍下駝背,走進飯店,從他們腰腿之勁中看來,顯然都是一身的武功。郭靖見他們穿了一色的白袍,個個頸中露出狐裘,不覺瞧得呆了。
一個白衣男子被郭靖望得不好意思,一陣紅雲湧上臉頰,低下了頭。另一怒目向郭靖喝道:「楞小子,瞧什麼?」郭靖一驚,忙把頭轉了開去,只聽見那四人低聲說了一陣子話,齊聲嘻笑。
郭靖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不覺羞慚難當,耳根一陣發熱,正打不定是否要另換一家飯店,忽見韓寶駒騎著黃馬奔到。郭靖忙搶上去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韓寶駒奇道:「有這等事?」走到紅馬身旁,在牠肩上輕輕抹了幾把,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道:「這不是血,是汗!」郭靖一愕:「汗,紅色的汗?」韓寶駒道:「靖兒,你已得了一匹千年難逢的汗血寶馬啊。」郭靖聽說愛馬沒有受傷,心花怒放,道:「三師父,怎麼會出血一樣的汗?」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過,西域大宛有一種天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日行千里,但那只是傳說而已,誰都沒有見過。」
說話之間,柯鎮惡等也已到了,朱聰飽讀詩書,搖頭晃腦的道:「那在史記與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當年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宛口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回來奏知漢武帝。皇帝一聽,欣羨異常,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又鑄了一匹與真馬一般大的金馬,送到大宛國去,求換一匹汗血寶馬,那大宛國王道:「貳師之馬,是大宛國寶,不能送給漢人。」漢使大怒,發了一頓脾氣,把金馬椎破而回。大宛王見漢使無禮,命人殺死使者,將黃金千斤和金馬都奪了去。」
郭靖「啊」了一聲,見朱聰舉碗喝茶,忙問:「後來怎樣?」那四個白衣美貌男子也出了神,側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
朱聰喝了一口茶道:「三弟,你是養馬名家,可知那寶馬從何而來?」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朱聰道:「不錯,據書上說,貳師城附近有一座山,山上生一種野馬,奔躍如飛,凡人休想追得上牠。大宛國的人想了一個妙計,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那野馬情動,就與母馬交配,生下來的就是汗血寶馬了。靖兒,你這匹小紅馬,只怕是從大宛國萬里而來的呢?」
韓小瑩要聽故事,道:「漢武帝難道就此罷了不成?」朱聰道:「他怎肯罷手?當下發兵數萬,命李廣利統率,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為了志在必得,所以把李廣利為貳師將軍。但到大宛國一路都是沙漠,無糧無水,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軍隊只剩了三成。李廣利一戰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請援。天子大怒,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下旨道:「遠征兵將,有敢進關者一概斬首。李廣利進退不得,只好留在敦煌。」
說到這裏,只聽得駝鈴悠揚,又有四人騎了白駱駝到來。四人下駝進店,郭靖一看,更加驚奇,只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的美貌少年。
這四人走進店來,與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飯菜。
朱聰繼續講下去:「漢武帝心想,寶馬得不到,還喪了數萬士卒,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我大漢天子?於是大發邊騎,一共二十餘萬人,牛馬糧草,不計其數,還怕兵力不足,又下令全國犯罪小吏,贅婿,商人一律從軍出征,真是弄得天下騷然。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大官,一個官拜驅馬校尉,一個官拜執馬校尉,只等破了大宛,選取駿馬。六弟,漢朝重農輕商,你在漢武帝時那就倒了霉,三弟卻能做官,哈哈!」韓小瑩道:「贅婿又犯了罪?」
朱聰道:「不是貧窮無告之人,誰肯去做贅婿?且說那李廣利帶了大軍,圍攻大宛城四十餘日,殺死勇將無數。大宛的貴人們害怕了,斬了國王的頭投降,獻出寶馬。李廣利凱旋回京,天子大喜,封他為海西侯,軍官個個升級。為了這幾匹汗血寶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費了多少錢財。漢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馬之歌,說道:『太一貢兮天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聘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與友!』詩中說只有天上的龍才能夠和牠做朋友呢。」
那八個白衣男子一面聽,一面打量那匹紅馬,眼中滿是欣羨之色。朱聰道:「天馬的驃悍,全由野馬而來,漢武帝以舉國之力得了幾匹汗血馬,但找不到野馬與之交配,傳了數代,也就不怎麼神駿,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朱聰說完故事,大家談談說說,吃起麵條來。
那八個白衣少年遠遠坐開,悄悄議論,柯鎮惡耳朵靈極,雖然相隔甚遠,仍舊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一個人道:「要動手馬上就幹,給他一上馬,怎麼還追得上?」另一人道:「這裏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們敢來攔阻,一起殺了。」柯鎮惡吃了一驚:「這八個人明明都是女子,怎麼這樣狠毒?」當下絲毫不露聲色,背轉身子,臉向店外,那八人更加不來防他。
只聽一人道:「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山主,他騎了上京,那更加大大露臉,叫長白山的參仙老怪,西藏密宗的大手印靈智上人再也逞不出威風。」柯鎮惡曾聽見過靈智上人的名頭,知道他是西藏的一位高僧,參仙老怪卻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
又聽另一人道:「這幾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朋友,聽說都是千手人屠彭連虎的手下,他們也必都是到京集會的,要是這匹馬給他們撞見了,還有咱們的份兒麼?」柯鎮惡心中一凜,他知道彭連虎是河北、山西一帶的悍匪,聲勢浩大,殺人如麻,所以綽號叫做「千手人屠」。他暗暗琢磨:「這樣厲害的大頭子都到京裏聚會,那是幹什麼去的?這八個女子又是什麼來頭?」只聽見她們商量了一陣,決定先出鎮甸,攔在路上下手,奪郭靖的寶馬。
接著這八個女子嘰嘰喳喳的談了一陣兒女風流之事,什麼「山主」最喜歡你啦,什麼「山主」這時候一定在想你啦等等。柯鎮惡皺起眉頭,聽得很是不耐。只聽一女子道:「咱們把這匹汗血寶馬拿去送給山主,你猜他獎賞咱們什麼?」另一人笑道:「要你陪他多睡幾晚哪!」先一人嬌嗔不依,起身扭她,登時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團。又一人發言攔阻:「大家別太放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又一人道:「那個女子身上帶劍,一定會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輕十歲,山主見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鎮惡知道說的是韓小瑩,心中怒氣勃發,心想這什麼「山主」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又聽一人道:「你可別為了討好山主,不顧性命的給他找美貌女子。」一個人嘻嘻的笑了幾聲,沒有回答。另一人道:「咱們這次到中原來,那是要揚名立威、懾服群雄,好教天下英雄知道咱們白駝山的威風。大家還是收收心,別像黃河四鬼那樣倒霉,那才教人家笑掉了牙齒呢。」柯鎮惡不知道白駝山是什麼派別幫會,但聽了「黃河四鬼」四字,卻是心中一震。
一個人道:「山主說,黃河四鬼是鬼門龍王的得意弟子,在隴西中州頗有威名,聽說這次是折在一個十幾歲的小孩手裏,那真是古怪。」又一人道:「有人說那小孩會九陰白骨爪,黃河四鬼每個人身上都給他抓了幾個窟窿。」又一人笑道:「你小心著,別讓那小孩抓你這裏!」先一人「呸」了一聲,大家又說起笑話來。
柯鎮惡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心想:「江湖上傳聞竟這麼快!但說靖兒會九陰白骨爪,卻誇大得不近情理,這種爪法不是十年以上的苦練,那能成功?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怎會有這種本事?」他想到郭靖一出馬就打敗了來頭不小的黃河四鬼,不枉了六兄弟十多年的辛勞,心中也自十分欣慰。
那八個女子吃了麵點,匆匆跨上白駝,搶先去了。
柯鎮惡聽她們去遠了,道:「二弟,你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樣?」朱聰奇道:「女子?」柯鎮惡道:「怎麼?」朱聰道:「啊,她們男裝打扮,竟不易瞧得出來。她們身法很古怪,又像武功奇佳,又像不會武功。」柯鎮惡道:「你聽說過白駝山麼?」朱聰等想了一陣,都說沒聽見過。柯鎮惡當下把剛才聽見的話了一遍,朱聰等聽說幾個女子膽大妄為,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都覺好笑。
柯鎮惡道:「奪馬事小,但她們說有好多厲害腳色要到京裏聚會,只怕中間必有圖謀。既讓咱們撞見了,可不能不理。」全金發道:「嘉興比武之期快到,咱們不能再有耽擱。」大家沉吟了一會,都覺事在兩難。南希仁忽道:「靖兒先去!」韓小瑩道:「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到嘉興,咱們探查這事之後再行趕去?」南希仁點了點頭。
朱聰道:「不錯,靖兒也該一人到道上歷練歷練了。」郭靖聽說要與師父們分手,很有點依依不捨。柯鎮惡斥道:「這麼大了,還是小孩子一樣。」韓小瑩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們,不到一個月,我們也跟著來了。在比武之前就算六個人不能齊來,總會有一兩位師父趕到主持,不用擔心。」郭靖答應了。柯鎮惡道:「那八個女子要奪你馬,你走小路抄過去吧,你馬快,她們一追趕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要旁生枝節。」韓寶駒道:「她們要是膽敢作惡,江南七怪決不能放過她們。」笑彌陀張阿生逝世雖已十多年,但六怪談論起來仍自稱江南七怪,決不忘了這位兄弟。
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六怪日前見他獨鬥黃河四鬼,已能善用所傳武藝,這次放他獨行,一則固然自己另有要事,二則也是讓他出去闖闖江湖,多得些經驗,那是任何師父所不能傳授的。各人臨別時又都囑咐了幾句,南希仁最後說,卻只說了四個字:「打不過,逃!」原來他見郭靖與黃河四鬼相鬥時一味狠戰,這種打法要是遇上高手非送命不可,所以教了他這看來簡單、卻是意味深長的四字訣。全金發道:「武學無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任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無敵。四師父這句話你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依次向六位師父磕頭,上馬向南馳去。
馳出不到兩里,只見前面兩條岔路,他依著柯鎮惡的指點,沿小路奔去。這小路途程較長,又是曲折難行,向來少人行走,所以路上都是沙石野草,但那小紅馬毫不在乎,一樣的行走如飛。再馳七八里路,地勢陡高,道旁高山夾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見了這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手按劍柄,凝神前望,心想:「要是三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失失的模樣,一定要罵我沒用了。」
這時道路愈來愈窄,轉過一個山坳,突見前面白濛濛的一團,正是三個男裝的白衣女子,騎在白駱駝之上,攔在當路。郭靖心中突的一跳,遠遠將馬勒住,高聲叫道:「勞駕哪,借光借光。」那三個女子哈哈大笑,一個人笑道:「小夥子,怕什麼?過來喲,又不會吃了你的。」郭靖臉上一陣發燒,心中躊躇不定,是跟她們善言相商呢,還是衝過去動武?
只聽另一個女子笑道:「你的馬不壞啊,來。給我瞧瞧。」聽她語氣,完全是對小孩說話的口吻。凡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必定不喜被人當小孩看待,郭靖心中有氣,一瞧右邊是壁立的高山,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山谷,雲氣濛濛,不知多深,本想動手,見了這深谷,卻又有點膽寒,一提韁,雙腿一夾,那紅馬如一支箭向前衝去。郭靖提劍在手,揚聲大叫:「馬來啦,快讓路!」那馬去得好快,轉眼間已奔到三人跟前。
一個白衣女子一躍下駝,縱身上來,伸手來扣紅馬的轡頭。紅馬一聲長嘶,忽地躍起,從空竄過三匹駱駝,郭靖在半空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待得落下,已在三女身後。這一下不但三女吃驚,連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聽得一女嬌叱一聲,郭靖一回頭,兩件明晃晃的暗器撲面飛來。他初闖江湖,一切小心謹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逕接,除下頭上皮帽,扭身一兜,將兩件暗器都兜在帽裏,遙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讚道:「好功夫。」
郭靖把帽子拿到眼前,帽裏暗器原來是兩隻打造得十分精緻玲瓏的銀梭,梭頭尖尖,梭身兩旁極為鋒銳,打中了勢必喪命。郭靖心中有氣:「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你們不過看中我的寶馬,就要傷我性命!」只見每隻銀梭都用金絲嵌了一隻小小駱駝的花紋。郭靖把銀梭收入囊中,忽聽頭頂一陣鴿哨之聲,抬頭一望,兩隻白鴿自北而南疾飛而去。
郭靖也不在意,只怕還有敵人攔在前面,縱馬疾馳,不到一個時辰,已奔出一百餘里。休息片刻,上馬又行,天色未夜,已到了張家口,估計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們再也追趕不上了。
張家口是南北通道,口外皮毛集散地,人煙稠密,交易興旺。郭靖一手牽了紅馬,東張西望,到處是從所未見之物,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忽然腹中飢餓,於是把馬帶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麵餅,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郭靖身體壯健,又在成長之時,胃口奇佳,他也不用筷子,依著蒙古人的習慣,抓著牛肉麵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郭靖掛念紅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在吃草料,兩個店夥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大約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北國春日苦寒,他卻赤了雙足,看來是個十分貧苦的撿煤渣小兒。他手裏拿著一個饅頭,嘻嘻的笑著,露出兩排晶晶發光的雪白細牙,整整齊齊,與他全身極不相稱。一個店夥叫道:「幹什麼呀?還不給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剛一轉身,另一個店夥道:「把饅頭放下。」那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了幾個污黑的指印,再也發賣不得。一個夥計大怒,一拳打去,那少年一矮身躲過。郭靖見他可憐,知他餓得急了,忙搶上去攔住,道:「別動武,算在我帳上。」撿起饅頭,遞給少年。
那少年接過饅頭,道:「可憐東西,給你吃吧!」丟給店門口一隻癩皮小狗,小狗大喜,撲上來大嚼起來。
一個店夥嘆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饅頭餵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他腹中飢餓,所以搶了店家的饅頭,那知他拿來卻丟給癩狗吃了。郭靖飯未吃完,回座又吃,那少年卻跟了進來,斜著頭望他。
郭靖被他瞧得有點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來吃點嗎?」那少年笑道:「好,我一個人正悶得無聊,想找伴兒。」他說的是一口南方口音。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氏,他從小聽慣了母親說話,這時忽然聽到鄉音,心頭很是喜悅。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郭靖招呼店小二再拿飯菜。那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髒窮樣,心中老大不樂,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
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裏的飯菜麼?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口味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麼?您老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東麼?」郭靖道:「當然當然。」轉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來。」他在蒙古住久了,只道這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
那少年道:「別忙吃肉,咱們先吃果子,喂夥計,先來四乾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
店小二嚇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爺要些什麼果子蜜餞?」那少年道:「這種窮酸地方小酒店,好東西諒來也辦不到,就這樣吧,乾果四樣是荔枝、龍眼、蒸棗、銀杏。鮮果你揀時新的。鹹酸我就愛砌香纓桃和薑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得到?蜜餞麼,就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吧。」店小二聽他說得句句在行,那裏還敢再存絲毫小覷之心。
那少年又道:「下酒菜這裏沒有新鮮魚蝦,喂,來八個普普通通的酒菜吧。」店小二道:「爺們愛吃什麼口味的?」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肚、菊花兔絲、爆獐腿、薑醋金銀蹄子。」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等他說完,道:「這八樣菜價可不小哪,單是鴨掌和雞舌羹,就得用幾十隻雞鴨。」少年向郭靖一指道:「這位大爺作東,你道他吃不起麼?」店小二見郭靖穿了珍貴異常的黑貂,知他大有來頭,當下答應了吩咐下去趕辦,再問:「夠用了吧?」
少年道:「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只怕他點出來採辦不到,當下吩咐廚子揀最上等的選配,又問少年:「爺們用什麼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白汾酒,先打兩角不好?」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著喝喝!」
不一會,果子蜜餞等物逐一開上桌來,郭靖每樣一嚐,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那少年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郭靖聽他談吐雋雅,見識淵博,不禁大為傾倒。他二師父本是個飽學書生,但郭靖傾力學武,只在閒時才聽朱聰談些文辭,這時聽來,這少年的學識似更在二師父之上,不禁暗暗稱奇,心道:「我只道他是一個落魄貧兒,那知竟是一位博學君子。」
再過半個時辰,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淺,吃菜也只揀清淡的挾了幾塊,聽郭靖說是從蒙古來,就問起大漠上的情形。郭靖受過師父囑咐,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份,只把打獵、射鵰、馳馬、牧羊各種有趣事說了。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聽郭靖說到得意處不覺拍手大笑,神態極為天真。
郭靖一生長於沙漠,雖與拖雷、華箏兩個小友交好,但鐵木真愛惜幼子,經常把拖雷帶在身邊,少有空閒與他遊玩。華箏則公主脾氣極重,郭靖又不肯處處遷就順讓,儘管常在一起,但玩耍一陣就要吵架,性格並不相投。此時和這少年邊吃邊談,不知如何,竟然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生性爽直,談到後來,把自己兒時各種蠢事傻事,除了與學武及鐵木真有關的避過之外,其他一古惱兒的都對那少年說了,說到忘形之處,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
一握之下,只覺他手掌溫軟嫩滑,柔若無骨,不覺微微一呆。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頭。郭靖見他臉上雖然滿是煤黑,但頸後膚色卻是白膩如脂、肌光勝雪,雖然有點奇怪,但也不在意。
那少年輕輕將手掙脫,道:「咱們說了這許多,菜冷了,飯也冷啦!」郭靖道:「真是的,叫他們熱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熱過的菜不好吃。」他把店小二叫來,命他把幾十碗冷菜下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酒店中掌櫃的、廚子、店小二個個稱奇,但既有生意,自然一一遵辦。郭靖和他投契,那把銀子放在心上。
等到幾十盆菜肴重新擺上,那少年只吃了幾筷,說就飽了。店小二心中暗罵郭靖:「你這傻蛋,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會結帳,一共三百零九兩七錢四分。郭靖摸出兩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舖兌了五百兩銀子,付帳後外賞十兩,店掌櫃的與店小二皆大歡喜,恭恭敬敬的將兩人送出店門。
出得店來,滿街風雪。那少年拱手道:「叨擾了。就此別過。」郭靖心地忠厚,見他衣衫單薄,很是不忍,當下脫下貂裘,給他披在身上,說道:「賢弟,你我一見如故,請把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邊尚剩下四錠黃金,取出三錠,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謝,披了貂裘,飄然而去。
那少年走出數十步,回頭一望,見郭靖手中牽著紅馬,站在雪地中獃獃出神,若有所失,知他不捨得和自己分別,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過去,道:「賢弟可還有什麼缺少麼?」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我還沒有請教兄長高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賢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黃,單名一個蓉字。」郭靖道:「賢弟現在到那裏去?要是回南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黃蓉搖了搖頭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說道:「大哥,我肚子又餓啦。」郭靖道:「好,我再陪賢弟去用些酒飯便是。」
這次黃蓉領郭靖到了張家口氣派最大的長慶樓,那完全是仿照舊京汴梁酒樓的格局。黃蓉不再大點酒菜,只要了四碟精緻細點,一壺龍井清茶,兩人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黃蓉聽說郭靖養了兩頭白鵰,心中好生羨慕,說道:「我正不知道那裏去好,明兒我就上蒙古,也去捉兩隻小白鵰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黃蓉道:「那怎麼你又碰上呢?」郭靖無言可答,問道:「賢弟,你家在那裏?幹麼不回家?」
黃蓉忽然眼圈兒一紅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幹麼呀?」黃蓉道:「我爹不許我出來玩,我偏要出來,他罵我,我就夜裏偷偷逃了出來。」郭靖道:「你爹這時怕在想你呢,你媽呢?」黃蓉道:「早死啦,我從小就沒媽。」郭靖道:「你玩過之後就回家去吧。」黃蓉流下淚來,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會的。」黃蓉道:「那麼他幹麼不來找我?」郭靖道:「或許他是找的,不過沒找著。」黃蓉破涕為笑,道:「那我玩夠之後就回去,不過先要捉兩隻白鵰兒。」
兩個少年正說得起勁,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兩名俊童伴著一位身穿錦袍的少年公子走上樓來。那公子豐神雋朗,猶如玉山照人,生得十分秀美,大約是十八九歲年紀。他見到郭靖與黃蓉穿得骯髒,眉頭微微一皺,向離他們最遠的那張桌子一指,僕從在提盒中取出自備的碗筷,佈在桌上。店小二見來了貴客,那敢怠慢,來來去去的奔走侍候。
郭靖看了一眼,不再理會,又和黃蓉談論,忽聽樓下紅馬一聲長嘶,接著是好幾個人呼叱之聲。郭靖忙俯在窗口,向下一看,只見七八個白衣人圍住了自己愛馬,想要伸手捕捉,只是那紅馬奔騰跳躍,各人近身不得。郭靖又驚又怒,看那幾個白衣人時,正與日間在道上所遇的男裝女子裝束一模一樣,但她們怎麼來得如此之快,心中頗為不解,大喝一聲:「光天化日,膽敢盜馬麼?」飛步奔下樓去,只見八個白衣人個個躺在地下,眼睜睜的動彈不得,這一來更是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