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公子雖如是想,但對洪七公究是十分忌憚,當下調勻呼吸,養了半日神,這才疲累盡去,於是折了一根堅實樹枝,代替平時用慣的點穴鐵扇,放輕腳步,向岩洞走去。他避開洞口正面,從旁悄悄走近,側耳聽了一會,洞中並無聲息,又過半晌,這才探頭向洞內望去,只見洪七公盤膝坐在地下,迎著日光,正自用功,臉上氣色甚好,不似身受重傷模樣。
歐陽公子心道:「我且試他一試,瞧他能否走動。」當下高聲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睜眼問道:「怎麼?」歐陽公子裝出驚惶神色,說道:「黃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個深谷之中,身受重傷,爬不上來啦!」洪七公吃了一驚,忙道:「快救她上來。」歐陽公子聞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早已飛奔出去相救了,長身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計的要傷我性命,我豈能救她?你去救吧。」
洪七公一見他的神色,已知他是偽言相欺,心道:「賊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計,只有與他拚個同歸於盡,暗暗將全身勁力運於一臂,待他走近時出其不意的捨命一擊,那知微一運勁,背心創口忽爾劇痛,全身骨節猶如要紛紛散開一般,但見他臉現獰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長嘆一聲,閉目待死。
且說黃蓉見歐陽公子逃上沙灘,心中暗自發愁,尋思:「經此一役,那賊必是防得更加嚴謹,再要算計於他,卻是難上加難了。」她向外潛出數十丈,出水吸了口氣,折而向左,潛了一陣水,探頭看時,那島旁樹木茂盛,與先前下水處又自不同。黃蓉想起桃花島的景象,不覺暗自神傷,忽然想起:「如能找個隱蔽險要的所在,與師父倆躲將起來,那賊子一時也必能夠找到。」
她不敢深入內陸,深怕遇上歐陽公子時逃避不及,只在沿海處信步而行,心想:「我若是從前不貪玩,學會了爹爹的奇門五行之術,也必有法子對付這賊子。唉,不成,爹爹將桃花島的總圖傳給了他,這賊子心思靈敏,必能參悟領會。」正想得出神,一腳踏在一根藤枝之上,腳下一絆,頭頂簌簌一陣響,落下無數泥石。
她急忙向旁一躍,四周都是大樹,背心在一株樹上一撞,肩頭已被幾塊石子打中,幸好穿著軟蝟甲,也未受損,抬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
原來頭頂是一座極其險峻的懸崖,崖邊之頂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擱在崖上,一半伸山崖外,左右微晃動,眼見時時都能掉下。岸上有無數粗藤蜿蜒盤纏,她剛才腳上所絆的藤枝,就與巨岩旁的沙石相連,倘若踏中的是與巨岩相連的藤枝,這塊不知有幾萬斤重的巨岩掉將下來,那真是粉身碎骨,當場就被壓成一團肉漿了。
那巨岩左右擺動,可是總不跌落。黃蓉揀著無藤枝之處落足,退後數丈,驚魂稍定,再抬頭瞧那懸崖與巨岩,大大驚嘆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指之力,就能將巨岩拉下,可是此處人跡不到,獸蹤罕至,那巨岩在懸崖上晃動了不知幾千百年,今日仍在搖擺起伏。懸崖旁群峰壁立,將四下裏海風都擋住了,看來今後千百年中,這巨岩仍將在微風中搖晃不休。
黃蓉出了一會神,不敢再向前行,轉身退回,要去服侍師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動:「上天要殺此賊子,故爾生就了這巧機關,我怎麼如此胡塗?」想到此處,喜得在路上翻了兩個筋斗。
她忙回到懸崖之下,細細察看地勢,見崖旁都是參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縱之下最多只能躍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壓將下來,縱然是飛鳥松鼠,只怕也難以躲閃得開。她從懷中摸出金柄小摺刀,那刀只四寸來長,可是極為鋒利,是她在路上殺雞切肉之用,當下在右手拿了,小心翼翼地走到崖下。
他看準了與巨岩相連的七八條藤枝,不去觸動,伸刀去割餘下的數十條藤枝。她下刀時屏住呼吸,又快又穩,一刀之後,這才呼吸數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牽動與巨岩相連的藤枝,自己立即變成一團肉餅了。等到數十根藤枝盡數割斷,已累得滿身是汗,似覺比一場劇戰尤為辛苦。她將斷枝仍舊連在一起,不露絲毫痕跡,又把來去的通道牢牢記在心裏,這才回去,一路上哼著小歌,甚是得意。
將近岩洞時仍是不見歐陽公子的人影,忽聽洞中傳出一聲長笑,歐陽公子大聲笑道:「你自負武技蓋世,今日栽在公子爺手裏,心裏服氣麼?好吧,我憐你老邁,讓你三招不還手如何?」黃蓉叫聲:「不好!」看來局面緊迫之極,情急智生,高叫道:「爹爹,爹爹,你怎麼來啦!啊,歐陽伯父,你也來啦!」
歐陽公子在洞中將洪七公盡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聽黃蓉叫了起來,大吃一驚,心想:「怎麼叔叔和黃老邪都來啦。」轉念一想:「必是那丫頭要救老叫化,胡說八道的想騙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逃不出我的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揮,轉身出洞。
只見黃蓉向著海灘揚手而呼,大叫:「爹爹,爹爹!」歐陽公子注目而望,那裏有黃藥師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騙我出來陪你,我可不是出來了麼?」黃蓉回眸一笑,說道:「誰愛騙你?」說著沿海灘而奔。歐陽公子笑道:「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們就來試試。」一面說,一面發足追去。他輕身功夫甚是了得,轉眼之間已距黃蓉不遠。黃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懸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
又奔數十丈,歐陽公子離她更加近了。黃蓉折而向左,離開海邊已只數尺。歐陽公子這次學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們來玩捉迷藏。」一面追趕,一面提防她再使什麼詭計。
黃蓉住足笑道:「前面有一隻大老虎,你再追我,牠一口吃了你。」歐陽公子笑道:「我也是大老虎,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說著縱身一撲。黃蓉格格一聲笑,又向前奔。
兩人一前一後,不多時離崖已近,黃蓉越跑越快,一轉彎,高聲叫道:「來吧!」人已竄到了懸崖之前,倏然眼前一閃,海灘上似有兩個人影。在這處所,在這當口,她雖心中大疑,但那敢有絲毫停留,看準了斷籐之處落足,三起三落,已縱到了崖底。歐陽公子笑道:「大老虎呢?」足下加快,如箭離弦般奔到崖前。
輕輕的喀喀兩聲過去,歐陽公子只覺頭頂一股疾風壓壓將下來,抬頭一望,只嚇得魂飛天外,但見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對準了自己落下。那巨岩離頭頂尚遠,但一股風已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危急之中,疾忙向後一躍,豈知身後都是樹木,後背在一株樹上一撞,喀喇一聲,那樹立斷,碎裂的木片紛紛刺入背心。他這時只求逃命,那裏還知疼痛,奮力躍起,巨岩離頂心已只三尺。
在這一瞬之間,已自嚇得木然昏迷,忽覺領口被人抓住,向外一拖,這一拉力道奇大,發勁又快,竟將他身子向後拉開數尺,但終究為時已晚,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夾著他長聲慘呼,眼前煙霧瀰漫,砂石橫飛。
黃蓉見妙計已售,又驚又喜,不提防那巨岩落下時帶一股急風,力道強勁之極,將她向外一推,一交跌坐在地下,頭頂砂子小石,紛紛落下。她雙手抱住了頭,過了一陣,聽砂石落下之聲已歇,睜開眼來,煙霧中只見巨岩之側站著兩人。
這一下宛在夢境,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望,一點也不錯,站在身前的一個正是西毒歐陽鋒,另一個卻是自己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郭靖。
黃蓉大叫一聲,躍起身來。郭靖也萬料不到竟在此處與她相遇,縱身向前,抱在一起,兩人驚喜之下,竟忘了大敵在旁。
原來那日歐陽鋒與郭靖在半截著了火的船上打得難解難分,那船忽地沉沒,將二人帶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大,與淺海處迥不相同,兩人只覺海水從鼻中、耳中、口中急灌進來,疼痛難當,原本互相緊纏扭打的兩雙手不由得都鬆開來去按住鼻孔耳竅。那海底卻有一股急速異常的潛流,二人身不由主,轉瞬間被那潛流帶出數里之外,待得郭靖手腳齊施,竭力掙上海面來喘氣時,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隱隱約約的一個黑點。
郭靖高聲呼叫,其時黃蓉正潛在海中尋他,海上風濤極大,相距一遠,那裏還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幾聲,忽覺左腳一緊,接著一個人頭從水中鑽出,正是歐陽鋒。他雖稍通水性,但到了大海之中,卻也全然慌張失措,亂划亂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腳,這一來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掙扎,接著右腳也被他抓住了。
兩人在水中一掙一奪,都沉入水底。二次冒上來時郭靖叫道:「放開我腳,我不離你就是。」歐陽鋒那肯放手,但也知兩人如這樣扭成一團,勢必同歸於盡,一手放開了他的一隻腳。郭靖伸手托在他的脅下,這才浮在海面。就在這時,一根巨木被浪濤打了過來,在郭靖肩上一撞,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別放手。」
待到天明,看清楚那巨木原是一根斷桅。四顧茫茫,並無片帆的影子。歐陽鋒甚是發悶,蛇杖早已不知去向,心想:若是遇上大群鯊魚,那只有如周伯通那樣亂打亂殺一番,當時有我救他,此時更有何人前來救我?
兩人在海中飄流,遇有海魚游過身旁,郭靖舉匕首刺殺,歐陽鋒則用掌力將之擊暈,兩人分食生魚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濟」,這兩個本要拚個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斷桅,同桅共濟起來。飄流了數日,幸喜並未遇上若何兇險。海中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與黃蓉所到的那座小島,所以將舢舨送到島上之後,過了兩日,又將郭靖和歐陽鋒漂送過來。
兩人上岸後躺在地下喘息良久,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笑語之聲,歐陽鋒一躍而起,隨聲尋去,正遇上歐陽公子踏中機關,懸崖上那巨岩壓將下來。歐陽鋒橫裏飛身過去相救,雖將他拉後數尺,但他兩腿還是被巨岩壓住了。
一個是痛得暈死過去,另一個上下四周環視一遍,見再無危險,這才察看姪兒,摸了摸他的鼻息,並未斃命,運勁在巨岩上推了兩下,卻是紋絲不動。他雙足蹲下,運起蛤蟆功的上乘功夫,雙手平推,吐氣揚聲,閣閣閣三聲叫喊。論這三推之力,實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達數萬斤,豈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動?
他俯身下去,歐陽公子睜開眼來,叫了聲:「叔叔!」聲音極為細弱。歐陽鋒道:「你忍著點兒。」抱起他的上身,微微用力後拉,歐陽公子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那巨岩壓住他的雙腿,這一拉只有使他疼痛更加難當,身子卻拉不出半分。地下又是堅逾金鐵的厚岩,無法將之挖掘。歐陽鋒只是發怔。
郭靖拉著黃蓉的手,問道:「師父呢?」黃蓉伸手一指道:「在那邊。」郭靖聞道師父無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領去拜見,聽見歐陽公子這一聲慘叫,甚是不忍,對歐陽鋒道:「我來助你。」黃蓉拉住他的衣袖,說道:「咱們見師父去,別理惡人!」
歐陽鋒不知巨岩壓下是她巧佈的機關,因那岩石如是之重,她一個小小女子,豈能將之推上懸崖?但見她阻止郭靖相助,不覺怒從心起,又聽洪七公在此,心念一動,已有計謀,見她拉著郭靖而去,於是蹲下身來,裝作出力推那巨岩,待兩人轉過彎角,低聲對姪兒道:「你忍一忽兒,我想法救你。」一縱身,人已躍上樹梢。遙遙跟在二人後面。
只見二人攜手而行,耳鬢廝磨,神態甚是親熱,心中愈怒。暗道:「我若不將你這兩個小賊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那是我枉稱為西毒的了。」三人兩前一後的走了一陣,來到岩洞之前,郭靖撲進洞去,大叫:「師父。」只見洪七公閉目倚著石壁,臉色慘白,原來他被歐陽公子一逼,傷勢復又轉惡。
郭黃二人俯身看視,一個替他解開胸口衣服,另一個給他按摩手足。洪七公睜眼瞧見郭靖,心中一喜,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低聲道:「靖兒,你也來啦!」郭靖正要答言,忽聽背後一聲喝道:「老叫化,我也來啦。」聲音猶似金鐵相擊,甚是刺耳。
郭靖疾忙轉身,回掌一招「神龍擺尾」護住洞門,黃蓉搶起倚在師父身畔的竹杖,站在郭靖身旁。歐陽鋒笑道:「老叫化,出來吧,你不出來我要進來啦。」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心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進洞傷害師父。
歐陽鋒一聲長笑,猱身而上。郭靖一招發出,歐陽鋒早已料到他使的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家數,側身避過他鋒銳凌厲的掌風,搶到了他的右側,斗然間迎面一杖刺來,杖身晃動,似是刺向上盤,卻又似向下三路纏打,一時竟爾難以斷定。歐陽鋒微微一凜,左手向上一格,右足橫掃,不論對方如何變招,都可格開。豈知黃蓉手中竹杖一抖,疾打中盤腰眼,歐陽鋒大驚,托地向後跳出,側目斜睨。
黃蓉首用打狗棒法,一出手就將強敵逼開,甚是得意。歐陽鋒從未見過這種棒法,「哼」了一聲,縱身又上,伸手來奪她手中竹杖,黃蓉將新學到的棒法使開了。刺打盤挑,杖影飛舞,雖然不能傷他,但歐陽鋒連變七八種掌法,卻也始終抓不到杖頭。郭靖又驚又喜,左掌右拳,從旁夾擊。歐陽鋒閣閣兩聲怒吼,蹲下身來,呼的雙掌齊出。
掌力未到,掌風已將地下塵土激起,郭靖見來勢猛惡,黃蓉若是硬接,必受內傷,忙在她肩上一推,讓開了這一招蛤蟆功之力。歐陽鋒踏上兩步,又是雙掌推出。他這蛤蟆功厲害無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當日在桃花島上也只與他打個平手,郭黃二人招術雖精,究竟功力遠為不及,當下被他逼得步步後退。歐陽鋒一衝進洞,左手反手一掌,把石壁打得碎石簌簌而落,右手舉起,口中閣的一聲叫喊,猛往洪七公頭頂擊下。
洪七公本在閉目養神,聽到頭頂掌風,睜開眼微微一笑,讚道:「好功夫,好掌法!」
歐陽鋒臉上一紅,手掌舉起了不即落下。黃蓉叫道:「我師父救你性命,你反傷他,你要不要臉?」歐陽鋒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輕輕一推,只覺他胸口肌肉陷了進去,洪七公身負絕世武功,本來週身筋肉,一遇外力,立有反彈之力,這時應手而陷,知他武功已失,彎腰將他身子舉起,喝道:「你們助我去救出我的姪兒,那就饒了老叫化的性命。」
黃蓉道:「老天爺放下大石來將他壓住,你是親眼瞧見的,誰又能救得了他?你再作孽,留神老天爺也丟塊大石來壓死你。」歐陽鋒將洪七公高高舉起,作勢要往地下猛擲。郭靖心地忠厚,不知他正以此要脅,決不致就此加害,忙道:「快放下師父,我們助你救人便是。」
歐陽鋒耽心著姪兒,恨不得立時就去,但臉上卻是神色如恒,慢慢將洪七公放下。黃蓉道:「助你救他不難,咱們可得約法三章。」歐陽鋒道:「你這小丫頭又有什麼刁難?」黃蓉道:「救了你姪兒之後,咱們同住在這荒島之上,你可不再得生壞心,加害我們師徒三人。」歐陽鋒心想:「我們叔姪不通水性,若要回歸陸地,非得藉這兩個小賊相助不可。」於是點頭道:「好,在這島上我決不向你們三人動手,離了此島,那可難說。」黃蓉道:「那時候你不動手,我們可要向你動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將我許給了他,你是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日後你那姪兒若是再向我囉唆,你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歐陽鋒「呸」了一聲道:「好,那也只限於在島上,一離此島,咱們走著瞧。」黃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們出力助你,倘若老天爺送你姪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不得再生枝節。」歐陽鋒怪目亂轉,叫道:「若是我姪兒死了,老叫化也休想活命,小丫頭別再胡言亂語,快救我姪兒去。」竄出岩洞,往懸崖急奔而去。
郭靖正要發足跟隨,黃蓉道:「靖哥哥,待會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後一掌,結果了他。」郭靖道:「背後傷人,太不光明。」黃蓉嗔道:「他傷害師父,難道光明正大麼?」郭靖道:「咱們言而有信,先救出他的姪兒,再想法給師父報仇。」黃蓉一笑,說道:「好,你是聖人,我聽你話。」
兩人奔到懸崖之下,只聽得歐陽公子在大聲呻吟,聲音之中極為痛楚。歐陽鋒喝道:「還不快來。」兩人縱身過去與他並肩而立,六隻手一齊按在岩上。歐陽鋒喝聲:「起!」三人掌力一齊發出,那巨岩微微一晃,立即重又壓回,歐陽公子大叫一聲,兩眼上翻,不知人事。
歐陽鋒大驚,急忙俯身,但見姪兒呼吸微弱,為了忍痛,牙齒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鮮血。饒是歐陽鋒絕世的武功,到了這地步卻也是束手無策,那巨岩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舉而將岩石掀開,那麼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姪兒壓得更慘,正自徬徨,一腳忽然踏在濕沙之中,向上一提,卻把鞋子陷在沙中了。
歐陽鋒低頭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潮水漸漲,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處。歐陽鋒急道:「小丫頭,要救你師父,快想法子救我姪兒。」黃蓉早在尋思,但那巨岩如此沉重,荒島之上又無別人可資援手,如何能將岩石搬開?她片刻之間想了十餘種法子,沒一條頂事,聽歐陽鋒如此說,瞪瞪眼道:「若是師父身上沒傷,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加上他的掌力,咱們四人必能把這巨岩推開。現下……」雙手一攤,意思說實是沒法。
他這幾句話雖是激惱之言,但歐陽鋒聽了卻也真是做聲不得,心想:「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倘若老叫化並未受傷,他俠義心腸,必肯出手相救。」一回頭,海水又淹近了數尺。
歐陽公子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吧。我……我實是受不住啦。」歐陽鋒從懷裏拔出一柄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著點兒,沒了雙腿也能活。」上前要將他被巨岩壓住的一雙腿割斷。歐陽公子罵道:「不,不,叔叔,你一刀殺了我的好。」歐陽鋒怒道:「枉為我教誨了這許多年,怎地如此沒骨氣?」歐陽公子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說。
黃蓉見他眼光之中神色慘楚,不禁心腸一軟,想起父親在桃花島上運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你割他雙腿,豈不送了他的性命?我有一個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卻是難說。」歐陽鋒道:「快說,快說,好姑娘,你的法子一定管事。」
黃蓉心想:「你救姪兒心切,不再罵我小丫頭啦,居然叫起『好姑娘』來!」微微一笑,說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們快割樹皮,打一條拉得起這岩石的繩索。」歐陽鋒道:「誰來拉啊?」黃蓉道:「像船上收錨那樣……」歐陽鋒立時頓悟,叫道:「對,對,用絞盤絞!」
郭靖一聽黃蓉說及削樹皮打索,不問如何使用,已拔出匕首,縱身上樹切割樹皮。歐陽鋒與黃蓉也一齊動手,片刻之間,三人已割了數十條長條樹皮下來。
歐陽鋒一面割樹,一面望著姪兒,忽然長嘆一聲,叫說:「不用割啦!」黃蓉奇道:「怎麼?不成麼?」歐陽鋒向姪兒一指,黃蓉與郭靖低頭望時,只見潮水漲得甚是迅捷,已自淹沒了他大半個身子,且別說打繩索、做絞盤,樹皮尚未割夠,海水早已將他浸沒了。
但見歐陽公子沉在水裏,動也不動,黃蓉叫道:「別喪氣,快割!」歐陽鋒這一個橫行一世的大魔頭,給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動刀切割樹皮。黃蓉躍下樹去,奔到歐陽公子身旁,捧起幾塊大石,將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後。這樣一來,他口鼻高了數尺,一時海水就不致淹到。
歐陽公子低聲道:「好妹子,多謝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見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歡喜。」黃蓉心中忽感歉疚,說道:「你不用謝我。這是我佈的機關,你知道麼?」歐陽公子急道:「別這麼高聲,若是給叔叔聽到,他要放你不過。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裏,我一點也不怨。」黃蓉嘆了一口氣,心道:「這個人雖然討厭,對我可真不壞。」回到樹下,撿起樹皮條子,編結起來。
她先結成三股一條的繩索,將三根繩索結作一條粗索,然後又將四根粗索絞成一根碗口粗細的巨纜。歐陽鋒與郭靖不停手的割切樹皮,黃蓉不停手的搓索絞纜。三人手腳雖快,潮水卻漲得更快,那巨纜還結不到一丈,潮水已漲到歐陽公子口邊,再結了尺許,海水已浸沒他的嘴唇,只露出兩個鼻孔透氣了。
歐陽鋒躍下地來,叫道:「你們走吧,我有話對我姪兒說。你們已經盡力而為,我心領了。」郭靖見情勢無望,只得下樹與黃蓉並肩行開。走出十餘丈,黃蓉悄聲道:「到那巨岩後面去,且聽他說些什麼。」郭靖道:「這不關咱們事。再說,歐陽老兒必然察覺。」黃蓉道:「他姪兒一死,只怕要來加害師父,倘能得知他的心意,先可有個防備。咱們若給老毒物知覺,就說是回來和他姪兒訣別。」
郭靖一想有理,點了點頭,兩人轉過彎角,繞到樹後,悄悄又走回來,隱在巨岩之後,只聽歐陽鋒哽咽著聲音道:「你好好去吧,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娶黃老邪的閨女為妻,必能如你所願。」黃蓉和郭靖不禁大奇,心道:「他片刻之間就死,『必能如你所願』此話怎生說?」
再聽歐陽鋒說了幾句,兩人又驚又怒,一陣寒意流過背脊。原來歐陽鋒說道:「我就去殺了黃老邪的閨女,將她身子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生不得同室,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歐陽公子口在水下,已自不能說話。
黃蓉捏了郭靖的手,兩人悄悄轉身,歐陽鋒傷痛之際,竟未覺得,走過轉角,郭靖怒道:「蓉兒,咱們去和老毒物拚個你死我活。」黃蓉道:「和他鬥智不鬥力。」郭靖道:「怎生鬥智?」黃蓉道:「我正在想呢?」一轉彎,忽見山腳下生著一叢蘆葦。
黃蓉心念一動,說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個救他姪兒之法在此。」郭靖忙問:「怎生?」黃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蘆管,高高豎起,一端放在口中,吸了幾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兒,你怎麼想得出來?你說救他呢不救?」黃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殺我,就讓他來殺,哼,我才不怕他呢。」郭靖不語,呆呆出神。
黃蓉伸手拉住他的手掌。柔聲道:「靖哥哥,難道你要去救那歹人?你是為我耽心是不是?咱們救了他,這兩個歹人未必就能對咱們好呢。」郭靖道:「話是不錯,可是我念著你,也念著師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師,說話總得有三分準兒。」黃蓉叫道:「好,咱們先救了他再說,行一步算一步。」
兩人回過身來,繞過巨岩,只見歐陽鋒站在水中,扶著姪兒。他見郭黃二人走近,眼中露出兇光,顯見就要動手殺人,喝道:「我叫你們走開,又回來幹麼?」黃蓉扶著一塊岩石坐下,笑吟吟的道:「我來瞧瞧他死了沒有?」歐陽鋒厲聲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黃蓉嘆道:「要是死了,那可就沒法子啦!」
歐陽鋒從水中躍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沒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說啊。」黃蓉將手中蘆管遞了過去,道:「你把這管子插在他口中,那就死不了。」歐陽鋒大喜,搶過蘆管,躍到水中,急忙插在姪兒嘴裏。這時海水已淹沒歐陽公子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後的幾口氣,耳朵卻尚在水面,聽得叔叔與黃蓉的對答,蘆管伸到口邊,急忙啣住,猛力吸了幾口,真是說不出的舒暢,這一來死裏逃生,連腿上的痛楚也忘懷了。
歐陽鋒叫道:「快,快,咱們再來結繩。」黃蓉道:「歐陽伯伯,你要將我殺了殉葬,是不是?」歐陽鋒一驚,心道:「怎麼我適才的話給她聽去啦?」黃蓉笑道:「你將我殺了,若是老天爺恨你歹毒,降點什麼災禍在你身上,誰來想法子救你?」歐陽鋒這時有求於她,只好任她奚落,只當沒有聽見,又縱上樹去切割樹皮。
三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已結成一根三十餘丈長的巨纜,潮水也已漲到懸崖腳下,將巨岩浸沒了大半,歐陽公子的頭頂淹在水面之下數尺,只露出一根蘆管透氣。歐陽鋒不放心,不時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脈搏。又過一頓飯時分,海水漸退,歐陽公子頂上頭髮慢慢從水面現出。黃蓉比了比巨纜的長度,叫道:「夠啦,現下我要三根大木做絞盤。」
歐陽鋒甚是躊躇,心想在這荒島之上,別說斧鑿錘刨,連一把大刀也沒有,如何能做絞盤?只得問道:「怎生做法?」黃蓉道:「你別管,把木材找來就是。」
歐陽鋒生怕她使起性來,撒手不管,當下不敢再問,奔到三棵海碗口粗細的樹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來,每棵樹被他推了幾推,登時齊腰折斷。郭靖與黃蓉見他如此功夫,不覺相顧伸了伸舌頭。歐陽鋒找了一塊長長扁扁的岩石,運勁將樹幹上枝葉削去,拖來交給黃蓉。
這時黃蓉與郭靖已將大纜的一端牢牢縛在巨岩左首的三株參天大樹根上,將大纜繞過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樹邊上。那是株數百歲的古松,五六個人合抱也抱不過來。黃蓉道:「這棵老松樹對付得了那塊大岩石吧?」歐陽鋒點了點頭。
黃蓉命他再結一條九股樹皮索,將兩根樹幹縛成十字,再將大纜繞在上面。歐陽鋒讚道:「好姑娘,你真聰明,那才叫做家學淵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黃蓉笑道:「那怎麼及得上你家姪少爺?動手絞吧!」
三人一齊出手,把古松當作支柱,推動那交叉樹幹,大纜盤在上面,慢慢縮短,那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來。
此時太陽已沉到西邊海面,半天紅霞,海上道道金光,極為壯觀。潮水早已退落,歐陽公子陷身在泥漿之中,眼睜睜望著身上的巨岩,只見它微微晃動,壓得大纜格格作響,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