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亢龍有悔

  黃蓉收掌回身,只聽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這樣高的武功,你何必還來要我教他。」黃蓉吃了一驚,心想:「我爹爹這套落英掌法是自己所創,怎麼他竟識得?」當下問道:「七公您識得我爹爹?」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幾十年來,咱們不知打過多少架。」黃蓉心道:「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有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又問:「您老怎麼又識得我?」洪七公道:「你照照鏡去,你眼睛眉毛不像你爹爹麼?本來我還想不起,只覺得你面像好熟,後來一瞧你的掌法,哼,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這鬼精靈的爹爹想得出來。」

  黃蓉笑道:「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害,可是不見得是天下第一。」黃蓉拍手道:「那麼一定是您老人家第一啦。」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武說劍,比了七天七夜,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咱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蓉道:「中神通是誰呀?」

  洪七公道:「你爹爹沒對你說麼?」黃蓉道:「沒有,我爹爹罵我,不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啦。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洪七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家裏窮,沒人肯嫁我,否則生你這樣一個乖女,我可捨不得趕你走。」黃蓉嫣然一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洪七公嘆了口氣道:「不錯,不錯。」他頓了頓,說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死了之後,到底誰是天下第一,那就難說得很了。」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的道士,不是武功很高的麼?」洪七公道:「那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七個徒弟中丘處機武功最為了得,但終究還不及他們的師叔周伯通。」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哦,原來馬道長他們還有個師叔。」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個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陽親自傳授的。嗯,你岳父不喜歡你這個笨頭腦的楞傢伙吧?」郭靖萬想不到他突然會問這句話,一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他。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您老面上,就會喜歡他啦。」洪七公罵道:「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全。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戴高帽。我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啊?只有你?才當他寶貝似的。」他嘮嘮叻叻的罵了一陣,站起身來,揚長而去。郭靖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隔了良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兒與眾不同。」黃蓉耳朵靈敏,聽得頭頂樹葉微響,心知洪七公已到了樹上,於是說道:「他老人家可是個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大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麼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郭靖道:「怎麼說?」黃蓉道:「爹爹說,當今之世,武功能夠勝過他自己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武功。」

  原來洪七公走遠之後,立即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後面繞回,縱在樹上,竊聽他倆人談話,這時聽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黃藥師的話,不禁暗自得意:「黃藥師面子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他心裏倒對我十分敬重。」他那裏知道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只聽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沒學到什麼,只怪我從前愛玩,沒肯用功,現在好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那知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說著嗚嗚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的安慰了幾句,她以假作真,反而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洪七公在樹上聽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

  黃蓉哭了一刻,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九指神丐有一套拳法,那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麼想不起來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拳法叫做……叫做……」其實她那裏知道,全是順口胡吹。洪七公在樹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龍十八掌!』」說著一躍而下。

  黃蓉大喜道:「是啊!是啊!我怎麼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說最佩服降龍十八掌。」洪七公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只道王重陽死了之後,他自己以為天下第一了呢。」他轉向郭靖道:「你根底並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拳法,歡歡喜喜的去了。

  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定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精靈的小媳婦兒也在內。」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當下說道:「七公,我不要學啦,讓她功夫比我俊就是。」洪七公奇道:「幹麼?」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她,我不教她是對不起她,教了是對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你這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真說一是一。這樣吧,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裏羨慕,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我的看家本領。」說著左腿一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一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喀喇的一響,他面前一棵松樹應手斷為兩截。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輕輕一推,有這樣大的力道。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他當然會退讓了。學這麼一招難就難在使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啦。」當下把姿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解釋一通,雖只教得一招,卻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郭靖內功根底極好,學這樣掌法簡單而勁力精深的武功,最是投其所好,一個人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後,已得大要。

  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她亂轉,那非著她道兒不可,你再快也快不過她。你道這一掌是真的吧,她偏偏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出你不意卻給你來一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洪七公道:「所以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根本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道:「以後怎樣?」洪七公臉一沉道:「以後怎樣?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

  郭靖不敢再問,拉開式子,挑了一顆特別細小的松樹,學著洪七公的姿勢,對準樹幹,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樹晃了幾晃,竟是不斷。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松樹幹什麼?捉松樹鼠麼?檢松果麼?」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洪七公道:「我對你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錯,可是松樹一搖,就把你的勁力化解了,你先學打得松樹不動,然後再能一掌斷樹。」郭靖大悟,歡然說道:「那要著勁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麼?那還用說?」

  郭靖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起初數十掌,松樹總是搖動,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樹幹卻越搖越微,他知道功夫已有了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緣已紅腫十分厲害,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後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已是運用自如,丹田中呼一口氣,猛力一掌,立即收勁,那松樹竟是紋絲不動。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只聽得格格數聲,那棵松樹被他擊得彎折。

  忽聽黃蓉的聲音喝采道:「好啊!」只見她提了一隻食盒,緩步而來。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一骨碌爬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裏面一大碗燻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大堆雪白的銀絲捲兒。洪七公歡呼一聲,雙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如流水般送入口中。

  他一面大嚼,一面讚妙,只是口中塞滿了食物,誰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吃到後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中頗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捲滋味不壞。」隨即又不好意思地加上一句:「簡直比那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洪七公又驚又喜,叫道:「什麼菜?什麼菜?」黃蓉道:「一時說不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白切肉哪。」洪七公是老吃客,知道真正的烹調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手段,這道理與武功高手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那才說得上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他聽黃蓉一說,不禁心癢難搔,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好,好!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我給買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稱心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松樹,他本事已比我好啦。」洪七公搖頭道:「功夫不行,不行,要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打得這樣彎彎斜斜,那算什麼本事?」黃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已經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教我怎麼辦啊?」洪七公這時正盡力討好,雖然聽她說得強辭奪理,也只得順她:「依你說怎樣?」黃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後,就給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吧。他只學會了一招,勝過他何難。我教你一套『燕雙飛』吧。」他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東縱西躍,身法輕靈之極。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一半。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不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燕雙飛」已全數學會。最後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人並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起,迴旋往復,打到後來,兩人同時落地,真似一隻玉燕、一隻采雀翩翩飛舞一般。郭靖大聲叫好。三十六招打完,黃蓉笑道:「靖哥哥,我又勝過你啦。我買菜去了。」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道:「不錯,我瞧得眼花繚亂,只記得了三四招。」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轉店房。

  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白菜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還罷了,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隻火腿割開挖孔,將豆腐放入洞內,紮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那火腿卻棄去不食。洪七公一嚐,自然大為傾倒。

  吃了晚飯之後,他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居,奇道:「怎麼?你們還沒圓房麼?」黃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下紅暈雙頰,嗔道:「七公你再亂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麼?我說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而悟:「我老糊塗啦。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不用擔心,我老教化來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應,我老叫化再跟他鬥他媽的七天七夜,拼個你死我活。」黃蓉芳心大慰,一笑回房。

  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習「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龍有悔」他怕松樹擊斷太多,損壞了鄉民之物,所以只是憑空虛擊,發了二十餘招,出了一身汗,正自暗喜大有進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里吧?」另一人道:「你們腳力確是有進步了。」郭靖一聽這聲音好熟,吃了一驚,只見林邊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白髮童顏,正是他的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

  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喝道:「那裏走?」他身後三人是他徒弟,一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面兒兜截上來。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正好站在他退路之上,雙掌一錯,喝道:「小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絕技關外大力擒拿手,當胸抓來。郭靖左腿一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一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那正是他剛剛學會的一招「亢龍有悔」。那大弟子聽到掌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只聽得喀喇一響,手臂已斷,身子飛出六七尺之外,暈死過去。郭靖這一招只用了五成力,自己也想不到有如此威力,呆了一呆,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的前頭。郭靖剛出松林,只見他已擋在前面,微微一驚,當下彎臂劃圈,向外急推,仍是這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他的掌法,但見來勢又兇又急,只得往地下一滾,讓了開去。郭靖就仗這一招救命,其他功夫實非對方之敵,一見讓出路來,又向前奔。

  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郭靖已逃到客店之外,大聲叫道:「蓉兒,蓉兒,快請七公救我。」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麼這老怪到了這裏?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燕雙飛』拳法。」當下叫道:「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手,待我來幫你。」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鬆自在。」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撲到面前,眼見他拳風凌厲,難以抵禦,只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去。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竄出丈餘,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熱辣辣的甚是疼痛。

  梁子翁暗暗驚異,料想不到相隔數月,此人武功竟是精進如此,他只道這必定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郭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只得又是躍開,但見郭靖並無別樣厲害招術跟著進擊,忌憚之意去了幾分罵道:「傻小子,就只會這一招麼?」他是試探郭靖是否另有同樣凌厲的家數,郭靖心地忠厚,果然中了他計,叫道:「我單只這一招你就架不住。」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一躍跳開,縱身攻向他的身後。郭靖回過頭來,待再使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逃開,迅擊他的後心,三招一拆,郭靖已累得手忙腳亂。

  黃蓉見他要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出,猶如雁落長空,隔在兩人中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子翁縮身撥拳,還了兩招。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鬥。

  黃蓉雖然新學了「燕雙飛」的奇妙拳法,但她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太遠,如不是仗身上穿了軟蝟甲,早已中拳受傷,等到「燕雙飛」三十六路使完,更是不支。梁子翁的兩個弟子扶著身受重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吶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惡狗攔路』!」黃蓉一怔,只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是一招「惡狗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麼他能先行料到?」只聽得洪七公又道:「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黃蓉十分聰明,知道必是「青龍取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後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後。梁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後心。要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餘的平飛出去,那麼後心已經中拳。

  他腳尖點地站起,又驚又怒,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何不露面?」洪七公卻寂然無聲。黃蓉有人撐腰,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連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洪七公叫道:「別怕,他要用『爛屁股猴子上樹』!」黃蓉噗哧一笑,雙拳從上而下,猛擊下來。梁子翁這一招「靈猿上樹」只使了一半,只得立時變招。臨敵之際,要是自己招術全被敵方先行識破,那是不用三招兩式,立時有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很多,在危急之中總有辦法解救,那才沒有受傷,但心中卻驚異萬狀:「怎麼他竟能料到我的拳法?」再拆數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對她無情了。」拳法一變,猶如驟風暴雨般下來,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禦,洪七公竟也來不及點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已亂,東閃西躲,當下一個箭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點地,如一枝箭平平向後飛出。黃蓉道:「靖哥哥,你再給他三下。」說罷轉身入內。郭靖依言,擺好勢子。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等招術,總是半途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這小子不知從那裏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麼一下。」但儘管他只會一招,可也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隔丈餘,一時互相僵住。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撲上。郭靖依樣葫蘆,一拳推去,那知梁子翁半空扭身,手一揚,三枚透骨針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已乘機搶上,手勢如電,左手一把扭住郭靖頸後衣領。郭靖大駭,回肘向他胸口撞去,那知梁子翁武功已有精湛造詣,這一肘撞去,只覺一團軟綿猶如撞入棉花堆裏。

  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只聽黃蓉一聲嬌叱:「老怪,你瞧這是什麼?」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一把拿住了郭靖「肩井穴」,叫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只見她手裏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杖,緩步走來。梁子翁心頭一震,說道:「洪……洪幫主……」黃蓉喝道:「還不放手。」梁子翁起初見洪七公指點黃蓉,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本已驚疑不定,但洪七公已有十餘年不在江湖上露面,一時想不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杖,不由得魂飛天外,忙將郭靖放開。

  黃蓉雙手持杖,慢慢走近,喝道:「七公說,他既已出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裏撒野,他問你憑的什麼?」梁子翁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在不知是洪幫主駕到。小人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主。」黃蓉心中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高強,怎麼見七公怕成這個樣子?怎麼又叫他洪幫主?」但臉上卻不動聲色,喝道:「你該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姑娘對洪幫主美言幾句,只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嗯,你以後可永遠不許再與咱們兩人為難。」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有冒犯,務請兩位海涵。」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到客店,只見洪七公前面放了四大盆菜,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黃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動。」接著把梁子翁的話覆述了一遍。洪七公向郭靖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手。」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在太陽之中,兩個弟子跪在他的身後,情狀很是狼狽。心中不忍,說道:「七公,饒了他吧。」洪七公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饒人家。這算什麼話?」

  郭靖被他一頓呵責,無言可對。黃蓉笑道:「七公,我去打發他。」拿了竹杖,走到客店之外,見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在那裏,滿臉惶恐的神色。黃蓉罵道:「洪七公本來說你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杖,「啪」的一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道:「去吧!」梁子翁向著窗戶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你不殺之恩。」店中卻是寂言無聲,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了,快別吵他!」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望了幾眼,帶著三個徒弟走了。

  黃蓉開心之極,走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她拉住他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這根寶貝竹棍兒有這麼大的法力,你沒用,不如給了我吧!」洪七公抬起頭來,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鬆自在!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傢伙,叫化子沒有打狗棍,那還成?」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樣好的功夫,人家都怕你,何必要這根竹杖?」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頭,你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聽。」黃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托在盤裏端了出來。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隻火腿腳爪慢慢的啃著,對郭靖與黃蓉道:「天下的東西,無不物以類聚。愛錢的財主們是一幫,搶人錢財的綠林好漢們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一幫……」黃蓉為人機伶之極,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兒幫的幫主。」洪七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人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一夥,那還能有活命的份兒麼?這根竹杖和這個葫蘆,自五代殘唐傳到今日,已有好幾百年,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就好像是皇帝小子的玉璽、做官的金印一般。」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七公笑著問:「怎麼?」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的事,那可有多糟糕?」

  洪七公咬了一口腳爪,笑道:「北邊的百姓大金國管,南邊的百姓大宋王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黃蓉搶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點了點頭。黃蓉又道:「所以那梁老怪怕得你這麼厲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起來,那真不好受。每個身上捉一個虱子放在他頭頸裏,癢就癢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

  黃蓉忙問:「那為了什麼?」洪七公道:「大約二十年前,我在關外遇到他,他正幹一件壞事,給我撞見啦。」黃蓉問道:「什麼壞事?」洪七公躊躇了一下道:「梁老怪相信什麼採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她們的身子,說是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道:「怎麼破了處女的身子?」

  原來黃蓉的母親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她自小由父親養大。黃藥師又因陳玄風、梅超風兩個徒弟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餘徒弟挑筋斷脈,驅逐出島,桃花島上就只剩下幾名老僕。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所以雖已盈盈十五,對於夫婦間的事情,卻是一竅不通。她與郭靖情意相投,只覺得和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只要他分開片刻,立時就感到寂寞難受。她知道男女兩人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所以她心中早已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之間的閨房之事,她卻全然不知。

  洪七公被她一問,一時之間倒感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嗎?」洪七公道:「不是。一個女子受了這種欺侮,有時比殺了還要厲害。有人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黃蓉茫然不解,問道:「那麼是被他打屁股麼?」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傻丫頭,你回家問你媽媽去。」黃蓉道:「我媽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時,總會懂得了。」黃蓉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她心中隱隱約約已知道這是一種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正在幹這種壞事,後來怎樣?」

  洪七公見她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那我當然要管哪。這姓梁的被我拿住,狠狠打了一頓,逼著他把那些姑娘送還娘家,還要他立下重誓,以後不得再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那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黃蓉道:「嗯,原來這樣。」

  三人吃完了飯,黃蓉道:「七公,現在你就算把竹杖給我,我不敢要啦。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和咱們在一起,要是下次再遇見那姓梁的,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洪幫主的勢,用竹杖打我,現在我可要報仇啦。』那咱們怎麼辦?」洪七公笑道:「你要我再教你們兩人功夫,當我不知道麼?你乖乖的多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吃虧。」黃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

  洪七公把「降龍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郭靖,這一招躍在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大得異乎尋常,郭靖花了三天功夫,方才學會。在這三天中,黃蓉卻已學會一路拳法、一路蛾眉刺破單刀的功夫,而洪七公又多嚐了十幾味珍饈美饌。

  話休絮煩,不到一個月工夫,洪七公已將「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於野」。這降龍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絕學,是他從易經之中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當他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五人論劍之時,他這套掌法尚未完全練成,但王重陽等言下對他這套掌法已極為稱道。後來他常常嘆息,只要早幾年致力於易經,那麼「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或許不屬於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於他了。他本來只想傳授兩三記掌法給郭靖,已然足可以保身,那知黃蓉烹調功夫實在高明,奇珍異味,每日層出不窮,使他無法捨之而去,日循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掌法。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鑽研習練,把他這十五招掌法學得十分到家,一月之間,功夫前後判若兩人,而黃蓉更是向他學到了不少古靈精怪的雜派武功。

  這一日洪七公吃了早點道:「兩個娃娃,咱們三人相聚了一月,現在該分手啦。」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許多小菜沒燒給您老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沒不散的筵席!老子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的武功,這一次教了三十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黃蓉道:「怎麼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領要給你們學全啦。」黃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傳給他,豈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們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我老叫化可不美啦。」黃蓉心中著急,轉念頭要使個什麼計策,讓他把餘下三招都教了郭靖,那知洪七公揹了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走了。

  郭靖忙追上去,那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他的蹤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黃蓉也隨後追來,跟著大叫。只見松林邊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個臭小鬼,盡纏著我幹什麼?要想我再教,那是難上加難。」郭靖道:「您老教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那敢再貪,只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說著跪了下去,咚咚咚咚,連磕了幾個響頭。

  洪七公臉色一變,喝道:「住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倏地跪下,向郭靖磕下頭去。郭靖大駭,忙又要跪下還禮。洪七公手一伸,已點中了他脅下穴道,郭靖雙膝微曲,身子已動彈不得。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個頭,這才解開他的穴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是我弟子。」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

  洪七公一轉身,忽然輕輕「噫」了一聲,俯身在草叢中一撈,兩根手指挾住了一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黃蓉剛叫得一聲:「蛇!」洪七公一掌在她肩頭一推,將她推出一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