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戰陣傳功

  梅超風大聲狂笑,身體亂顫,右手一用勁,在郭靖頸中捏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關頭,反手拿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而奪。他受了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數年習練,內力已是十分強勁。加之服了奇蛇之血,與梁子翁、完顏康一鬥一逃,藥力已與武功結為一體,這向外一奪,竟是行氣似珠,運勁若鋼。梅超風一扼不入,右手反被他拉了開去,吃了一驚:「這小子功夫不壞啊!」連擊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開。

  梅超風長嘯一聲,一掌往他頂門拍下,這是她「摧心掌」中的絕招,郭靖一來功夫和她相差太遠,二來左手被她牢牢抓住,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只得奮起平生之力,舉起右手強擋。梅超風與他雙腕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全身斗熱,立時收勢,心想:「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這小子內功已得真傳,我何不逼他說出來。」當下回手叉住郭靖頭頸說道:「你殺我丈夫,活命是不用指望的了。不過你如聽我的話,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要是倔強,我要折磨得你比死痛楚萬倍。」郭靖不語。梅超風又道:「丹陽子教你打坐的姿式是怎樣的?」

  郭靖心中明白:「嗯,原來她想我傳她內功。我死就死吧,怎能使虎添翼,讓這惡婦再增功力。」當下閉目不理。梅超風左手一使勁,郭靖腕上奇痛徹骨,但他早橫了心,說道:「你想得玄門真傳,那趁早死了這條心。」梅超風放鬆了手,柔聲道:「我答應把你藥送去給王處一,救他性命。」郭靖心中一凜:「啊!這是大事。」於是道:「好,你立一個重誓,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你說。」梅超風大喜,說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把全真教內功法門說了出來之後,我姓梅的如不將藥送給王處一,教我全身動彈不得,永遠受苦。」

  她剛立誓完畢,忽然左前十餘丈處有人喝罵:「臭丫頭快鑽出來受死!」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另一人道:「這丫頭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郭靖大驚:「原來蓉兒尚在這裏,而且蹤跡已被他們發覺。」心念一動,對梅超風道:「你還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任你怎樣折磨,我都不說祕訣。」

  梅超風怒道:「還有什麼事?」郭靖道:「我有一位好朋友,是個小姑娘,他們正在追她,好必須出手搭救。」梅超風「哼」了一聲道:「我怎麼知道她在那裏?別囉唆,快說!」隨即手上用勁,郭靖氣悶異常,但仍是十分強項,說道:「救不救在你,說不說在我。」梅超風道:「好吧!依你這臭小子,想不到我梅超風橫行天下,今日受你這臭小子擺佈。」

  郭靖提高聲音,叫道:「蓉兒,到這裏來!蓉兒……」他剛叫得兩聲,忽喇一響,黃蓉從身旁的玫瑰花叢中鑽了出來,說道:「我早就在這兒啦!」

  郭靖大喜,道:「蓉兒,快來!她答應救你,別人決不能為難你。」黃蓉在玫瑰叢中聽郭靖與梅超風對答,已有好一陣子,聽他不顧自己性命,卻念念不忘於她的安危,心中十分感動,兩滴淚珠從臉頰上滾了下來,向梅超風喝道:「梅若華,快放了她。」

  梅若華是梅超風在投師之前的本名,江湖上無人知曉,這名字已有數十年沒聽人叫起,斗然間被人從口中呼了出來,這一驚非同小可,顫著聲音問道:「你是誰?」黃蓉道:「綺羅堆裏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我姓黃。」梅超風更加吃驚,喝道:「你……你……」黃蓉叫道:「你怎樣?東海桃花島的積翠峰、堆雲洞、試劍亭,你還記得麼?」

  這些地方都是梅超風學藝時的舊遊之地,這時聽來,恍如隔世,當下顫著聲音問道:「上藥下師的黃師傅是你什麼人?」黃蓉道:「你啊!你倒還沒忘記我爹爹,他老人家也還沒忘記你,他親自瞧你來啦!」梅超風想站起身來,可是腳下使不得勁,她嚇得魂飛天外,不知如何是好。黃蓉道:「快放了他。」

  梅超風忽然想起:「師父近年來從沒離開過桃花島,怎能到這裏來?我莫被人混騙了。」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餘,在半空中連轉兩個圈子,凌空一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摧心掌」中的一招「鵬搏九霄」,叫道:「你偷了真經,這招學會了吧?」梅超風這時那裏還有半絲疑心,舉手格開,叫道:「師妹,有話好說,師父呢?」黃蓉落下身子,順手一扯,把郭靖拉了過來。

  原來黃蓉確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生愛女,她母親生她時因難產而死,黃藥師又已將所有弟子逐出,島上就只他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黃藥師愛女心切,不免驕縱了些。她雖然聰明,學藝卻不肯痛下苦功,加以年齡尚幼,所以父親雖是一代宗主,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的功夫卻只初窺門徑。

  這天她在島上四處遊玩,來到父親囚禁敵人的山洞門口,和那人說起話來,見他可憐,拿了一點酒給他喝,後來被黃藥師知道了,狠狠責備了一頓。黃蓉從未被父親如此嚴峻的責罵過,心中氣苦,乘了木筏逃出桃花島,化裝成一個貧苦少年四處遨遊,卻在張家口無意中遇到了郭靖,兩人一見如故,結為至交。黃蓉曾聽父親詳細說起陳玄風、梅超風的往事,所以知道梅超風的閨名,至於「綺羅堆裏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兩句,是她父親口中日常閒吟的詩句,凡是他的弟子,沒有一個不知。她自知功夫遠不是梅超風的敵手,所以假稱父親到來。梅超風在一嚇之下果然放了郭靖。

  梅超風心想:「師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的處死我?」想起黃藥師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臉如土色,全身不寒而慄。她眼睛雖盲,卻如見到黃藥師穿了一身淡黃的袍子,肩上掮著一柄小小的藥鋤,站在自己身前,只覺全身酸軟,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顫然道:「弟子罪該萬死,求師父可憐弟子雙目已盲,半身殘廢,從寬賜死。」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總是見她猶如兇神惡煞一般,縱然大敵當前,在懸崖之上落入重圍,仍是行若無事,然而聽了黃蓉一提起她爹爹,竟然嚇得這個樣子,心中頗感奇怪。

  黃蓉肚裏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牆外指了指,兩人正想逃出王府,突然間身後一聲清嘯,一人長笑而來,手中搖著摺扇,笑道:「好孩子,我不再上你當啦。」黃蓉見是歐陽公子,知他功夫了得,他真是要來擒拿自己,那可難以逃走,心念一動,忙對梅超風道:「梅師姊,爹爹最聽我的話,待會我替你求情。你先立幾件功勞,爹爹必能饒你。」梅超風道:「立什麼功?」黃蓉道:「有壞人要欺侮我,我假裝敵不過,你給我打發了,爹爹一會兒就來,他見你幫我,心中必定喜歡。」梅超風聽小師妹肯照顧她,精神為之一振,說話之間,歐陽公子已帶了四名女弟子來到三人跟前。

  黃蓉拉了郭靖在梅超風身後一躲,只待她與歐陽公子動上了手,兩人乘機溜走。歐陽公子見梅超風坐在地下,全身黑黝黝的,貌不驚人,那裏把她放在心上,摺扇一揮,逕行上前,來拿黃蓉。突然間勁風襲胸,忽見地下那婆子伸手來抓,這一抓勁勢之凌厲,實是生平未遇,大駭之下,伸扇往她腕骨擊去,同時一躍避開,只聽得嗤嗤,喀喇,啊啊啊啊數聲連響。歐陽公子又驚又愧,衣襟被她撕下一塊,扇子被她折為兩截,四名女弟子倒在地下。他俯身一看,四個女弟子早已斃命,個個天靈蓋上中了「九陰白骨爪」的一抓,五指插入腦殼,敵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見罕聞。

  歐陽公子武功精深,剛才未曾提防,以致挫敗,講到真實本領,雖然未及梅超風厲害,但她下身不能動彈,至少也可打個平手,這時大怒之下,展開他猶門專長的「神駝雪山掌」,身形飄忽,四面八方的往梅超風進襲。

  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已練得出神入化,雙臂忽爾縮短,忽爾暴長,只聽得骨節格格作響,歐陽公子那敢欺近身去。黃蓉一拉郭靖正待要走,忽聽身後一聲狂吼,侯通海雙掌打來。他知她身穿著軟蝟甲利器,拳頭直攻面門。片刻之間,沙通天、梁子翁、彭連虎諸人先後趕到。

  這時完顏烈已得兒子急報,知道王妃被人擄去,點了親兵,父子兩人急忙出府搜索,趙王府裏裏外外,鬧得猶如沸騰一般。

  梁子翁見歐陽公子連遇險招,一件長袍被她撕得稀爛,露出了裏面所襯的中衣,觸起他在地洞所受之辱,怒叫一聲,上前夾攻。沙通天見梅超風招數狠辣,心中都感駭然,守在近旁,俟機而動。

  黃蓉仗著身手靈便,東一躲,西一閃,侯通海那裏打她得著。這旁梅超風同時受兩個高手夾擊,已有點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了郭靖背心叫道:「抱著我兩腿。」郭靖尚未明白她的意思,但想現下她和我們共禦強敵,我依她之言便了,當下俯身抱住她的兩腿。梅超風左手擋開歐陽公子攻來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發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來她身子不能移動,要我幫手。」於是將梅超風放在肩頭,依著她口中指示,前趨後避,迎擊敵人。郭靖輕身功夫了得,梅超風身不甚重,放在他的肩頭,猶如無物。梅超凌空下擊,立佔上風。

  梅超風念念不忘內功的祕訣,一面迎敵,一面問道:「修練內功時姿式怎樣?」郭靖道:「盤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風道:「何謂五心向天?」郭靖道:「雙手掌心,雙足掌心,頭頂心,是為五心。」梅超風大喜,精神為之一振,刷的一抓,梁子翁肩頭已著,登時鮮血迸現,急忙躍開。

  郭靖上前追趕,忽見鬼門龍王沙通天踏步前,幫同師弟擒拿黃蓉,心裏一驚,忙掮著梅超風飛步過去,叫道:「先打發這兩個!」梅超風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後抓到,侯通海身子一縮,讓開一尺。豈知梅超風的手臂忽長忽短,猶如通臂猿一般,侯通海一縮,她手臂跟著一伸,已抓住侯通海後心,一把提了起來,右手五指疾往他天靈蓋抓下。侯通海只覺全身麻軟,動彈不得。

  沙通天大驚,躍起一格,擋開了梅超風這一抓。兩人手腕相交,都是一麻。這時左邊嗤嗤連聲,彭連虎的金錢連鏢也已襲到,梅超風把侯通海往錢鏢上擲去,只聽得「啊唷」一聲,侯通海身上中鏢。沙通天見這一擲其勢十分勁急,師弟身子只要和地面相碰,必致震得五臟碎裂,倏地飛身過去,伸掌在他腰間向上一托。侯通海的身體猶如紙鷂般飛了起來,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勢,他一身武功,這樣一跌並不要緊。

  梅超風擲人,沙通天救弟,都只是一瞬間的事。侯通海的身子尚飛在半空,彭連虎的錢鏢已陸續打到,同時歐陽公子、梁子翁、沙通天從前、後、右三路攻來。

  梅超風聽音辨形,手指連彈,只聽得錚錚錚錚一連聲響,數十隻錢鏢分向歐陽、梁、沙、彭四人射去,同時問道:「何謂攢簇五行?」郭靖道:「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風道:「何謂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梅超風道:「不錯。那什麼叫做五氣朝元?」郭靖道:「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聞而精在腎、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是為五氣朝元。」

  「和合四象」、「五氣朝元」這些關鍵性的行功,在「九陰真經」中一再提及,然而經中卻未闡明行功的法門。梅超風苦思十餘年而不解的祕奧,一旦得到郭靖的指點而豁然貫通,教她如何不喜,當下又問:「何為三花聚頂?」她練功走火,關鍵正在此處,所以問了這句話後,凝神傾聽。郭靖道:「精化為氣,氣化為神……」

  梅超風留神了他的話,心神微分。她的敵手四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梅超風全神對敵,時間稍長都要落敗,何況心有二用?郭靖一言未畢,梅超風左肩右脅同時中了歐陽公子和沙通天的一掌,她雖有一身橫練功夫,但也感到劇痛難擋。黃蓉本擬讓梅超風擋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那知郭靖卻被她牢牢纏住,脫身不得,心裏暗暗著急。

  再拆數招,梅超風已完全落於下風,她高聲叫道:「喂!你那裏惹了這許多對頭來?師父呢?」她這時心情甚為尷尬,一面盼望師父這時趕到,看見她救助師妹,同時出手助她,打發了這四個厲害的對頭,但想到師父的為人處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願永遠不再遇到他。黃蓉道:「他馬上就來,這幾個人那裏是你對手?你就是坐在地下,他們也不能動你一根毫毛。」她是盼望梅超風受了她的奉承,要強好勝之下放了郭靖,那知梅超風左支右絀,打得有苦難言。

  再鬥片刻,梁子翁一聲猛喝,躍在半空。梅超風覺到左右同時有人襲到,雙臂橫揚出去,猛覺頭上一緊,一把長髮已被梁子翁拉住,這一下教她如何不驚?黃蓉見到勢危,一掌往梁子翁背心打來。梁子翁反手一撩,來帶黃蓉手腕,左手卻仍拉住長髮不放。梅超風五指在拉緊了的頭髮中一劃,長髮如被刀割,齊齊中斷,隨手一掌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輕功了得,在半空側身飛開。

  彭連虎和她拆了這些招,早知她是黑風雙煞中的梅超風,後來見黃蓉也助她動手,罵道:「小丫頭,你說不是黑風雙煞門下,撒的瞞天大謊。」黃蓉道:「她是我師父?教她再學一百年,也未必能夠。」

  彭連虎見她武功家數明明與梅超風相同。可是非但當面不認,而且言語之中對梅超風十分不敬,不知是什麼緣故,正自琢磨,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馬!」橫掃一腿,猛往郭靖踢去。梅超風大驚,心想:「這小子武藝低微,不能自保,只要被他們傷了,我行動不得,立時會被他們送終。」一聲低嘯,一抓往沙通天腳上抓去,她身子一俯,歐陽公子乘勢直上,一掌打中她的背心。

  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一抖,只見白光閃動,一條毒龍似的長鞭揮舞開來,登時將四人逼了開去。彭連虎心想:「不先斃了這瞎眼婆,要是她丈夫銅屍趕到,麻煩更多。」原來陳玄風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聞。

  梅超風的毒龍銀鞭是一件厲害之極的外門兵刃,六丈之內,當者立斃,但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公子四人是何等人物?雖然一時間被她逼開,但不久就捉摸到了她鞭法的厲害所在。彭連虎一聲呼哨,著地滾進,梅超風擋住了三人,顧不到了地下,耳聽得郭靖失聲驚呼,心想大勢去矣,但她生性兇悍之極,豈肯束手待斃,左臂格格一響,長臂伸出,單手來抓彭連虎。

  黃蓉見梅超風把長鞭舞成一個銀圈,自己想要插手相助,那裏進得了圈子,然見她單手抵擋彭連虎的攻勢,形勢已極為危險,一時無計可施,只得高聲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話說!」彭連虎等那裏理她。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聽得圍牆頂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黃蓉一驚,回頭看時,只見圍牆上高高矮矮的站著六個人,黑暗之中卻看不清楚面目。彭連虎等雖知來了旁人,但戰鬥正酣,誰都住不了手。

  牆頭兩人躍下地來,一人持短鞭,一人揮鐵扁擔,齊向歐陽公子打去,那使鞭的矮胖子叫道:「好採花賊,再往那裏走!」郭靖聽得聲音,心中大喜,叫道:「師父,快救弟子!」原來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

  他們在塞北道上與郭靖分手,跟蹤白駝山的八名女弟子,當夜發覺了歐陽公子率領姬妾去擄劫良家女子的勾當。江南六怪俠義為懷,那裏容得,當即四下兜截,與歐陽公子動起手來。那歐陽公子武功雖高,但六怪十餘年在大漠苦練,功力已大非昔比,一場惡鬥,他身上被柯鎮惡擊中一杖,腿上被朱聰踢了一腳,知道不敵,只得拋下那已擄到手的美女而逃。助他動手的女弟子卻被南希仁與全金發各打死一人。越女劍韓小瑩揹負了那個女子,送還她的家中。六怪再來追尋歐陽公子的蹤跡。那知他好生滑溜,繞道而行,竟是找他不著。六怪知道單打獨鬥,六人功夫都不及他,所以不敢分散圍捕,好在那些騎白駝女子裝束奇特,在道路上十分觸目,行蹤極易打聽,六人一路追蹤,來到了王府。

  黑夜中歐陽公子的白衣特別顯眼,所以韓寶駒與南希仁立即動手。忽然聽到郭靖聲音,六人都為之一怔,再一凝神細看,在圈子中舞動長鞭的竟是鐵屍梅超風,她坐在郭靖肩頭,看來郭靖已落入她的掌握中。韓小瑩與梅超風仇深似海,挺劍上前。全金發滾進鞭圈,來救郭靖。

  彭連虎等見忽然來了六人,已感奇怪,而這六人或鬥歐陽或攻鐵屍,是友是敵,更是分不清楚。彭連虎住手不鬥,仍以地堂拳法滾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他這一喝,聲若洪鐘,各人耳中都被震得嗡嗡作響。梁子翁與沙通天首先退開。柯鎮惡聽他這一喝,知他是個厲害人物,當下叫道:「三弟、七妹別忙動手!」

  韓寶駒等聽得大哥叫喚,均各退後,梅超風也收了銀鞭,呼呼喘氣。黃蓉走上前去,說道:「你這次立了功勞。」同時手中向郭靖猛打手勢,叫他將梅超風身子擲開。郭靖會意,知道黃蓉逗他說話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頂是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好好記下了。」雙手用力一拋,將梅超風的身子拋出數丈之外,同時提氣拔身,向後躍開,他身未落地,明晃晃,亮晶晶,一條生滿倒鉤的毒龍銀鞭已飛到眼前。韓寶駒叫聲:「不好!」金龍鞭倒捲上去,雙鞭相交,只覺虎口一震,手中鞭子已被梅超風的毒龍鞭強奪過去。

  梅超風身子將要落地,伸手一撐,輕輕地坐在地下。她聽了柯鎮惡這一聲呼喝,與韓寶駒等一過招,知道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心想:「我到處找他們不到,今日卻自送上門來,若是換了另日,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之事,但我現在遭受強敵環攻,本已支持不住,再加上這七個魔頭,今日是有死無生了。」她牙齒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與我無仇愆,今日決意與七怪同歸於盡,拼得一個是一個。」手中握著毒龍鞭,側耳聽七怪的動靜,一面暗自琢磨:「七怪只來了六怪,另一個不知埋伏在那裏?」她卻不知笑彌陀早已被她丈夫害死了。

  江南六怪與沙通天、郭靖等都知道她的銀鞭厲害,個個站在遠遠地,不敢近她身子六七丈之內,大家一時寂靜無聲。

  妙手書生朱聰低聲問郭靖道:「靖兒他們幹麼動手?你怎麼幫起這妖婦來啦?」郭靖道:「他們要殺我,她救了我。」朱聰等茫然不解。

  彭連虎叫道:「來者請留下萬兒,夜闖王府,有何貴幹?」柯鎮惡冷冷的道:「在下姓柯,咱們兄弟七人,江湖上人稱江南七怪。」彭連虎道:「啊,江南七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聲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門來啦,我老沙正要領教領教,瞧瞧七怪這樣大的威名,到底有什麼本事。」他一聽七怪之名,立即觸起四個徒兒遭受折辱的恨事,身形一晃,已擋在彭連虎的面前。歐陽公子卻和六怪及梅超風都結了仇,一邊是破壞了他的好事,另一個是殺死了他的愛姬,當下站在一旁,等候機會對雙方都要猛下殺手。

  沙通天大踏步上前,他見柯鎮惡足跛眼瞎、韓小瑩是個女子、全金發身材削瘦、韓寶駒臃腫矮胖、朱聰卻又文縐縐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氣概軒昂,他不屑與餘人動手,呼的一掌,迎面逕向南希仁頸中劈到。

  南希仁把扁擔往地下一插,一聲不響的接了過來。他的南山掌法雖然精絕,但數招一過,立知不是鬼門龍王的敵手。韓小瑩挺著長劍,全金發擊起秤桿,向前相助。彭連虎大喝一聲,只震得樹上積雪簌簌而落,飛身而起,來奪全金發手中的秤桿。

  鬧市俠隱全金發桿秤使得變化無方,見彭連虎夾手來奪兵刃,知是個極強的高手,秤桿一縮,一邊秤錘,一邊秤鉤,同時飛出。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這樣的怪兵器倒也沒有見過,一招「怪蟒翻身」閃開了對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口中喝道:「這是什麼東西?市儈用的調調兒也拿來打人!」全金發道:「這桿秤正要秤你這豬玀!」彭連虎大怒,猱身直上,雙掌虎虎風響,全金發那裏攔阻得住?

  韓寶駒見六弟勢危,他雖失了軟鞭,但拳腳功夫也是有獨到的造詣,飛拳飛足,與全金發雙戰彭連虎。那沙通天與彭連虎果真厲害,六怪以二對一,兀自抵擋不住。

  柯鎮惡掄動伏魔杖,朱聰揮起白摺扇,加入戰圈。柯朱二人功夫在六怪中超出餘人很多,這時以三敵一,漸佔上風,那邊侯通海與黃蓉也是打得很是激烈。侯通海武功本來較她為高,但一來他想到黃蓉身上穿了厲害的軟蝟甲,拳掌不敢碰到她身體,二來黃蓉身形靈動,知道對方懼她,反而猛逼上來,打得侯通海連連倒退。

  歐陽公子見己方漸敗,心想:「先殺了這幾個惡賊,這妖婦反正無法逃走,慢慢收拾不遲。」他存心炫耀武功,雙足一點,展開「神駝雪山掌」中的「瞬息千里」上乘輕功,斗然間欺到了柯鎮惡身旁,喝道:「多管閒事,叫你這瞎賊知道公子爺的厲害。」右手進身一掌,柯鎮惡抖起杖尾,那知右腦旁風響,打過來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鎮惡頭一低,那掌打空,他一杖「金剛逞威」,猛擊下去,歐陽公子早在另一旁與南希仁交上了手。他東一竄,西一躍,片刻之間,向六怪人下了殺手。

  梁子翁眼光自始至終不離郭靖,見歐陽公子出手之後六怪要敗,當下雙手向郭靖抓來。郭靖那裏是他的對手,數招一過,胸口已被他抓住。梁子翁右手一探,要撕破他的小腹,喝他的熱血。郭靖情急之中,肚子向後一縮,嗤的一聲,衣服撕破,懷中十幾包藥都被他抓了去。梁子翁手一聞氣息早知是藥。隨放在懷裏,第二抓跟著抓來。郭靖不知是從那裏來的一股大力,一掙而脫,向梅超風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風心想:「對玄門內功,我還有幾件事未曾明白。」當下喘著氣道:「你來抱住我,不用怕那老怪。」郭靖知道再一抱住她,要想脫身可就難了,不敢走近,只繞著她急奔。

  梁子翁見已進了梅超風長鞭所及的範圍之內,一面緊追郭靖不捨,一面提防著毒龍鞭。梅超風聽明了郭靖的所在,銀鞭一伸,猛然地往他雙腳上捲來。黃蓉雖與侯通海惡鬥,但一佔上風之後,一半心思就在照顧郭靖,先前見他被梁子翁拿住,因相距過遠,相救不得,心中焦急無比,後來見他奔近,梅超風長鞭著地飛來,郭靖無法閃避,情急之下,飛身撲向鞭上。

  黃蓉這一下迅捷之極,她知道梅超風的毒龍鞭法除了自己爹爹之外,很少有人能抵擋她的一擊,當下飛身而起,滾在鞭上。梅超風的銀鞭見物即收,乘勢一扯已把黃蓉攔腰纏住,將她身子甩了起來,黃蓉在半空喝道:「梅若華,你敢傷我?」

  梅超風聽得是黃蓉聲音,大吃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我這鞭上裝滿尖利倒鉤,這一下傷了這小丫頭,師父焉能饒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叛師門,殺了這小丫頭再說。」長鞭一抖,將黃蓉拉近身邊,放在地下,滿以為鞭上倒鉤已深入她的肉裏,那知黃蓉身上穿有桃花島的至寶軟蝟甲,鞭上鉤子只撕破了她外面罩的白衫,並未傷及她身體分毫。黃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賠!」梅超風聽她語聲中毫無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隨即會意:「啊,師父的軟蝟甲當然給了她。」當下說道:「是愚姊的不是,一定要好好賠還給妹子。」

  黃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來,在離梅超風七八尺外站定。梁子翁忌憚梅超風厲害,不敢逼近。

  那邊江南六怪已站成一個圈子,背裏面外,竭力抵禦沙通天、彭連虎、歐陽公子、侯通海四人。這是他們六人在蒙古練成的陣勢,遇到強敵時結成圓陣應戰,不必防禦背後,威力立時增強半倍。侯通海本事雖不及柯鎮惡、朱聰,但沙、彭、歐陽三人實在太強,六怪遠非敵手,一時險象環生,韓寶駒肩頭受傷,他怕一退出戰團,圓陣露出破綻,六兄弟只怕要命喪王府,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支持。彭連虎出手最狠,對準韓寶駒連下毒手。郭靖念到師恩深重,如何不急,飛步而上,雙掌「排雲推月」,猛往彭連虎後心震去。

  彭連虎冷笑一聲,正要還手,忽見花叢中一人急奔而來,叫道:「各位師傅,爹爹有要事請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頭頂金冠歪在一邊,語聲極為緊迫,正是小王爺完顏康。彭連虎等一聽,心想:「趙王爺禮聘我等前來,他有急事,如何不去?」各各躍出圈子。完顏康輕聲道:「我母親被奸人擄去,爹爹請各位相救,不敢忘了大恩大德。」他一來是在黑夜之中,二來心有掛牽,並未看見梅超風坐在地上。

  彭連虎等心想:「王妃被擄,那還得了?要我等在府中何用?」各人立時想到:「六怪是施行調虎離山之計,將各高手絆住,另外派人劫持王妃。」當下不再理會對敵,跟了完顏康快步而去。

  梁子翁走在最後,心中對郭靖的熱血仍未忘情,但人孤勢單,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你把藥還我!」梁子翁怒極,回手一揚,一枚透骨釘向他腦門疾飛而至,夾著呼呼風聲,力道強勁之極。朱聰搶上一步,摺扇柄在透骨針上一敲,那釘一落,朱聰一把抓住,在鼻端一聞道:「啊,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針。」

  梁子翁聽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倒也一怔,轉身喝道:「怎麼?」朱聰飛步上前,把釘子托在左掌,笑道:「還給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過,他知朱聰功夫是在自己之下,並不怕他暗算。朱聰見他左手袖子上滿是雜草泥沙,揮衣袖給他揮了幾下。梁子翁怒道:「誰要你討好?」轉身而去。

  郭靖心中好生為難:就此回去吧,一夜歷險,結果傷藥仍未盜到;要是用強去奪,眼見又不是他們對手。正自躊躇,柯鎮惡道:「大家回去。」縱身躍上圍牆,五怪跟著上牆。韓小瑩一指梅超風道:「大哥,怎樣?」柯鎮惡道:「咱們答應過馬鈺道長,饒了她的性命。」

  黃蓉笑嘻嘻的並不與六怪行禮,躍上圍牆的另一端。梅超風叫道:「小妹子,師父呢?」黃蓉格格笑道:「我爹爹麼?他老人家當然是在桃花島啊,他從來不離家,你問他幹麼啊?」梅超風又怒又急,氣喘連連,停了片刻,這才喝道:「你說師父就來這裏?」黃蓉笑道:「我不騙你,你怎肯放他?」梅超風怒極,雙手一撐,忽地站了起來,顫顫巍巍的向黃蓉撲去。原來她強練內功,一口真氣行到丹田中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癱瘓,她愈是用強,那股氣愈是阻塞,這時急怒攻心,忘了下身動彈不得,雙足邁動向黃蓉猛撲,一到了無我之境,只覺一股熱氣湧至心口,下盤忽的又變成了自己身體。

  黃蓉見她追來,大吃一驚,躍下圍牆,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梅超風突然想到:「咦,我怎麼能走了?」此念一起,雙腿一麻,一交跌在地下暈了過去。六怪此時要傷她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但因曾與馬鈺有約,當下攜同郭靖,躍出王府。

  韓小瑩最是性急,搶先問道:「靖兒,你怎麼在這兒?」郭靖把王處一相救、赴宴中毒、盜藥失手、地洞遇梅等粗枝大葉的說了一遍,楊鐵心夫妻父子等等關目,一時也未及細述。朱聰道:「嗯,咱們快瞧王道長去。」

  且說楊鐵心夫妻重逢,心中說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躍出王府,女兒念慈正在牆下焦急等候。她見父親抱了一個女子,心中大奇:「爹,這是誰?」楊鐵心道:「是你媽,快走。」念慈大驚,問道:「我媽?」楊鐵心道:「悄聲,回頭再說。」抱著包惜弱急奔。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轉,此時天將破曉,黎明微光中看清楚抱著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不知是真是幻,猶疑是在夢中,伸手去摸他臉,顫聲道:「大哥,我也死了麼?」楊鐵心喜極而涕,柔聲道:「咱們好端端的……」一語未畢,後面喊聲大振,火把齊明,一彪人馬刺刺的趕來,當先馬軍刀槍並舉,叫道:「莫走了劫走王妃的反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