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慈拭淚道:「十多年來,爹爹帶了我東奔西走,從沒有一個地方安居過十天半月,爹爹說,要尋訪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她說到這裏,聲音漸輕,慢慢低下了頭。
丘處機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爹怎麼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從小沒有爹娘,跟著叔叔嬸嬸住。嬸嬸待我很不好,五歲那年,嬸嬸打了我,還不給我飯吃。我正在門口哭,現在這位爹爹打從門外經過,他見我可憐,就跟我叔叔商量,收了我做女兒。後來爹爹教我武藝,為了要尋郭大哥,所以到處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親』的旗子。」丘處機道:「嗯,這就是了。你爹爹其實不姓穆,是姓楊,你以後改姓楊吧。」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楊,我仍舊姓穆。」丘處機道:「幹麼?難道你不相信我的話?」穆念慈低聲道:「我怎敢不相信?不過我寧願姓穆。」丘處機見她固執,也就罷了,以為女兒家忽然喪父,悲痛之際,一時不能明白事理。豈知穆念慈卻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終身託付給了完顏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親生骨血,當然姓楊,自己如也姓楊,婚姻如何能諧?
王處一服藥之後,精神漸振,躺在床上聽著她回答丘處機的問話,他見過她與完顏康的比武,心中忽然起了疑團,問道:「你武功比你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麼回事?」穆念慈道:「我十三歲那年,曾遇到一位異人。他指點了我三天的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魯,沒能學到什麼。」王處一道:「他教你三天,你就能勝過你爹爹,這位異人是誰啊?」穆念慈道:「不是我膽敢隱瞞道長,實在我曾立過誓,不能說他的名號。」王處一「嗯」了一聲,不再追問,心中回思穆念慈和完顏康過招時的姿式拳法,反覆推考,卻想不起她的武功是那一家那一派,愈是想她的招術,心中愈感奇怪,問丘處機道:「丘師哥,你教完顏康教了有八九年吧?」丘處機道:「整整九年零六個月,唉,想不到這小子如此不肖。」王處一道:「這倒奇了?」丘處機道:「怎麼?」王處一不答。
柯鎮惡道:「丘道長,你怎麼找到楊大哥的後裔?」丘處機道:「說來也真湊巧,自從貧道和各位訂了這個約會之後,到處探訪楊郭兩的消息,數年之中,音訊全無。貧道心想,這番比試,我是輸定了,但總不死心,這年又到臨安府牛家村去查訪,恰好見到有幾名公差,到楊大哥的舊居來搬東西。貧道跟在他們背後,一聽他們談論,這幾個人來頭不小,原來是大金國趙王府的親兵,專誠來取楊家舊居中一切家私物品的,說是檯凳桌椅,鐵槍犁頭,一件不許缺少。貧道大起疑心,跟著他們來到中都。」
郭靖在趙府中見過包惜弱的居所,聽到這裏,心中已是恍然。丘處機接著道:「貧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趙王萬里迢迢的搬運這些物件,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後,不禁又是氣憤,又是難受,原來楊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貴為王妃。貧道一怒之下,本待將她一劍殺卻,但見她居於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一夜哀哭,心想她原來不忘故夫,於是饒了她的性命。後來查知那王子原是楊兄弟的骨血,隔了數年,待他年紀稍長,貧道就慢慢傳他武藝。」
柯鎮惡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丘處機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幾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所以始終不曾點破,本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後,咱們雙方和好,然後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豈料楊兄尚在人世,而貧道和師兄兩人又著了奸人暗算,弄到這步田地。」穆念慈聽到這裏,又掩面輕泣起來。
郭靖接著把怎樣與楊鐵心相遇,夜見包惜弱等情由說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雖然失身於趙王,但到頭來殺身盡義,十分可敬,無不嗟嘆不已。
各人隨後商量中秋節比武之事,朱聰道:「但教全真七子聚會,咱們還擔心些什麼?」馬鈺道:「就怕他們多邀好手?弄到咱們寡不敵眾。」丘處機道:「他們還能邀什麼好手?」馬鈺嘆道:「丘師弟,這些年來你雖然武功大進,為本派放一異彩,但年青時的豪邁之氣,總不能收斂……」丘處機接口笑道:「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馬鈺微微一笑道:「難道不是麼?剛才會到的那幾個人,武功實在不在咱們之下。要是他們再邀幾個差不多的高手來,煙雨樓之會,勝負尚在未可知之數呢。」丘處機道:「難道咱們全真派還能輸在這些賊子手裏?」馬鈺道:「世事殊難逆料。剛纔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們六俠來救,全真派數十年的名頭可教咱們師兄弟三人斷送在這兒啦。」
柯鎮惡,朱聰等忙謙遜道:「他們使用鬼蜮伎倆,那有何足道。」馬鈺嘆了一口氣道:「周師叔得先師親傳,武功勝我們十倍,終因恃強好勝,至今十餘年來不明下落,咱們要以此為鑑,小心戒慎。」丘處機聽師兄這樣說,不敢再辯。江南六俠都不知他們另有一位師叔,聽了馬鈺這幾句話,因為不明就裏,不便相詢,心中卻都感奇怪。王處一聽著兩位師兄說話,一直未曾插口,心中默默思索。
丘處機向郭靖與穆念慈望了一眼,笑道:「柯大哥,你們教的徒弟很不錯啊。楊兄弟有這樣一個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臉一紅,站起身來,低頭走出房去。王處一見她一起身一邁步,一個念頭忽地與電光一般在腦海中一閃,縱身下炕,一掌向她肩頭直劈下去。
王處一這一招下手好快,待得穆念慈驚覺,一掌已按在她肩頭之上。他微微一頓,待穆念慈稍有餘暇運勁抵禦,然後力透掌底。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是何等人物,這一按下來,穆念慈那裏站立得住?只見她身子一晃,向前俯跌下來,王處一左手一起,在她肩頭上輕輕向上一抬。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了起來,睜著一雙俏眼,又驚又疑。
王處一笑道:「穆姑娘別驚,我試試你的功夫來著。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異人,可是只有九個手指,平時作乞丐打扮的麼?」穆念慈奇道:「咦,是呵,道長怎麼知道?」王處一笑道:「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輩,行事神出鬼沒,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姑娘得受了他的親傳,那真算得千載難逢的良機了。」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沒空,只教了我三天。」王處一嘆道:「你還不知足?這三天抵得人家教你十年啦。」穆念慈道:「道長說得是。」她微一沉吟,問道:「道長可知洪老前輩在那裏麼?」王處一笑道:「這可難找啦。我還是二十多年前在華山絕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以後沒聽過他的音訊。」穆念慈很是失望,緩步走出室去。
韓小瑩最是性急,問道:「王道長,這位洪老前輩是誰?」王處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丘處機接口道:「韓女俠,你可曾聽見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句話麼?」韓小瑩沉吟道:「這倒好像聽過,但不知是什麼意思。」柯鎮惡忽道:「這位洪老前輩就是南帝北丐中的北丐是不是?」王處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咱們的先師王真人了。」江南六怪聽說那姓洪的竟然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不禁肅然起敬。
丘處機轉頭向郭靖笑道:「你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的徒弟。將來誰敢欺侮你?」郭靖脹紅了臉,要想聲辯,卻又吶吶的說不出口。
韓小瑩又問:「王道長,你在她肩上按了一下,怎麼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藝?」丘處機向郭靖招手道:「你過來。」郭靖依言過去。丘處機伸掌按在他肩頭,斗然間運力下壓。郭靖一來曾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功,二來服了奇蛇寶血,功力大進,丘處機一按竟是按他不倒。丘處機笑道:「好孩子!」手掌突然一鬆。
郭靖本來自然而然的運勁抵擋他一臂之力,外力一鬆,他內勁也弛,那知丘處機快如閃電的乘虛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後力未繼,被丘處機輕輕一按,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隨即跳起。眾人哈哈大笑。朱聰道:「靖兒,丘道長教你這一手可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丘處機道:「韓女俠,天下武學之士,肩上受了這樣的力道而抵擋不住,必向後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卻是向前俯跌,因為他這門功夫的道理,有許多和正宗武學恰恰相反。」
六怪聽了果然有理,心中佩服全真派見識精到。朱聰道:「王道長見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王處一道:「二十餘年之前,先師與九指神丐、黃藥師等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貧道隨侍在側,曾聽洪老前輩說起他這一家拳理,所以知道。」柯鎮惡道:「哦,那黃藥師想是『東邪西毒』中的『東邪』了?」丘處機道:「正是。」他轉頭向郭靖笑道:「馬師哥雖然傳過你一些內功,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否則排將起來,你比你的夫人矮了一輩,那可一世不能出頭啦。」
郭靖紅了臉道:「我不娶她。」丘處機一驚,問道:「什麼?」郭靖重複了一句:「我不娶她!」丘處機沉了臉,站起來道:「為什麼?」
韓小瑩愛惜徒兒,見他受窘,忙代他解釋:「咱們只道楊大爺的後裔是個男兒,所以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丘處機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那當然又不同。先父的遺志,你全然不理了。」郭靖很是惶恐,拜伏在地,說道:「弟子從未見過先父一面,先父有什麼遺言,要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啞然失笑道:「果然怪你不得。」當下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楊郭二人結識、怎樣殺兵退敵、怎樣追尋郭楊二人、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鬥、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郭靖今日方才恍然知道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親慘死,大仇未復,又想起師恩如山,真是粉身難報。
韓小瑩溫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將來你將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兩全其美,有何不可?」郭靖拭了眼淚道:「我不娶華箏公主。」韓小瑩奇道:「為什麼?」郭靖道:「我不喜歡她做妻子。」韓小瑩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麼?」郭靖道:「嗯。我只當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處機喜道:「好孩子,有志氣。管他什麼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還是依照你爹爹與楊叔叔的話,和那穆姑娘結親。」那知郭靖仍是搖了搖頭道:「我也不娶這位姑娘。」
眾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轉什麼念頭。韓小瑩是女子,究竟心思最為綿密,輕聲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紅了臉,隔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韓寶駒與丘處機同聲喝問:「是誰?」郭靖囁嚅不答。
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與梅超風、歐陽公子等相鬥時,已自留神到了黃蓉,見她白衣勝雪,丰姿綽約,心中暗暗稱奇,這時立時想到了她身上,問道:「是那個白衣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紅了臉不答,微微點了點頭。丘處機問韓小瑩道:「那是誰啊?」韓小瑩沉吟道:「我聽見梅超風叫她小妹,又叫她爹爹做師父……」丘處機與柯鎮惡同時站起,齊聲驚道:「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兒?」
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問道:「靖兒,她可是姓黃?」郭靖點頭道:「是。」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語。朱聰道:「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麼?」郭靖道:「我沒見過她爹爹,也不知道她爹爹是誰。」朱聰又問:「那麼你們是私訂終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訂終身」是什麼意思,睜大了眼不答。朱聰道:「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她也說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沒有說過。」他頓了一頓道:「用不著說,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心裏都知道的。」
韓寶駒一生從未經歷過情愛滋味,聽了這句話怫然不悅,喝道:「那成什麼話?」朱聰溫言道:「她爹爹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知道麼?要是他知道你與他女兒偷偷相好,你還有命活麼?梅超風學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這樣厲害。那桃花島主要殺你時,誰救得了你?」郭靖低聲道:「蓉兒這樣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不會是惡人。」韓寶駒罵道:「放屁!你快罰一個誓,以後永遠不再和這妖女見面。」
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生,與雙煞仇深似海,連帶對他們的師父黃藥師也恨之入骨了。郭靖好生為難,一邊是師恩深重。一邊是情切愛篤,心想今生如不能再和蓉兒見面,這一生做人還有什麼樂趣?他天性淳厚,因之用情也特別深摯,只見幾位師父目光都是嚴峻的望著自己,心中一陣酸痛,雙膝跪下,兩道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
韓寶駒踏上一步,厲聲道:「快說!」突然窗外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幹麼逼他?」眾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來。」
郭靖一聽聲音正是黃蓉,又驚又喜,搶步出外,只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牽著那匹汗血寶馬,小紅馬見到郭靖,長聲歡嘶,前足跳躍起來。韓寶駒、全金發、朱聰、丘處機四人跟著出來。郭靖向韓寶駒道:「三師父,就是她,她不是妖女!」
黃蓉罵道:「你這難看的矮胖子,幹麼罵我妖女?」她又指著朱聰道:「還有你這骯髒拉塌的鬼秀才,幹麼罵我爹爹,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朱聰不與小姑娘一般見識,微微而笑,心想這個女孩兒果然美艷無儔,生平未見,怪不得靖兒如此為她顛倒,韓寶駒卻勃然大怒,唇邊小鬍子翹了起來,喝道:「快滾、快滾!」黃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滾皮球,踢一腳,溜三溜。」郭靖喝道:「蓉兒不許頑皮,這位是我師父。」韓寶駒踏步上前,伸手來推黃蓉。黃蓉又唱:「矮冬瓜,滾皮球……」突然間伸手拉住郭靖腰間衣服,用力一扯,兩人同時騎上了紅馬馬背。黃蓉一提韁,那馬如箭離弦般直飛出去。韓寶駒身法再快,那裏趕得上這匹風馳電掣般的汗血寶馬?
等到郭靖定了定神回過頭來,韓寶駒等人面目已經看不清楚,瞬息之間,諸人已成為一個黑點,只覺耳旁風生,勁氣撲面,那紅馬奔跑得迅速之極。
黃蓉右手捏著韁繩,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日,但剛才經歷了一件劇烈無比的內心交戰,這時相聚,猶如劫後重逢一般。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覺逃離師父大大不該,但想到要捨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兒,此後永不見面,那是寧可斷首瀝血,也不能屈從之事。
那紅馬奔了一個多時辰,離中都燕京已近二百里,黃蓉這才收韁息馬,躍下地來。郭靖跟著下馬,那紅馬不住用頭勁在他腰裏挨擦,顯得十分親熱。兩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但縱然一言不發,兩心相通,互相早知對方心意。
隔了良久良久,黃蓉輕輕放下郭靖的手,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到小溪中沾濕了,交給郭靖抹臉。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過,突然說道:「蓉兒,非這樣不可!」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道:「什麼啊?」郭靖道:「咱們回去,見我師父們去。」黃蓉驚道:「回去?咱們一起回去?」郭靖道:「嗯,我要牽著你的手,對六位師父與馬道長他們道:這就是蓉兒,她不是妖女……」他一面說,一面拉著黃蓉那溫軟滑膩的小手,昂起了頭,斬釘截鐵般說著,似乎柯鎮惡、馬鈺等就在他的眼前:「師父,你們對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難報,但是,但是,蓉兒……蓉兒可不是妖女,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他本來想了大篇言辭要替黃蓉辯護,但話一說到口頭,只覺得除了說她「很好很好」之外,再無別語。
黃蓉起先覺得好笑,慢慢聽到後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靖哥哥,你師父們恨死了我,你多說也沒用。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裏、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郭靖心中一動,隨即正色道:「蓉兒,咱們非回去不可。」黃蓉叫道:「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咱倆以後可不能再見面啦。」郭靖道:「咱倆死也不分開。」
黃蓉本來心中淒苦,聽了他這句勝過千句信誓、萬句盟約的話,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突然間覺得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什麼人、什麼力道能將人拆散,心想:「對啦,最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當下說道:「靖哥哥,我永遠聽你話,咱倆死也不分開。」
郭靖喜道:「本來嘛,我說你是個好姑娘。」黃蓉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枝來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兒,咱們打了尖再趕回頭兒。」
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已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回頭,從來路回去,申牌稍過,已來到小客店前。郭靖牽了黃蓉的手,走進店內,那店伙得過郭靖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上,說道:「您老好,那幾位都出京去啦。跟你張羅點兒什麼吃的?這就跟你老吩咐去。」郭靖驚道:「都去啦?留下什麼話沒有?」店伙道:「沒有啊。他們向南走的,走了不到兩個時辰。」郭靖向黃蓉道:「咱們追去!」
兩人出店上馬,向南疾馳,一路留神,但趕到傍晚,始終不見六怪等的蹤影。郭靖道:「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於是催紅馬重又回頭。那小紅馬真是神駿,雖然一騎雙乘,仍是日行千里,來回奔馳,絲毫不見疲態,直到天黑,途人都說沒見到江南六怪、全真三子那樣的人物。
郭靖好生失望,黃蓉道:「八月中秋大夥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郭靖道:「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黃蓉笑道:「這半年中咱倆同遊天下名勝,豈不甚妙?」郭靖一來生性曠達,二來究竟少年脾氣,三來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滿意足,當下拍手道好。
兩人趕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郭靖一定要騎白馬,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黃蓉拗他不過,一笑騎上紅馬。兩人按轡緩行,一路遊山玩水,其樂融融,或曠野間並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半點猥褻。黃蓉固然不以為異,郭靖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今山東省),時近端陽,天氣已微感炎熱,黃蓉額上見汗,正想找個蔭涼地方休息,忽聽水聲淙淙,前面似有溪流。黃蓉縱馬上前,不禁歡聲大叫,郭靖跟著過去,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溪旁兩岸都是垂柳,枝條拂水,水中游魚可數。
黃蓉脫下外衣,撲通一聲,跳下水去,郭靖嚇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見她雙手高舉,兩手各各抓住一尾尺來長的青魚。兩尾魚兒尾巴亂動,拚命掙扎,黃蓉雙手一擲,叫道:「接住。」把魚兒拋上岸來,郭靖施展擒拿手法抓去。但那魚兒身上好滑,雖然被他抓住,立即溜脫,在地下翻騰亂跳。
黃蓉笑得如花枝亂顫,叫道:「靖哥哥,下來游水。」郭靖生長大漠,不識水性,笑著搖搖頭。黃蓉道:「下來,我教你。」郭靖見她在水裏玩得有趣,於是脫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黃蓉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不穩,跌入了水裏,心慌意亂之下,登時喝了幾口水。黃蓉笑著將他扶起,教他換氣划水的法門。游泳之道,主要是在能控制呼吸,郭靖對內功習練有素,精通換氣吐納的功夫,不到兩個時辰,已自摸準了水性,在溪流之中,上下來去,浮沉自如。
兩人興猶未盡,溯溪而上,只聽得水聲愈來愈響,轉了一個彎,眼前飛珠濺玉,竟是一個十餘丈高的大瀑布,水如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傾倒下來。
黃蓉道:「靖哥哥,咱倆從瀑布裏竄到崖頂上去。」郭靖道:「好,咱們試試。你穿上防身的軟甲吧。」黃蓉道:「不用!」一聲吆喝,兩人鑽進了瀑布之中,那水勢好急,別說向上攀援,連站也站立不住。兩人試了幾次,終於廢然而退。郭靖生來一股倔強脾氣,對黃蓉道:「蓉兒,咱們好好養一晚神,明兒再來。」黃蓉笑道:「好」
次日又試,竟然爬上了丈餘,好在兩人輕身功夫十分了得,雖然被水衝下,也傷不了身體。兩人互相商量,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裏竄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頂,一伸手,將黃蓉拉了上去。兩人在崖上歡然跳躍,喜悅若狂,手挽手的乘著水勢,又從瀑布中溜了下來。
這樣十天一過,郭靖已是精通水性,雖然手爪功夫不及黃蓉,不能如她那麼水中空手抓魚,但仗著內力深厚,水上的本事已不輸於她。兩人玩得盡興,到第十一天上才縱馬南行。
這日來到長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郭靖望著大江東去,白浪滔滔,四野無窮無盡,上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氣干雲,身子似與江流合為一。看了良久良久,黃蓉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兩人共處數月,不必多話已互知對方心意,黃蓉見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過江去。
郭靖放開白馬韁繩,說道:「你沒用,自己去吧。」在紅馬臀上一拍,二人一馬,一齊躍入大江,那小紅馬一聲長嘶,領先游去。郭靖與黃蓉並肩齊進。游到江心,那小紅馬已遙遙在前,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江中浪濤之外,再無別種聲息,似乎天地之間,就只他們兩人。
再游一陣,突然間烏雲壓天,江上漆黑一團,接著閃電雷轟,接續而至,每個焦雷似乎都打在頭頂心一般。郭靖叫道:「蓉兒,你怕麼?」黃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暴雨驟至驟消,兩人游到對岸,已是雨過天青,朗月懸空。郭靖去找些枯枝來生了火,將包在背上包裹中兩人的衣服在火上烤乾,各自換了。
兩人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小屋中一隻公雞突然振吭長鳴。黃蓉打了個呵欠醒來道:「我餓啦!」發足往那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挾了隻肥大公雞回來,向郭靖道:「咱們走遠些,別讓主人瞧見。」兩人向東行了里許,那紅馬乖乖的跟來。黃蓉拿出峨眉鋼刺將公雞洗剝乾淨,用水和一團泥包在雞上,放在火上烤了起來。過不多陣,泥中慢慢透出甜香,等到濕泥乾透,再將泥剝去,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她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一個聲音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
兩人猛吃一驚,他們耳朵都極靈敏,怎麼背後有人悄沒聲的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忙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乞丐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東一塊西一塊打滿了補釘,但不論衣服本身或是所打的補釘。都是嶄新的錦鍛,猶如戲台上的乞兒衣一般。他手裏拿著一根竹杖,瑩碧如玉,背上則背了一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則是一股懶洋洋的、漫不在乎的神氣。
郭黃二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兩人對面,取了背上葫蘆,拔開塞子,一陣酒香。只見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很恭謹的道:「我不喝,您老人家喝吧。」
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有四根指頭,一根食指不知去向,心中一凜,想起了客店窗外聽王處一、丘處機說起九指神丐的事,心想:「天下難道真有這等巧事?且探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手中肥雞,鼻子一動一動,饞涎欲滴,心裏暗暗好笑,當下撕下半隻,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他。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連皮帶骨,風捲雲殘的吃得乾乾淨淨,連雞腿骨也沒有吐出,一面吃,一面不住稱讚味道鮮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不出這樣了不起的叫化雞。」
黃蓉微微一笑,把手裏剩下的半隻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讓道:「那怎麼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有吃。」他口中客氣,手裏卻早已接了過來,片刻之間,又吃得不剩半根骨頭。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少吃到過吧?」黃蓉噗哧一笑。那乞丐從懷裏摸出一錠大銀,遞給郭靖道:「娃娃,你拿去吧。」郭靖搖頭不接,說道:「咱們當你是朋友,不要錢。」那乞丐臉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雖然做叫化,可不能受人家一點半滴恩惠。」郭靖笑道:「一隻雞算什麼恩惠?何況這隻雞,咱們也是妙手空空,不告而取得來的。」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這娃娃有意思。你合我脾胃啦,來,你對我說,你有什麼心願,說給我聽聽。」
郭靖尚未回答,黃蓉接口道:「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一起到市鎮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郭靖道:「您老貴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兩個娃娃叫我洪七公吧。」黃蓉聽他說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過他這樣年輕,怎會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
三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小小市鎮,叫做姜廟鎮,投了客店。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們爺兒倆歇一陣子吧。」
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咪咪的向郭靖道:「她是你的小媳婦兒吧?」郭靖紅了臉,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瞇著眼靠在椅上打盹兒。過不多時,黃蓉買了菜蔬回來,自行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被她笑著推了出來。
又過半個多時辰,洪七公打了個呵欠,鼻子嗅了兩嗅,叫道:「好香,好香!那是燒什麼菜啊?」伸長脖子不住向廚房望。郭靖見他一副猴急饞癆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廚房中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他向郭靖笑道:「我就是一個饞嘴的怪脾氣,嚐到了美味,什麼也忘了。」他將右手伸出,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只要見到別人在吃奇珍異味,這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不住,有一次我一發狠,一刀將它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七公笑道:「砍雖砍了,可是饞嘴的性兒始終改不了。」
他剛說到這裏,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隻盤子出來,盤中兩碗白米飯,一隻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她將兩碗菜放在桌上,郭靖只覺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見一碗的炙牛肉條,不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百來顆朱紅的櫻桃,底下又襯著一些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互相輝映,好看已極。
黃蓉在酒杯裏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嚐嚐我的手藝兒怎樣?」洪七公不等她說第二句,一杯酒一飲而盡,伸筷挾了兩條牛肉條,同時吃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與普通牛肉大異。他一面咀嚼,一面細看牛肉,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併成。
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肋條,一條是小牛腿肉,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來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肉加兔腿肉揉在一起的。」黃蓉拍手讚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看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肉條竟要這麼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種不同的肉味來。」
洪七公十分高興,拿羹匙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必是荷葉筍尖櫻桃湯了。」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一聲。郭靖不知他奇怪什麼,也舀了兩顆吃了,荷葉之鮮、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小小的櫻桃之內竟還嵌了別物,卻嚐不出那是什麼東西。
洪七公叫道:「女娃娃,我服了你啦。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御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還遠不及這一碗。」黃蓉笑道:「御廚有什麼好菜,您老說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老。」
洪七公不住把炙牛條送到口裏,嘴上那裏有空暇回答她的問話,直到碗中剩下之一二,這才說道:「御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嗯,不過沒一樣及得上這兩味。」郭靖道:「七公,是皇帝請你去吃的麼?」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御廚房的樑上躲了三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嚐一嚐,吃得好的就整盤拿來,不好麼,那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廚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黃蓉都想:「這人貪嘴是貪到了極處,膽子可也真大得驚人。」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媽的,我年輕時怎麼沒撞見有這樣本事的女人?」黃蓉抿嘴一笑,與郭靖倆吃了飯。她飯量很小,一碗也就飽了,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壞,他卻毫不在乎。
洪七公把一碗湯喝乾,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藝,我老早瞧出來啦。你這女娃娃整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多半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們幾手不可。好吧,吃了這樣好東西,不教幾手也真說不過去,來來來,跟我走。」揹了葫蘆,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黃蓉跟著他走到曠野一處松林之中,洪七公問郭靖道:「你想學點什麼?」郭靖心想:「天下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什麼,難道你就能教什麼?」正自尋思,黃蓉搶著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氣,他最想勝過我。」郭靖道:「我幾時生氣……」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言語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沉穩,身上似有幾十年內功似的,怎會不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打。」
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來。」郭靖尚且遲疑,黃蓉道:「你不顯本事,他老人家怎麼個教法?」郭靖一想不錯,向洪七公道:「晚輩功夫不成,你老人家多指點。」洪七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多指點可打通算盤。」郭靖一怔,黃蓉叫道:「看招!」劈面一掌打來。郭靖起手一架,黃蓉變招迅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
黃蓉低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虎虎生風,這套掌法本極奧妙,他服了蛇血之後,功力大進,掌上威力增了幾倍。黃蓉竄高縱低,用心抵禦。打了數刻,黃蓉拳法一變,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落英掌」來,只見她雙臂飛舞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一起,萬花齊落一般。郭靖眼花繚亂,那裏還守得住門戶,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後背,接連中了四掌。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讚道:「蓉兒,真好掌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