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根樹幹所作的絞盤轉一個圈,巨岩只抬起半寸。那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極重,大纜直嵌入樹身之中。歐陽鋒素來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時心中卻暗暗禱祝,豈知一個心願尚未許完,突然間彭的一聲巨響,那大纜從中斷為兩截,巨岩重又壓回。三人若不是均有上乘武功,早已個個摔跌在地。
到了這個地步,歐陽鋒固然沮喪已極,黃蓉也是臉上難有歡容了。郭靖道:「咱們把這條纜續起,再結一條大纜,兩條纜一起來絞。」歐陽鋒搖頭道:「那更難絞動,咱們三個人幹不了。」郭靖自言自語:「有人相幫就好啦!」黃蓉出了一會神,忽地跳起來拍手笑道:「對,對,有人相幫。」郭靖喜道:「蓉兒,有人來幫咱們?」黃蓉道:「嗯,只可惜歐陽大哥要多吃一天苦,須得明兒潮水漲時才能脫身?」歐陽鋒與郭靖望著她,茫然不解,各自尋思:「豈道明兒潮水漲時,有人前來相助?」
黃蓉笑道:「累了一天,我早餓啦,咱們找些吃的再說。」歐陽鋒道:「姑娘,你道明兒有人前來相助,此話怎生說?」黃蓉道:「明日此時,歐陽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天機不可洩露。」歐陽鋒見她說得著實,心下將信將疑,但若不信,此時也無別法,只得守在姪兒身旁。郭靖和黃蓉打了幾隻野兔,烤熟了分一隻給歐陽叔姪,與洪七公在岩洞中吃著兔肉,互道別來之情。
郭靖聽黃蓉說那巨岩機關原來是她所佈,不禁又驚又喜。三人知道歐陽鋒為了相救姪兒,這時必定不敢過來侵犯,只在洞口燒一堆枯柴阻擋野獸,當晚睡得甚是酣暢。
次日天剛黎明,郭靖一睜眼即見一個人影在洞口一閃,急忙躍起,只見歐陽鋒站在洞外,低聲道:「黃姑娘醒了麼?」黃蓉在郭靖躍起時已經醒來,聽見歐陽鋒詢問,卻又閉上雙眼,呼吸沉重,裝作睡得正香。郭靖低聲道:「還沒呢。有什麼事?」歐陽鋒道:「等她醒了,就請她過來救人。」郭靖道:「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給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三月之內,只怕不醒。」歐陽鋒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來。歐陽鋒知是說笑,含怒走開。
黃蓉坐起身來,笑道:「此時不氣氣老毒物,更待何時?」慢條斯理的梳頭洗臉,整理衣衫,又去釣魚打兔,燒烤早餐。歐陽鋒來回走了七八趟,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郭靖道:「蓉兒,潮水漲時,當真有人前來相助麼?」黃蓉笑道:「你相信會有人來麼?」郭靖搖頭道:「我不大信。」黃蓉笑道:「我也不信。」
郭靖驚道:「那你是欺騙老毒物的了?」黃蓉道:「那倒也不是騙他,潮水漲時,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計極多,也不再問。兩人在海灘旁檢拾花紋斑斕的貝殼玩兒。
黃蓉自幼無伴,只好獨自一人玩各種孩子的玩意,現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興高采烈。兩人比賽揀貝殼,瞧誰揀得又多又美。約莫一頓飯功夫,每人衣兜裏都揀了一大堆,海灘上笑聲不絕。若是有船隻經過,必道這是個世外桃源,那裏知道他們卻是流落荒島之人。
玩了一陣,黃蓉道:「靖哥哥,你頭髮亂成這個樣子啦,來,我給你梳梳。」兩人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黃蓉從懷裏取出一柄小小的鑲金玉梳,將郭靖的頭髮打散,細細梳順,悠悠的嘆了一口氣道:「怎生想個法兒,將西毒叔姪趕走,咱倆和師父三人就此住在這島上不走了,豈不是好?」郭靖道:「我就是想媽,還有六位恩師。」黃蓉道:「嗯,還有我爹爹。」過了一陣,又道:「不知穆姊姊現下怎麼了?師父叫我做丐幫的幫主,我倒有點兒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來還是想法兒回去的好。」
黃蓉將他頭髮梳好,慢慢的挽了個髻子。郭靖道:「蓉兒,你這樣給我梳頭,真像我媽。」黃蓉笑道:「那你叫我媽。」郭靖笑著不語,黃蓉忽地伸手到他腋窩裏呵癢,笑問:「你叫不叫?」郭靖笑著跳起,頭髮又弄亂了。黃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誰希罕?你道將來沒人叫我媽。快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黃蓉又給他挽髻,忽道:「靖哥哥,怎樣才會生孩子,你知道麼?」
郭靖道:「我知道。」黃蓉道:「你倒說說看。」郭靖道:「人家結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黃蓉道:「這個我也知道。為什麼結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兒,你說給我聽。」黃蓉道:「我也說不上。我問過爹爹,他說孩子是臂窩裏鑽出來的。」
郭靖正待再問端詳,忽聽身後破鈸似的聲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們將來大了自然知道。潮水就快漲啦!」黃蓉料不到歐陽鋒一直緊緊跟在身後,她雖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說這種話兒被人聽去甚是羞恥,不禁臉蛋兒脹得飛紅,向懸崖飛奔,兩人隨後跟去。
歐陽公子被巨岩壓了一日一夜,已是氣若遊絲。歐陽鋒板著臉道:「黃姑娘,你說潮水漲時有人前來相助。這事關連人命,可不是鬧著玩的。」黃蓉道:「我爹爹精通陰陽五行之術,他女兒自然也會三分,這一點兒未卜先知的本事,又算得了什麼。」歐陽鋒素知黃藥師之能,脫口叫道:「是你爹爹,要來麼?那好極了。」黃蓉「哼」了一聲道:「這點點小事,何必驚動爹爹?再說,爹爹見到你害我師父,豈肯饒你?你又歡喜什麼?」歐陽鋒被她搶白得無言可對,沉吟不語。黃蓉對郭靖道:「靖哥哥,你去弄些樹幹來,越多越好,要揀大的。」郭靖應聲而去。黃蓉將昨日斷了的大纜結起,又割樹皮結索。歐陽鋒問她到底是否黃藥師會來,連問數次,她只是昂起了頭哼著曲兒,毫不理會。
歐陽鋒老大沒趣,只得也去折樹。他見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只兩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細的柏樹震斷,心道:「這小子功夫實是了得,兼之又熟讀九陰真經,留著終是禍胎。」心中暗暗盤算,不論姪兒能否得救,終須將他除去,當下在兩株相距約莫三尺的柏樹之間一蹲,雙手彎曲,一手撐住一株樹幹,閣的一聲大叫,雙手一挺,兩株柏樹一齊斷了。
郭靖甚是驚佩,說道:「歐陽世伯,不知幾時我才得練到您這樣的功夫。」歐陽鋒臉色陰鷙,顴骨上兩塊肉微微牽動,心道:「等你來世再練吧。」
兩人在半個時辰之中,拖了十多條木料到懸崖之下。眼見潮水已起始緩緩上漲,歐陽鋒不住往海心張望,那裏有片帆孤檣的影子。黃蓉忽道:「張望什麼?沒人來的。」歐陽鋒又驚又怒,叫道:「你說沒人來?」黃蓉道:「這是個荒島,自然沒人來。」歐陽鋒氣塞胸膛,一時說不出話。
黃蓉道:「靖哥哥,你最多舉得起幾斤?」郭靖道:「沒試過,總是四百斤上下吧。」黃蓉道:「嗯,六百斤的石頭,你準是舉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成。」黃蓉道:「若是水中一塊六百斤的石頭呢?」歐陽鋒立時醒悟,大喜叫道:「對,對,一點兒也不錯!」
郭靖尚未領會,歐陽鋒道:「潮水漲時,把這直娘賊的大岩浸沒大半,那時岩石就輕了。咱們再來絞盤,準能成功。」黃蓉冷冷的道:「那時潮水將松樹也浸沒大半,你站在水底下幹得了活麼?」歐陽鋒咬牙道:「那就拚命吧。」黃蓉道:「哼,也不用這麼蠻幹。你將這些樹幹都去縛在岩石旁邊。」
此言一出,郭靖也即領會,高聲歡呼,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將十多條大木用繩索牢牢縛在岩石周圍。歐陽鋒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條大木來縛住上。
黃蓉在一旁微笑不語,瞧著兩人忙碌,不到半個時辰,一切全已就緒,只待潮水上漲,黃蓉與郭靖自去陪伴師父。
又過半個時辰,眼見太陽略略偏西,潮水尚未漲到頂點,但歐陽鋒等不耐煩,奔來邀了郭黃二人,同去盤絞救人。這一次一來巨岩上縛了大木,浮力大增,二來岩在水中,三份兒中倒輕了一份,三人將那大纜在松樹上慢慢盤絞,也沒費好大的勁,就將巨岩絞鬆動了。再絞了數轉,歐陽鋒凝住呼吸,鑽到水底下去抱住姪兒,輕輕一拉,就將他抱上了水面。
郭靖見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采來,黃蓉一拉他的衣袖,一同回到岩洞,郭靖問道:「蓉兒,我不該喝采麼?你心裏什麼不舒服?」黃蓉道:「我是在想三件事,好生為難。」郭靖道:「你這樣聰明,總有法子。」黃蓉輕輕一笑,過了一陣,又微微的凝起了眉頭。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罷了,那二、第三件事,卻當真教人束手無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麼也知道了?」
洪七公道:「我是猜著蓉兒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傷了,這裏無醫無藥,老叫化聽天由命,死活走著瞧吧。第二件,是怎樣抵擋歐陽鋒的毒手?此人反覆無常、言而無信,兇險之極,兼之武功又高,你們二人萬萬不是他的敵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蓉兒,你說是也不是?」黃蓉點頭道:「是啊,眼下當務急,是要籌個制服老毒物的萬全之策,至不濟,也得讓他不敢為惡。」洪七公道:「照說,自當是鬥智不鬥力,但老毒物狡詐狠毒,要他上當卻是千難萬難。」
兩人凝神思索。黃蓉雖然多智,但想到對手與爹爹尚且並駕齊驅、難分軒輊,縱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夠勝他,自己如何是他對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來。
黃蓉急忙扶他睡倒,忽然洞口一個陰影遮住了射進來的日光,一抬頭,只見歐陽鋒手中橫抱著姪兒,嘶聲喝道:「你們都出去,把洞讓給我姪兒養傷。」郭靖大怒,跳了起來,道:「這裏是我師父住的!」
歐陽鋒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著,也得挪一挪。」郭靖氣憤憤的欲待分說,黃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歐陽鋒身旁,洪七公睜眼笑道:「好威風,好殺氣啊!」歐陽鋒一楞,眼見一個迴身就可將他立斃於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義,凜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說道:「回頭就給咱們送吃的來!你們兩個小東西若是在飲食裏弄鬼,小心三條性命。」
三人走向山後,郭靖不住咒罵,黃蓉卻沉吟不語。郭靖道:「你們在這裏歇一下,我去找安身之所。」黃蓉扶著洪七公在一株遮陽蔽日的大松樹下坐定,只見兩隻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樹幹,隨即又奔了下來,在離她三尺之外,睜著圓圓的小眼,望著三人。黃蓉感到有趣,在地下撿起一個松果,伸出手去。一隻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開,另一隻索興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黃蓉嘆道:「這裏準是從沒人來,你瞧小松鼠一點兒也不怕人。」
小松鼠一聽她說話,又溜上了樹枝,黃蓉順著眼向上望去,見那樹枝葉茂密,亭亭如蓋,樹上纏滿了綠籐,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別找啦,咱們上樹。」郭靖應聲停步,朝那松樹一望,果然好個安身所在。兩人在另外的樹上折下樹枝,在那大松樹的枝椏之間紮了一個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脅下,喝一聲:「起!」同時縱起,將洪七公安安穩穩的放上了平台。黃蓉笑道:「咱們在樹上做鳥兒,讓他們在山洞裏做野獸。」
郭靖道:「蓉兒,你說給不給他們送吃的?」黃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不過老毒物,只好聽話啦。」郭靖悶悶不已。兩人在山後打了一頭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兩半。黃蓉將半片熟羊丟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們會知道的。」黃蓉道:「你別管,撒吧!」郭靖紅了臉道:「不成!」黃蓉道:「幹麼?」郭靖囁嚅著道:「現下我沒尿,撒不出。」黃蓉只笑得直打跌。
忽聽洪七公在樹頂上叫道:「拋上來,我來撒!」郭靖笑著躍上平台,讓洪七公在半片熟羊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著朝山洞走去。
黃蓉叫道:「不,你拿這半片去。」郭靖搔搔頭,說道:「這是乾淨的啊。」黃蓉道:「不錯,是要給他們乾淨的。」郭靖鬧得胡塗了,但素來聽黃蓉的話,轉身換了乾淨的熟羊,黃蓉將那半片髒的野羊又放在火旁熏烤,自到灌木叢中去摘野果兒。洪七公對她這番舉動也是不解,心中老大納悶。
那野羊肉味鮮嫩,被黃蓉施展手段,烤得好香,歐陽鋒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聞到香氣,迎了出來,夾手奪過,臉露得色,突然一轉念。問道:「還有半片呢?」郭靖向後指了指。歐陽鋒大踏步奔到松樹之下,搶過髒羊,將半片乾淨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數聲,轉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時臉上決不可現出異狀,但他天性淳樸,不會作偽,只得轉過了頭,一眼也不向歐陽鋒瞧,待他走遠,又驚又喜的奔到黃蓉身旁,笑問:「蓉兒,你怎知他一定來換?」黃蓉笑道:「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老毒物知道咱們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當,我可偏偏讓他上個當。」郭靖連聲稱是,將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來。
正吃得高興,郭靖忽道:「蓉兒,你剛才這一著確是妙計,但也好險。」黃蓉道:「怎麼?」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來掉換,咱們豈不是得吃師父的尿?」黃蓉坐在一根枝椏之上,聽了此言,笑得一彎腰,跌下樹來,隨即躍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險。」洪七公嘆道:「傻孩子,他若不來掉換,那髒羊肉你不吃不成麼?」郭靖一怔,哈的一聲大笑,一個倒栽蔥,也跌到了樹下。
歐陽叔姪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腥味,竟然毫不知覺。不多時,天色漸黑,歐陽公子傷處痛楚,大聲呻吟。歐陽鋒走到松樹之下,叫道:「小丫頭,下來!」
黃蓉吃了一驚,料不到他轉眼之間就來下手,只得問道:「幹什麼?」歐陽鋒道:「我姪兒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樹上三人聽了此言,無不憤怒。歐陽鋒喝道:「快來啊,還等什麼?」
郭靖悄聲道:「咱們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們快逃到後山去,別管我。」這兩條路黃蓉早就仔細算過,不論拚鬥逃跑,師父必然喪命,為今之計,唯有委曲求全,當下躍下樹來,說道:「好吧,我瞧瞧他的傷去。」歐陽鋒「哼」了一聲,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給我下來,睡安穩大覺麼?好適意。」
郭靖忍氣吞聲,落下地來。歐陽鋒道:「今兒晚上,去給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條腿,少兩根打折你兩條腿!」黃蓉道:「要木料幹麼?再說,這黑地裏那裏弄去?」歐陽鋒罵道:「小丫頭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姪兒去,關你什麼事?只要你有絲毫不到之處,零碎苦頭少不了你的份兒!」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叫他勉力照辦,不可鹵莽壞事。
眼見歐陽鋒與黃蓉的身影在黑夜之中隱沒,郭靖抱頭坐地,氣得眼淚幾欲奪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爺爺,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時,都在金人手下為奴,這等苦處也算不了什麼。」
郭靖惕然驚覺:「原來恩師昔時為奴,後來竟也練成了蓋世武功,我今日一時委屈,又豈足道哉?」他天性本就沉毅,當下取火點燃一紮松枝,走到後山,展開降龍十八掌手法,將碗口粗細的樹幹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黃蓉機變無雙,當日在趙王府中遭群魔圍困,尚且脫險,此日縱遇上災厄,想來也必能自解,當下專心致志的伐起樹來。
豈知那降龍十八掌的功夫,最耗勁力,威勢雖然極大,但使用一久,任是鐵打的身體,也感不支。郭靖不到一個時辰,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樹,到第二十二顆上,一運氣時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見龍在田」,雙掌齊出,那樹晃得枝葉直響,樹幹卻只擺了一擺,並未震斷,只感胸口一麻,原來勁力未透掌心,反回上來。郭靖一驚,急忙盤膝而坐,凝神調氣,用了半個時辰的功,這才重使招術,將那松樹震倒,要待再行動手時,只覺全身疲軟,腿虛氣喘。
他知若是勉強而行,非但難竟事功,甚且必受內傷,這荒島之上又無刀斧,此等樹木如何砍伐?眼見一百根之數尚差七十八根,自己這雙腿是保不住了,轉念一想:「他姪兒被壓斷了雙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縱然我今夜湊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鬥既鬥不過,荒島上又必然無人援手。」
言念及此,不覺嘆了一口長氣,尋思:「即令此間並非荒島,世上又有誰救得了我?洪恩師武功已失,存亡難卜,蓉兒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師均非西毒敵手,除非……除非我義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裏自盡了。」
他一想到周伯通,對歐陽鋒更增加憤慨,心想這位老義兄精通九陰真經,創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卻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陰真經!左右互搏?」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一閃,宛如在沉沉長夜之中,斗然間在天邊現出了一顆明星。
「我武功是遠遠不及西毒,可是九陰真經乃天下武學的祕要,左右互搏之術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與蓉兒日夜苦練,與西毒一拚便了,只是任那一門武功,均非一朝一夕可成,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樹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問師父去?他武功雖失,心中所知的武學卻失不了,必能指點我一條明路。」當即回到樹上,將心中所思各節,一一對洪七公說了。
洪七公道:「你將九陰真經慢慢念給我聽,瞧有什麼可以速成的厲害功夫。」郭靖當下將真經一句句的背誦出來。洪七公聽到「人徒知枯枝坐息思為進德之功,殊不知上達之士,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幾句,身子忽然一跳,「啊」了一聲。郭靖忙問:「怎麼?」
洪七公不答,把那幾句話捉摸了半天,道:「你再唸一遍。」郭靖甚是喜歡,心想:「師父必是在這幾話中,揣摸到了制服西毒的法門。」當下將這幾句話又一字一字的唸了一遍。洪七公點點頭道:「是了,一路背下去吧。」
郭靖接著背誦,經文將完時,他背道:「摩罕斯各兒,品特,金切胡雙斯,哥山泥……」洪七公奇道:「你說什麼?」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讀經的經文啊。」洪七公皺眉道:「卻是些什麼話?」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吧。」郭靖又唸道:「別兒法斯,葛羅……」一路背完,都是這般拗舌贅牙的話。
洪七公哼道:「原來真經中還有唸咒捉鬼的本事。」他本來想再加一句:「臭道士就愛玩這套裝神弄鬼的騙人把戲。」但想到全部經文博大精奧,一時不能盡解,最後這句話說到口邊,重又縮回去了。
過了半晌,洪七公道:「靖兒,經中所載精妙厲害的功夫很多,但是均非旦夕之間所能練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將那二十幾根木料紮一個木筏,走為上策。我和蓉兒在這裏隨機應變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離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嘆道:「西毒忌憚黃老邪,不致傷害蓉兒,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吧!」郭靖悲憤交迸,舉手用力在樹幹上「拍」的一聲,拍了一掌。
這一掌拍得極重,聲音傳到山谷之中,隱隱的又傳了回來。洪七公一驚,忙問:「靖兒,你剛才打這一掌,用的是什麼手法?」郭靖道:「怎樣?」洪七公道:「怎麼你打得如此重實,樹幹卻沒絲毫震動?」郭靖甚感慚愧,道:「我適才用力震樹,手膀酸了,是以沒使勁力。」洪七公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拍這一掌的功夫有點兒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樹,聲震林木,那松樹仍是略不顫動,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傳給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沒聽說過。」郭靖道:「是啊,周大哥被囚在桃花島上,他閒日無事,自行創出來的。他教了我十六字訣,那就是: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弟子演給您老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見,再說這種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說給我聽就是。」
當下郭靖從第一路「空碗盛飯」、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將拳路之變,勁力之用都說給洪七公聽了。周伯通生性頑皮,將每一路拳法都起了個滑稽淺白的名稱。洪七公的武學何等精深,只聽到第十八路,說道:「不用再說了,咱們就跟西毒鬥鬥。」郭靖道:「用這空明拳麼?只怕弟子火候還不夠。」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裏求生,只好冒險,你身上帶著丘處機送你的匕首是麼?」
黑夜中寒光一閃,郭靖將匕首拔了出來。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這匕首去伐樹了。」郭靖拿著這柄尺來長刃薄鋒短的匕首,猶豫不語。洪七公道:「我傳你的降龍十八掌,是外家的頂峰功夫,那空明拳,卻是內家武功的精要所聚。你這柄匕首本可斷金削玉,割切樹幹,那又算得了什麼?要緊的是,手勁上須得守著『空』字訣。」
郭靖大悟,縱身下樹,摸著一棵中等大小的杉樹,運起空明拳的手勁,輕輕巧巧,若有若無的舉刃一劃,匕首刃鋒果然深入樹幹。他隨力所之,轉了一圈,那杉樹應手而倒。郭靖喜極,用這法子接連切斷了十多棵樹,看來不到天明,那一百顆之數就可湊滿了。
正切割間,忽聽洪七公在樹上叫道:「靖兒上來。」郭靖縱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點兒也不費勁。」洪七公道:「費了勁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
洪七公道:「你這功夫用來斷樹是綽綽有餘了,若說與西毒拚鬥,卻尚遠為不足,必得再練九陰真經,方有取勝之機。咱們怎樣想個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講到想心思,設計謀,郭靖是幫不了忙兒的,只好呆在一旁,讓師父籌策。
良久,洪七公搖頭道:「我也想不出來,明兒叫蓉兒想。靖兒,我適才聽你背誦九陰真經,卻叫我想起了一件事,這時候我捉摸了半天,多半沒錯。你扶我下樹,我要練功夫。」
郭靖嚇了一跳,道:「不,您傷勢沒好,怎麼能練?」洪七公道:「真經上道: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四句話使我茅塞頓開,咱們下去吧。」郭靖不懂這幾句話的意思,不敢違拗,抱著他輕輕躍下樹來。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開架子,發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見他人影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搶上去要扶,洪七公卻已站定,呼呼喘氣,說道:「不礙事。」過了片刻,左手又發一掌。郭靖見他跌跌撞撞,腳步踉蹌,顯得辛苦異常,數次張口欲勸,豈知洪七公越練精神越是旺盛,初時發一掌喘息半晌,到後來身隨掌轉,足步沉穩,竟是大有進境。
一套降龍十八掌打完,又練了一套伏虎拳。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您傷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攬住他腰,躍上平台,心中喜不自勝,連說:「真好,真好!」洪七公嘆了口氣道:「沒什麼好,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傷之後,只知運氣調養,卻不知我這門外家功夫,愈是動得厲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動得遲了一些,現下性命雖已無礙,功夫終是難得復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寬慰,卻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過了半晌,道:「我再砍樹去。」洪七公忽道:「靖兒,我想到了個嚇嚇老毒物的計策,你瞧能不能行?」說著將那計謀說了出來,郭靖喜道:「準成!準成!」當即躍下樹去安排。
次日一早,歐陽鋒來到樹下,一點郭靖堆著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聲,高聲喝道:「小雜種,快滾出來,還有十根呢?」
黃蓉上晚整夜坐在歐陽公子身邊,照料他的傷勢,聽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腸一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後見歐陽鋒出洞,也就跟著出來,聽他如此呼喝,頗為郭靖耽心,歐陽鋒見松樹上並無動靜,一凝神,只聽得山後呼呼風響,似有人在打拳練武,忙循聲過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驚。
只見洪七公使開招術,正與郭靖打在一起,兩人拳來足往,鬥得甚是緊湊。黃蓉見師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動,甚且功力也似已經恢復,更是又驚又喜,只聽他叫道:「靖兒,這一招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舉掌一抵,尚未與他手掌相接,身已已斗然間往後飛出,砰的一聲,撞在一株松樹之上。那樹雖不甚大,卻也有碗口粗細,喀喇一響,竟被洪七公這一推之力撞得倒在地下。
這一撞不打緊,卻把西毒歐陽鋒驚得目瞪口呆。黃蓉讚道:「師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兒,運氣護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傷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畢,洪七公掌力又發,喀喇一聲,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樹。
話休絮煩,一個發招,一個接勁,片刻之間,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連將郭靖推得撞斷了十株大樹。黃蓉一路計數,此時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氣喘吁吁,叫道:「弟子轉不過氣了。」洪七公一笑收掌,笑道:「這九陰真經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傷,今晨一練,也居然成功。」
歐陽鋒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樹幹折斷之處,更是心驚,但見除了中心圓徑寸許的樹身之外,邊上一圈都是斷得光滑異常,比利鋸所鋸還要整齊,心道:「那真經所載,難道真是如斯神異?看來老叫化的功夫猶勝昔時,他們三人聯手,我豈能抵敵?事不宜遲,我也快去練那經上的功夫。」他向三人橫了一眼,飛奔回洞,從懷中取出那郭靖所書,用油紙油布層層包裹的經文來,埋頭研讀。
洪七公與郭靖一見歐陽鋒走得沒了蹤影,相對哈哈大笑。黃蓉喜道:「師父,這真經真是妙極。」洪七公未答,郭靖搶著道:「蓉兒,咱們是假裝的。」於是將情由一五一十的對她說了。原來郭靖事先用匕首在樹幹上劃了深痕,只留出中間部分相連,洪七公的掌上其實沒半分勁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將樹撞斷,歐陽鋒萬料不到空明拳的勁力能用匕首斷樹,自然瞧不破其中的機關。
黃蓉本來笑逐顏開,聽了郭靖這番話後,半晌不語,眉尖微蹙。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動,已是徼天之幸,還管它什麼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兒,你怕西毒終究能瞧出破綻,是不是?」黃蓉點了點頭。洪七公道:「那西毒何等眼力,豈能被咱們長此欺瞞?不過世事難料,眼下空耽心也是白饒。我說,靖兒所唸的經文之中,有一章叫什麼『易筋鍛骨篇』,聽來倒很有點兒意思,左右無事,咱們這就練練。」
這話是說得輕描淡寫,黃蓉卻知事態緊急,師父既指出這一篇,那必是大有道理,當下說道:「好,師父快教。」洪七公命郭靖將那「易筋鍛骨篇」唸了兩遍,依著文中所述,教兩人如法習練。他卻去獵獸釣魚,生火煮食,郭靖與黃蓉要來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黃二人練功固是勇猛精進,歐陽鋒在洞中也是依著經文苦練。到第八日上午,洪七公笑道:「蓉兒,師父烤的野羊味兒怎麼樣?」黃蓉笑著扁扁嘴、搖搖頭。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嚥。你倆第一段功已練成啦,今兒該當散功,否則要閉氣傷身。這樣吧,蓉兒弄吃的,我與靖兒紮木筏。」
郭靖與黃蓉齊聲道:「紮木筏?」洪七公道:「是啊,難道咱們在這荒島上一輩子陪著老毒物?」郭黃二人大喜,連聲稱好,當即動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要用樹皮結索,將木料牢牢縛在一起,那就成了。綑縛之際,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聲繃斷了。他還道繩索結得不牢,換了一條索子,微一使勁,一條又粗又韌的樹皮索又是斷成兩截。郭靖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那邊廂黃蓉也是大叫著奔來,雙手捧著一頭野羊。原來她出去獵羊,手中拿了幾塊石頭要打羊的腦袋,那知奔了幾步,不知不覺間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一回身,順手就把羊抓住,身法之快,出手之狠,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洪七公笑道:「這麼說,那九陰真經當真不是騙人的玩意,這麼多英雄好漢為它送了性命,也還不冤。」黃蓉喜道:「師父,咱們能去把老毒物打一頓了麼?」洪七公搖頭道:「那還差得遠,總得再練三年五載的,須知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陽當年的一陽指外,沒別種功夫能夠破他。」黃蓉嘟起了嘴道:「那麼就算咱們再練三年五載,也未能勝他啦。」洪七公道:「這也難說,說不定真經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厲害呢。」郭靖道:「蓉兒,別性急,咱們練功夫總是不錯。」
又過七日,郭靖與黃蓉練完了易筋鍛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那木筏也已紮成。三人用樹皮編了一張便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歐陽鋒自始至終不動聲色,冷眼瞧著他們三人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