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以毒攻毒

  楊鐵心一看四下並無隱蔽之處,心道:「天可憐見,教我夫妻今天重會一面,此時就死,夫復何憾?」叫道:「孩兒,你來抱住了媽。」

  包惜弱心頭驀然間湧上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己狼狽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殺,以後十八年的分離、傷心和屈辱。她突然覺得過去慘事又要重演,摟著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

  楊鐵心見追兵已近,心想與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戰而死,當下拉開妻子雙手,將她交在念慈懷裏,轉身向追兵奔去,三兩個回合,已奪到一枝花槍。他一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帶隊的親兵隊長湯祖德腿上中槍落馬,眾親兵發一聲喊,四下逃走。楊鐵心見賊兵中並無高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奪到馬匹,頗覺可惜。

  三人回頭又逃,這時天已大明,包惜弱見丈夫身上點點滴滴都是血跡,驚道:「你受了傷麼?」楊鐵心經她一問,手背上忽感劇痛,原來剛才一用力,雙手背上被完顏康抓出的十個指孔一齊流血不止,他顧著逃命,一時忘記了疼痛,這時只覺雙臂酸麻,難以動彈。包惜弱正要給他包紮,忽然後面喊聲大振,塵頭中無數軍馬追來。

  楊鐵心苦笑道:「不必包啦。」他轉頭對念慈道:「孩兒,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媽就在這裏……」念慈性子甚是沉靜,這時卻不哭泣,將頭一昂道:「咱們三人在一塊死。」

  包惜弱道:「她……怎麼是我們孩兒?」

  楊鐵心正要回答,只聽得追兵愈近,猛抬頭,忽見迎面走來兩個道士。一個白鬚白眉,臉色慈祥。另一個長鬚灰白,神采飛揚,背上負著一柄長劍。楊鐵心凜然一怔,隨即大喜,叫道:「丘道長,今日又見到你老人家!」

  那兩個道士一個是丹陽子馬鈺,另一個正是長春子丘處機。他們與玉陽子王處一約定在京中相會,共商與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師兄弟匆匆趕來,不意在此與楊鐵心夫婦相遇。丘處機內功深湛,駐顏不老,雖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與往日無異,只是兩鬚頗見斑白而已。他猛然聽到一個漢子叫他,注目一看,卻不相識。楊鐵心叫道:「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一共飲酒殲敵,丘道長還記得嗎?」丘處機道:「尊駕是……」楊鐵心道:「在下是楊鐵心,丘道長別來無恙。」說著撲地就拜。丘處機急忙回禮,心中頗為疑惑。原來楊鐵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聲容早已被風霜侵蝕得非復舊時模樣。

  楊鐵心見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解釋,挺起花槍,一招「鳳點頭」,紅纓抖動,槍尖閃閃往丘處機胸口點到,喝道:「丘道長,你忘記了我,不能忘了這楊家槍。」丘處機見他身法確是楊家正宗嫡傳,立時憶起當年雪地試槍之事。

  他是肝膽照人,熱腸血性的俠義英雄,驀地裏見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聲大叫:「啊哈,楊老弟,你還活著!」楊鐵心收回鐵槍,叫道:「道長救我!」丘處機向追來的人馬一望,笑道:「師兄,今日又要開殺戒啦,您別生氣。」馬鈺道:「少殺人,嚇退他們就是。」

  丘處機一聲長笑,大踏步迎上前去,雙臂一長,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對準後面兩名馬軍擲去。四人相互一撞,都暈了過去。丘處機行動似電,如法泡製,接連手擲八人,撞倒八人,無一落空。餘人大駭,撥轉馬頭就逃。突然馬軍後面竄出一人,身材魁梧,滿頭禿得油光晶亮,喝道:「那裏來的雜毛?」身子一晃,已到丘處機跟前,隨手一掌打來。丘處機見他身法快捷,倒要考考他的功力,舉掌一格,拍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三步。丘處機大吃一驚:「怎麼這裏有如此武高強之人?」

  豈知他心中驚疑,鬼門龍王沙通天手臂已隱隱作痛,更是又驚又怒,掄拳直上。丘處機不敢怠慢,雙掌翻飛,凝神應戰,戰了十餘回合,沙通天光頭上被丘處機五指一拂,留下了五條紅印。他知道空手非這道士敵手,忽地從腰間拔出鐵槳,一招「蘇秦背劍」,向丘處機肩頭擊來。丘處機展開空手奪白刃手法,要奪他兵刃,那知沙通天在這鐵槳上有數十載之功,陸斃猛虎,水擊長蛟,卻是厲害無比,一時竟也奪他不了。

  丘處機暗暗稱奇,正要喝問姓名,忽然背後一人高聲喝道:「你是全真門下那一位?」這聲音響如裂石,威勢極猛。丘處機向旁躍出,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站著四人,原來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公子、侯通海一齊趕到。丘處機稽首道:「貧道姓丘,請教各位的萬兒。」

  丘處機威名鎮於南北,五人互相望了一眼,心想:「怪不得這道士名氣這樣大,果然了得。」彭連虎心想:「咱們既傷了王處一,與全真教派的樑子總是結了,今日合力誅了這丘處機,那真是名揚天下的良機!」提氣大喝:「大家齊上。」從腰間取出判官雙筆,縱身向丘處機攻去。他知對方了得,所以一出手就用兵刃,上打「肩儒穴」,下點「白海穴」。

  丘處機心想:「這矮子好橫!但身手也真不凡。」刷的一聲,長劍在手,劍尖刺他右手手指,劍身已削到沙通天腰裏,長劍一收,劍柄撞向侯通海脅肋要穴的「章門穴」。他一招同時攻了三人,真是罕見罕聞的劍法。沙彭二人揮兵刃架開,侯通海卻險被點中穴道,好容易急急縮身逃開,但臂上終於被他踹了一腳。梁子翁暗暗心驚,猱身上前夾攻。

  歐陽公子見丘處機被沙通天和彭連虎纏住,已經落在下風,梁子翁又從左邊攻上,情勢更是緊迫,這便宜此時不揀,更待何時?左掌虛揚,右手鐵扇咄咄咄,連點丘處機背心「鳳尾」、「精促」、「脊心」三穴。眼見他難以閃避,突然身旁人影一閃,一隻手伸來搭住了扇子。原來馬鈺一直在旁靜觀,忽見同時有這許多高手出來圍攻師弟,心中十分詫異,眼見歐陽公子的鐵扇點向師弟背心,飛步而上,強來奪他鐵扇。歐陽公子一驚,騰身而起,在半空看清楚是一個白髮白鬚的老道,心想:「這人如此身手,必是全真七子之一。」當下腰間一挺,向後落下。

  馬鈺道:「各位是誰?大家素不相識,有什麼誤會,儘可說說清楚。」他語音甚是柔和,不像彭連虎那麼石破天驚,但中氣充沛,一字一句,盡都鑽入各人耳鼓。各人鬥得正酣,聽了他這幾句話,心頭都是一凜,各各躍開,打量馬鈺。

  歐陽公子道:「道長尊姓?」馬鈺道:「貧道俗家姓馬。」彭連虎道:「啊,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失敬失敬。」馬鈺道:「貧道這一點點微末道行,『真人』兩字,豈敢承擔?」彭連虎一面和他客套,一面暗自琢磨:「咱們既與全真教結了樑子,將來總是不能善罷。這兩人是全真教的主腦人物,今日乘他們落單,咱們五人量力可以幹掉他們,將來的事就好辦了。只不知附近是否還有七子的人物?」四下一望,只楊鐵心一家三口,並無道人,於是說道:「全真七子名揚當世,咱們仰慕得緊,其餘五位在那裏,一起請出來見見如何?」馬鈺道:「咱們浪得虛名,真讓各位英雄見笑了。咱們師兄七人分住各省道觀,難得相聚,這次咱倆是到中都來找王師弟來著。剛才探到他的住所,正要趕去相會,不意與各位相逢。天下武術殊途同歸,紅蓮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個朋友如何?」他生性忠厚,卻不知彭連虎是在探他的虛實。

  彭連虎聽說他們別無幫手,又未與王處一會過面,那麼不但能夠倚多取勝,還可乘虛而襲,當下笑咪咪的道:「兩位道長不予嫌棄,那真是再好沒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貓。」馬鈺與丘處機都是一怔:「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貓是誰啊?可從來沒聽見過。」

  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走到馬鈺身邊,笑吟吟的道:「馬道長,幸會幸會。」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馬鈺只道他是一番好意,也伸出手來,兩人一搭手,馬鈺突感手上一緊,心想:「好啊,你試我功力來啦。」微微一笑,一運勁,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掌,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陣劇痛,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大吃一驚,急忙撒手,彭連虎哈哈一笑,已躍出丈餘。馬鈺伸手一看,只見五指每處指根都破了一個小孔,那小孔深入肌裏,五縷黑線,直通了進去。

  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時,暗中已在右手套上了他的獨門利器毒環帶。這環帶細如麻線,上有五枚毒針,針上煉製有劇毒無比的毒藥,只要傷肉見血,六個時辰必得送命。他原本是用以增加掌法的威力,教人被他一掌擊中挨不到半天。這時他故意捏造一個「三黑貓」的怪名,乘馬鈺與丘處機沉吟之際,上前和馬鈺拉手,好教他不來注意自己手上的花樣。要知武林中人物初見,常常互不佩服,可是礙著面子,又不便公然動手,於是就伸手相拉,面子上是親近親近,其實卻是動手較量,武功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瘀腫,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聲討饒,也是常事。馬鈺那裏料得到他忽使奸計,兩人同時用力,五枚毒針刺入手掌,竟是直沒入針根,傷到骨頭,待得驀地驚覺,一掌出,彭連虎已躍開。

  丘處機見師兄正與人好好拉手,突然變臉動手,忙問:「怎地?」馬鈺罵道:「好奸賊,毒針傷我。」一面說,一面撲上去追擊彭連虎。丘處機知道這位大師兄最有涵養,數十年來未見他和人動手過招,這時一出手就全真派中最厲害的「三花聚頂掌法」知他動了真怒,長劍一揮,繞左迴右,竄到彭連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劍。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裏,架開兩劍,還了一筆,卻不料丘處機左手掌上招數的兇狠殊不在劍法之下,反手一撩,在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已抓住筆端,往外一崩,口中喝道:「撒手!」丘處機這一崩是內勁外運,含精蓄銳,非同小可,那知彭連虎有威震成名的驚人藝業,這一崩竟未使他兵刃脫手,只聽得喀的一聲,火花迸發,一枝鐵筆從中斷為兩截。丘處機讚道:「好功夫!」右劍左掌,綿綿而上。彭連虎一震之下,右臂酸麻,一時折了銳氣,連連退後。

  這時沙通天與梁子翁已截住馬鈺,歐陽公子和侯通海左右齊至,上前相助彭連虎,丘處機心中奇怪:「一時之間,從那裏集了這許多高手?」他自從當年在嘉興力戰江南七怪之後,十八年來未曾遇過堪可一戰的對手,這時勁敵當前,精神為之一振,掌影飄飄,劍光閃閃,愈打愈快。

  這邊丘處機以一敵三,未落下風,那邊馬鈺卻支持不住了。他右掌又腫又黑,麻癢難當,毒氣漸漸上升。馬鈺初時知針上有毒,卻料不到毒氣如此厲害,他知道越是用力激戰,血行得快,毒氣愈快攻心,心一橫,盤膝坐在地下,單掌護身,以內力阻住毒氣向心行來。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長柄剪刀,忽刺忽夾,忽掃忽打,招數幻變無方;沙通天的鐵槳更是槳槳夾著勁風。數十招之後,馬鈺呼吸漸漸急促,守禦的圈子越縮越小,他內裏與毒氣爭鬥,外邊抵擋兩個強敵,雖然功力深厚,但內外夾攻之下,時間一長,漸感神困力疲。

  丘處機見師兄坐在地下,頭上一縷熱氣裊裊而上,猶如蒸籠一般,心中大驚,待要殺傷敵人,前去救援師兄,但三個敵手全是武藝高強,侯通海雖然較弱,那歐陽公子內外兼通,武功尤在彭連虎之上,被三個人纏住了,那能緩招救人?他心一旁鶩,反而連遇險招,立時從上風轉為下風。

  楊鐵心自知武功非諸人敵手,但見馬丘二人勢危,一綽花槍,往歐陽公子背心刺去。丘處機叫道:「楊兄別上來,你這是枉送了性命。」語聲甫畢,歐陽公子已起左腳將花槍踢斷,右腳把楊鐵心踢倒在地,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人飛馳而至,當先兩人正是完顏烈、完顏康。

  完顏烈遙見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搶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風,一刀迎面砍來。完顏烈側身避過,只見使刀的是個紅衣少女,刀法甚為精奇,完顏烈手下數名親兵一齊擁上,合戰穆念慈。

  那邊完顏康見到師父被人圍攻,心中大奇,高聲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別動手!」連喚數聲,彭連虎等方才躍開。完顏康上前向丘處機行禮,說道:「師父,弟子替您老引見,這幾位都是家父禮聘來的武林前輩。」

  丘處機「嗯」了一聲,先去看視師兄,只見他手掌全黑,忙將他袍袖一捋,只見黑氣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驚:「怎麼劇毒如此?」轉頭向彭連虎道:「拿解藥來!」彭連虎心下躊躇:「眼見此人就要喪命,到底是救他不救?」馬鈺外敵一去,內力陡增,毒氣當下被阻在臂彎之中,不再上行,黑氣反而有漸向下退之勢。

  完顏康奔向母親,叫道:「媽,咱們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凜然道:「要我再回王府,萬萬不能!」完顏烈與完顏康同時驚問:「什麼?」包惜弱向楊鐵心一指道:「我丈夫並沒有死,天涯海角我也隨了他去。」

  完顏烈一驚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會意,手一揚,打出三枚透骨釘,三釘全奔向楊鐵心的要害,只要中了一枝,當場就得送命。丘處機大驚,眼見釘去如風,趕上相救已是不及,而楊鐵心勢必躲避不了,自己身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順手抓起趙王府一名親兵用力在梁子翁與楊鐵心之間擲去。只聽得「啊」的一聲大叫,三枚毒釘全打在親兵身上。梁子翁自恃透骨釘是生平絕學,只要三枚同發,絕無不中之理,那知竟被丘處機用這古怪法門破了去,當下怒吼一聲,向丘處機撲去。

  彭連虎一看眼前情勢,決意不給解藥,知道王爺之意,最首要的是奪還王妃,忽地竄出,來拿包惜弱手臂。丘處機颼颼兩劍,一刺梁子翁,一削彭連虎,兩人見劍勢凌厲,只得倒退。丘處機向完顏康喝道:「無知小兒,你認賊作父,胡塗了一十八年,今日親父到了,還不認麼?」

  完顏康本來聽了母親之言,心中已有八成相信,這時聽師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楊鐵心一看,只見他衣衫破舊,滿身泥塵,再向父親一望,卻是衣飾華貴,丰態俊雅,兩人真有天淵之別,完顏康心想:「難道我要捨卻榮華富貴,跟著這窮漢子浪跡江湖?不,萬萬不能!」他主意已定,高聲叫道:「師父,莫聽這人鬼話,請你將我媽救過來!」丘處機怒道:「你仍是執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

  彭連虎等見他們師徒破臉,攻得更緊。完顏康眼見丘處機情勢十分危急,卻不出言勸阻,丘處機大怒,罵道:「小畜生,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完顏康對這位師父十分害怕,心中暗暗盼望彭連虎這時將他殺死,免為他日自己之患。又戰片刻,丘處機右臂被梁子翁長剪剪了一刀,雖然受傷不重,但已鮮血長流。

  馬鈺從懷裏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摺點著了,手一放,只見一道藍焰,直衝天空,這是他們全真派互通聲息的訊號。彭連虎叫道:「這老道要叫幫手。」撇下丘處機,與沙通天來攻馬鈺,剛一搭上手,西北角不遠處也是一道藍焰衝天而起。丘處機大喜:「王師弟就在左近。」劍交左手,左上右落,連下七八招殺手,把眾人逼開數步。

  馬鈺向西北藍焰處一指道:「向那邊走!」楊鐵心和念慈父女兩人使開兵刃,護著包惜弱急向前衝,馬鈺隨在後面,丘處機大展神威,一柄長劍獨自斷後,且戰且走。沙通天連使「移步換形」絕技,想要閃過他而搶包惜弱過來,但不是丘處機劍鋒遞到,就是馬鈺的掌力挾著一股罡風將他擋住,始終搶不上去。

  行不多時,一行已來到王處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處機心中奇怪:「怎麼王師弟還不出來接應?」剛轉了這個念頭,客店中王處一拄了一根竹杖顫巍巍的走了出來。三個師兄弟一照面,都是吃了一驚,萬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強的三個人竟會都受了傷。

  丘處機叫道:「退進店去。」完顏烈喝道:「將王妃好好的送過來,饒了你們不死。」丘處機罵道:「誰要你這金國狗賊饒命?」一面罵,一面奮劍力戰。彭連虎眼見他勢窮力盡,然而仍是力鬥不屈,劍勢如虹,招數奇幻,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楊鐵心想道:「別讓我們兩人累了丘道長這位大劍俠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竄出,大聲叫道:「各位住手,咱夫妻畢命於此。」回過槍頭,一槍往自己心窩裏刺去,噗的一聲,血濺當地,往後便倒。包惜弱並不傷心,慘然一笑,雙手拔出槍來,將槍柄拄在地下,對完顏康道:「孩兒,你還不相信這是你親生的爹爹麼?」湧身往槍尖撞去,眾人見了這場悲劇,一時住手不鬥。完顏康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媽!」飛步來救。

  這時丘處機等見變起非常,各各罷手停鬥。完顏康搶到母親跟前,只見她身體軟垂,槍尖早已刺入胸膛,當下放聲大哭。丘處機上來檢視二人傷勢,只見槍傷深入,他醫道再精,也是無法挽救了,完顏康抱住了母親,念慈抱住了楊鐵心,一齊傷心慟哭,丘處機向楊鐵心道:「楊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說給我聽,我一力給你承辦就是。」楊鐵心未及回答,眾人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望,原來是江南六怪與郭靖匆匆趕來。

  江南六怪見到了沙通天等人,以為又要動手,各自拿出兵刃,待到走近,卻見眾人望著地下一男一女受傷之人,個個臉現驚訝之色,一轉頭,突然見到丘處機與馬鈺,六人更是詫異。

  郭靖見楊鐵心臥在地下,身上全是血跡。搶上前去,叫道:「楊叔父,您怎麼啦?」楊鐵心氣息微弱,尚未斷氣,見郭靖,嘴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你父當年和我有約,生了男女,結為親家……我沒有女兒,但這義女如我親生一般……」他轉頭向丘處機道:「道長,你給我成就了這門姻緣,我死也瞑目。」丘處機道:「楊兄弟你放心。」包惜弱躺在丈夫身邊,左手緊緊挽住他的手臂,惟恐他又離去,她神智本已昏迷,矇矓中聽到丈夫說起從前指腹為婚之事,奮力從懷裏抽出一柄匕首,說道:「這……這是表記……」臉上淡淡一笑,安然而死。

  丘處機接過那柄匕首,正是自己當年在臨安府牛家村相贈之物,匕首柄上赫然刻著「郭靖」兩字。楊鐵心向郭靖道:「還有一把在你媽那裏,你念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這女兒吧……」丘處機道:「一切有我承當,你安心去吧!」楊鐵心雙眼一閉,就此去世。

  郭靖又是難過,又是煩亂,心想:「蓉兒對我情深義重,我豈能另娶他人?」突然轉念,又是一驚:「我怎能把華箏公主忘了?大汗已將女兒許配給我,這……這……怎麼了得?」這些日來,他倒有時想起好友拖雷,卻未有一刻念及華箏公主。朱聰等雖然想到此事有些尷尬,但一來不明其中原委,二來見楊鐵心是臨死之人,不忍拂他意思,所以也未開言。

  完顏烈自娶得包惜弱後,知她一顆心始終未忘故夫,十餘年來,自己千方百計用情,到頭來落得如此下場,心中傷痛欲絕,掉頭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雖然受傷,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己方五人拼鬥起來,勝負倒也難決,既見王爺轉身,也就隨去。

  丘處機喝道:「喂,三黑貓,把解藥留下。」彭連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稱千手人屠,丘道長失言了吧?」

  丘處機心中一凜:「怪不得此人武功如此高強,原來是他。」眼見師兄中毒甚深,非他獨門解藥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手萬手,不留下解藥,休得脫身。」運劍如虹,一道青光往彭連虎襲去。彭連虎雖只剩下一柄判官筆,但他武藝精湛,凜然不懼,揮筆接了過來。

  朱聰見馬鈺坐在地下運氣,一隻右手掌全成黑色,問道:「馬道長,你怎麼受了傷?」馬鈺嘆道:「他和我拉手,那知他掌中暗藏毒針。」朱聰道:「好,那算不了什麼。」回頭向柯鎮惡道:「大哥,給我一隻菱兒。」柯鎮惡不明他的用意,從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給他。朱聰接了。見丘彭兩人鬥得正緊,憑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開,又道:「大哥,咱倆上前分開兩人,我有救馬道長之法。」柯鎮惡知道這位義弟足智多謀,詭計百出,點頭答應。朱聰大聲叫道:「原來是千手人屠彭連虎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話說。」一拉柯鎮惡,兩人向前竄出,一個持扇,一個揮杖,把丘彭二人隔開。

  丘處機和彭連虎聽了朱聰的叫喚,心中都感詫異:「怎麼又是自己人了?」見兩人過來,也就分開,要聽他說說到底是怎樣的自己人。

  朱聰笑吟吟的向彭連虎道:「江南七怪與長春子丘處機在十八年前結下樑子,咱們五兄弟都曾被長春子打傷,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長,也被咱們傷得死多活少,這樑子至今未解……」他轉頭向丘處機道:「丘道長,是也不是?」丘處機怒氣勃發,心想:「好哇,你要乘人之危。」厲聲喝道:「不錯,你待怎樣?」朱聰又道:「可是咱們與沙龍王也有點過節,向來聽說彭寨主與沙龍王是過命的交情。咱們得罪了沙龍王,那也就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連虎道:「哈哈,不敢。」朱聰笑道:「既然彭寨主與丘道長都和江南七怪有仇,那麼你們兩家豈不是自己人麼?哈哈,還打些什麼?那麼,兄弟與彭寨主不也就是自己人了麼?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手來,要和他拉手。

  彭連虎為人十分機警,聽朱聰瘋瘋癲癲的胡說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們顯然是一黨,我可不上你的當。想騙我解藥,難上加難。」見朱聰伸手來拉,正中下懷,笑道:「妙極,妙極!」把判官筆放回腰間,順手又戴上毒針套。

  丘處機驚道:「朱兄,小心了。」朱聰充耳不聞,伸出手去,小指一勾,已把彭連虎掌上的毒針套勾了下來。彭連虎未知覺,已和朱聰手掌握住,兩人一用勁,彭連虎卻覺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掙脫,舉手一看,見掌心已被刺破三個洞孔,這些小孔比他毒針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癢癢的很是舒服,卻不疼痛,彭連虎見多識廣,知道愈是劇毒,愈不覺痛,因為創口立時麻木,失了知覺。他又驚又怒,卻不知如何著了道兒,抬頭一望,只見朱聰躲在丘處機背後,左手兩指提著他的毒針套,右手兩指中卻捏著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銳,上面沾了血跡。

  須知朱聰號稱妙手書生,手上功夫之妙,真是出神入化,人不能測。他拉脫彭連虎毒針套,捏了毒菱刺他掌心,在他是不費吹灰之力,只不過是最微末的本事而已。

  彭連虎怒極,猱身撲來,丘處機伸劍擋住,喝道:「你待怎樣?」朱聰叫道:「彭寨主,這枝毒菱是我大哥獨門暗器,打中之後,任你通天本領,也活不了三個時辰。」彭連虎也感到手腕已麻,心知不假,不覺額上現出冷汗。朱聰又道:「你有你的毒針,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藥也異,咱哥兒倆親近親近,大家換一換如何?」彭連虎未答,沙通天已搶著道:「好,就是這樣,你把解藥拿來。」

  朱聰道:「大哥給他吧。」柯鎮惡從懷裏摸出兩小包藥來,朱聰接過,遞了過去。丘處機道:「朱兄,莫上他當,要他先交出來。」朱聰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給。」彭連虎到懷裏一摸,臉上變色,低聲道:「糟啦,我解藥不見啦。」丘處機大怒,喝道:「哼,你還玩鬼計!朱兄,別給他。」朱聰笑道:「拿去!咱們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給就給。」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厲害,又怕著他道兒,不敢用手來接,卻把鐵槳平放,伸了過來。朱聰把解藥放在槳上,沙通天收槳取藥。旁觀眾人均各茫然不解,不明白朱聰為什麼坦然將解藥給他,卻不逼他交出藥來。

  沙通天疑心拿過來的解藥不是真物,說道:「江南七俠是響噹噹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藥害人。」朱聰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一面慢慢的把毒菱交給柯鎮惡,再從懷裏掏出一件件的東西來,只見有汗巾、有錢鏢、有幾錠碎銀、還有一個白色的鼻煙壺。彭連虎愕然呆住:「這些都是我的東西,怎麼變到了他的身上?」原來朱聰和他拉手之際,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將他懷中之物掃數扒了過來。朱聰拔開鼻煙壺的塞子,見裏面分為兩隔,一隔放著紅色藥粉,另一隔放著灰色藥粉,說道:「怎麼用啊?」彭連虎道:「紅色的內服,灰色的外敷。」朱聰向郭靖道:「快取水來,拿兩碗。」

  郭靖奔進客店去端了兩碗淨水出來,一碗交給馬鈺,服侍他服下藥粉,另用灰色藥粉敷在他手掌的傷口,另一碗手要拿去遞給彭連虎。朱聰道:「慢著,給王道長。」郭靖一愕,依言遞給王處一,王處一也是愕然不解,順手接了。

  沙通天叫道:「喂,你們兩包藥粉怎麼用啊?」朱聰道:「等一下,別心焦,一時三刻死不了。」卻從懷中取出十多包藥來。郭靖一見大喜,叫道:「是啊,是啊,這是王道長的藥。」一包包打開來,拿到王處一面前,說道:「道長,那些合用,您自己挑吧。」王處一認得藥物,揀出田七、血竭等四味藥來,放入口中咀嚼一會,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氣惱,又是佩服,心想:「這骯髒書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給我揮一下衣袖上的塵土,就將我懷中的藥物都偷了去。」轉過身來,亮出長剪,喀的一聲一挾,喝道:「來來來,咱們兵刃上見個輸贏!」朱聰笑道:「這個麼,兄弟萬萬不是敵手。」

  丘處機道:「這一位是彭連虎寨主,另外幾位的萬兒還沒請教。」沙通天嘶啞著嗓子一一報了名。丘處機叫道:「好哇,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都匯聚在一起啦。咱們今兒勝敗未分,可惜雙方都有人受了傷,看來得約個日子重新聚聚。」彭連虎道:「那再好沒有,不會會全真七子,咱們死也不閉眼。日子地段,請丘道長示下吧。」丘處機心想:「馬師兄王師弟中毒都自不輕,總得幾個月才能復原,譚師弟劉師弟他們散處各地,一時也通知不及。」於是說道:「半年之後,八月中秋,咱們一邊賞月,一邊講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樣?」

  彭連虎心下盤算:「他們全真七子要是一起到來,再加上江南七怪,咱們可是寡不敵眾,非得再約幫手不可。半年之後,時日算來剛好。趙王爺要咱們到江南去盜岳武穆遺書,那麼就在江南相會吧。」當下說道:「中秋佳節以武會友,丘道長真是風雅之極,那麼得找個風雅的地方才好,兄弟想還是在七俠的故鄉吧。」丘處機道:「妙極,妙極,咱們在嘉興府南湖中煙雨樓相會,各位不妨多約幾位朋友。」彭連虎道:「嗯,咱們一言為定。」

  朱聰道:「彭寨主,你那兩包藥,白色的內服,黃色的外敷。」彭連虎右手已經半臂麻木,與丘處機對答時完全是強自撐持,聽朱聰一說,忙將那包白包的藥吞下。柯鎮惡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則中秋節煙雨樓少了你彭寨主,咱們可掃興的緊哪。」彭連虎道:「多謝關照了。」沙通天將藥替他敷上手掌創口,扶了他轉身而去。

  完顏康跪在地下,向母親的屍體磕了四個頭,轉身向丘處機拜了幾拜,一言不發,昂首走開。丘處機厲聲喝道:「康兒,你這是什麼意思?」完顏康不答,也不與彭連虎等同走,一個兒轉過了街角。

  丘處機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行下禮去,說道:「今日若非六俠來救,咱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說,我那孽徒也萬萬不及令賢徒,嘉興醉仙樓之會,貧道甘拜下風。」江南六怪聽他如此說,心中都極得意,自覺在大漠中耗了一十八載,終究有了圓滿結果。柯鎮惡謙遜了幾句,眾人把馬鈺和王處一扶進客店,全金發出去購買棺木,料理楊鐵心夫婦二人的喪事。丘處機見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難受,說道:「姑娘,你爹爹這幾年來怎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