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突然覺得一隻溫潤柔膩的手伸過來握住了自己的手,轉頭一看,正是黃蓉,卻不知他何時也已下樓,只聽他道:「別理她們!咱們上去。」郭靖道:「她們想搶我馬,不知怎樣卻個個倒在這裏。」
兩人一轉身,只見那身穿錦袍的少年公子也下得樓來,俯身察看那八個男裝女子,回頭向郭靖與黃蓉望了兩眼,一臉好生詫異的神色。黃蓉拉著郭靖的手,逕自上樓,笑吟吟的在郭靖杯裏斟了茶,道:「大哥,你那匹馬好得很啊!」郭靖正待回答,忽聽樓下駝鈴聲響,兩人走向窗口向下一望,只見那八個白衣女子都已騎上駱駝,向外而去。最後一人見到郭靖,雙眉一豎,臉現殺氣,右手連揚,兩隻銀梭激射而上,向郭靖迎面飛來。
郭靖脫下頭上皮帽,準擬將銀梭兜住,忽見站在庭院中的那個錦袍公子左手向上彈了兩彈,兩枝金光閃閃的暗器了飛上去,叮叮兩聲,把銀梭打下,落在地上。他身旁的俊童將四枝暗器拾起,交給公子。那公子收入懷內,回身上樓,走到郭靖前面,作了一揖,說道:「請問大哥高姓大名。」郭靖還了一禮,道:「小弟姓郭名靖,公子有何見教?」那公子道:「郭兄可是從東海桃花島來麼?請問此來有何貴幹?」郭靖一楞,道:「小弟來自漠北,從未到過桃花島。公子爺適才出手相助,小弟甚是感激。」那公子道:「郭兄既是真人不肯露相,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一揖到地,郭靖急忙還禮,突覺勁風撲面,那公子長袖抖了起來,猛往自己眼上拂到。郭靖萬料不到他會在行禮之中突施殺手,這一來勢又狠又急,眼睛只要給他袖角拂上,立時就是盲了,危急中索性再行低頭,把頭往自己胯下一鑽,憑空翻了一個筋斗,拍的一聲,肩背上已被他袖子拂中,只感一陣酸痛。
郭靖雙足落地,又驚又怒,道:「你……你……」那公子笑嘻嘻的道:「我試試郭兄的功夫!郭兄的點穴功夫好俊,拳腳上原來卻也平常。對不住啦。」說罷又是一揖,郭靖怕他再要使奸,自然而然的退了一步。黃蓉似乎吃了一驚,身子一偏,把一隻筷子拂落在地,跌在那公子腳邊。那公子這一揖卻是真正行禮,待他伸直了腰時,黃蓉也已把筷子拾起。那公子似嫌黃蓉身上骯髒,退開一步,向郭靖微微一笑,轉身走向樓梯。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把這個給他。」郭靖往他手掌中一瞧,不覺一怔,只見黃澄澄、白晃晃,赫然兩枚金釵、兩枚銀梭,正是那公子剛才放入懷裏的,不知如何被他取了來。郭靖一怔之下,隨即會意,拿起金梭,叫道:「公子爺,你忘了東西!」那公子停步一瞧,臉上變色,一伸手,五指如鷹爪般往郭靖掌上抓下。
郭靖吃了一驚,見他手勢,明明是六位師父時常說起的「九陰白骨爪」之法,難道他與鐵屍梅超風竟是一派?郭靖那日在懸崖之頂曾被梅超風一把抓住手腕,留下的印痕至今尚未褪盡,雖見這公子一抓下來遠不如梅超風那麼快捷狠辣,但他是驚弓之鳥,吃過苦頭,那敢硬接?當下掌心運勁,內力到處,四件暗器撲地跳了起來。
那公子手爪離郭靖掌心尚有半尺,四件暗器已經躍起。他見郭靖手掌平平穩穩的放在那裏,既不下落也不上揚,暗器卻有如被彈簧自行彈起,這一下內力倒也確非泛泛,當下抓住暗器,向郭靖凝視一眼,轉身下樓。
郭靖回座,見黃蓉笑嘻嘻的相視不語,於是問道:「怎麼到了你手裏?」黃蓉笑道:「他向你作揖時掉在地下,被我搶先撿了起來。」郭靖生性爽直,也不疑心黃蓉騙他。
黃蓉道:「大哥,那些女人幹麼要搶你的馬啊!」郭靖當下把這匹汗血寶馬的來歷,以及在途中遇到騎白駝的女子各種情由說了一遍,最後道:「不知有誰在暗中助我,把她們一一點倒,否則還有一場相打。」黃蓉微微一笑,郭靖又道:「我這坐騎好快,已趕過奪馬女子至少是三日路程,她們怎麼這半天功夫又趕了上來?真教人摸不著頭腦。」黃蓉道:「我見那八個女子之中,有一人手裏捧了一對鴿子。」郭靖一拍桌子道:「是啦,是啦!她們追我不上,立即放鴿子傳訊,叫前面的同伴攔截。當時確有鴿子在我頭頂飛過,只是我未曾在意。」
兩人談了一陣途中見聞,黃蓉又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聽郭靖說後,神色十分欣羨,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你肯麼?」郭靖道:「那有不肯之理。」黃蓉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郭靖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賢弟就是。」黃蓉本來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遇的寶馬愛若性命,自己與他又是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那知他答應得豪爽之至,實在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忽然伏在桌上,抽抽咽咽的哭了起來。
這一下郭靖更是大為意外,忙問:「賢弟,怎麼?你身上不舒服麼?」黃蓉抬起頭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咱們走吧!」郭靖會了鈔下樓,牽過紅馬,囑咐道:「我把你送給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聽話,決不可發脾氣。」拉住轡頭,道:「賢弟,你上馬吧!」那紅馬本不容旁人乘坐,但見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黃蓉翻身上馬,郭靖放開了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小紅馬絕塵而去。
等到黃蓉與紅馬的身形在轉角處消失,郭靖才轉過身來,眼見天色不早,當下去投了客店,正要熄燈就寢,忽聽房門上有剝啄之聲,郭靖道:「誰啊?」外面一人沙啞了嗓子道:「是朋友!」郭靖打開門來,燭光下只見門外影影綽綽的站著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四個人提刀掛鞭,正是當日曾與之惡鬥的黃河四鬼,另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青臉瘦子,面頰極長,額角上腫起了三個大肉瘤,形相極為難看。
那瘦子冷笑一聲,大踏步走進房來,大剌剌往坑上一座,側過了頭斜眼看著郭靖,燭光映射在他的肉瘤之上,在臉上留下三團陰影。郭靖這時看清楚他顴骨上受了幾處兵刃之傷,筋肉變形,眼睛不能直視。斷魂刀沈青剛冷然道:「這位是我們師叔,大名鼎鼎的三頭蛟侯通海,快磕頭吧!」
郭靖眼見自己已陷入重圍之中,單是黃河四鬼,已自對付不了,何況再加上他們一個師叔,看來此人功夫必極厲害,當下作了一揖道:「各位有什麼事?」
三頭蛟侯通海道:「你師父們呢?」郭靖道:「我師父不在這裏。」侯通海道:「嗯,那就讓你多活半天,現在教訓你,莫被人說我三頭蛟欺侮小輩。明天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裏相候,叫你六個師父陪你一起來。」說著站起身來,也不等郭靖回答,大踏步出房,追命槍吳青烈把門帶上,只聽得喀的一聲,在門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滅燭火,坐在坑上,只見窗紙上一個人影緩緩移來移去,顯然是窗外教敵人守住啦。過了半晌,忽聽得屋頂響動,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擊了幾下,喝道:「小子,別想逃走,你爺爺守在這兒。」郭靖知道已無法脫身,索性上坑而睡,但這一晚翻來覆去,那裏睡得著。
次日起身,店小二送進洗臉水麵點,錢青健執著雙斧,在後虎虎監視,郭靖心想師父們相距尚遠,必定無法趕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丈夫就落個力戰而死,這一想反而處之泰然,坐在坑上依著馬鈺所授的法子,練了一會功夫,眼見日將中天,站起身來,對喪門斧錢青健道:「咱們去吧!」
兩人並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見好一座松林,枝葉遮天蔽日,林中陰沉沉的望不出數十步遠。錢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郭靖解下腰間軟鞭,提氣凝神,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只怕敵人暗算。順著林中小徑走了里許,仍是不見敵蹤,突然間一個念頭在心上一閃,想起四師父臨別時所說:「打不過,逃」的四字訣,心想:「此時無人監視,森林又如此濃密,我何不躲藏起來?」正要閃入旁邊樹叢,忽聽頭頂有人高聲怒罵:「小雜種,混帳、王八蛋!」
郭靖躍開三步,軟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擺開了陣勢,抬頭一望,不禁又是驚愕又是好笑,只見黃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樹之上,每個人手足都被反縛,在空中盪來盪去拚命掙扎,卻全無借力之處。四人見了郭靖,更加破口大罵起來。
郭靖笑道:「你們在這裏盪秋千麼?好玩得很罷?再見,再見,失陪啦!」沈青剛等心想師叔追敵一去不返,不知吉凶如何,要是失手,那麼郭靖這一去,再沒人前來解救,這樣吊上幾天,就算不累死也得渴死餓死,只是要強好勝,卻不肯出聲哀求,反而罵得更厲害。
奪魄鞭馬青雄眼見郭靖的背影就要在松樹後面隱沒,這是生死關頭,再也顧不得面子,大聲叫道:「郭英雄,我們認輸啦,您放我們下來吧!」
郭靖心想:「我和他們又無深仇大冤,何苦讓他們在這裏活活吊死。」當下一笑轉身,躍上樹去,見縛著他們的都是浸濕了的熟牛皮條,所以四鬼功夫再高,卻也掙不脫、崩不斷,於是抽出金刀割斷皮條,把四人放地下。他伸手在四人脈腕穴裏一點,各人登時雙臂酸麻,舉手不得,然後把縛住他們手足的皮條割斷,笑道:「十二個時辰之後,穴道自會解開,酸麻自止。」又問:「是誰把你們吊在樹上的。」
錢青健性子暴躁,叫道:「還裝蒜呢?不是你自己是誰?」郭靖只怕三頭蛟侯通海隨時趕到,不敢逗留,急忙出林,回到城裏,買了一匹好馬,當即上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裏救我的恩人是誰?這黃河四鬼功夫並非尋常,但竟然將他們吊上樹去,而且還不讓他們見到身形,以致這四人竟疑心是我做的手腳,那麼此人武功之高,實在是教人難以捉摸了。那三頭蛟侯通海兇神惡煞一般,怎麼這時又不見了影子?」
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了中都北京,這是大金國的京城,當時天下第一形勝繁華之地,即便宋朝舊京汴梁、新都臨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長於大漠,那裏見過這種氣象,但見紅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駿馬爭馳於御路。柳陌花衢,但聞新聲巧笑,茶坊酒肆,盡見按管調絃。真是花光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綺飄香。只把郭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亂,他不敢走進金碧輝煌的酒樓,揀了一間小小飯舖吃了飯,信步到長街閒逛。走了半日,忽聽見前面人聲喧嘩,叫好喝采之聲不絕於耳,遠遠望去,圍著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什麼。
郭靖挨入人群,向內一張,只見中間老大一塊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錦旗,白底紅花,繡著「比武招親」四個金字,旗下一個紅衣少女,一個長大漢子,正在拳來腳去的打得熱鬧。郭靖看了數招,心中暗暗稱奇,那少女舉手投足之間,皆有法度,顯然武功極強,不知如何卻在這裏拋頭露面。
鬥拆數招,那紅衣少女賣個破綻,上盤露空。那大漢大喜,一招「雙蛟出洞」,雙拳呼地打出,直取對方胸口,眼見那少女不閃不避,這兩拳要是打上了,只怕她要身受重傷,那大漢忽起惜玉憐香之意,雙拳一抬,變拳為掌,往她肩頭推來。那少女身形一偏,捷如游魚般斗然滑開,左臂橫掃,蓬的一聲,大漢背上早著。那大漢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雙手在地下一撐,立時躍起,滿臉羞慚,擠入人叢中去了。幸他心好,雙拳未用全力,那少女下手也輕,所以雖然一跌,卻未受傷。只聽得旁觀眾人連珠采喝將起來。
那少女一掠頭髮,退到旗桿之下。郭靖看那少女時,見她容色娟好,明眸皓齒,宛然是個絕色美女,大約十七八歲年紀,玉立亭亭,雖然臉有風塵之色,但模樣中自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氣概,郭靖見她回過頭臉來,心頭忽然微微一震:「這女子怎麼相貌好熟,好似在什麼地方見過。」但隨即啞然失笑:「初來中原,那裏能見過她。我起先見到騎白駝的女子,心想怎麼俊美的女人如此之多,豈知這人又美過她們許多,想必是我見識鄙淺,中土一定是遍地美女,不足為異。」他是少年好奇,雖然美色當前,卻無愛慕之意,求偶之想,只是東張西望,觀看景致人物。
只見那少女和身旁的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漢子點點頭,向眾人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在下姓穆名易,路經貴地,一不求名,二不為利,只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婆家,她曾許下一願,不望夫婿富貴,但願是個卓卓丈夫,武藝超群,因此斗膽比武招親。凡年在三十歲之下,尚未娶親,能勝得小女一拳一腳者,在下即將小女配於他。在下父女兩人,自南至北,經歷一十三省,只以成名的豪傑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於下願,所以始終未得良緣。」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向眾人又作一揖道:「北京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謬,請各位多多包涵。現下我們回寓休息,明日再來奉陪。」
他交代之後,拔起旗桿,正要把「比武招親」的錦旗收起,忽然人叢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且慢!」兩個人一齊竄入圈子。
眾人一看,不禁轟然大笑起來。原來東邊進來的是一個肥胖的老者,滿臉濃髯,鬍子大半斑白,年紀至少也已有五十餘歲。西邊來的更是滑稽,竟是一個光頭的和尚。那胖子對眾人喝道:「笑什麼?他比武招親,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嘻皮笑臉的道:「老公公,你就算勝了,這樣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麼?」那胖子怒道:「那麼你來幹什麼?」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馬上還俗。」眾人更是大笑起來。
那少女臉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穆易拉了女兒一把,叫她稍安毋躁,由他打發。
那知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語,已自鬧得不可開交,旁觀的閒漢笑著起鬨:「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贏了誰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倆玩玩!」說著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一側頭,回敬了一拳。
郭靖見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門功夫。和尚縱高伏低,身手十分便捷,那胖子卻是拳腳沉雄,莫小覷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鬥到分際,和尚揉身直進,砰砰砰,在胖子腰裏連錘三拳,那胖子哼了一聲,忍痛不避,右拳高舉,有如巨鎚般壓將下來,一鎚正鎚在和尚的光頭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戒刀,一刀向胖子腳上劈來。
眾人高聲大叫,那胖子一躍避開這刀,伸手從腰裏一抽,鐵鞭在手,原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殺得好不熱鬧,眾人一面叫好,一面不住後退,只怕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
穆易走到兩人身旁,朗聲說道:「兩位住手,這裏是京師之地,不可掄刀動槍。」那兩人殺得性起,那來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進,一腳把和尚手中戒刀踢飛,順手一帶,已抓住了鐵鞭鞭梢,一扯一奪,那胖子把捏不住,鐵鞭脫手。穆易惱恨這兩人前來攪局搗亂,待戒刀落到身前,猛力一鞭,擊在戒刀刀背之上,噹啷一響,戒刀斷為兩截,在眾人喝采之中,他右手搭住鞭柄,雙手用力向裏一彎,那鐵鞭彎成一個弓形,再也使用不得。和尚與胖子見他如此功力,那敢多話,各自鑽入人叢而去。
郭靖這時細看穆易,見他背脊微駝,但腰粗膀闊,甚是魁梧,瞧他身形,似乎不過四十餘歲,但兩鬢花白,滿臉皺紋,容色憂愁蒼老,卻似已近六旬。穆易嘆了一口氣,向女兒道:「明兒咱們回南去吧。」紅衣少女點了點頭。
眾人見無熱鬧可看,正要紛紛散去,忽然鸞鈴響動,數十名健僕擁著一個少年公子過來。郭靖一看,那公子正是日前在張家口酒樓中遇見之人,忙在人叢中一縮,不欲與他照面,以免再起糾紛。
那公子見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幾眼,微微一笑,下馬走進人叢,抱拳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麼?」那少女紅了臉轉過頭去,並不答話,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爺有何見教?」那公子道:「比武招親的規矩怎樣?」穆易說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來試試。」
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爺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見得?」穆易道:「小人父子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那公子望了少女一眼,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穆易道:「經歷一十三省,已是一年有餘。」那公子奇道:「難道竟然無人勝她?這個我卻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道:「想來武藝高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動手。」
那公子叫道:「來來來!」緩步走到中場。穆易見他人品秀雅,丰神雋朗,心中已自欣喜,那紅衣少女也是芳心默許,暗思:「走遍一十三省,未見過如此俊美人品,只不知他武藝如何?」當下脫落披風,向那公子微一萬福。那公子還了一禮,笑道:「姑娘請。」穆易道:「公子請寬衣。」那公子道:「不用了。」旁觀眾人見過穆氏父女的武藝,心想你如此托大,待會就有苦頭好吃;也有的說道:「穆氏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難為王孫公子,一定將他好好打發,不教他失了面子。」
那少女道:「公子請。」那公子長袍輕裘,衣袖一拂,人向右轉,左手袖從身後向少女肩頭拂來。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微微一驚,身形一矮,從袖底鑽了過去,那知這公子招數好快,她剛從袖底鑽出,他右手袖已迎面撲到,這一下前面有袖上面有袖,萬難避過。那少女左足一點,身子似箭離弦,倏地向後躍出,這一個救急的變招,實非身手敏捷、腰腿上有特異功夫者莫辦。那公子叫了聲:「好!」踏步進招,不等她雙足落地,跟著又是一袖抖來。
那少女身子在空中一扭,一腳飛出,逕踢對方鼻梁,這是以攻為守之法,那公子果然不得不向右一躍,兩人一齊落地。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是靈動之極,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臉上一紅,忽採攻勢。兩人鬥到急處,只見那公子滿場遊走,身上錦袍燦然生光;那少女進退趨避,紅衫絳裙似乎化作一團紅雲。
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竟然都練了如此一身武藝,實在難得。他一面佩服,一面欣羨,心想他們年貌相當,真似一對璧人,如能結成夫妻,那確是一樁美事。他已不恨那公子在酒樓上對自己無禮,只盼他能得勝。郭靖張大了口,正看得有趣,忽聽嗤的一聲,公子長袖被少女抓住,兩下一奪,扯下了一截。那少女一跳躍開,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揚。穆易叫道:「且慢!公子爺請寬了衣再分勝負!」那公子臉色一沉,雙手一扯,錦袍上玉扣全脫,落了滿地,一名僕從走進場內,幫他寬下長袍。
只見他內裏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腰裏束著一根蔥綠汗巾,尤其襯得臉如冠玉,唇若塗丹。他左掌向上一甩,虛劈一掌,這一下顯了真實功夫,一股掌風,將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這一來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心想:「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老到!」兩人拆了數招,郭靖尋思:「他這路掌法和那晚和我相鬥的小道士尹志平一模一樣,莫非兩人有什麼淵源?」
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掌風凌厲,施得興發,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內。郭靖心想:「這位公子的功夫遠在尹志平之上,這紅衣少女決不是他的敵手,這門親事做得成了。」這正自代雙方欣喜,穆易也已看出雙方強弱易勢,滿臉堆歡,叫道:「念兒,不用比啦,公子爺比你強得多。」但兩人鬥得正急,一時那裏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你,易如反掌,只是有點捨不得。」忽地左掌變抓,隨手一鉤,已抓住少女左手手腕,知道少女必會向外掙奪,順勢一送一推,那少女立足不穩,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一抄,往她身後抱去,一托之下,已將少女抱在懷內。旁觀眾人又是喝采,又是喧鬧,亂成一片。
那少女羞得無地自容,低聲求道:「快放開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輕薄,用力一掙,但被他緊緊摟住,那裏掙扎得脫。
穆易搶上前來,說道:「公子勝啦,請放下小女吧!」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那少女急了,一腳向他太陽穴踢來,這要叫他不能不放。那公子右臂鬆脫,舉手一擋,順腕一鉤,又已拿住了她踢來的一腳。他擒拿法練得已是得心應手,擒手中手,拿足著足。那少女更急,用力一掙,腳上繡鞋離足而去,但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坐在地下,含羞低頭,摸著白布的襪子。
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旁觀的無賴子那有不乘機湊趣之理,個個大叫起來:「好香啊!」
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說了吧!」轉身披上錦袍,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繡鞋放入懷裏。穆易道:「我們住在西城大街高陞客棧,你和我們一起去坐坐談談吧。」那公子道:「我沒空,談什麼?」穆易愕然變色,道:「你既勝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將女兒許配給你,終身大事,豈能草草?」
那公子仰天狂笑,說道:「我們在拳腳上玩玩,那很好,招親嘛,多謝了!」穆易氣得臉色雪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指著他道:「你……你這……」那公子的一名親隨冷笑道:「我們公子是什麼人?和你這種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吧!」
穆易怒極,反手一掌,那親隨半邊牙齒全脫,頓時痛暈了過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命人扶起親隨,就要上馬。穆易怒道:「那你是存心來消遣我們了?」那公子也不答話,一足踏上馬鐙。
穆易左手一翻,拿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閨女也不能嫁你這種輕薄小人,你把她鞋子還來!」那公子笑道:「這是她甘願送我,與你何干?」手臂繞了一個小圈,微一用勁,已把穆易的手震脫。穆易氣得全身發顫,喝道:「我與你拚啦!」一躍而起,雙拳「鐘鼓齊鳴」,往他兩邊太陽穴打來。
那公子左足在馬鐙上一登,躍入場子,笑道:「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吧?」旁觀眾人大都氣惱這公子仗勢欺人,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哈哈大笑之外,餘人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說話,腰帶一緊,忽地「海燕掠波」,身子離地尺許,向那公子疾衝而來。那公子知他怒極,只要中了他一招一式,不死也得重傷,當下不敢怠慢,身軀一擰,左掌往外一穿,「毒蛇尋穴手」往對方小腹擊去。穆易向右一偏,雙指一分,疾向敵人肩井穴插下,用的顯然是北派鷹爪拳功夫。那公子武功精純,也不見他變招換式,左肩微微一沉,避開敵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偷雲換日」,上面有一臂遮住,下面這一掌出敵不意,險狠之極。穆易左臂一沉,手肘搭在他的掌上,右手拳橫掃一拳,待他低頭躲過,猝然間雙掌合攏,「韋護捧杵式」猛劈敵人兩邊面頰。
那公子雖不輕敵,但料想不到這人拳術上竟有如此造詣,這時不論如何變招,都要中他一掌,心一狠,雙手倏地飛出,手指快如閃電,已各各穿入穆易手背之中,鉤住了往外一拉,隨即向後一躍,自己十根指尖已成紅色。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只見穆易手背上鮮血淋漓。那少女又氣又急,忙上來扶住父親,撕下父親衣襟,給他裹傷。穆易把女兒一推,道:「走開,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
那少女花容慘然,向那公子注目凝視,手腕一翻,突從懷裏抽出匕首,一匕首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驚,顧不得自己受傷,舉手一擋,那少女收勢不及,又在父親手掌中刺了一刀。
眾人見好好一場美事,變成血濺當場,個個搖頭嘆息。郭靖見了這種不平之事,那裏還忍耐得住,見那公子又要上馬,當下雙臂一振,輕輕推開身前各人,走入場子,叫道:「喂,你這樣幹不對啊!」那公子見是郭靖,呆了一呆,笑道:「要怎樣幹纔對啊?」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說話又是一口鄉音,聽公子學他語氣取笑,都縱聲大笑。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什麼,正色道:「你應當好好娶了這位姑娘。」
那公子側過了頭,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願娶她,幹麼下場比武?她旗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比武招親』?」那公子臉色一沉道:「你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呢,還是想怎地?」郭靖道:「這位姑娘相貌又好,武藝又高,你幹麼不要?你不願娶這樣好姑娘,往後再到那裏去找?」
那公子道:「你這人不明事理,與你說也是白廢。你到底是誰的門下?你與桃花島黃藥師怎樣稱呼?」郭靖搖搖頭道:「我師父是誰,不能對你說。我不認識黃藥師是什麼人。」那公子道:「那麼桃花島獨門祕傳的點穴之術,卻是誰教你的?」郭靖道:「點穴功夫是二師父授我的。」那公子道:「你二師父是誰?」郭靖道:「我不能說。」那公子道:「好吧,說不說由你。」轉身待走。
郭靖伸手攔住,道:「咦,怎麼又要去啦?」那公子道:「怎麼?」郭靖道:「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麼?」那公子一聲冷笑,大踏步走出。
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知他是個血性少年,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顯然心地純厚,世務全然不通,當下走過來問他道:「小兄弟,別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此仇不能不報。」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來!」
那公子笑道:「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你苦苦問我姓名幹麼?」郭靖大怒,縱身過去,喝道:「那麼你將花鞋還給這位姑娘。」那公子道:「要你管什麼閒事?你愛上了這位姑娘是不是?」郭靖搖搖頭道:「不是!你到底還不還?」忽地施展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一絞之下,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
那公子又驚又怒,一掙沒能掙脫,喝道:「你要死嗎?」飛起一足,往郭靖下陰踢來,郭靖雙手奮力一抖,將那公子擲回場中,他這一踢自然落空。那公子輕身功夫極為了得,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那知他將著地時右足距往地下一撐,身子已經站直,雖然並未跌倒,然而總算是輸了一招。他疾將錦袍抖下,喝道:「你這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郭靖搖搖頭道:「我為什麼要和你打架?你不肯娶她,就將鞋子還她。」
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豈道他忽然臨陣退縮,有些無賴子都噓了起來。那公子對郭靖卻也忌憚三分,見他不願動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還繡鞋,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冷笑轉身。郭靖一把抓住錦袍,叫道:「真要走麼?」哪公子忽施計謀,手臂一甩,錦袍猛地飛起,罩在郭靖頭上,欺他眼睛不見,雙掌齊出,兩掌都重重打在他的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