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鯊群蛇陣

  且說洪七公、周伯通、郭靖搶出船艙,腳下一軟,水已沒脛,不由得大吃一驚。三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立時足下用勁,一躍上了船桅,洪七公手中還提著兩名啞子船夫,俯身一望,甲板上波濤洶湧,海水滾滾灌入船來。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黃老邪真有幾下子,這船他是怎麼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兒,抱住桅桿,別放手……」郭靖還沒有答應,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喨,船身從中裂為兩半。那兩名船夫一驚,抱住帆桁上的手一鬆,直跌入海中去了。洪七公叫道:「老頑童,你會水性不會?」周伯通笑道:「勉強對付著試試……」他後面幾句話被海風迎面一吹,已聽不清楚。

  此時桅桿漸漸傾側,不久就要橫墮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兒,桅桿與船身相連,咱們合力震斷它。來!」兩人掌力忽發,同時擊在主桅的腰心。這桅桿雖然堅牢,那裏禁得起洪七公與郭靖兩人合力齊施,轟的一聲,攔腰折斷,兩人抱住了桅桿,跌入海中。當地離桃花島已遠,四下裏波濤山立,沒半點陸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這大海之中飄流,若是無人救援,武功再高,無飲無食,也只支持得十天半月而已。遠遠聽見海上一人在哈哈大笑,聽聲音正是周伯通。

  洪七公道:「靖兒,咱們過去接他。」兩人一手扶著斷桅,一手划水,循聲而去,海中浪頭極高,划了數丈,又被波浪打了回來。洪七公氣存丹田,朗聲叫道:「老頑童,咱們在這裏。」他果然內功深湛,雖在大海之上,海風呼嘯,浪聲澎湃,但他的叫聲還是遠遠的傳了出去。過了片刻,只聽周伯通叫道:「老頑童變了落水狗啦,這是鹹湯泡老狗啊!」郭靖噗嗤一笑,心想在這危急當中,他還有心情說笑,「老頑童」果然是名不虛傳。三人同時從船桅跌下,但被波浪一送,片刻間已相隔數里之遙,這時撥水靠攏,過了半個時辰,才好容易湊在一起。

  洪七公與郭靖一見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見他雙足底下都用帆索縛著一塊船板,正以上乘輕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之力太強,雖然身子隨波起伏,甚是輕鬆自在,但要前進後退,卻也不易控制,他玩得正在起勁,絲毫沒想到眼前的危險。

  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已被海波吞沒,眾船夫也已盡數葬身海底,忽聽周伯通大聲驚呼:「啊喲,乖乖不得了!」

  洪七公與郭靖聽得叫聲惶急,齊問:「怎麼?」周伯通手指遠處,說道:「鯊魚,大隊鯊魚。」郭靖生長沙漠,不知鯊魚的厲害,一回頭,見洪七公神色有異,心想不知那鯊魚是何等樣的怪物,連師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樣泰然自若的人,竟也不能鎮定。

  洪七公運起掌力,在桅桿盡頭處橫劈一掌,直削一掌,把桅桿劈下了半截,執在手中。剛要拋給郭靖,海面的白霧中忽喇一聲,一個巴斗大的魚頭鑽出水面,兩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陽光中一閃,魚頭又沒入了水中。洪七公將木棍擲給郭靖,叫道:「照準魚頭打!」郭靖探手入懷,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匕首。」將木棍遠遠擲去,周伯通伸手接住,這時已有四五條虎鯊圍住了他,只是還沒看清楚情勢,不敢攻擊。周伯通一彎腰,通的一聲,一棒將一條虎鯊打得腦漿迸裂,鯊群聞到血腥,一齊都湧上來。

  郭靖見海面上翻翻滾滾,不知有幾千條鯊魚,又見它們一口就把死鯊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塊來,牙齒尖利之極,心中不禁凜然,突覺腳上一物微微一撞,他疾忙縮腳,身底水波晃動,一條大鯊魚猛竄上來。郭靖左手在桅桿上借力一推,身子向右,順手一匕首從那條鯊魚頭頂刺了下去。那匕首砍金斷玉,鋒銳無比,嗤的一聲輕響,已在鯊魚頭上刺了一個窟窿,鮮血從海水中翻滾而上。群鯊圍上,亂搶亂奪的咬嚙。

  三人武功卓絕,在群鯊圍攻之中,東閃西避,身上竟未有絲毫破損,每一出手,總有一條鯊魚或死或傷。那鯊魚只要身上出血,轉瞬間就被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饒是三人藝高人膽大,見了這情景也不禁心中悚然。四周鯊魚難計其數,殺之不盡,在這情勢下鬥到後來,總歸無倖,但在酣戰之中,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劍刺,拳打棒擊,一個時辰之中,已打死二百餘條鯊魚,但見海上煙霧四起,太陽慢慢沉入西方海面。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們三個人就一塊一塊的鑽到魚肚皮裏去啦。咱們來個賭賽,瞧誰先給鯊魚吃了。」洪七公道:「先給魚吃了算輸還是算贏?」周伯通道:「那當然算贏。」洪七公道:「啊喲,這個我寧可認輸。」反手一掌「神龍在尾」,打在一條大鯊魚側邊,那大鯊總有二百餘斤,被他掌力一帶,飛出海面,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高濺,那魚肚子向天,早已斃命。周伯通讚道:「好掌法!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問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實在極為害怕,但見兩人越打越是寧定,生死大事,卻也拿來說笑,精神為之一震,說道:「先前怕,現在好些啦。」忽見一條巨鯊張鰭鼓尾,猛然間衝了過來。

  郭靖見那巨鯊來勢兇惡,身子一側,左手向上一引,那是個誘敵的虛招,那巨鯊果然上當,半身躍出水面,疾似飛梭般向他左手咬來。郭靖右手一匕首刺去,插中巨鯊口下的咽喉之處。那巨鯊正向上躍,這一躍之勢,剛好使匕首在牠腹上劃了一條長縫,登時血如泉湧,臟腑都翻了出來。

  這時周伯通和洪七公也各殺了一條鯊魚。周伯通中了黃藥師的掌力,原本未痊,酣鬥良久,胸口又劇痛起來,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鯊魚肚裏去啦!」猛一轉頭,忽見遠處白帆高張,暮靄蒼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來,洪七公側身避開一條鯊魚的進襲,也已見到來船,正是歐陽鋒所乘,一路跟來那艘。

  三人見有救援,鬥得更加起勁。郭靖靠近周伯通身邊,助他抵擋衝來襲擊的鯊魚。只一頓飯功夫,大船駛近,放下兩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但還是不斷說笑,指著海中鯊群咒罵。歐陽鋒和歐陽公子站在大船頭上迎接,極目遠望,見海中鼓鰭來去的盡是鯊魚,心中也不禁駭然。

  歐陽公子命手下驅蛇的漢子用大塊牛肉作餌,掛在鐵鉤上垂釣,片刻之間,釣起了七八條大鯊。洪七公指著鯊魚笑道:「好,你吃不到咱們,這可得讓咱們吃了。」歐陽公子笑道:「小姪有個妙法,給洪伯父報仇。」命人削了幾根兩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鐵槍撬開鯊魚嘴唇,將木棍撐在上下兩唇之間,然後將一條條活鯊重又拋在海裏。歐陽公子笑道:「這叫牠永遠吃不得東西,可是十天八天卻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計,虧他想得出來。這饕餮異常的鯊魚在海中活活餓死,那滋味可真夠受的。」周伯通笑道:「兄弟,這惡毒的法子你瞧著不順眼,是不是?這叫做有毒叔自有毒姪啊!」

  西毒歐陽鋒聽別人說他手腕毒辣,向來不以為忤,心中反有沾沾自喜之感,聽周伯通如此說,微微一笑,說道:「老頑童,這一點小小玩意兒,和老毒物的真本事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啦。你們三位被這些小小鯊魚困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區區看來,那也算不了什麼。」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氣,你若是大顯神通,真能把海中這些鯊魚盡數殺了,我老頑童向你磕頭,叫你三百聲親爺爺。」歐陽鋒笑道:「那可不敢當,你若不信,咱哥兒倆就打個賭。」周伯通大叫:「好好,賭人頭也敢。」洪七公心中起疑:「憑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這成千成萬條鯊殺了,只怕他另有異謀。」只聽歐陽鋒笑道:「賭人頭卻也不必。倘若我勝了,我要請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辭。要是我輸,也聽憑你差遣做一件難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愛賭什麼就賭什麼!」

  歐陽鋒向洪七公道:「這就相煩七兄做個中證。」洪七公點了點頭道:「好!但若勝方說出來的事,輸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願做,卻又怎生?」周伯通道:「那就跳在這大海裏餵鯊魚。」

  歐陽鋒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命手下人拿過一隻小酒杯。他右手伸出兩指,嵌住他杖頭那條怪蛇的頭頸,蛇口張開,牙齒尖端毒液登時如泉湧出。歐陽鋒將酒杯伸過去接住,片刻之間,濃如漆,黑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又掀起另一條蛇如法泡製,盛滿了一杯毒液。那兩條蛇放出毒液後盤在杖頭,不再遊動,似已筋疲力盡。歐陽鋒歐命人釣起一條鯊魚,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魚吻向上一提,右手踏在鯊下唇,兩下一分。那條鯊魚幾有兩丈來長,被他這樣一分,一張巨口不由得張了開來,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牙齒。歐陽鋒將那杯毒液倒在鯊魚口裏,左手倏地變掌,在魚腹下一托一揮。一條數百斤的巨鯊忽地飛起,噗通一聲,落在海中。

  周伯通笑道:「嗯,我懂啦,這是老和尚治臭蟲的妙法。」郭靖道:「大哥,什麼老和尚治臭蟲。」周伯通道:「從前有個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賣殺臭蟲的靈藥,他道若是不把臭蟲殺得乾乾淨淨,那就賠買主十倍的錢。這樣一叫,可就生意興隆啦。買了靈藥的主兒回去往床上一撒,啊哈!半夜裏臭蟲還是成群結隊的出來,咬了他個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賠錢。那老和尚道:『我的藥非靈不可,若是不靈,準是你的用法不對。』那人問道:『該怎麼用?』老和尚道:『你把臭蟲捉來,撬開嘴巴,把這藥餵牠這麼幾分幾錢,若是不死,你再來問老和尚。』那人惱了,說道:『要是我把臭蟲捉到,這一掐不就死了,幹麼再餵你的什麼毒藥?』老和尚道:『本來嘛,我又沒說不許掐。』」

  郭靖、洪七公和歐陽鋒都哈哈大笑。歐陽鋒笑道:「我的臭蟲藥和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兒不同。」周伯通道:「願聞其詳。」歐陽鋒向海中一指道:「你瞧著吧。」

  那條喝過蛇毒的巨鯊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斃命,七八條鯊魚圍上來一陣咬囓,片刻之間,那巨鯊變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說也奇怪,吃了那巨鯊之肉的七八條鯊魚,不到半盞茶時分,也都肚皮翻轉,從海心浮了上來。群鯊一陣搶食,又是盡都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一個時辰功夫,海面上盡都浮著鯊魚的屍體,餘下未死的鯊魚為數已是不多,可是仍在爭食屍身,轉瞬之間,眼見要盡數中毒。洪七公嘆道:「老毒物,老毒物,你這毒計固然毒極,這兩條怪蛇的毒汁,可也忒厲害了些。」歐陽鋒望著周伯通嬉嬉而笑,心中得意已極。

  周伯通搓手頓足,亂拉鬍子,眾人放眼望去,隨著波浪起伏上下的,盡是死鯊翻轉了的肚皮。洪七公道:「鋒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歐陽鋒道:「那可不敢當。」洪七公道:「你這小小一杯毒汁,憑它毒性厲害無比,怎能毒得死這成千成萬條巨鯊。」歐陽鋒笑道:「這毒汁的毒性甚是奇特,任何鮮血一碰上它,那血就化成毒藥,毒液雖是小小一杯,但一條鯊魚喝了之後,這魚身上成百斤的鮮血就都化成了毒汁,愈傳愈廣,永無止歇。」說話之間,大隊鯊群已盡數死滅,其餘的小魚,在鯊魚群來時不是葬身鯊腹,就是早已逃得乾乾淨淨,海中一時靜悄悄的無聲無息。

  洪七公道:「快走,快走!這裏毒氣太重。」歐陽鋒傳下令去,船上前帆、主帆、三角帆一齊昇起,乘著南風,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下的好毒手,你要我做什麼事,說出來吧。」歐陽鋒笑道:「三位請到艙中換了乾衣,用食休息。賭賽之事,咱們慢慢再說不遲。」周伯通十分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馬上說出來。」歐陽鋒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請隨我來。」

  洪七公與郭靖見歐陽鋒叔姪領了周伯通到後艙去,逕行到前艙換衣。四名白衣少女過來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從來沒享過這個福。」把上下衣服脫個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乾布揩拭。郭靖脹紅了臉,不敢脫衣。洪七公笑道:「怕什麼?還能吃了你麼?」兩名少女走上來要替他脫靴解帶,郭靖急忙除下靴襪外衫,鑽入被窩之中,方才換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

  換衣方畢,又是兩名少女走進艙來,每人手中托了一個盤子,盛著酒菜白飯。說道:「我們老爺請兩位爺胡亂用些。」郭靖累了一日,腹中甚餓,拉開板凳,請師父坐下用飯。洪七公向幾名少女揮手道:「你們出去吧,老叫化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吃不下飯。」那些少女笑著走出,輕輕帶上艙門。洪七公拿起菜肴和酒在鼻邊嗅了幾嗅,輕聲道:「別吃的好,那老毒物鬼計多端,只吃白飯無礙。」拔開背上葫蘆的塞子,骨嘟骨嘟喝了兩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飯,把幾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聲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什麼事。」洪七公道:「決不會能好事。」

  忽地艙門緩緩推開,一名白衣少女走到門口,說道:「周老爺子請郭爺到後艙說話。」郭靖向師父望了一眼,隨著那少女走出艙門,從左舷走到後梢。這時風浪漸大,那大船左右搖擺。郭靖見那少女在船舷上穩步而行,顯然武功頗有根底,只見她在後艙門上輕擊三下,待了片刻,然後把艙門推開,柔聲道:「郭爺到。」郭靖走到船艙,那艙門就在他身後關了,四下一看,艙內竟然無人。

  郭靖正感奇怪,左邊一扇小門忽地推開,歐陽鋒叔姪走了進來。郭靖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反手將小門關上,斗然間搶上一步,一伸手,抓住了郭靖左手手腕的脈門。郭靖萬料不到他會在這時動武,未曾提防,歐陽鋒這一抓又是來如閃電,快捷無倫,一抓之下,郭靖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鐵箍,登時動彈不得。歐陽公子身手也是迅速之極,一見叔父得手,立時從壁上取下一柄長劍,劍尖抵住郭靖後心。

  郭靖一陣迷惘,呆在當地,不知他叔姪二人是何用意。歐陽鋒冷笑道:「老頑童和我打賭輸了,我叫他作事,他卻不肯。」郭靖道:「嗯?」歐陽鋒道:「我叫他把九陰真經默寫出來給我瞧瞧,那老頑童竟然說話不算數。」郭靖心想:「周大哥那裏肯把真經傳你?」問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冷笑一聲道:「他曾言道,若是不願依我的話做事,那就跳在大海裏餵鯊魚,這句話他倒沒賴。」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艙門。歐陽鋒手上一緊,向裏一拉,歐陽公子手上微微用勁,劍尖已刺破衣服,觸到他背心的肌肉。歐陽鋒向桌上的紙墨筆硯一指,說道:「當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全文,快寫下來吧。」郭靖搖了搖頭。歐陽公子笑道:「你和老叫化剛才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藥,若不服我們的獨門解藥,十二個時辰後毒性發作,就像海裏的那些鯊魚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寫將出來,自然饒了你師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驚,心道:「若非師父機警,已自著了他的道兒。」

  歐陽鋒見他仍是沉吟不語,冷笑道:「你已把經文牢牢記在心中,寫將出來,於你絲毫無損,尚有什麼遲疑?」郭靖凜然道:「你害了我義兄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殺便殺,想要我屈服於你,那叫做癡心妄想!」歐陽鋒「哼」了一聲道:「好小子,倒有骨氣,你不怕死,連你師父的性命也不救麼?」

  郭靖尚未答話,忽聽得身後艙門喀喇一聲巨響,木板碎片紛飛,一股水浪猛潑進來,直向歐陽鋒臉上射去。歐陽鋒聽到艙門破裂聲音,即知是被洪七公用掌力震碎,只見他雙手各提一隻木桶,把兩桶海水猛潑過來。他知洪七公武功高強,這兩桶海水勁力非同小可,若是被他潑中,縱然沒有大礙,卻也必遭損傷。眼見兩條碧綠透明水注筆直的飛來,雙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躍開四步,一隻手仍是緊緊握住他手腕上的脈門。只聽得「劈劈」兩聲,艙中水花四濺,歐陽公子一聲驚呼,已被洪七公一把抓住後領,提了過去。洪七公哈哈一聲長笑,說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計要佔我上風,老天爺總是不許!」

  歐陽鋒一見姪兒落入他的手中,立時放下笑臉,說道:「七兄,又要來伸量兄弟的功夫麼?咱們到了岸上再打不遲。」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兒這樣親熱幹什麼?拉著他的手不放。」歐陽鋒道:「我和老頑童賭賽,是我贏了不是?你是中證不是?老頑童不守約言,我只好唯你是問,可不是?」洪七公連連點頭,道:「那不錯。老頑童呢?」

  郭靖心中甚是難受,搶著說道:「周大哥被他逼著跳海死了。」洪七公一驚,提著歐陽公子躍出船艙,四下裏一望,海中波濤起伏,不見有周伯通的蹤影。

  歐陽鋒牽著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將手一鬆,說道:「郭世兄,你功夫還沒練到家呢!人家隨便一伸手,你就聽人擺佈,去跟師父練十年,再來闖江湖吧。」郭靖心中記掛著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會他的譏嘲,爬上桅桿,四面瞭望。

  洪七公提著歐陽公子的後領,將他向歐陽鋒擲來,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頑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帳,你叔姪倆武功再強,也未必抵擋得了全真七子的圍攻。」歐陽公子不等身子落地,用手一撐,站了起來,心中暗罵:「臭叫化,不到十二個時辰,你就要在我跟前爬著叫啦。」歐陽鋒微微一笑,道:「那時你這中證可也脫不了關係。」洪七公笑道:「好啊,到時候我打落水狗,再跟你較量較量。」歐陽鋒把手一拱,進了船艙。

  郭靖看了大半個時辰,一無所見,只得落到甲板,把歐陽鋒逼他寫經的事對師父說了。洪七公點了點頭,並不言語,心中卻有一陣隱憂:「老毒物做事向來鍥而不捨,不把真經得到手中,那是決計不肯罷休的,我這徒兒可要給他纏上了。」眼見坐船向著正西疾駛,再過兩天,就可望得到陸地。他怕歐陽鋒又在飲食中下毒,親到房中搶奪了一大批飯菜,與郭靖倆飽餐一頓,倒頭呼呼大睡。

  歐陽鋒叔姪守到次日下午,眼見已過了十四五個時辰,但洪七公師徒仍是沒有動靜。歐陽鋒倒擔心起來,只怕他們毒發之後要強不肯聲張,毒死了郭靖,那可糟了,到門縫中偷偷一張,只見兩人好好地坐著閒談,心中甚是奇怪,暗道:「若非老叫化機警,沒有服到毒藥,那必是他另有解藥。」心念一轉,立時又生毒計。

  這時洪七公正在興高采烈的向郭靖談論選立丐幫幫主繼承人的規矩,說道:「可惜你不愛做叫化,否則像你這樣的人品,我幫中倒還沒人及得上。只要我這打狗棒一傳給你,除了老叫化,丐幫中就數你為大了。」正說得高興,忽聽得船壁上錚錚錚錚,傳來一陣斧鑿之聲。

  洪七公跳起來,叫道:「不好,賊廝鳥要把船鑿沉。」搶到艙口,向郭靖叫道:「快搶船後的小舢舨。」一言甫畢,通的一聲,板壁已被一柄鐵椎鎚破,只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湧進來不是海水,卻是數十條蝮蛇。洪七公笑罵:「老毒物用蛇攻!」手一揚,一把鋼針擲了出去,數十條蝮蛇都被釘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亂叫,身子左扭右曲,卻已遊動不得。

  郭靖心想:「蓉兒雖然也會這滿天花雨擲金針之技,可是比起師父他老人家來,卻是差得遠了。」他心念甫動,那缺口中湧了數十條蝮蛇進來。洪七公鋼針連擲,轉眼之間,進來的蝮蛇又悉數被針釘死在地。但聽得驅蛇的木笛聲噓噓不絕,蛇頭晃動,從缺口中進來的愈湧愈多。

  洪七公殺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給我這許多練功的靶子,那真是再好也沒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鋼針,觸手之處,剩下的鋼針已不過七八十枚。心中驀地一驚,眼見蛇群源源不絕,正自思索抵禦之法,忽聽喀喇聲響,兩扇門板直跌進艙,一股掌風,襲向自己後心。

  郭靖站在師父身側,一覺掌風凌厲,不及回身,先自雙掌併攏,回了一招,只覺來勢猛惡,竭盡平生之力,這才抵住。歐陽鋒見這一招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聲,踏進一步,反掌橫劈。郭靖心知若是一味硬架,必然擋不開對方這一招,當下左掌一帶,右手欺進敵側,逕攻歐陽鋒的左脅。歐陽鋒的一掌不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上斬下。郭靖眼見處境危急,只要給歐陽鋒守住艙門,那麼毒蛇不斷湧進,自己與師父兩人必致無倖,於是左手奮力抵擋歐陽鋒的招術,右手反而著著搶攻。

  左擋右進,左虛右實,郭靖這路拳術奇妙已極,歐陽鋒全未見過這種左右分心搏擊的拳路,不禁呆了一呆,竟被郭靖連搶數招。若要講到真實功夫,郭靖就是雙手各使一路拳法,以二敵一,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只是他這套武功太奇,以致出敵不意,斗然間佔了上風。

  西毒歐陽鋒享大名數十年,究是武學的大師,微微一怔之下,立時想到應付郭靖分心合擊這路功夫的法門,口中「咕」的一聲叫,雙掌齊推出去。郭靖單憑左手,萬萬抵擋不住,眼見要被他逼得向後倒退,而身後蛇群已嘶嘶大至。洪七公大叫:「妙極,妙極!老毒物,你連我的小徒兒也打不過,還逞什麼英雄豪強!」呼的一招「飛龍在天」,從兩人頭頂飛躍而過,一腳把擋在前面的歐陽公子踢了一個筋斗,一個肘槌,撞向歐陽鋒的後心。歐陽鋒身體一側,還了一招,他逼迫郭靖的掌力卻因而消解。

  郭靖心想:「師父與他功力悉敵,他姪兒現下已非我的敵手,兼之他身上傷勢未癒,以二敵一,我方可操勝算。」精神一振,拳腳如狂風暴雨般往歐陽鋒身上攻去。洪七公一面出招,一面遊目四顧,見十餘條蝮蛇已遊至郭靖身後,轉瞬間就要躍上咬人,急叫:「靖兒,快出來!」手上加緊,把歐陽鋒的招術盡數接了過去。

  歐陽鋒腹背受敵,頗感吃力,身子一偏,放了郭靖出艙,與洪七公再拆數招,成百條蝮蛇已遊上甲板。洪七公罵道:「打架要畜生做幫手,不要臉。」可是見蝮蛇愈湧愈多,心中也是發毛,右手執了綠竹杖,飛舞來去,打死了十餘條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歐陽鋒暗叫:「不好!只要被這兩人躍上了桅桿,一時就奈何他們不得。」飛奔過去,要攔在兩人面前。洪七公猛劈兩掌,風聲虎虎,歐陽鋒橫拳接過,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桿。」郭靖道:「我打死他姪兒,給周大哥報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見前後左右都已有毒蛇遊動,不敢戀戰,反手接住歐陽公子擲來的一枚飛燕銀梭,一縱丈餘,左手已抱住了桅桿,只聽得身後暗器風響,順手將接來的銀梭擲出。噹的一聲,兩枚銀梭在空中一碰,飛出船舷,一左一右,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雙手交互,頃刻間已爬到了桅桿中段。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掌法越打越緊。洪七公雖然仍是穩持平手,但要抽空上桅,卻也不能。郭靖見蛇群已逼至師父腳下,情勢已急,大叫一聲,雙足抱住桅桿,身子直溜下來。洪七公左足一點,人已躍飛,右足踢向歐陽鋒面門。郭靖抓住師父手中竹杖,向上用力一甩,洪七公的身子如一隻大鳥般直飛起來,長笑聲中,一手已抓住了帆桁,掛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

  這一來,兩人居高臨下,極佔優勢。歐陽鋒知道如爬上去施展攻擊,必定吃虧,大聲叫道:「好呀,咱們耗上啦。轉舵向東!」只見風帆側過,那艘船又向東邊汪洋大海中直駛出去。主桅腳下,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

  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裏大聲唱著乞兒討錢的「蓮花落」,神態甚是得意,心中卻大為發愁:「在這桅桿之上躲得幾時?縱使老毒物不把桅桿砍下,只要蛇陣不撤,咱們就不能下去。他爺兒倆在下面飲酒睡覺,咱爺兒倆卻在這裏喝風撒尿!不錯!」他一想到撒尿,立時拉開褲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還叫:「靖兒,淋尿給直娘賊喝個飽。」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著師父大叫:「請啊,請啊!」師徒二人同時向下射尿。

  歐陽鋒急叫:「快將蛇群撒開。」同時向後躍開數步。他身法快捷,洪郭兩人的尿當然淋不到他。歐陽公子聽叔父語聲甚急,怔了一怔,臉上頸中卻已濺著了數點。他最是愛潔,不覺大怒,猛地想到:「咱們的蛇兒怕人尿。」只聽得木笛聲響,群蛇緩緩後撤,但桅桿下已有數十條蝮蛇被尿淋到。歐陽鋒這些毒蛇都是在西域白駝山蛇谷中雜交培養而得,毒性猛烈,可就是害怕人獸的糞尿。那數十條毒蛇一淋到熱尿,痛得亂翻亂滾,張口互咬,驅蛇人一時間那裏約束得住。

  洪七公和郭靖見下面諸人一陣忙亂,樂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他必定更加高興。唉!他躍入這茫茫大海之中,那是凶多吉少的了。」

  過了兩個時辰,天色漸黑。歐陽鋒命船上眾人都坐在甲板上歡呼暢飲,酒氣肉香,一陣陣衝了上來。洪七公是個極饞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間,就把背上葫蘆裏還盛的酒都喝乾了。當晚兩人輪流守夜,但見甲板上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押著蛇群將桅桿團團圍住,實是無隙可乘。洪七公把歐陽鋒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還憑空捏造無數醜事,加油添醬,罵得惡毒異常。歐陽鋒卻在艙中始終不出。洪七公罵到後來,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歐陽鋒派人在桅桿下大叫:「洪幫主、郭小爺,歐陽老爺整治了上等酒席,請你們下來用飯。」郭靖叫道:「你叫歐陽鋒來,咱們請他吃尿。」過不多時,桅桿下開了一桌酒席,飯菜熱騰騰的直冒熱氣。席邊放了兩張坐椅,似是專等洪郭二人下來食用。洪七公又是「直娘賊,狗廝鳥」的胡罵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兩人已餓得頭中微微發暈。洪七公道:「但教我那個女徒兒在此,她聰明伶俐,必定有對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爺兒倆可只有乾瞪眼、流纔涎的份兒。」郭靖嘆了口氣,向著西邊望去,突見遠處有兩點白影。他初時當是白雲,也不以為意,那知白影移近甚速,越來越大,啾啾啼鳴,卻是兩頭白鵰。

  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吹了一聲長哨。兩頭白鵰飛到船頂,打了兩個盤旋,俯衝下來,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養伏了那兩頭猛禽。郭靖喜道:「師父,莫非蓉兒也乘了船出來?」洪七公道:「那妙極了。咱們困在這裏無計可施,你快叫她來作個計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兩塊五寸見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劃了「有難」兩字,下角劃了一個葫蘆的圖形,每隻白鵰腳上縛了一塊,對白鵰說道:「快快飛回,領蓉姑娘來此。」兩隻白鵰似有靈性,在郭靖手上挨擠了一陣,齊聲長鳴,振翼高飛,在空中盤旋一轉,向西沒入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