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海上拼鬥

  一對白鵰飛走之後不到一個時辰,歐陽鋒又在桅桿之下佈列酒菜,勸誘洪七公與郭靖下來享用。洪七公笑道:「酒色財氣四個字中,老叫化只好了一個『酒』字,他偏生瞧準了來試我。我叫化一生只練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點,靖兒,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好不好?」

  郭靖道:「白鵰既已帶了信去,情勢必致有變。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過了一會道:「靖兒,天下味道最不好吃的東西,你道是什麼?」郭靖道:「我不知道,是什麼?」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北方,大雪之中餓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後來連樹皮也尋不著了。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忽然掘到了五隻活的東西,老叫化幸虧這五隻東西救了我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隻黃狼,飽啖了一頓。」郭靖道:「那五隻東西是什麼?」洪七公道:「是蟑螂,肥得很。」郭靖一陣噁心,不禁想起了蟑螂的臭味。洪七公哈哈大笑,儘揀天下最髒最臭的東西來說,要抵禦桅桿腳底噴上來的酒肉香氣,他說一陣,笑一陣,最後道:「靖兒,現下若有蟑螂,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髒最臭之物,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卻也不肯吃它,你道是什麼?」郭靖搖了搖頭,忽然想起,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

  洪七公搖頭道:「還要髒。」他聽郭靖猜了幾樣,都未猜中,於是大聲說道:「我對你說,天下最髒的東西,是西毒歐陽鋒。」郭靖大笑,連說:「對,對!」

  這時天氣甚是鬱悶,四下裏微風不動,那艘大船本就行駛極慢,到後來風帆平平軟垂,吃不到一絲風息,那船竟在海中停了,船上諸人個個汗出如漿,海面上時時有魚躍起,想是海水之中也甚鬱熱。洪七公極目四望,但見萬里無雲,晴空一碧,搖頭道:「這模樣有點兒古怪。」

  過了一頓飯時分,洪七公忽見東南角天上有一抹黑雲,迅捷異常的飛來,不禁「啊喲」一聲。郭靖忙問:「怎麼?」洪七公道:「有怪風!這桅桿上是安身不得了,底下又有這許多臭蛇,那如何是好?」一時沉吟無計,喃喃自語:「就算同舟共濟,也就未必能逃過這個劫難,若再互相爭鬥,那只有同歸於盡了。」

  一言甫畢,忽地一縷涼風,掠過面頰,身上頓感清快,帆上繩索,也微微晃了幾晃,洪七公道:「靖兒,若是桅桿折斷,就往下溜。小心別墮入海中。」郭靖心想天色如是佳美,難道轉瞬間就有不測風雲?但他對師父甚是崇信,當下點頭答應,一抬頭,猛見黑雲已如一堵極厚的高牆,自東南角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只聽得一聲忽喇巨響,前桅已從中斷為兩截,那船忽地拋起,郭靖登覺猶似騰雲駕霧一般,一股極大風力,壓向身子,口鼻俱閉,喘不過氣來。他雙手雙腳牢牢抱住桅桿,一睜開,只見四周俱是碧綠透明的水牆,原來浪頭已高了桅桿。洪七公運足中氣,高聲叫道:「靖兒,往下溜些!」

  郭靖手腳一鬆,往下滑了約莫二丈,只見一堵水牆從頭頂掠過,狂風挾水,一下子把三角帆捲得不知去向。這時甲板上的蛇群早已被風浪掃入海中,掌舵的舵夫被倒下來的桅桿打得腦漿迸裂。那船在海中團團亂轉,各帆吃飽了風,船身東一倒,西一側,眼見就要傾覆。洪七公叫道:「靖兒,去把舵掌穩了。」

  烏雲壓頂,狂風怒吼,滿船都是木頭、鐵器、船帆折裂之聲,橫檔木與帆索在空中亂舞。郭靖躍到船尾,低頭避過被疾風捲來的一根斷木,一伸手又抓住橫裏掃過中的半條鐵鍊,彎腰扶著舵柄,勁力一發,將船舵把得穩穩。他生長北地,從未駕過船隻,只是使出武功,拿定舵柄,縱然波濤怒搖,卻不讓那舵左右晃動,耳旁風聲虎虎,那船如箭般向前飛馳。

  洪七公躍上主帆的橫桁,要把主帆收將下來,他早已用手扯斷帆索,但那帆吃飽了巨風,宛有數千斤之重,洪七公勁力雖強,卻始終拉不下來,只聽得嗤的一響,帆布被他手力扯脫一塊,主帆微微一沉,迅即被風力推了上去。忽聽身旁一個聲音笑道:「七兄,咱們北丐西毒一齊來顯一下神通。」歐陽鋒雙手抓住主帆右角,洪七公抓住左角,齊聲喝道:「下來!」這兩人的功夫果然非同小可,一張巨帆登時被他們四隻手硬生生的扯了下來。主帆一落,船上所受風力大減,雖然波濤洶湧,但危難已過。洪七公與歐陽鋒分頭將各帆落下。暴雨雨點大如黃豆,打得人臉上微微生疼,各人身上裏外全濕,直到天黑,風勢方才漸漸減弱。

  歐陽鋒笑道:「七兄,若非你賢師徒出手,咱們已是身葬魚鱉,來來來,大家共飲一杯,解解寒氣。若是我在飲食之中下毒害你,歐陽鋒是你十八代灰孫子。」洪七公哈哈大笑,他知歐陽鋒雖然心地歹毒,無惡不作,可是自許為一代宗主,說了話卻從不食言,他說不下毒就是不下毒,於是命水手替下郭靖,回到艙中換衣飲酒。

  洪七公酒醉飯飽,心中大快,回到艙中倒頭便睡,睡到中夜,忽聽得蛇群悉悉爬動之聲,叫聲:「不好!」郭靖也已驚醒,兩人一各碌躍起,打開艙門一望,只見艙前艙後蛇陣已然佈好,歐陽公子手持摺扇,站在蛇群之中,微微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陰真經一觀,別無他意。」

  洪七公低聲怒罵:「直娘賊,就是不安好心。」忽然心念一動,生了一計,臉上不動聲色,朗聲罵道:「小賊種,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認輸便了,快拿酒肉來吃了明天再說。」歐陽公子大喜,忙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進船艙。

  洪七公關上艙門,骨嘟骨嘟喝了半壺酒,撕了半隻雞便咬。郭靖低聲笑道:「這次酒菜裏仍是沒毒麼?」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廝鳥要你寫經與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飽飽地,咱們另有計較。」郭靖心想不錯,一口氣扒了四大碗飯。洪七公將嘴上油膩在袖口上一抹,湊到郭靖耳邊,輕聲說道:「老毒物要九陰真經,你寫一部九陰假經與他。」

  郭靖不解,低聲問道:「九陰假經?」洪七公笑道:「是啊。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熟知真經,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誰也不知真假。你把經中文句故意顛倒竄改,教他照著練功,那就練一百年也練不成個屁!」郭靖心中一樂,暗道:「這一著真損,老毒物要上大當。」但轉念一想,又道:「那歐陽鋒武學深湛,弟子胡書亂寫,必致被他識破,這便如何?」

  洪七公道:「你可要寫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話,夾一句假話,逢到練功的祕訣,卻給他增增減減,經上說擊十八下,你改成擊十二下或是二十四下,老毒物再機靈,也決不能瞧出來,我寧可七日七夜不飲酒不吃飯,也要瞧瞧老毒物練九陰假經的模樣。」說到這裏,不覺吃吃的笑了出來。郭靖笑道:「他若是照著假經練功,不但虛耗時日,勞而無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竄改,若是他有了一絲一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

  郭靖默想真經的經文,思忖何處可以顛倒黑白、亂朱成碧,何處又可以改靜成動、求增反減,想到得意之處,不禁嘆了一口長氣,心道:「這種捉弄旁人之事,蓉兒和周大哥都最所喜愛,只可惜一則生離,一則死別,不知何日才能重聚,好讓我源源本本的把這捉狹之事說給他們聽。」

  洪七公清晨醒來,大聲對歐陽公子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陰真經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廝鳥,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什麼真經真銀。對你狗叔父說,真經就寫與他,叫他去閉門苦練,十年之後,再和老叫化打一架。真經自然是好東西,可是老叫化就偏偏不放在眼裏。瞧他得了真經,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歐陽鋒站在艙門之側,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喜,心道:「原來老叫化如此自負,才這樣乖乖的答允把經給我,否則以他寧死不屈的性兒,蛇陣雖毒,卻也難以逼他就範。」

  歐陽公子道:「洪伯父此言錯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領,卻也贏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何必再學九陰真經?家叔常對小姪言道,他深信九陰真經浪得虛名,譁眾欺人,是以發願要指出經中虛妄浮誇之處,好教天下武學之士盡皆知曉,這真經有名無實,謬誤極多。這豈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舉麼?」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什麼牛皮!靖兒,你把經文默寫給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陰真經中漏洞,我老叫化給他磕頭。」郭靖應聲而出,歐陽公子將他帶到大艙之中,取出紙筆,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寫。

  郭靖沒讀過幾年書,書法甚是拙劣,又須思索如何竄改經中文字,所以寫得極為緩慢,有時不知一個字如何寫法,要請歐陽公子指點,寫到中午時分,上卷經書只寫了一半。歐陽鋒始終沒有出來,郭靖寫一張,歐陽公子就拿一張去交給叔父。

  歐陽鋒看了,每一段文義都難以索解,但見經文言辭古樸,料知含意深遠,日後回到西域去慢慢參研,以自己之聰明才智,必能推詳透徹,數十年心願,一旦得償,不由得心花怒放。他但見郭靖傻頭傻腦,寫出來的字又是彎來扭去,那裏想得到他受了師父之囑,把每一句經文默得不是顛倒脫漏,就是胡亂增刪?

  郭靖筆不停揮的寫到天黑,下卷經文已寫了大半。歐陽鋒不敢放他回艙,生怕洪七公忽爾改了主意,突起留難,縱然大半經文已然到手,但總是殘缺不全,於是安排了豐盛酒飯,留郭靖繼續書寫。

  洪七公等到戍末亥初,未見郭靖回來,頗不放心,心想若是偽造經文被歐陽鋒發覺,傻徒弟可要吃虧,這時甲板上的蛇陣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艙門,見兩名白衣漢子站在門旁守望。洪七公向左一掌,呼的一響,掌風帶動帆索。兩名漢子齊向有聲處張望,洪七公早已在右邊竄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覺,早已撲向右舷。

  但見大艙窗中,隱隱透出燈光,洪七公到窗縫中一張,見郭靖正伏案書寫,兩名白衣少女在旁煮茶添香,研墨拂紙,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突覺酒香撲鼻,定晴一看,見郭靖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陳酒,艷若姻脂,芳香襲人。洪七公暗罵:「老毒物好不勢利,我徒兒寫經與他,他便拿出極佳美酒來款待,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平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饞人,世間無雙酒徒,既見有此美酒,不飲豈肯罷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艙底,我且去喝他個痛快,再在酒桶裏撒一泡尿,叫他嘗嘗老叫化的臊味。」

  想到此處,不禁臉露得意微笑,偷酒竊食,原是他最拿手的本領,當年在臨安皇宮御廚樑上一住三月,皇帝吃的酒饌每一件都被他先行嘗過。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他都來去自如,旁若無人,到船底偷些酒吃,那真是毫不足道的小事。他躡步走到後甲板,一望身旁無人,輕輕揭開下艙的蓋板,溜了下去,又把艙蓋板蓋上,鼻子嗅了幾嗅,已知貯藏食物的所在。

  船艙之中,漆黑無光,他憑著菜香肉氣,摸進糧艙,一晃火摺,果見壁角裏立著六七隻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隻缺口破碗,吹滅火摺,放回懷裏,這才走到桶前,伸手搖了搖,那桶竟是空的,第二桶卻甚沉重,裝得滿滿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兩人來到了糧艙之外。

  那兩人腳步輕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歐陽鋒叔姪,別人無此功夫,心想他倆深夜到糧艙中來,必有鬼計,定是設法在食物之中下毒害人,當下在木桶後面一縮,蜷成一團。只聽得艙門輕輕開了,火光一閃,那兩人走了進來。

  洪七公聽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難道他們要喝酒?那幹麼不命下人來取?」只聽歐陽鋒道:「各處艙裏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歐陽公子笑道:「都齊備了,只要火摺一引,這艘大船轉眼就化灰塵,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驚:「他們想要燒船?」只聽歐陽鋒又道:「你去把最心愛的姬妾聚齊在艙裏,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就率領大夥兒下小船去,我到這裏來點火。」歐陽公子道:「咱們的蛇和養蛇人怎麼安排?」歐陽鋒冷冷的道:「臭叫化算是一代的武學大師,也得有些人殉葬。」

  兩人說著即行動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覺油氣衝鼻,原來桶裏放的都是桐油菜油。歐陽叔姪又從木箱裏取出一包包硫磺,將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來。過不多時,艙中油已沒脛,兩人轉身走出,只聽歐陽公子笑道:「叔叔,再過一個時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曉九陰真經的,就只你老人家一個啦。」歐陽鋒道:「不,有兩個。難道我不傳你麼?」歐陽公子大喜,反手帶上了艙門。

  洪七公又驚又怒,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來偷酒,怎能知曉這二人的毒計?烈火一發,那裏能逃劫難?聽得二人走遠,於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艙中,見郭靖已經睡著,正想叫醒他共想應付之策,忽聽門外微微一響,知道歐陽鋒來察看自己有否睡熟,於是大聲叫道:「好酒啊好酒!再來十壺!」

  歐陽鋒微微一怔,心想這老叫化還在飲酒,只聽洪七公又叫道:「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個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歐陽鋒站了一陣,聽他胡言亂語,前後不貫,才知是說夢話,心道:「臭叫化死到臨頭,不知在做什麼夢。」

  洪七公一面瞎說八道,一面細聽艙外的動靜,歐陽鋒輕功雖高,但離去時的腳步聲仍被他聽了出來。他一聽歐陽鋒走向左舷,立時湊到郭靖耳邊,輕輕推了他的肩膀,叫道:「靖兒!」郭靖驚醒,「嗯」了一聲。洪七公道:「你跟著我行事,別問原因。現下悄悄出去,別讓人瞧見。」

  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一拉他的衣袖,走到了右舷。他知歐陽鋒甚是了得,稍有動靜,定致被他發覺,不敢逕行走向後稍,左手攀住船邊,身子掛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聲相詢,也如他一般掛了出去。洪七公展開「壁虎遊牆功」貼住船邊,慢慢往下遊動,眼睛注視郭靖,只怕船邊被水浸濕之後,滑溜異常,一個失手跌入海中,可就會發出聲響。

  那「壁虎遊牆功」愈是在粗糙的牆面上,愈易施展,但那船邊本就油漆得甚是光滑,兼之一來濡濕,二來向內傾側,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欲在這上面遊動,實是大非易事。幸好郭靖在大漠之中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近來功力又已大進,竟然溜了下來。洪七公半身入水,一路摸向後梢,郭靖緊跟在他的後面,手指不是抓住船邊的鐵釘木材,就是硬生嵌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之中,以防波濤將人衝開。

  洪七公到了船稍,向後一望,果見船後用繩索縛著一隻小艇,心下大喜,對郭靖道:「咱們上小艇去!」手一鬆,身子已與大船分離。那船行得甚快,向前一衝,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邊,翻身入艇,悄無聲息,等到郭靖也入艇來,說道:「割斷繩索。」

  郭靖拔出匕首,一劃將艇頭的繫索割斷了,那小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洪七公扳槳穩住,只見那大船漸漸沒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間大船船尾一亮,歐陽鋒手中提燈,大叫了一聲,發現小船已自不見,喊聲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懼。洪七公氣存丹田,一聲長笑,只笑得斗搖星沉,海驚波駭。

  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衝浪而至,迅速異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什麼船?」語聲未畢,只見半空中兩頭白鵰撲將下來,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輕舟中一個白衣人影一晃,已躍上大船,星光熹微中只見那人頭頂心的束髮金環閃了兩閃,郭靖低聲驚呼:「蓉兒!」

  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奔馳來去,忽地想起:「海中馬匹無用,那對白鵰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於是吹唇作聲,召來了白鵰。鵰眼最是銳敏,飛行又極迅捷,在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發現了郭靖的坐船。黃蓉在鵰足上見到郭靖寫的「有難」二字,心中有驚又喜,鼓足了風帆趕來,那知遲了一步,洪七公與郭靖已經離船。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難」二字,只怕遲了相救不及,一見白鵰在大船頂上盤旋,等不及兩船靠攏,但見相距不遠,手扣一把金針,提了蛾眉鋼刺,躍上了大船,正見歐陽公子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黃蓉喝道:「郭世兄呢?你把他怎麼了?」

  歐陽鋒將艙底的火引著,待得發見船尾小艇失卻,不禁連珠價的叫起苦來,只聽得洪七公的笑聲從海面上傳來,心想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無計,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急忙搶出,叫道:「快上那船!」豈知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徒,當黃蓉乘在船上之時,受她威懾,不敢不聽她差遣,一見她離船,正是天賜良機,轉舵揚帆,遠遠逃了開去。

  洪七公與郭靖見黃蓉躍上大船,就在此時,大船後稍的火頭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驚叫:「火,火!」洪七公道:「不錯,老毒物放火燒船,要燒死咱爺兒倆!」郭靖一呆,忙道:「快去相救蓉兒。」洪七公道:「划近去!」郭靖猛力扳槳。那大船轉過舵來追趕輕舟,與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亂竄亂闖,一片喧擾之聲。

  洪七公大聲叫道:「蓉兒,我和靖兒都在這兒,游水過來!游過來!」這大海之中,波濤洶湧,又在黑夜,游水本極危險,但洪七公知道黃蓉水性甚好,兼之事在緊急,不得不冒此險。黃蓉聽到師父聲音,心中大喜,不再理會歐陽鋒叔姪,一轉身走到船舷,縱身往海中躍去。

  突覺手腕上一緊,身子本已躍出,卻又被生生的拉了回來,黃蓉一驚回頭,只見自己右腕被歐陽鋒抓住。她叫道:「放開我!」左手跟著一拳。歐陽鋒出手如電,又是一把抓住。

  他眼見那輕舟駛得遠了,再也追趕不上,坐船大火衝天,桅桿都已燒斷,船面上帆飛檣舞,亂成一團,轉眼就要沉沒,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於是高聲叫道:「臭叫化,黃姑娘在我這裏,你瞧見了麼?」雙手一挺,將黃蓉的身子舉在半空。這時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紅,洪七公與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挾,想上咱們的艇,哼!我去奪蓉兒回來。」

  郭靖見大船上火盛,道:「我和你老人家同去。」洪七公道:「不,你守著小艇,莫被老毒物奪去了。」郭靖應道:「是!」用力扳槳,此時大船已自不動,不多時小艇划近。洪七公雙足在艇首一登,身子飛起,左手一探,在船邊上插了五個指孔,手指受力,翻身一躍,已上了船面。

  歐陽鋒抓著黃蓉雙腕,獰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罵道:「來來,再拆一千招。」颼颼颼三掌,往歐陽鋒劈來。歐陽鋒將黃蓉的身子一擋,洪七公只得收招。歐陽鋒順手在黃蓉脅下的穴道中一點,她登時身子軟垂,動彈不得。

  洪七公道:「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這裏決個勝負。」歐陽鋒怎肯輕易放她,一轉眼見姪兒被火逼得不住退避,心念一動,將黃蓉向他拋去,叫道:「你們先下小艇!」歐陽公子接住了,見郭靖駕著小艇已守在下面,心想自己雖然輕功了得,但這小艇實在太小,手裏又抱著一個人,這一躍下去,小艇非翻不可,於是扯了一根粗索,在桅桿腳上縛住了,左手抱著黃蓉,右手拉著繩索,溜入小艇。

  郭靖見黃蓉落艇,心中大慰,卻不知她已被點了穴道,但見火光中師父與歐陽鋒打得激烈異常,掛念著師父安危,也不及與黃蓉說話,只是抬起了頭,凝神觀鬥。

  猛聽得喀喇一聲巨響,大船龍骨燒斷,折為二截,船尾被浪濤一捲,慢慢沒入海底,激起了老大一個旋渦。火舌向洪七公與歐陽鋒兩人狂舞,二人各自施展上乘武功,一面閃避頭頂落下來著了火的木桿繩索,一面又要拆解對方的招術。這中間洪七公卻佔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濕透,遇上烈火時不如歐陽鋒那麼衣髮易於燃著。二人武功本是難分軒輊,一方既佔便宜,立處上風,歐陽鋒被他逼他得一步步退向洪燄猛衝的船艙。

  歐陽鋒要待躍入海中,但被洪七公著著進迫,緩不出一步手腳,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勢掌風何等厲害,若是中了他的一招,受傷必然不輕,歐陽鋒一面奮力拆解,一面籌思脫身之策。

  洪七公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將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卻也無甚意味。他得了靖兒的九陰假經,若不修練一番,縱死也不甘心,這個大當豈可不讓他上?」於是哈哈一笑,說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饒了你,上艇吧。」

  歐陽鋒怪眼一翻,飛身躍入海中。洪七公跟著正要躍下,忽聽歐陽鋒叫道:「慢著,現下我身上也濕了,咱倆公公平平的決個勝敗。」一條人影飛起,只見他又到了船面之上。洪七公道:「妙極,妙極,老叫化生平以今日這一戰打得最是痛快。」

  拳來掌往,兩人越打越是猛烈。郭靖道:「蓉兒,你瞧那西毒好狠。」黃蓉被點中了穴道,做聲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請師父下來好不好?那船整個兒要沉啦。」黃蓉仍是不答。郭靖一轉頭,見歐陽公子抓住她的雙臂,心中大怒,喝道:「放手!」

  歐陽公子好容易得以握一握黃蓉的手腕,豈肯放下,笑道:「你動一動,我就一掌劈碎她的腦袋。」郭靖不假思索,橫槳直揮過去。歐陽公子頭一低,避開了這槳,郭靖雙掌齊發,呼呼兩響,齊往他面門劈來。歐陽公子只得放下黃蓉,長身抵禦。郭靖雙拳直上直下,沒頭沒腦的打了過去。歐陽公子見在小艇之上施展不開手腳,敵人又是一味猛攻,第一拳就是一招「金蛇拳」,橫臂掃來。郭靖一擋,歐陽公子手臂一彎,騰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頰之上。這一拳打得甚是沉重,郭靖眼前金星亂冒,心想這當口刻刻都是危機,必當疾下殺手,眼見他第二拳又打將過來,仍是舉左臂一擋。

  歐陽公子依樣葫蘆,手臂又彎擊過來,郭靖將頭向後一仰,右臂猛向前一推。依照拳理,他既向後避讓,就不能同時施展攻手,但他曾得周伯通之授,雙手能分別搏擊,左架右推,同時施為。歐陽公子的右臂恰好夾在他雙臂之中,被他一收一推,喀的一聲,臂骨登時折斷。

  要知歐陽公子的武藝,原本不在馬鈺、王處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論功力招數,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雙手分擊功夫,是武學中從所未見的異術,所以兩次出手,歐陽公子都傷在這奇異的招術之下。

  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顧不得他的死活,忙去扶起了黃蓉,見她身體軟軟的動彈不得,急忙解開她的穴道,幸好歐陽鋒用的只是普通點穴法,所以郭靖能夠解得。黃蓉叫道:「快去幫師父!」郭靖一抬頭,只見師父與歐陽鋒正在火燄中飛舞來去,肉搏而鬥,木材焚燒的劈拍之聲,挾著二人的拳風掌聲,更是顯得聲勢驚人,眼見那半截船就要沉沒,郭靖拿起木槳,使力將小艇搖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乾,歐陽鋒身上卻尚是濕淋淋地,這一來,西毒卻又佔了北丐的上風。洪七公奮力拒戰,絲毫不肯退讓,斗然間一根著了火的桅桿蓬的一響從半空中墮將下來,二人急忙向後一躍。那桅桿隔在二人中間,熊熊燃燒。歐陽鋒蛇杖一擺,在桅桿上遞了過來,洪七公也從腰間拔出竹杖,還了一杖。二人初時空手相鬥,這時各用器械,攻拒之間,更是猛惡。郭靖用力扳槳,心中掛懷師父的安危,但見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數,又不禁為之神往,讚嘆不已。

  武學中有言道:「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可見劍法最是難精。凡是武學之士,功夫一至登峰造極,必然精研劍術,那是各有各的絕招,甚是難分軒輊。二十年前華山論劍之後,洪七公與歐陽鋒對餘人的武功都甚欽佩,知道若憑劍術,難以勝過旁人,此後即捨劍不用。洪七公改用隨身攜帶的竹杖,這是丐幫中的歷代幫主相傳之物,一來比單劍長了一尺,二來質地柔韌,洪七公是外家高手,武功純走剛猛的路子,一用這兵器,剛中有柔,實是威力大增。

  那蛇杖更是奇異,歐陽鋒使開來時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自是當然之理,杖頭卻還彫著個裂嘴而笑的人頭,口中兩排利齒,上沾劇毒,舞動時宛如個見人即噬的厲鬼,只要在杖上機括一按,人頭的口中立時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厲害的是纏杖盤旋的兩條毒蛇,一伸一縮,令人防不勝防。

  二人雙杖一交,即時各各展開怪異招術。歐陽鋒在兵刃上雖佔了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然是打蛇的好手,他竹杖使將開來,不但攻敵,還乘隙擊打杖上毒蛇的七寸要害。歐陽鋒心中暗罵老叫化果然厲害,蛇杖或伸或縮,舞得更急,叫他無法取得準頭。郭靖站在小艇艇首,要想躍上相助師父,但見二人越打越緊,自己功力不及,那裏插得下手去?心中空自焦急,卻是無法可施。

  歐陽鋒只感身上炙熱,腳下船板大動,知道這半截船轉眼就要沉沒,但洪七公兀自苦戰,心想若不再施展看家本事,只怕今日要把性命送在老叫化的手上,右手蛇杖一縮,左手橫臂掃了出去。洪七公以竹杖追擊蛇杖,左手揮出去格開他掃打過來的手臂。歐陽鋒手臂隨勢而彎,一拳打向他的右太陽穴。

  這「金蛇拳」是歐陽鋒生平得意之作,原擬在二次華山比武時壓倒餘子。這路拳法最首要的是手臂能在無法彎曲處彎曲,敵人以為已將來拳架開,那知突然在離敵最近之處,忽有一拳從萬難料想的方位打將過來。歐陽鋒在這緊急關頭,猝然使用絕招,洪七公原難抵擋,縱然不致受傷,也必大感窘迫,那知歐陽公子在寶應與郭靖動手時使用了這路怪拳,雖然獲勝,卻給洪七公覷到了關鍵祕要。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就是去苦思破解之法,這時見歐陽鋒突然使出,精神一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頭,這一拿部位恰到好處,真是又快又準,歐陽鋒大吃一驚,不由得倒退數步,突然間空中一片火雲落將下來,將他全身罩住。

  洪七公也是一驚,向後倒躍,看清楚落下的原來是一張著了火的大帆。以歐陽鋒的武功,那帆落下時縱然再迅捷數倍,也必定罩不住他,只是他斗然見到自己十年苦思十年勤練的「金蛇拳」,竟然被洪七公不加思索的隨手破解了,一時間茫然若失,以致被帆罩住。那張帆又大又堅,連著桅桿橫桁,無異數百斤之重,歐陽鋒躍了兩次,都未能將帆掀開。

  那西毒究是武學的大師,危急之中,心神不亂,豎起蛇杖,要將帆布撐開,豈知那杖卻被桅桿壓住了豎不起來。他心中嘆道:「罷了罷了,老兒今日歸天!」突然眼前一亮,船帆從頭頂揭起,只見洪七公舉起竹杖,正在將帆挑開。原來洪七公心地仁善,俠義為懷,雖恨歐陽鋒心地歹毒,卻不忍見他就此活活燒死,於是出手相救。

  這時歐陽鋒全身衣服以及鬚眉毛髮,都已著火,他一躍而起,在船板上一滾,要想滾滅身上火燄,正是禍不單行,那半截船忽地一側,一隻巨錨帶著鐵鍊,一齊打向他的身上。洪七公叫聲:「啊喲!」縱身過去搶住巨錨。那鐵錨已被火燒得通紅,只燙得他雙手嗤嗤生響,肉為之焦。他雙手一振,將錨投入海中,正要跟著躍下,突然間背上頸上,同時一麻。

  他呆了一呆,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腦海中一閃:「我救了西毒性命,難道他竟用蛇杖傷我?」一回頭,果見蛇杖剛從眼前掠過,那兩條毒蛇滿口鮮血,舉頭而舞。洪七公怒極,呼呼兩掌,猛向歐陽鋒劈來。歐陽鋒陰沉著臉向旁一退,喀喇一聲巨響,洪七公這兩掌把船上唯一剩下的桅桿震為兩截。

  但見他狂掃亂打,聲勢駭人,歐陽鋒看得暗暗心驚,卻不接他招術,一味閃躲退讓。郭靖大叫:「師父,師父!」爬上船來,就在此時,洪七公忽感一陣昏迷,身子搖搖欲墮,歐陽鋒搶上一步,拍的一聲,在他背上猛力一掌,這一掌的力道碎碑裂石,正好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他中了蛇毒,神智昏糊,並未運功抵禦,口中鮮血噴出,一交俯跌在船面之上。

  九指神丐洪七公威名遠震,武功非同小可,歐陽鋒知道這一掌還未能送他性命,若是日後被他養好傷勢,那可是遺患無窮,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飛身過去,一腳往他後心踏下。郭靖剛從小艇艇首爬上船面,一見師父跌倒,歐陽鋒又下毒手,過去相救已自不及,雙掌一並,一招「雙龍取水」,猛擊他的後腰。

  歐陽鋒雖知郭靖武功不弱,卻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一帶,既架來掌,又攻敵肩,右腳仍是踏下。郭靖大驚,救師心切,顧不得自身安危,忽地縱身而起,去抱歐陽鋒的頭頸,這一來自己門戶洞開,波的一聲,脅下被西毒反手掃中。

  這一掃力道雖不甚大,但歐陽鋒勁隨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敵死命,若非郭靖內功已頗具根底,這一下受傷已自不輕,饒是如此,也感脅下劇痛,半身幾乎麻痺。他奮力向前一撲,抱住了歐陽鋒的頭頸。歐陽鋒萬料不到他竟會用這種不顧性命的打法,只道自己這樣一掃,他必然退避,豈知他對來招毫不理會,拚著自身受傷,牢牢扼住了對方咽喉。

  這一來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腳落到一半,只得收回,他未及傷敵,先救自身,彎腰反手,來打郭靖。到了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蛤蟆功、金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須知武功高強之人臨敵出手,決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對方發拳出腿,早已克敵制勝,至於高手比武,更是點到即止,那有蠻扭糾纏之理?所以任何上乘拳法之中,都無扭打互毆的招數,這時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去,被他向左一閃,沒被打中。歐陽鋒感到吸呼急促,喉中雙手越收越緊,疾忙又以左肘向後撞去。

  郭靖身子向右一避,這一來左手卻不得不放開了,忽地用出蒙古的摔交之技,那手搶著從敵左腋下穿出,往他後頸一扳。歐陽鋒武功雖強,被他這樣一扳,卻也突感頸骨一痛。這一扳在摔跤之術中稱為「攀雲扳」,若非摔跤高手,極難解救。歐陽鋒識得這是摔交手法中的高招,但苦於自己不懂此術,只得右手又是向後一拳。郭靖大喜,右手也從他前咽放下,一退一穿,又從他右脅之下穿了出去,扳在後頸,猛喝一聲,雙手互叉,同時用勁。這在摔跤術中稱為「斷山絞」,被絞著已是陷於死地,不論膂力多強,摔術多巧,只要後頸被對方如此絞住,只好叫饒投降,否則對方勁一使出,頸骨立被折斷。

  但西毒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處境雖已不利之極,仍能設法敗中求勝,郭靖雙手扳下,他卻以上乘輕功順勢將頭向下一鑽,一個筋斗,從郭靖跨下鑽了出去,左手一拳,反守為攻,擊向郭靖的後背,拳未打到,左手下臂卻又被郭靖扭住。郭靖知道武功遠非他的對手,幸好貼身肉搏,一來自己擅於摔跤,二來勇猛捨身,只要不讓他走出三步之外,一時不致落敗,他就傷不得師父。

  這時候可急壞了黃蓉,她見洪七公半身掛在船外,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郭靖卻與歐陽鋒滾來滾去的扭打不休,兩人身上都已著火,情勢緊迫之極,當下舉槳猛往歐陽公子頭上砸去。歐陽公子右臂雖斷,武功仍強,身子一側,左手倏地欺近,來拿她手腕。黃蓉雙足猛力一頓,小艇傾側。歐陽公子不識水性,身子晃了幾晃,攻出去的手也收了回來。黃蓉乘那小艇側回,借著船舷上昇之勢一躍入海。

  他精通水性,雙臂划了數下,身子就如一條劍魚般衝向大船。那船早只剩下半截,泰半沉入水中,船面離水不高,黃蓉爬到船上,取出蛾眉鋼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見他與歐陽鋒扭成一團,翻來滾去,究竟歐陽鋒武功強出甚多,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揪住他的雙臂,叫他無法伸手相擊,黃蓉穿火突煙,縱上去一刺向歐陽鋒背心插下。

  歐陽鋒雖與郭靖扭打甚急,但他數十年的功夫,黃蓉的鋼刺剛要碰到他的背心,已然驚覺,用力一轉,反把郭靖舉在上面。黃蓉跟著上前,仍用鋼刺去刺他腦袋,但歐陽鋒左閃右避,靈動之極,她連刺三刺,都沒刺中,最後一刺托的一下,插在船板之上。一陣黑煙被風吹送過來,煙得她雙眼淚如雨下,剛伸出手去揉眼,忽地腿上一痛,一交摔倒,原來被歐陽鋒反腳用腳跟踢了一下。

  黃蓉打了一個滾,躍起身來,頭髮也已著火,正要上前再鬥,郭靖大叫:「先救師父,先救師父!」黃蓉一想不錯,奔到洪七公身旁,抱著他的身子,躍入海中。

  海水浸身,只感清涼之極,身上火焰立時熄滅,黃蓉將洪七公負在背上,雙足踏水,游向小艇,歐陽公子站在艇邊,高舉木槳,叫道:「把老叫化放下,只許你一個人上來!」黃蓉將鋼刺一揚,叫道:「好,咱們在水中見個輸贏!」攀住艇邊,猛力搖晃。那小舢舨左右擺動,眼見就要艇底向天。歐陽鋒大驚,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別……別搖,小船要給你搞翻啦!」黃蓉一笑,說道:「快拉我師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點兒鬼,我將你在水裏浸三個時辰。」歐陽公子無奈,只得抓住洪七公的後心,提上艇去,黃蓉嫣然微笑,讚道:「是啊,這才是乖孩子呢!」歐陽公子心中一蕩,要待說話,卻說不出來。黃蓉正要轉過身子,再游往大船助戰,猛聽得山崩般一聲巨響,一大片海水從空中飛過來罩向頭頂。黃蓉大吃一驚,轉過身來,伸手將濕淋淋的頭髮往後一掠,這一下登時呆了。

  只見海面上一個大旋渦團團急轉,那冒煙著火的半截大船卻已不見,船上扭打鬥毆的郭靖與歐陽鋒也已無影無蹤。

  在這一瞬之間,黃蓉腦中空空洞洞的宛如一張白紙,既不想什麼,也不感到什麼,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突然消失,變得不知去向。突然之間,只感一股鹹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斷往下沉去,她這才驚覺,雙手向下掀了數下,身子竄上來冒出海面,四顧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