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荒村野店

  黃蓉聽周伯通叫歐陽鋒放屁,平白無端的放一個屁,常人固然是極其為難,可是內功精湛之輩,一生習練的就是將氣息在週身運轉,這件事卻是殊不足道,只怕歐陽鋒老奸巨猾,打蛇隨棍上,抓住這個機會,輕輕易易的放一個屁,就將這件事混朦過去,忙搶著道:「不好,不好,你要他先把我師父的穴道解開再說。」

  周伯通笑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你就免了吧。我也不要你做什麼為難之事,快把老叫化的傷治了。老叫化的本事決不在你之下,你若不是使什麼奸計,也決傷他不了。待他傷好之後,你倆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時候老頑童來做個公證。」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的傷已無法治愈,也不怕他將來報復,倒怕周伯通再說出些什麼自己難以辦到之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可是答應既不成,不答應又大傷顏面,當下也不打話,俯身運勁於掌,將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黃蓉與郭靖上前搶著扶起。

  周伯通向甲板上眾人橫掃了一眼,說道:「老頑童一生最怕聞金人吃羊肉的臊味。你把小艇放下,送咱們四人上岸。」歐陽鋒見周伯通與黃藥師動過手,知道這人武功極為怪異,若是當真與他說翻了臉,動起武來,自己縱不落敗,取勝之機卻也極為渺茫,目下只好暫且忍耐,待將「九陰真經」上的武功練成之後,再來跟他算帳,好在今日儘可藉口輸了打賭,一切依他,早早將這瘟神送走為是,算計已定,說道:「好吧,誰教你運道好呢!這場打賭既是你贏了,你說怎麼就怎麼著。」轉頭向完顏烈道:「王爺,就放下舢舨,送這四人上岸吧。」

  完顏烈不即答允,心道:「送他們上岸不難,只是咱們這番南來的機密,可莫被他們洩漏了。」靈智上人一直冷旁觀,見歐陽鋒這番大剌剌的模樣本就心中不忿。他自恃生平罕逢對手,心想你武功再好,未必就敵得過我們這裏的許多高手,眼見完顏烈臉有躊躇之色,當即走上一步,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歐陽先生愛怎生就怎生,咱們豈敢多口?既今上了大船,就得聽王爺吩咐。」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聳然動容,望著歐陽鋒的臉色。歐陽鋒雙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靈智上人一番,隨即抬頭望天,輕描淡寫的道:「這位大和尚敢是存心與老朽為難麼?」靈智上人道:「不敢。小僧向在藏邊,孤陋寡聞,今日倒是第一次聽見歐陽先生的威名,與先生那有什麼樑子過節?……」

  話猶未了,歐陽鋒踏上一步,左手一晃,右手已抓起靈智上人魁梧雄偉的身軀,順勢一轉,將他頭下腳上的舉了起來。

  這一下快得出奇,眾人眼前只見靈智上人大紅的袈裟一晃,一個肥肥的身體已被舉在半空,卻未看清歐陽鋒使的是什麼手法。靈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歐陽鋒這一把是抓住他後頸隆起的一塊肉上,若是向上提起,他雙腳未必就能離地,但歐陽鋒右手轉了半個圈,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頂離地四尺,只見他雙腳在空中亂踢,口中連連怒吼。

  那日靈智上人在趙王府與王處一過招,眾人都見到他手上功夫極為了得,但說也奇怪,他被歐陽鋒這麼一提起,雙臂軟軟的垂在兩耳之旁,宛似斷折了一般,半點也使不出勁來。歐陽鋒仍是兩眼向天,輕描淡寫的道:「你今日第一次聽見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靈智上人又驚又怒,連運了幾次氣,用力掙扎,卻總是掙不脫他的手掌。彭連虎等知道歐陽鋒是借此懾服旁人,見了他如此功夫,那敢上前。

  歐陽鋒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罷了,瞧在王爺的面上,我也不和你一般見識。你想留下老頑童周老爺子、九指神丐洪老爺子,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也配?老頑童,接著了!」

  也不見他手臂後縮前揮,只是掌心勁力外吐,靈智上人就如一團紅雲般從甲板的左端飛向右端。他一離歐陽鋒的掌力,立時自由,身子一挺,一個鯉魚翻身,要待直立,突覺頸後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個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一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來已被周伯通如法泡製的擒住了。

  完顏烈見他狼狽不堪,心知莫說歐陽鋒有言在先,就是單憑周伯通一人的功夫,自己手下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周伯通道:「好呀,你也來試試。接著了。」也學著歐陽鋒的樣,掌心吐勁,將靈智上人一個肥大的身軀向他飛擲過去。

  完顏烈雖識武藝,但只會些刀槍弓馬的功夫,周伯通這一下擲過來,他那裏能接,撞上了非死必傷。沙通天見情勢不妙,使出移步換形功夫,身子一晃,已攔在完顏烈的面前,眼見靈智上人這一衝之勢極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傷他,看來只有學歐陽鋒、周伯通的樣,先抓住他的後頸,再將他好好放下。

  豈知武功之道,差不得一絲一毫,他眼看歐陽鋒與周伯通一抓一擲,全然不費力氣,只道靈智上人只是掌力厲害,蹤躍變招的本事卻甚平常,滿擬將他抓住,先消來勢,再放正他的身子,那知道一抓下去,剛與靈智上人的後頸一碰,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從腕底打了上來,這一招若不抵擋,右腕立時折斷,危急之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錐」,擊了下去。

  原來靈智上人接連被歐陽鋒與周伯通提起,熱血倒流,只感頭昏腦脹,心中怒火如焚,聽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以為出手的又是敵人,人在空中時已運好了氣,一覺沙通天的手碰到他的頸後,立時一個大手印拍出。

  兩人本來功力悉敵,沙通天身子直立,佔了便宜,但靈智上人卻是有備而發,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只聽得拍的一響,沙通天退後三步,一交坐倒,靈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橫臥在地。靈智上人翻身躍起,才看清適才打他的原來是沙通天,心想:「連你這臭賊也來揀便宜!」虎吼一聲,又要撲上。彭連虎知他誤會,忙攔在中間,叫道:「大師莫動怒,沙大哥是好意!」

  這面三人走近解釋,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鯊魚口中的木棒,向外一揮,一條巨鯊飛在半空。他揮出時手掌使力,將木棍震為兩截,那鯊魚忽覺口中棍斷,欣喜異常,潛入深海吃魚去了。黃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們和你周大哥各騎一條鯊魚,比賽誰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

  完顏烈見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划開,心想歐陽鋒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麼盜書之事是更加易辦了,當下牽了靈智上人的手,走到歐陽鋒面前,說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莫要見怪,上人也莫當真,都瞧在小王臉上,只算是戲耍一場。」歐陽鋒一笑,伸出手去。靈智上人心猶未服,心想:「你不過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備,忽施襲擊,我數十年苦練的大手印掌力,難道當真不及你?」當下也伸出手去,勁從臂發,用力一捏歐陽鋒的手掌,力未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向上一跳,猶似捏上一塊燒得通紅的鋼塊,只感手上燒得火辣辣地痛,放手不迭。歐陽鋒不為已甚,只是微微一笑。靈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時,卻是了無異狀,心想:「這人定是會邪術。」

  歐陽鋒見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動彈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中時,恰好被周伯通接住,點了他的穴道又擲上船來,於是解開了他的穴道。這樣一來,歐陽鋒自然的做了這一群武人的首領。完顏烈忙叫船上廚子整治酒席,與歐陽叔姪接風。

  飲酒中間,完顏烈把到臨安去盜武穆遺書的事對歐陽鋒說了,請他鼎力相助。歐陽鋒早聽姪兒說過,這時心中一動,忽然另有一番主意,心道:「我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豈能供你驅策?但向聞岳武穆不僅用兵如神,武功也極了得,岳家散手是武學中的一絕,這遺書中除了韜略兵學之外,說不定另行錄下武功,我且答應助他取書,要是瞧得好了,難道老毒物不會據為己有?」

  正是:爾虞我詐,各懷機心。完顏烈一心要去竊取大宋名將的遺書,卻不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歐陽鋒另在打他的主意。當下一個著意奉承,一個滿口應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極力助興,只見席上酒到杯乾,賓主盡歡。只有歐陽公子身受重傷,吃不得酒,用了一點菜,就由人扶到後艙休息去了。

  正吃得熱鬧間,歐陽鋒忽爾臉上變色,停杯不飲,眾人俱各一怔,不知有什麼事得罪他了。完顏烈要待出言相詢,歐陽鋒道:「聽!」眾人側耳傾聽,除了海上風濤之外,卻聽不見什麼,不由得臉上均現懷疑之色,一齊望著歐陽鋒。過了一陣,歐陽鋒道:「現在聽見了麼?簫聲。」眾人留神而聽,果然聽見浪聲之中,隱隱夾著一些忽斷忽續的洞簫之聲,若不是他點破,誰也聽不出來。

  歐陽鋒走到船頭,蹲下身子,忽然閣、閣、閣的叫了起來,正與一隻大蛤蟆相似。眾人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可是誰都不敢笑出聲來。他叫了片刻,眾人漸漸聽清楚他的叫聲正與簫聲相互呼應,此起彼伏,各成曲調。再聽一陣,眾人均感心不由主,漸漸的神魂飄盪。靈智上人一面鎮定心神,一面暗罵:「果然是邪魔外道的妖術,不知他要搗什麼鬼,這可要留點兒神。」

  船上眾水手與完顏烈首先抵擋不住,已在呼嘯跳躍,忽聽歐陽鋒數聲大叫,平空停住,那簫聲卻也止了。但見他凝神望著遠處,眾人也都過來觀看,只是生怕有什麼怪異,不自禁的都站在他身後數尺,一面留神提防。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忽見海面遠處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來。眾人暗暗詫異:「難道那簫聲是從這船中發出?相距如是之遠,怎能送到此處?」歐陽鋒命水手轉舵,向那快船迎去。好一陣,兩船駛近。

  只見來船船首站著一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果然執著一枝洞簫,高聲叫道:「鋒兄,不見小女的蹤跡麼?」歐陽鋒道:「令愛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麼?」兩船相距尚有數丈,也不見那人縱身奔躍,眾人只感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的甲板。

  完顏烈見他本領了得,又起了招攬之心,迎了上來,說道:「這位先生貴姓?有幸拜見,幸如何之。」以他的一位王爺身份,如此謙下,可說是十分難得的了,但那人見他穿著金國的服色,只白了他一眼,並不理睬。歐陽鋒見王爺討了個老大沒趣,說道:「藥兄,我給您引見引見。這位是大金國的趙王六王爺。」向完顏烈道:「這位是桃花島黃藥師黃島主,武功天下第一,藝業蓋世無雙。」彭連虎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數步。他們早知黃蓉的父親是個極厲害的大魔頭,這一上來果然聲威奪人,個個心存疑懼不敢作聲。

  黃藥師自女兒走後,知她必是出海找尋郭靖,初時心中有氣,不去理她,但過了數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與他相會,上了自己特製的怪船,這可有性命之憂,當即出海找尋。這茫茫大海中,要尋找一艘船隻,那真是談何容易?縱令黃藥師身懷異術,找了數日,也是一無眉目。這日正在船頭吹簫,盼望女兒聽見,出聲呼應,豈知卻遇上了歐陽鋒。

  黃藥師與彭連虎等均不相識,一聽歐陽鋒說這身穿金國服色的竟是一位王爺,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歐陽鋒拱拱手道:「兄弟趕著去找尋小女,失陪了。」轉身就走。

  靈智上人適才被歐陽鋒、周伯通擺佈得滿腹怒火,這時見上船的又是一個十分傲慢無禮之人,聽歐陽鋒如此向王爺引見,心想:「難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這些人多半會一點邪法,裝神弄鬼,嚇唬別人,我且騙他一騙。」一見黃藥師要走,接口說道:「你找的可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麼?」

  黃藥師停步轉身,臉現喜色,道:「是啊,大師可曾見到?」靈智上人冷冷的道:「見倒是見到過,只不過是死的,不是活的。」黃藥師聽了,心中一寒,忙道:「什麼?」這兩個字說得聲音也顫了。靈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上見到一個小姑娘的浮屍,身穿白衫,頭髮上束了一個金環,相貌倒也挺標緻。」他說的正是黃蓉的衣飾打扮,一絲不差。

  黃藥師心神大亂,身子晃了一晃,臉色登時蒼白,過了一陣,方問:「這話當真?」眾人明明見到黃蓉離船不久,卻聽靈智上人如此騙他,各自起了幸災樂禍之心,要瞧黃藥師的傷心模樣,都不作聲。靈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子身旁還有三個死人,一個是年輕後生,一個是老叫化子,另一個是白鬚白髮的老頭兒。」他說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黃藥師那裏還有絲毫疑心,斜眼瞧著歐陽鋒,心道:「你識得我女兒,何不早說?」

  歐陽鋒素知黃藥師的本領,見他如此眼色望著自己,眼見得是傷心到了極處,一出手就要殺人,自己雖然不見得會傷在他手裏,可是這股來勢卻也不易抵擋,他是個狡猾極頂的人,說道:「兄弟今日方上這船,與這幾位都是初會。這位大師所見到的浮屍,也未必就是令愛吧。」接著嘆了口氣道:「令愛這樣一個好姑娘,若真個少年夭折,那卻是可惜之極了。」

  這幾句話把自己擔子推卸掉了,雙方均不得罪,在黃藥師聽來,卻似更敲實了一層,一剎時萬念俱灰。

  他性子最愛遷怒於人,否則當年黑風雙煞竊他經書,何以連陸乘風等人毫無過失,都被打斷雙腿逐出師門?這時候他胸中一陣冰涼,一陣沸熱,就如當日愛妻逝世時一般。但見他雙手發抖,臉上忽而雪白,忽而緋紅。人人默然無語的望著他,甲板之上,一時寂靜異常。突然間,只聽得他哈哈長笑,聲若龍吟,悠然不絕。

  這一來出其不意,眾人都是一驚,只見黃藥師仰天狂笑,越笑越響。那笑聲之中,卻隱隱然有一陣寒意,眾人越聽越感淒涼,不知不覺之間,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但聽他放聲大哭,悲切異常。

  這些人中只有歐陽鋒知他素來放誕,歌哭無常,倒並不覺得怎麼奇怪,但聽他哭得天愁地慘,忽然心念一動:「黃老邪如此哭法,必然傷身,昔時阮籍喪母,一哭嘔血斗餘,這黃老邪正有晉人遺風,只可惜我那鐵箏在覆舟時失去,不然彈將起來,助他哀哭之興,此人縱情率性,若是一發不可收拾,他日華山二次論劍,倒少了一個大敵。唉!可惜啊可惜!」

  黃藥師哭了一陣,忽然舉起玉簫擊打船舷,唱了起來,只聽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裁?或華髮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只聽拍的一聲,那玉簫折為兩截。黃藥師頭也不回,走向船頭。

  靈智上人搶上前去,雙手一攔,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鬧些什麼?」完顏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畢,只見黃藥師手一伸,又已抓住了靈智上人頸後的一塊肉,手一轉,將他頭下腳上的倒了轉來,用力向下一擲,撲的一聲,他一個肥肥的光腦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沒至肩,只聽黃藥師口中唱道:「天長地久,人生幾時?先後無覺,從爾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躍入來船,轉舵揚帆去了。

  眾人正要相救靈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聽格的一聲,船板掀開,艙底出來一個少年。只見他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顏烈的世子楊康。

  他與穆念慈翻臉之後,一心念著完顏烈「富貴不可限量」那句話,在淮北和金國官府一通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隨著一同南下。郭靖、黃蓉上船時,他一眼瞥見,立即躲在艙底,不敢出來,卻在船板縫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動靜,瞧了個一清二楚。眾人飲酒談笑之時,他怕歐陽鋒既與郭黃一路同來,難保沒有異心,是以並不到筵席之上,只是在旁竊聽眾人說話,直至黃藥師走了,才知無礙,於是掀開船板出來。

  靈智上人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仗著功夫了得,船板被他的光頭鑽了個窟窿,頭上卻無損傷,只感到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雙手使勁,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躍起。眾人見甲板上平白地多了一個圓圓的窟窿,不禁相顧駭然,隨即又感好笑,卻又不便發笑,人人強行忍住,神色甚是尷尬。

  完顏烈剛道:「孩子,來見過歐陽先生。」楊康已向歐陽鋒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他忽然行此大禮,眾人無不詫異。

  原來楊康在趙王府時,即已十分欽佩靈智上人之能,這時卻見到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三人接連將他抓拿投擲,宛若戲弄嬰兒,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歸雲莊被擒之辱,在寶應劉氏宗祠中對郭黃二人的害怕,都是因為自己學藝不精之故,眼前有這樣一位高人,若不拜他為師,那真是坐失良機,當下向歐陽鋒行了大禮,對完顏烈道:「爹爹,孩兒想拜這位先生為師。」

  完顏烈大喜,對歐陽鋒作了一揖道:「小兒生性愛武,只是未遇明師!若蒙先生不棄,肯賜教誨,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別人心想,能做小王爺的師父,實是求之不得的事,豈知歐陽鋒還了一揖,說道:「老朽門中尚來有個定規,本門武功只是一脈單傳,絕無旁枝。老朽已傳了舍姪,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請王爺見諒。」完顏烈只索罷了,命人重整酒席,楊康好生失望。

  歐陽鋒笑道:「小王爺拜師是不敢當,但要老朽指點幾樣功夫,卻是不難。咱們慢慢兒的切磋罷。」楊康見過歐陽公子的許多姬妾,知道他們都曾得歐陽公子指點功夫,但因並非傳授衣缽的真弟子,本事均極平常,是以聽歐陽鋒如此說,心中毫不起勁,口頭卻連聲稱謝。殊不知歐陽鋒的武功,豈是他姪兒能比,能得他指點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稱雄逞威了。

  酒席之間,說起黃藥師的傲慢無禮,眾人都讚靈智上人騙他得好。侯通海問道:「師哥,他又哭又的唱些什麼?」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對,說道:「誰理得他瘋瘋癲癲的胡叫。」楊康道:「他唱的是三國時候曹子建所做的詩,那曹子建死了女兒,做了兩首哀辭。詩中說,有的人活到頭髮白,有的孩子卻幼小就夭折了,上帝為什麼這樣不公平?只恨天高沒有梯階,滿心悲恨卻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訴。他最後說,我十分傷心,跟著你來的日子也不遠了。」

  眾人讚道:「小王爺果然是讀書人,咱們粗人那裏知曉?」完顏烈甚喜,又道:「他的簫聲讓小王感到驚心動魄,是何道理?」梁子翁道:「這是一種高深的內功,歐陽先生在船頭叫喊,那是一面與他招呼,一面與他相抗了。歐陽先生,不知小人所說可對?」歐陽鋒微笑點頭,眾人又紛紛稱讚。

  楊康心想:「那黃藥師算來該是我師祖,只是一則我的梅師父獲罪於他,二則他女兒又大有疑我之意,日後撞上了,我決討不了好去。當時在歸雲莊上相見,只道天下決計再沒人賽得了他,豈知這位歐陽先生竟能與他分庭抗禮。唉,偏是他又不肯收我!」

  不說楊康在舟中自思自歎,且說黃藥師滿腔悲憤,一忽兒指天罵地,一忽兒咒鬼斥神,痛責命數對他不公,命舟子將船駛往大陸,一到岸邊,立時舉手將船中七八名舟子盡行殺了,殺人後怒火愈熾,仰天大叫:「誰害死了我蓉兒?誰害死了我蓉兒?」

  「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錯,正是這小子!若不是他,蓉兒怎會到那船上?只是這小子已陪著蓉兒死了,我這口惡氣卻出在誰的身上?」黃藥師罵到此處,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叫道:「這六怪正是害我蓉兒的罪魁禍首!他們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藝,他又怎能識得蓉兒?不把六怪一一的斬手斷足,難消我心頭之恨。」

  惱怒之心一長,悲痛之情稍減,他到了市鎮,用過飯食,尋思找那江南六怪之法,心想:「六怪武藝不高,名頭卻倒不小,想來必有過人之處,多半是詭計多端。我若登門造訪,必定見他們不著,須得黑夜之中,闖上門去,將他六家滿門老幼良賤,殺個一乾二淨。」當下邁開大步,向北往嘉興而去。

  且說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黃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駛往陸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槳,黃蓉卻不住要周伯通細說騎鯊游海之事,話中極是艷羨。周伯通興起,當場就要設法捕捉鯊魚,與黃蓉大玩一場。郭靖卻見師父臉色不對,問道:「你老人家覺得怎樣?」洪七公不答,氣喘連連,聲息粗重。原來他被歐陽鋒以「透骨打穴法」點中之後,穴道雖已解開,內傷卻又加深了一層。

  老頑童不顧別人死活,仍是嚷著要下海捉魚,黃蓉卻已知不妥,向他連使眼色,要他安安靜靜莫要吵得洪七公心煩意亂。周伯通並不理會,只鬧個不休。黃蓉皺眉道:「你要捉鯊魚,又沒餌兒引得魚來,吵些什麼?」

  老頑童為老不尊,小輩對他喝罵,他是毫不在意,想了片刻,忽道:「有了。郭兄弟,來,我拉著你手,我們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義兄,雖不知他的用意,卻就要依言而行。黃蓉叫道:「靖哥哥,別理他,他是要你當魚餌來引鯊魚。」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鯊魚一到,我就抓住了提著上來,決計傷你不了。」黃蓉道:「這樣一艘小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翻了正好,咱們就下海玩。」黃蓉道:「那我們師父呢?你要他活不成麼?」周伯通扒耳抓腮,無話可答,過了一會,卻怪洪七公不該被歐陽鋒打傷。黃蓉喝道:「你再胡說八道,咱們三個就不跟你說話啦。」周伯通伸伸舌頭,不敢再開口,接過郭靖手中雙槳用力划了起來。

  那陸地望著不遠,但直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灘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況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淚來,洪七公笑道:「再活一百年,到頭來還是得死。好孩子,我只剩下一個心願,趁著老叫化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去給我辦了吧。」黃蓉含淚道:「師父請說。」

  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來就瞧著不順眼,你死只管死,放心好啦,我給你報仇,去殺了他。」洪七公笑道:「報仇雪恨麼,也算不得是什麼心願。我是想吃一碗大內御廚做的鴛鴦五珍膾。」三人只道他有什麼大事,那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黃蓉道:「師父,那容易,這兒離臨安不遠,我到皇宮去給你大大的偷他幾碗出來,讓你好好吃個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

  黃蓉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麼好吃不好吃?」洪七公道:「這鴛鴦五珍膾,御廚是不輕易做的。當年我在皇宮中躲了三個月,也只吃到一回,這味兒可真教人想起來饞涎欲滴。」周伯通道:「我有一個主意,咱們去把皇帝老兒的廚子揪出來,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黃蓉道:「不成,做這味膾,廚房裏的家生、炭火、碗盞都是一套特製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一點兒。咱們親自到皇宮裏去吃的好。」

  那三人對皇宮還有什麼忌憚,齊道:「那當真妙,咱們這就去,大家見識見識。」當下郭靖揹了洪七公,四人來到一個村落,向鄉人討些酒飯吃了,待要酬謝,各人身邊均無銀兩。那鄉人卻甚是和氣好客,非但不要酒錢,還親自引著他們到了市鎮之上。

  四人謝了鄉人,與他作別,行經一家當舖,周伯通大聲叫嚷,說這是殺人不見血的行業,當下就要衝進去動手搶劫。黃蓉道:「你忙什麼?」除下頭上金環,進去當了十四兩銀子,找了一家客店,飽餐休息。飯罷,轉眼間不見了黃蓉,周伯通問道:「你那個厲害婆娘呢?我老頑童可怕了她啦!」

  只見黃蓉笑嘻嘻的從外面進來,接口道:「你怕我什麼?」周伯通見她頭髮上亮晃晃的又把那金環戴著,奇道:「咦,怎麼又贖回來啦?咱們的房飯錢可得另想法子了。」黃蓉從懷中接連取出四封銀子,笑道:「贖什麼,這家當舖是我開的,我愛拿多少銀子就拿多少。」周伯通見她在這一刻之間取回金環,又拿了銀子,心中佩服,不由得讚道:「你這小娘們家學淵源,可真有一手。」

  黃蓉道:「比起靖哥哥的二師父妙手書生來,我這點微末道行真是不值半文了。」周伯通道:「有這等人物,那倒要見見。」

  三人眼見洪七公傷勢沉重,這鎮上也未必能有什麼名醫,當下僱了一輛騾車,向北往臨安府進發。不一日過了錢塘江,來到臨安郊外,但見暮靄蒼茫,歸鴉陣陣,天黑之前是趕不進城的了,要待尋個小鎮宿歇,放眼但見遠處一彎流水,繞著七八家人家。

  黃蓉叫道:「這村子好,咱們就在這裏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什麼?」黃蓉道:「你瞧,這景緻不似圖畫一般?」周伯通道:「似圖畫一般便怎地?」黃蓉一怔,說道:「你若說不好,便別在這裏歇,咱們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們不走,我又幹麼要走?」

  說話之間,三人一車到了村裏。那村中盡是斷垣殘壁,只見村頭東邊挑出一個酒帘,似是酒店模樣。三人趕著騾車來到店前,見簷下擺著兩張板桌,桌上罩著厚厚一層灰塵。周伯通大聲「喂」了數聲,內堂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蓬頭亂服,髮上插著一枝荊釵,睜著一對大眼,呆呆望著三人。

  黃蓉要酒要飯,那姑娘不住搖頭。周伯通氣道:「你這裏酒也沒,飯也沒,開什麼店子?」那姑娘搖頭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個傻姑娘。」那姑娘咧嘴一笑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聽,心中都樂了。黃蓉走到內堂與廚房中一瞧,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鑊中有些冷飯,床上有一條破蓆,心中登生淒涼之感,問道:「你家裏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點頭。黃蓉又問:「你媽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裝做哭泣模樣。黃蓉再問:「你爹呢?」傻姑搖頭不知。

  只見她臉上手上都是污垢,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飯,那也不能吃。」問道:「有米沒有?」傻姑微笑點頭,捧出一隻米缸來,倒有半缸糙米。

  當下黃蓉淘米做飯,郭靖到村西人家去買了兩尾魚,一隻雞。待得整治停當,天已全黑,黃蓉將飯菜搬在桌上,要討個油燈點火,傻姑又是搖頭。黃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點燃了,到櫥裏找尋碗筷。一開櫥門,只覺塵氣衝鼻,舉松柴一照,見櫥板上放著七八隻破爛了的青花碗,碗中碗旁,死著十多隻蟑螂。

  郭靖幫著取碗,黃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幾根樹枝作筷。」郭靖應了,拿了幾隻碗走開。黃蓉伸手去拿最後一隻碗,手上忽覺異樣,那碗涼冰冰的似是與平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這隻碗竟似釘在架板上一般,拿之不動。黃蓉微感詫異,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勁,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來,心道:「難道年深月久,污垢將碗底結住了?」凝目一瞧,碗壁上生了厚厚一層焦銹,這碗竟是鐵鑄的。

  黃蓉噗嚇一笑,心道:「金飯碗、銀飯碗、玉飯碗我都見過,卻從來沒聽說過飯碗竟用鐵鑄。」用力一提,那鐵碗竟然紋絲不動。黃蓉大奇,心想這碗就算釘在架板之上,我這一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轉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鐵鑄的?」

  伸中指在板上一彈,只聽得錚的一聲,果然是塊鐵板,黃蓉好奇心起,再使勁力,往上一提,那鐵碗仍然不動。她向左旋轉,鐵碗毫不理會,向右一旋,卻似微微有些鬆動,當下手上加勁,碗隨手轉,忽聽得喀喇喇一聲響喨,櫥壁向兩旁分開,露出黑黝黝的一個洞來,洞中一股臭氣向外竄出,中人欲嘔,黃蓉「啊」了一聲,忙不迭的向旁躍開。

  郭靖與周伯通聞聲走近,齊向櫥內觀看。黃蓉心念一動:「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裝癡喬癲。」左足一點,縱向傻姑身旁,兩手伸出,去拿她手腕。黑暗中只聽風聲勁急,那傻姑一招「脫袍讓位」,格開黃蓉的擒拿手,回了一掌,拍向她的肩膀。黃蓉雖猜測她許是不懷善意,卻想不到她竟有如此爽辣的身手,心中微微一驚,左手勾打,右手盤拿,連發兩招。她練了「易筋鍛骨篇」後,功力大進,出手又勁又急,只聽拍的一響,傻姑大聲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上絲毫不緩,仍是有攻有守。

  在這荒村野店之中,竟然有黑店的機關,而這滿身污垢的貧女,與黃蓉連拆了七八招竟還勉力支持,各人都大感詫異。周伯通喜愛新奇好玩之事,聽黃蓉掌風凌厲,那傻姑轉眼要抵擋不住,叫道:「喂,黃姑娘,別傷她性命。」郭靖卻怕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緊緊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離開。

  再拆數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時軟垂,不能再動,此時黃蓉要傷對方性命,只要踏中宮,走洪門,平掌推去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饒你性命。」傻姑叫道:「我才不跪呢!」招法一變,右掌忽虛忽實,連發數招,宛是黃藥師所創的「落英掌法。」

  黃蓉吃了一驚,伸手格開來掌,叫道:「你這落英掌自何處學來?你師父是誰?」傻姑笑道:「我偏不說,你待怎樣?」黃蓉聽她語氣,似乎又不是裝傻,當下左手一揚,右手一劃,左肘一飄,右肩一引,連使四招虛招,第五招雙手彎拿,這一招仍是虛招,腳下一鉤卻是實招。傻姑站立不穩,撲地倒了,大叫:「你使奸,這不算,咱們再打過。」叫著就要爬起。

  黃蓉那容她起身,撲上去住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將她反手綁住,問道:「我的落英掌法豈不是好過你的?」傻姑卻只是反來覆去的叫道:「你使奸,我不來。你使奸,我不來。」

  郭靖見黃蓉已將傻姑制服,出門竄上屋頂,四下一望,並無人影,又下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的房屋,四週並無藏人之處,這才放心,回進店來,只見黃蓉將匕首指在傻姑兩眼之中,威嚇她道:「誰教你武功的?快說,你不說,我一刀刺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