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騎鯊遨遊

  這一晚一切整理就緒,只待次日啟航。臨寢之時,黃蓉道:「明兒要不要跟他們道別?」郭靖道:「得跟他們訂個十年之約,咱們受了這樣的欺侮,豈能就此罷手?」黃蓉拍手道:「正是!求求老天爺,第一保佑這兩個惡賊回歸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長,活得到十年之後。」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隱隱約約間聽到海灘上似有響動,坐起一聽,海中並有水聲,忙道:「靖兒,海灘上什麼聲音?」郭靖翻身下樹,奔上一塊岩石,向海邊一望,不禁高聲咒罵,追了下去。此時黃蓉也已醒了,一面跟著追去,一面問道:「靖哥哥,什麼事?」郭靖遙遙答道:「這兩個惡賊上了咱們的筏子。」

  黃蓉聞言吃了一驚。待得兩人奔到海旁,歐陽鋒已將姪兒抱上木筏,張起輕帆,離岸已有數丈。郭靖大怒,要待躍入海中追去,黃蓉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趕不上啦。」只聽得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多謝你們的木筏啊!」

  郭靖暴跳如雷,發足向身旁一株紫檀樹猛踢。黃蓉靈機一動,叫道:「有了!」捧起一塊大石,靠在那紫檀樹向海的一根椏枝上,說道:「你用力扳,咱們發炮。」郭靖大喜,雙足頂住樹根,兩手握住樹枝,向後急扳。那紫檀木又堅又韌,被他這一扳,登時向後彎轉,當即雙手一鬆,呼的一響,那大石向海中飛去,落在木筏旁邊,激起了丈許水花。

  黃蓉叫了聲:「可惜!」又裝「炮彈」,這一次瞄得準,正好打在筏上。只是那木筏紮得極為堅牢,受石彈這麼一擊,並無大礙。兩人接著連發三「炮」,倒有兩「炮」落空,跌在水中。黃蓉見砲轟無效,忽然異想天開,叫道:「快,我來做炮彈!」郭靖一怔,隨即領悟,知她水性既高,輕身功夫又極了得,並無危險,拔出身邊匕首,塞在她的手中,道:「要小心了。」使力將樹枝扳後。黃蓉躍上樹枝坐穩,叫道:「發砲啊!」郭靖手一放,她身子向前一彈,在空中筆直飛去,一個筋斗,在離木筏三丈之處輕輕入水,端的是水花不起,美妙異常。歐陽叔姪不禁瞧得呆了。

  她入水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入水即向筏底潛去,只見頭頂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歐陽鋒把木槳在水中四下亂打,那裏打得著她,黃蓉舉起匕首,正要往結紮木筏的繩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動,減小勁力,只在幾條主索上輕輕劃了幾刀,將繩索三股中割斷二股,叫那筏子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巨浪一衝一撞,那時方才散開。

  她割索已畢,又復潛水,片刻間已游出十餘丈外,這才鑽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裝追趕不及。歐陽鋒狂笑揚帆,過不多時,木筏已遠遠駛了出去。

  待得她走上海灘時,洪七公也已趕到,正與郭靖同聲痛罵,卻見黃蓉臉有得色,問知端的,不禁大聲喝采。黃蓉道:「雖然叫這兩個惡賊葬身大海之中,咱們可又得從頭幹起。」

  三人飽餐一頓,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紮筏,不數日,又已紮成,眼見東南風急,張起用樹皮編織的便帆,離島西去。黃蓉望著那景色秀美的荒島越來越小,喟然嘆道:「咱們三個險些兒都喪生在這荒島之上,可是今日離去,倒又有點教人捨它不得。」郭靖道:「他日無事,咱們再來重遊可好?」黃蓉拍手道:「好,那時候你可不許賴。咱們先給這小島起個名字。師父,你說什麼好?」

  洪七公道:「你在島上用巨岩壓那小賊,就叫壓鬼島好啦。」黃蓉搖頭道:「那多不雅。」洪七公笑道:「你要雅,那趁早別問老叫化。依我說,老毒物在島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島。」黃蓉笑著連連搖手,側頭而思,只見天邊一片彩霞,璀燦華艷,正罩在小島之上,當下叫道:「就叫作明霞島吧。」洪七公搖頭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聽著師徒二人爭辯,只是含笑不語。

  順風航了兩日,風向仍是不變。第三日晚間,洪七公與黃蓉都已睡著,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風聲濤聲之中,忽然傳來「救人哪,救人哪!」兩聲叫喊。那聲音有如破鈸相擊,雖混雜在風濤呼嘯之中,仍是神完氣足,聽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聲道:「是老毒物。」只聽得叫聲又是一響。黃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顫聲道:「是鬼,是鬼!」

  這時正當六月將盡,天上無月,但有疏星數點,照著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之中傳來這幾聲呼叫,確是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麼?」他武功一失,聲音傳送不遠,郭靖氣運丹田,叫道:「是歐陽世伯麼?」只聽得歐陽鋒在遠處叫道:「是我歐陽鋒,救人哪。」黃蓉驚懼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們轉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黃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黃蓉道:「是人也不該救啊。」洪七公道:「濟人之急,這是咱們丐幫的幫規,你我是兩代幫主,不能壞了歷代相傳的規矩。」黃蓉無奈,只得眼巴巴的看著郭靖把著筏舵,循聲過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見到兩個人頭在水面隨著波浪起伏,人頭旁浮著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後,歐陽叔姪搶住一根筏木,這才支持至今。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在歐陽公子後領,提到筏上。洪七公俠義為懷,竟爾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歐陽鋒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人已躍到筏上,但這一甩之下,洪七公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

  郭靖與黃蓉大驚,同時躍入海中,將洪七公救了起來。黃蓉怒責歐陽鋒道:「我師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將他拉入海中?」歐陽鋒已知洪七公身上並無功夫,否則適才這麼一拉,豈能將一個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來?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已是筋疲力盡,此時不敢強項,低頭說道:「我……我確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洩了底啦。」

  各人身上全濕,均無衣服替換,只好硬挺。歐陽鋒道:「好姑娘,你給些吃的,咱們餓了好幾天啦。」黃蓉道:「這筏上只備三人的糧食清水,分給你們不打緊,咱們吃什麼啊?」歐陽鋒道:「好吧,那只請您分一點兒給我姪兒,他腿上傷得厲害,實是頂不住。」黃蓉道:「果真如此,咱們做個買賣,你的毒蛇傷了我師父,他至今未愈,你拿解藥出來。」歐陽鋒從懷中摸出兩個小瓶,遞在她的手裏,說道:「姑娘您瞧,瓶中進了水,解藥都給水沖光啦!」

  黃蓉接過瓶子,搖了幾搖,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說道:「既是如此,你將解藥的方子說出來,咱們一上岸就去配藥。」歐陽鋒道:「若是要騙你糧食清水濟急,我胡亂說個單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我歐陽鋒豈是這等人?實對你說,我這怪蛇是天下一奇,厲害無比,一給咬中,縱然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不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後,也必落個半身不遂,終身殘廢。解藥的單方說給你聽本亦無妨,只是各種藥料不但採集極難,更且得三載寒暑之功,方能泡製得成,這話說到此處為止,你要我給七兄抵命,那也由你吧。」

  黃蓉與郭靖聽了這番話,倒也佩服,心想:「此人雖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際,始終不失了武學大宗師的身份。」洪七公道:「蓉兒,他這話不假,一個人命數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給他吃的吧。」黃蓉暗自神傷,知道師父是終於好不了的了,拿出一隻烤熟的野羊腿,擲給歐陽鋒。

  歐陽鋒先撕幾塊餵給姪兒吃了,自己才張口大嚼。黃蓉冷冷的道:「歐陽伯伯,你傷了我師父,二次華山論劍之時,恭喜你獨冠群英啊。」歐陽鋒道:「那未必盡然,天下還有一件物事治得了七兄的傷。」

  郭靖與黃蓉同時跳起,那木筏側了一側,兩人齊聲問道:「當真?」歐陽鋒咬著羊腿,道:「只是此物難得而已,你們師父自然知曉。」兩人眼望師父,洪七公笑道:「我自然知曉,可是說它作甚?」黃蓉拉住他的衣袖,求道:「師父,您說,咱們總要去想法子弄到。我求爹爹去,他一定肯幫助咱們去找。」

  歐陽鋒輕輕「哼」了一聲。黃蓉道:「你哼什麼?」歐陽鋒不答。洪七公道:「他是笑你以為自己爹爹無所不能,須知那人身上之物,就算是你爹爹,也萬萬拿他不到。」黃蓉奇道:「那人!是誰啊?」洪七公道:「且莫說那人武功蓋世,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老叫化也決不做這種損人利己之事。」黃蓉沉吟道:「武功蓋世?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爺。師父,您說,那是什麼物事?怎麼又損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吧,別問啦,我不許你再提這回事,知不知道?」黃蓉不敢再問,她怕歐陽鋒偷取食物,靠在水桶與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來,黃蓉見到歐陽叔姪,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兩人面目黃腫,全身水脹,想是在海中連浸數日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時分,遠處望見一條一條黑線,隱隱似是陸地,郭靖首先叫了起來。再航了一頓飯時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陸地,此時風平浪靜,只是日光灼人,熱得難受。歐陽鋒忽地站起,身形一晃,雙手齊出,一手一個,將郭靖黃蓉抓住,腳尖起處,又將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

  郭黃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脈門,登時半身酥麻,齊聲驚問:「幹什麼?」歐陽鋒一聲獰笑,卻不答話。洪七公穴道被點中後身子動彈不得,口中卻尚能說話,嘆道:「老毒物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們救了他的性命,他豈能再容咱們在世上與他並存。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這一節,倒累了兩個孩子的性命。」歐陽鋒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說,九陰真經既到了我的手中,豈能再在這姓郭的小子心中另行留下一部,遺患無窮。」洪七公聽他說到九陰真經,心念一動,忽道:「努爾七六,哈瓜兒,寧血契卡,平道兒……」

  歐陽鋒一怔,聽來正是郭靖所寫的經書中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聽洪七公如此說,只道他懂得其中含義,心想:「經書中這一大篇怪文,或許是全經的關鍵,我若將這三人殺了,只怕世上再無人懂,那我縱得經書,也是枉然。」問道:「那是什麼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許八吐,米爾米爾……」歐陽鋒以為話中含有深意,正自思索,洪七公大喝一聲:「靖兒動手。」郭靖左手一拉,右手呼的一掌拍出,同時左足也已飛起。

  他兩人被歐陽鋒倏施襲擊,抓住了脈門,原本已無法抵擋,洪七公一番胡言亂語,瞎說八道,歐陽鋒果然中計,分神之際手上微鬆,郭靖立施反擊。他將真經中「易筋鍛骨篇」練到了第二段,雖無新的招數拳法學到,但原來的功力斗然間增強了二成。他這一拉、一拍、一踢,招數是平平無奇,但勁力竟大得異常。歐陽鋒一驚,筏上地位甚小,無可退避,只得舉手格擋,抓住黃蓉的手卻仍是未鬆。

  郭靖拳掌齊施,攻勢猶似暴風驟雨,心知在這木筏之上,如讓歐陽鋒緩手運起蛤蟆功來,那三人真是死無葬生之地了。這一輪急攻,倒也把歐陽鋒逼得倒退了幾步。黃蓉身子一側,橫肩向他撞去,歐陽鋒暗暗好笑,心想:「你這小丫頭向我身上撞來,不反彈你到海中才怪。」

  心念甫動,黃蓉肩頭已然撞到,歐陽鋒不避不擋,並不理會,豈知胸口突覺刺痛,這才驚覺她原來穿著桃花島鎮島之寶的軟蝟甲,這時他站在筏邊,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佈滿尖刺,無可著手之處,急忙左手放脫她的脈門,借勢往外一甩,將她猛推出去。黃蓉站立不定,眼見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卻仍向敵人進攻。黃蓉拔出匕首,猱身而上。

  歐陽鋒站在筏邊,浪花不住濺上他的足跟,不論郭靖黃蓉如何進攻,始終不能將他逼入海中。洪七公與歐陽公子都是動彈不得,眼睜睜瞧著這場惡鬥,心中只是怦怦亂跳,見到雙方勢均力敵,生死間不容髮,但恨不能插手相助。

  按說,歐陽鋒的武藝原本遠勝郭靖,卻是一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條,二來黃蓉武功雖不甚高,但身披蝟甲,手有匕首鋒銳之極,這兩件鋒銳無比的利器,卻也教他大為顧忌,三來郭靖的降龍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蝮蛇寶血、左右互搏、全真派內功、以及最近練的九陰真經「易筋鍛骨篇」等合成一起之後,卻也是非同小可,是以三人在筏上打了難分難解。

  時候一長,歐陽鋒掌法愈打愈是厲害,郭黃二人漸感不敵,洪七公暗暗著急。只見掌影飛舞中歐陽鋒一腳踢起,聲勢驚人,黃蓉不敢拆解,一個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奮力抵擋,更感吃力,但黃蓉從左邊跌入,立時從筏底鑽過,卻從右邊躍起,一匕首向歐陽鋒背心刺去。歐陽鋒本已得勢,這一來前後受敵,又打成了平手

  黃蓉一面奮戰,一面暗籌對策,心想:「如此鬥下去,咱們功力遠不及他,終須落敗,不到海中,總是勝他不了。」心念一動,一匕首割斷帆索,那便帆登時落下,木筏在波浪上一起一伏不再前行。她退開兩步,扯著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繞了幾轉,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繞了幾轉,牢牢打了兩個結。

  她這一退開,郭靖立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後退了一步。歐陽鋒得理不饒人,第五,第六招連綿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魚躍於淵」一招接過了第七招,第八招卻又招架不住,再退一步,左足踏空,好郭靖,臨危不亂,右足飛起一腳,守住退路,叫敵人不能乘勢相逼,然後撲通一聲,躍入海中。

  那木筏猛晃兩晃,黃蓉借勢一躍,也跳入了海中,兩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見就要將筏子翻過身來。這一翻不打緊,歐陽公子非立時斃命不可,歐陽鋒到了水中,自然也已非郭黃二人之敵,洪七公卻是身子縛在筏上,二人儘可結果了西毒,再救師父。歐陽鋒識得此計,提足對準洪七公的腦袋,高聲喝道:「兩個小傢伙聽了,再晃一晃,我就是這麼一腳!」

  黃蓉一計不成,二計早生,一吸氣潛入筏底,伸匕首就割繫筏的繩索,此時離陸地不遠,算計了歐陽叔姪之後,再抱住大木筏浮上岸去也自無妨。祇聽得喀喀數聲,那木筏已分成兩半。歐陽公子在左邊一半,歐陽鋒與洪七公卻在右邊一半。歐陽鋒暗暗心驚,一伸手先將姪兒提了過來。彎腰俯身,望著水中,只等黃蓉再割,一把扭住她身子揪上筏來。

  他這副模樣,黃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這一抓下來,既準且狠,也真不敢上來再割。僵持良久,黃蓉上來吸了一口氣,又下去候機發難。雙方凝神俟隙,頃刻間由極動轉到了極靜,海上陽光普照,一片寧定,但在這半塊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間,卻蘊藏著極大殺機。黃蓉心想:「這半塊木筏只要再分成兩截,在這波浪中非滾轉傾覆不可。」歐陽鋒心想:「只要她一探頭,我隔浪一掌擊去,那水力就能將她震死。小丫頭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賊一人就不足為患。」

  就在這兩人目不轉瞬的躍躍試試之際,歐陽公子忽然指著左側,叫道:「船,船!」洪七公與郭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一艘龍頭大船扯足了帆,乘風破浪而至。過不多時,歐陽公子看到了船首站著一人,身材高大,披著大紅袈裟,似是靈智上人,過了片刻,大船駛近,定晴一看,果然不錯,忙對叔父說了。歐陽鋒氣運丹田,高聲叫道:「這裏是好朋友哪,快過來。」

  黃蓉在水底尚未知覺,郭靖卻已知不妙,急忙也潛入水中,一拉黃蓉的手臂,示意又來了敵人。黃蓉打個手勢,叫他接住歐陽鋒的掌力,自己乘虛斷繩。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不及敵人,現在已在水中而敵在筏上,相差更遠,這一掌接下來大有性命之憂,但事已急迫,捨此更無別法,力運雙臂,忽地鑽上。歐陽鋒「閣」的一聲大叫,雙掌從水面上拍了下來,郭靖的雙掌也從水底擊了上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卻兩股大力一交,突然間那半截木筏向上一掀,翻起數尺,喀喀兩聲,黃蓉已將繫筏的繩索割斷。就在此時,那大船已駛到離木筏十餘丈之處。

  黃蓉一割之後立即潛入水底,待要去刺歐陽鋒,卻見郭靖手足不動,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驚又悔,急忙游過去拉住他的手臂,游遠數丈,鑽出海面,但見郭靖兩目緊閉,臉青唇白,人已暈了過去。

  這時那大船已放下舢舨,划到木筏之旁,將歐陽鋒叔姪與洪七公都接了上去。黃蓉連叫三聲:「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來的雖是敵船,卻也祇得上去,當下托住郭靖後腦,游向正在划來的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黃蓉如飛魚般忽地從水中躍入船心,幾個水手不由得都猛地一驚。

  適才水中對掌,郭靖受水力一激,身子受到極大震盪,登時暈去,待得醒轉,只見自己倚在黃蓉懷裏,卻已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幾口,察知未受內傷,展眉向黃蓉一笑。黃蓉回報一笑,消了驚懼之念,這才凝神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

  一望之下,心中不禁連珠價叫苦,祇見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個人,正是幾月前在大金中都燕京趙王府裏會見過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電的是千手人屠彭連虎,頭頂油光晶亮的是鬼門龍王沙通天,額角上生了三個瘤子的是三頭蛟侯通海,童顏白髮的是參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紅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靈智上人,另有幾個卻並不相識,心想:「靖哥哥與我的武功因數得奇遇,和今年春間已大不相同,若與彭連虎等一對一的動手,自己縱或不敵,靖哥哥卻是必操勝算,只是一來老毒物在旁,二來這許多人聚在一起,今日要想脫險,那可是難上加難了。」

  船上諸人聽到歐陽鋒在筏上那一聲高呼,本已甚為驚奇,及至見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歐陽鋒抱著姪兒,郭靖與黃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兩批,先後躍上大船。只見一人身穿繡花錦袍,從中艙搶著迎了出來,與郭靖一照面,兩人都是一驚。只見那人額下微鬚,面目清秀,正是大金國的六王爺趙王完顏烈。他在寶應劉氏宗祠中逃脫之後,只怕郭靖追他尋仇,不敢回到北方,逕行會合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盜取岳武穆的遺書。

  此時蒙古大舉伐金,中都燕京已被圍近月,燕雲十六州盡皆歸屬蒙古。大金國國勢日蹙。完顏烈心甚憂懼,眼見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雖以十倍之眾,接戰時無不潰敗,他苦思無策,當下將中興復國的大志,全都寄託在那部武穆遺書之上,心想得了這部兵書,自然是用兵如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就如當年的「岳爺爺」一般,那時蒙古兵縱然精銳,也得要望風披靡了。這次他率眾南來,行蹤甚是詭祕,只怕被南朝知覺有了提防,所以乘船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在浙江沿海登陸,悄悄進入臨安府將書盜來。當日他遍尋歐陽公子不得,明知他是一把極得力的高手,但久無消息,只好撇了他而行,這時卻見他與郭靖為伴,心下又驚又喜,不知他是何用意。

  郭靖見了殺父仇人,更是心頭火起,怒目而視。黃蓉眼尖,卻見一人從船艙中匆匆上來,只露了半面,立時又縮身回入,瞧他面容,依稀似是楊康模樣。

  只聽歐陽公子道:「叔叔,這位就是愛賢若渴的大金國六王爺。」完顏烈不知歐陽鋒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瞧在歐陽公子面上,把手拱了拱。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一聽此言,一齊躬身唱喏:「久仰歐陽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見。」歐陽鋒微微躬身,還了半禮。大手印靈智上人素在藏邊,卻不知西毒的名頭,只是雙手合什,不再言語。

  完顏烈是何等伶俐之人,心知沙通天等個個極為自負,向不服人,但一見歐陽鋒卻如此恭敬,立知這個面目黃腫,滿身病態的老兒來頭不小,當下著實接納,說了一番敬仰的話。

  大船上這些人中,參仙老怪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異,郭靖吃了他以畢生心血練成的蝮蛇寶血,這時相見,如何不惱?自己本生最怕的洪七公卻又在旁邊,只好心中惱怒,臉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說道:「小的梁子翁參見洪幫主,您老人家好。」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一驚,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聞的,但均未見過,想不到這兩人竟然同時現身,正要上前拜見,洪七公哈哈一笑,說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給惡狗咬得半死不活的,還拜見什麼?趁早拿些東西來吃是正經。」眾人一怔,望著歐陽鋒,要瞧他眼色行事。

  歐陽鋒心中早已想好對付三人的毒計:洪七公必須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報德的劣行被他張揚開來;郭靖則要先問出他經書上怪文的含義,再行處死;至於黃蓉,姪兒雖然愛她,留下了終是禍根,但若自己將她弄死,黃藥師知道了豈肯甘休,必得想個借刀殺人之計,假手於旁人害她,眼下三人到了大船之上,不怕他們再飛上天去,當下向完顏烈道:「這三人狡猾得緊,武功也還過得去,請王爺派人好好看守。」

  梁子翁聞言大喜,踏上一步,就來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順腕一翻,拍的一聲,梁子翁肩頭已吃了一掌,這一招「見龍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雖高,竟也被他一掌打得身子一矮,倒退了兩步。彭連虎等和梁子翁都是面和心不和,見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時散開,將洪七公等三人圍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後,再上前逞武揚威。

  梁子翁適才上來時已防到郭靖那一招「亢龍有悔」,豈知一別經月,他已將降龍十八掌盡數學全,隨手一招,自己竟自躲不開,這一下他臉上如何下得來?見郭靖並不追擊,左足一點,忽地躍起,雙拳連發,使出他生平絕學的「遼東野狐拳法」來,立心要取郭靖性命,一來掙回適才所失的顏面,二來以報昔日殺蛇之恨。

  那「遼東野狐拳」是遼東派武功的一絕。當年梁子翁在長白山採參,見到獵犬與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詐多端,竄東躍西,靈動異常,獵犬爪牙雖利,搏鬥多時,仍是奈何牠不得。梁子翁見了野狐的縱躍,心中有悟,當下參也不採,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廬之中,苦思一月,創了這套「野狐拳」。這拳法以「靈、閃、撲、跌」四字訣為主旨,以對付較己為強之勁敵時最為合用,首先是教敵人捉摸不著自己前進後退、左趨右避的方位,然後俟機進擊,可說是一種有勝無敗的武功。他一生除了吃過洪七公一個大虧之外,極少挫敗,所以這套拳也甚少使用,這時受了郭靖一掌,不敢輕敵,當下未攻先閃,跌中藏撲的向郭靖打去。

  這套拳法來得怪異,郭靖從未見過,心想:「蓉兒的落英掌虛招雖多,終究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這老兒的拳招,卻似全是虛招,不知他鬧什麼玄虛?」當下依著洪七公前時所指點的方略,不論敵人拳招如何變化多端,自己只是依降龍十八掌的掌法發將出去。

  兩人三招一過,眾高手都瞧得暗暗搖頭,心道:「梁老怪總算是一派的掌門,與這後生小子動手,怎麼儘是閃避,不敢發一招實招?」再拆數招,郭靖的掌力將他越迫越後,眼見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見這套「野狐拳」不能取勝,要想另換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籠罩住了,那裏緩得出手來?掌聲呼呼之中,只聽洪七公叫了一聲:「下去吧!」郭靖一招「時乘六龍」,左臂橫掃過來,梁子翁驚呼一聲,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了出去。

  旁觀眾人中除了歐陽鋒外,都沒看清郭靖這一招是如何使法,一驚之下,齊向梁子翁跌下之處奔了過去,只聽得海中一聲長笑,梁子翁的身子忽爾飛起,噠的一聲,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來眾人驚訝更甚,難道海水能將他身子反彈上來?爭著俯在船邊向海中觀看,只見一個白鬚白髮的老兒,在海面上東奔西突,迅捷異常,再凝神一看,原來他騎在一頭大鯊魚身上,就如陸地馳馬一般縱橫如自如。郭靖又驚又喜,大聲叫道:「周大哥,我在這裏啊!」

  那騎鯊的老兒正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聽見郭靖呼叫,也極歡喜,在鯊魚右眼旁打了一拳,那鯊魚即向左轉,游近船邊。周伯通叫道:「是郭賢弟麼?你好啊。前面有一條大鯨魚,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現下就得再追,再見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來,這裏有好多壞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道:「有這等事?」伸手拉住鯊魚口中一根不知什麼東西,連人帶鯊,忽地從眾人頭頂飛過,落上甲板,喝道:「什麼人這麼大膽,敢欺侮我的把弟?」

  甲板上諸人那一個不是見多識廣,但周伯通這麼奇詭萬狀的出現,卻令人人都驚得目瞪口呆。周伯通見到黃蓉,也感奇怪,道:「小妹子,怎麼你也在這裏?」黃蓉笑道:「是啊,你快教我這騎鯊魚的法兒。」周伯通道:「那不忙。」遊目四顧,向甲板上眾人一掃,對歐陽鋒道:「我道別人也不敢這麼猖狂,果然又是你這老兒。」

  歐陽鋒冷冷的道:「一個人言而無信,縱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漢笑話。」周伯通道:「是啊,我正要找你算帳,你在這兒,那真是再好也沒有。老叫化,你是公證,站起來說句公道話吧。」洪七公臥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黃蓉道:「老毒物遇難,我師父去救他,那知他狼心狗肺,反過來傷他,點了他的穴道。」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與「湧泉穴」上揉了兩揉。洪七公道:「老頑童,那沒用。」原來歐陽鋒這門點穴的手段甚是邪毒,除了他與黃藥師兩人之外,天下無人解得。

  歐陽鋒甚是得意,說道:「老頑童,你有本事就將他穴道解了。」黃蓉雖不會解,卻識得這門點穴功夫,小嘴一扁道:「那有什麼希奇!我爹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這『透骨打穴法』解開。」歐陽鋒聽他說出這打穴法的名稱,心想這小丫頭果然是家學淵源,當下也不理她,對周伯通道:「你輸了東道,怎麼說話如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麼?好臭好臭!我倒要問你,咱們賭了什麼東道?」歐陽鋒道:「這裏除了姓郭的小子與這小丫頭,都是成名的英雄豪傑,我說出來請大家評評理。」彭連虎道:「好極,好極。歐陽先生請說。」歐陽鋒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江湖上人稱老頑童,輩份不小,是丘處機、王處一他們全真七子的師叔。」

  周伯通十餘年來一直耽在桃花島,此前武藝未成,江湖上名頭並不響亮,所以眾人都不知曉,只是一聽他是全真七子的師叔,才知此人果然非同小可,互相低聲交談了幾句。彭連虎念到八月中秋嘉興煙雨樓之約,心想全真七子若有這怪人相助,那是更加如虎添翼了。

  只聽歐陽鋒又道:「這位周兄在海中為鯊群所困,兄弟將他救了起來。我說鯊群何足道哉,只要一舉手之勞,就能將群鯊盡數殺滅,周兄不信,我們兩人就打了一賭。周兄,你說這話錯了麼?」周伯通連連點頭,道:「半絲兒也沒錯,賭點什麼,也得給大夥兒說說。」歐陽鋒道:「對!我說若是我輸了,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得幹什麼,若是不肯幹,那就跳到海中餵魚。你輸了也是一樣。這話錯了麼?」周伯通又是連連點頭,道:「半絲兒也沒錯。後來怎樣啊?」歐陽鋒道:「怎樣?後來是你輸了。」

  這一次卻見周伯通連連搖頭道:「錯了,錯了,輸的是你,不是我。」歐陽鋒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豈能顛倒是非,胡混奸賴?若是我輸,你怎肯自行跳到海中自盡?」周伯通嘆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頑童運氣不好,輸在你手,那知到了海中,老天爺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輸了,我老頑童贏了。」

  歐陽鋒、洪七公、黃蓉三人齊聲問道:「什麼巧事?」周伯通一彎腰,左手抓住直撐在鯊魚口中的一根木棍,將鯊魚提了起來,道:「就是遇見我這坐騎啊,你瞧瞧,這是你寶貝姪兒將木棍撐在牠口中的,是不是?」當日歐陽公子行使毒計,用木棍撐在鯊魚口中,要叫這饕餮的傢伙在海中生生餓死,那是歐陽鋒親眼所見的。這時見了那頭巨鯊的形狀,以及牠口邊被釣鉤鉤破的傷痕,依稀記得果然是那天放還海中的鯊魚,便道:「是又怎地?」

  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輸了啊,咱們賭的是將鯊群盡數殺滅,可是這頭好傢伙託了你姪兒的福,吃不得死鯊,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條,豈不是我老頑童贏了?」說罷哈哈大笑。歐陽鋒臉上變色,做聲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這些日子你在那裏?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歡喜呢。我跳到海裏,不久就見到這傢伙在海面上喘氣,好似大為煩惱。我道:『鯊魚啊鯊魚,你我今日可是同病相憐了!』我一跳就跳到了牠背上。牠猛地就鑽進了海底,我只好閉住氣,雙手牢牢抱住牠的頭頸,舉足亂踢牠的肚皮,好容易牠才鑽到水面上來,沒等我透得兩口氣,這傢伙又鑽了到水下。咱哥兒倆鬥了這麼半天,牠才算乖乖的聽了話,我要牠往東,牠就往東,要牠朝北,牠可不敢向南。」說著輕輕拍著鯊魚的腦袋,甚是得意。

  這些人中最感艷羨的自是黃蓉,她聽得兩眼發光,說道:「我在海中玩了這麼些年,怎麼沒想到這玩意兒,真傻!」周伯通道:「你瞧牠的牙齒,若不是口中撐了這根木棍,你敢騎牠麼?」黃蓉道:「這些日子你一直騎在牠背上麼?」周伯通道:「可不是麼?咱哥兒倆捉魚的本事可大啦。咱們一見到魚,牠就追,我就來這麼一拳一掌,將魚打死,一條魚十份中我只吃一份,這傢伙可得吃九份。」

  黃蓉摸了摸鯊魚的肚皮,又問:「你把死魚塞到牠肚子裏麼?牠不用牙齒會吞麼?」周伯通道:「會吞得緊呢。有一天……」

  這一老一小,談得興高采烈,旁若無人,歐陽鋒心中卻在盤算應付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認不認輸?」歐陽鋒先前把話說滿了,在眾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輸了又怎地?難道我還賴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一件什麼事。好!你適才罵我放屁!我就叫你馬上放一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