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下只見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卻非勇怒狂悍而笑,只是不知危險,還道黃蓉與她鬧著玩。黃蓉又問一遍,傻姑笑道:「我沒師父,誰說有人教過我來著。」
黃蓉道:「這丫頭既不肯說,咱們進這洞去一瞧便知端的。周大哥,你守著師父與這丫頭,靖哥哥和我……」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不不,我和你去。」黃蓉皺眉道:「不,我不要你和我去。」按說周伯通年長輩尊,武功又高,但不知怎的,對黃蓉的話竟是不敢違拗,只得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槓就是。」黃蓉嫣然一笑,點了點頭。周伯通大喜,去找了兩大根松柴,點燃了在洞口燻了片刻。黃蓉將一根松柴從洞口拋了進去,只聽嗒的一聲,在對面壁上一撞,掉在地下,瞧來那洞並不甚深。
借著松柴的火光往內瞧去,洞內既無人影,又無聲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搶先鑽了進去。黃蓉隨後入內,四下一望,原來只是一間小室。周伯通早就叫了出來:「上當,上當,不好玩。」
黃蓉再往地下一瞧,「啊」了一聲,原來地下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個人的骸骨,仰天躺著,衣褲都已腐朽,瞧不出他死前是何身份。東邊室角裏又有一堆骸骨,卻是伏在一隻大鐵箱上,一柄一尺來長的尖刀從骸骨胸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髒,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之處,但見黃蓉仔仔細細的察看骸骨的情狀,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只怕黃蓉生氣,不敢說要走。再過一陣,實在不耐煩了,試探著道:「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黃蓉道:「好吧,你去替靖哥哥進來。」周伯通大喜,如飛鳥般一縱而出,郭靖跟著鑽進室來。
黃蓉舉起松柴,讓郭靖細瞧兩具骨骼,問道:「你瞧這兩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著伏在鐵箱的人道:「這人定然是要去開啟鐵箱,卻被人從背後偷襲,一刀刺死。地下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看來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黃蓉道:「我也這麼想。有幾件事教人好生費解。」郭靖道:「什麼?」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落英掌法,雖然學得還沒到家,但招術路子一點兒沒錯。這兩個人為什麼死在這裏?跟傻姑又有什麼關連?若不弄個水落石出,心下總是難安。」郭靖道:「咱們再去問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所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
黃蓉道:「我瞧那丫頭當真是傻的,她不肯說,問也枉然。在這裏細細的查察一番,或許有什麼眉目。」當下舉起松柴,又去看那兩堆骸骨,只見鐵箱腳邊有一物閃閃發光,拾起一看,卻是一塊黃金牌子,牌子正中鑲著一塊拇指大的瑪瑙。
將金牌翻轉,見牌上刻著一行字道:「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禦使帶御器械石彥明。」黃蓉道:「這牌子若是這死鬼的,他官職倒不小啊。」郭靖道:「一個大官死在這裏,可真奇了。」黃蓉再去察看那躺在地下的骸骨,卻找不到什麼朽爛不了的物事,只是背心的肋骨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隆起。她將松柴的一端去一撥,塵土散開,露出一塊鐵片。黃蓉一聲驚呼,搶在手中。
郭靖瞧見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聲。黃蓉道:「你識得麼?」郭靖道:「是啊,這是歸雲莊上陸莊主的鐵八卦。」黃蓉道:「這是鐵八卦,可未必是陸師兄的。」郭靖道:「不錯,這裏的衣服肌肉爛得乾乾淨淨,至少也有十年啦。」黃蓉呆了一陣,心念一動,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湊近眼前一看,果見刀刃上刻著一個「曲」字,不由得衝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師兄。」
郭靖「啊」了一聲,不知如何接上。黃蓉道:「陸師兄說,曲師兄還在人世,豈知卻死在這兒……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腳骨。」郭靖俯身一看,道:「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啊,是給你爹爹打折的。」黃蓉點了點頭道:「他叫曲靈風。我爹爹曾說,他六個弟子之中,曲師兄武功最強,也最得爹爹歡心……」
說到這裏,忽地搶出洞口,郭靖也跟了出來。黃蓉奔到傻姑身前,問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一笑,卻不回答。郭靖柔聲道:「姑娘,您尊姓?」傻姑搖頭道:「我不知道。」
兩人待要再問,周伯通叫了起來:「餓死啦,餓死啦。」黃蓉答道:「是,咱們先吃飯。」解開傻姑的綑縛,邀她一起吃飯。傻姑也不謙讓,笑了笑,捧起碗就吃。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也覺奇怪,只道:「看來是那姓石的打死了你曲師兄,要去開箱,豈知你曲師兄尚未氣絕,用刀扔死了他。」黃蓉道:「瞧這情景,多半是如此。」拿了尖刀與鐵八卦給傻姑瞧。問道:「你認得這是誰的麼?」傻姑一見,臉色一變,側過了頭細細思索,似乎記起了什麼,但過了好一陣,終於現出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拿著尖刀卻不肯放手。
黃蓉道:「這把尖刀她似乎是見過的,只是時日一久,卻記不起了。」待眾人飯畢,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與郭靖到室中察看。
這一次,兩人都想到這事的關鍵必在鐵箱之中,於是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蓋,那蓋應手而起,竟是未鎖,火光之下,只見箱中耀眼生花,全是珠玉珍寶。郭靖倒還罷了,黃蓉卻識得件件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她爹爹收藏雖富,卻也有所不及。
黃蓉抓了一把珍寶,又輕輕的一件件溜在箱中,只聽得珠玉相撞之聲,丁丁然極是清脆悅耳,嘆道:「這些珠寶大有來歷,若是爹爹在此,就能知道它們的本源出處。」她一一的說給郭靖聽,這是玉環帶,這是犀皮盒,那是汝窯洗,那又是翡翠盤。郭靖素在荒野之地,這種寶物,不但是從所未見,亦是從所未聞。
說了一陣,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觸手之處,卻是一塊硬板,知道這鐵箱中間尚有夾層,細細在箱邊上一看,果見內壁左右各有一個圓環,於是用雙手手指勾在環內,向上一提,將上面一層提了起來,只見下面放的盡是些銅綠斑斕的古物。她識得一些金石文字,粗粗一看,認出有龍文鼎、商彝、周盤、周敦、周舉罍等物,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這些古物更是無價之寶了。黃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層,卻見下面放的是一軸軸的書畫卷軸。
她叫郭靖相幫,打開一軸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是吳道子畫的一幅天王圖,另一軸是曹霸畫的五花驄,一軸是巨然的嵐鎖翠峰,又一軸是南唐李後主繪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見箱內長長短短,共有二十餘軸,無一軸不是大名家的大手筆。黃蓉不敢再看,將古物珍寶依著原樣放回箱內,蓋上箱蓋,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我爹爹積儲一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卻不及此箱中之十一,曲靈風曲師兄怎能有如此本領,得到這一箱寶物?」正自大惑不解,忽聽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們出來,到皇帝老兒家吃鴛鴦五珍膾去也!」
郭靖道:「今晚就去?」只聽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住啦。」黃蓉道:「師父,最早也得明兒一早進城,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的攛掇。」周伯通道:「好,好,又是我不好。」賭氣不言語了。
次日清晨,黃蓉與郭靖做了早飯,四人與傻姑一齊吃了。黃蓉尋思找個穩妥之處安置那隻鐵箱,周伯通道:「快走吧,那又不是你家的東西,你多費神幹什麼?」黃蓉心想:「這鐵箱在這裏已放了十多年,瞧來還是原地最為穩妥。」於是旋轉鐵碗,將櫥壁合上,仍將破碗等物放在櫥內,傻姑視若無睹,對此事漠不在意,只是拿著那柄尖刀把玩。
黃蓉取出二錠銀子給她,傻姑接了,隨手在桌上一丟。黃蓉道:「你若是餓了,就拿銀子去買米買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黃蓉心中感到一陣淒涼,心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有什麼淵源,若非親人,必是他的弟子,只不知她是從小癡呆,還是後來受了什麼驚嚇損傷,壞了腦子,有心要在村中打聽一番,周伯通不住聲的催促要走,只索罷了。當下三人一車,往臨安城而去。
那杭城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這時宋室南渡,建都於此,更是民物康阜,山川風流。周伯通、洪七公、郭靖、黃蓉四人自東邊候朝門進城,洪七公催促著逕往皇宮,當下來到大內的正門麗正門前。
這時洪七公仍坐在騾車之中,周伯通等三人仰首一望,只見金釘朱戶,畫楝雕甍,屋頂盡覆銅瓦,鐫鏤了龍鳳飛驤之狀,巍峨壯麗,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嚷著就要入內。宮門前禁衛軍見一老二少擁著一輛騾車,在宮門外大聲喧嚷,早有四人手執斧鉞,氣勢洶洶的上來拿捕。周伯通最愛熱鬧起哄,見眾禁軍衣甲鮮明,身材魁梧,更覺有趣,身子一晃就要上前放對。
黃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什麼?憑這些娃娃,就能把老頑童吃了?」黃蓉急道:「你不聽話,以後別想我再理你。」鞭子一揚,趕著大車向西急馳,郭靖隨後跟去。周伯通怕他們真的到什麼地方去玩,不再理他,當下撇開禁軍,叫嚷著趕去。眾禁軍只道是些不識事的鄉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見無人追來,這才停住。周伯通問道:「幹什麼不闖進宮去?這種酒囊飯袋,能擋得住咱們麼?」黃蓉道:「闖進去自然不難,可是我問你,咱們是去打架呢,還是去御廚房吃東西?你這麼一闖,宮裏大亂,還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麼?」
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對,隔了半晌,才道:「好吧,又算是我錯啦。」黃蓉道:「什麼算不算的,壓根兒就是你錯。」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轉頭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兇得緊,所以老頑童一生不娶妻。」黃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會對他兇。」周伯通道:「難道說我就不好?」黃蓉笑道:「你還好得了麼?你說,是你不要娶妻呢,還是人家大姑娘家不肯嫁你?」周伯通側頭尋思,一時答不上來。
郭靖道:「咱們先找一家客店住下,晚上再進宮去。」黃蓉道:「是啊,師父,一住下店,我做兩味拿手的菜給您嚐嚐。」洪七公大喜,連聲叫好。
當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店錦華客店中住了,黃蓉打疊精神,做了三菜一湯請洪七公吃,果然是香溢四鄰,錦華店中的住客紛紛詢問店伴,何處名廚燒得如此好菜。周伯通惱了黃蓉說沒人肯嫁他,賭氣不來吃飯。三人知他小孩脾氣,付之一笑,也不以為意。
飯罷,洪七公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遊玩,他仍是賭氣不理。黃蓉笑道:「那麼你乖乖的陪著師父,回頭我買件好玩的物事給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騙人?」黃蓉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曾在杭城玩了一日,只是該處距桃花島甚近,生怕父親尋來,不敢多留,未曾玩得暢快,這時日長無事,當下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
她見郭靖鬱鬱無歡,知他掛懷著師父之傷,說道:「師父說世上有一物能夠治他,只是十分難得,又不許我問。可是我總要想法子弄來救他。」郭靖喜道:「蓉兒,那真是好,你準能弄到麼?」黃蓉道:「我正在想法子呢。今日吃飯時我繞圈子探師父口風,他正要說,可惜當即知覺了,立時住口。我終究要探他出來。」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為寬懷。
說話之間,來到湖邊的斷橋。那「斷橋殘雪」原是西湖十景之一,這時卻當盛暑,但見橋下盡是荷花。黃蓉見橋邊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潔,道:「咱們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兩人入內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釀佳,極之暢美。黃蓉四下一望,見東首窗邊放著一架屏風,上用碧紗籠住,顯見酒店主人甚為珍視,好奇心起,過去一看,只見碧紗下的素屏上題著一首「風入松」,詞云:「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裏秋千。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黃蓉道:「詞倒是好詞。」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遍,越聽越覺不是味兒,說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士大夫卻整日價只是喝酒買花,難道匡復中原之事,就置之於腦後了麼?」黃蓉道:「正是。我爹爹最恨這種有才無行之輩,若是他見了這詞,定當訪到題詞之人,一劍兩段。」
忽聽見身後冷笑一聲,一人說道:「兩位知道什麼,卻在這裏亂說。」兩人一齊轉身,只見一人文士打扮,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不住冷笑。郭靖作了一揖道:「小可不解,要請先生指教。」那人道:「這是淳熙年間太學生俞國寶的得意之作,當年孝宗皇帝到這兒來吃酒,見了這詞,大大稱許,即日就賞了俞國寶一個功名。這是讀書人不世的奇遇,兩位焉得妄加譏彈?」
黃蓉道:「這屏風皇帝瞧過,所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啦?」那人冷笑道:「豈但如此,你們瞧,屏風上『明日重扶殘醉』這一句,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郭黃二人細看,果見「扶」字原來是個「攜」字,「醉」字是個「酒」字。那人道:「俞國寶原本寫的是『明日重攜殘酒』,皇上笑道:『詞雖好,這一句卻是小家氣』,於是提筆改了兩字,那真是天縱睿智,方能夠這樣點鐵成金呀。」說著搖頭晃腦,嘆賞不已。
郭靖聽了大怒,喝道:「連皇帝也是如此醉生夢死!」飛起一腳,將屏風踢得粉碎。
原來郭靖自幼聽母親講述金人之殘忍暴虐,只道宋人積弱,以致不敵,南渡以後,必常勵精雪恥,豈知君臣上下,竟一味以吟風弄月為務,心中忍耐不住,一腳將屏風踢碎,反手抓起那個酸儒,向前一送,撲通一聲,酒香四溢,那人頭下腳上的栽入了酒缸之中。
黃蓉大聲叫好,握住兩條桌腿,用力扳斷,舉起來一陣亂打。眾酒客與店主人不知何故,紛紛往店外逃去。兩人打得興起,將酒缸鍋鑊,盡皆搗爛,最後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一推一震,打斷了店中大柱,屋頂塌將下來,一座酒家剎時間變成一堆瓦礫。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向北,眾人不知這二人是何方來的瘋子,那敢追趕?
郭靖笑道:「適才這一陣好打,方消了胸中惡氣。」黃蓉笑道:「咱們看到什麼不順眼的處所,再去大打一陣。」郭靖道:「好!」兩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見石上樹上,亭間壁間到處題滿了詩詞,不是遊春之辭,就是贈妓之作。郭靖嘆道:「咱倆就是有一千雙拳頭,也是打不完呢。蓉兒,你花工夫學這些勞什子幹麼?」
黃蓉笑道:「詩詞中也有好的。」郭靖搖頭道:「我瞧還是拳腳有用些。」談談說說,來到飛來峰前,峰半建有一亭,亭額書著「翠微亭」三字,題額的卻是韓世忠。郭靖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手跡,心中喜歡,快步入亭。
只見亭中有一塊石碑,上面刻了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地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看筆跡也是韓世忠所書。郭靖讚道:「這首詩好。」黃蓉道:「那是岳武穆王岳飛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紹興十一年冬天,岳爺爺給秦檜害死,第二年春,韓世忠思念他,特地建了此亭,並將岳爺爺這首詩刻在裏面。」郭靖追思前朝名賢,在亭中站立良久,不住撫摩石上的字跡。
正想得出神,黃蓉忽地身子一矮,一牽他的衣袖,躍到亭後的花木叢中,在他肩頭按了按,兩人蹲下身來,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入亭中,一人說道:「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雖是出身娼妓,後來擂鼓督戰,助夫制勝,也算是女中人傑。」郭靖聽這聲音有點耳熟,一時卻想不起誰來。
只聽又一人道:「岳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解除他的兵權,韓岳二人縱然英雄蓋世,也只好聽命,可見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違抗不來的。」郭靖聽著這人聲音正是楊康,不覺一驚,心想怎麼他在此處?
正自感到詫異,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加令他大為驚訝,說話的卻是西毒歐陽鋒,只聽他道:「不錯,只教昏君在位,權相當朝,任令多大英雄都是無用的。」又聽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當國,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豪傑,就可大展抱負了。」郭靖聽了這兩句話,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大金國的六王爺完顏烈。郭靖雖與他見過幾面,但只聽他寥寥說了數語,是以一時想不起來。
那三人說笑了幾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們走遠,問道:「你想他們到臨安來有何圖謀?康弟怎麼又跟他們在一起?」黃蓉道:「我早就瞧你這把弟不是好人,你卻說他是英雄後裔,初時胡塗,現下早已明白大義。若真見事清楚,怎麼會與這人在一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也是不解了。」黃蓉又提起當日在趙王府華翠閣中所聽到之事,道:「完顏烈邀集彭連虎這批奸人,為的是要盜岳武穆的遺書,看來這遺書是在臨安城中。若是當真被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必然苦受他的殘害。」郭靖凜然道:「蓉兒,咱們決不能讓他的奸計得成。」黃蓉道:「難就難在西毒和他做一路。」郭靖道:「你怕麼?」黃蓉反問:「難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有這樣一件大事,卻又叫人不能怕他。」黃蓉笑道:「你不怕,我也就不怕。」郭靖道:「好,咱們追。」
出得亭來,已不見了完顏烈的影蹤,只得在城中到處亂找,那杭州城是個好大的去處,一時之間那裏尋找得著。走了半天,眼見天色已黑,兩人來到中瓦子武林園前。黃蓉見一家店鋪中掛著許多面具,繪得眉目生動,甚是好玩,想起曾答應買東西給周伯通,於是化了五錢銀子,買了鍾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個面具。
那店伴用紙包裹面具時,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兩人走了半日,早已餓了,黃蓉問道:「那是什麼酒樓?」那店伴笑道:「兩位原來初到京師,有所不知。這三元樓的酒菜器皿,天下第一,兩位不可不去試試。」黃蓉被他說得心動,接過面具,拉了郭靖來到三元樓前。
只見樓前綵畫歡門,一排的紅綠叉子,樓頭高高掛著梔子花燈,內面花木森茂,酒座瀟灑,果然好一座酒樓。兩人進得樓去,早有酒家過來含笑相迎,領著經過一道走廊,揀了個齊楚的閣兒佈上杯筷。黃蓉點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燈燭之下,郭靖望見廊邊數十個靚妝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納罕,正要詢問,忽聽見隔壁閣子中完顏烈的聲音道:「也好!就叫人來唱曲下酒。」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心想: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店小二叫了一聲,妓女中有一人娉婷的站起身來,手執牙板走進隔壁閣子。
過不多時,只聽那歌妓唱了起來。黃蓉與郭靖側耳靜聽,但聽她唱道:
「東南形勝,江湖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廉翠幙,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捲雙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牙板輕擊,簫聲悠揚,倒也唱得甚是動聽,一曲已畢,完顏烈和楊康齊聲讚道:「唱得好。」接著那歌妓連聲道謝,喜氣洋洋的與樂師出來,想是完顏烈賞得不少。
完顏烈道:「孩子,柳永這一首『望海詞』,與咱們大金國卻有一段姻緣,你可知道麼?」楊康道:「孩兒不知,爹爹你說。」郭靖與黃蓉聽他叫完顏烈作爹爹,相互對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氣惱,又是難受,恨不得立時過去揪住他問個明白。
只聽完顏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間,金主亮見到柳永這首詞,對西湖風景欣然有慕,於是在派使者南下之時,同時派了一個畫工,寫了一幅臨安城的山水,並圖畫金主的狀貌,策馬立在臨安城內的吳山之頂。金主在畫上題詩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楊康讚道:「好豪壯的氣概!」郭靖聽得惱怒,只捏得手指格格直響。
完顏烈嘆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馬吳山之志雖然不酬,但他這番投鞭渡江的豪氣,卻是咱們做子孫的人所當效法的。他曾在別人的扇子上題詩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這是何等的志向。」楊康連聲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歐陽鋒乾笑道:「他日王爺大柄在手,立馬吳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顏烈悄聲道:「但願如先生所說,這裏耳目眾多,咱們且只飲酒。」當下三人轉過話題,盡說些景物見聞,風土人情。黃蓉在郭靖耳邊道:「他們喝得好自在的酒兒,我偏不叫他們自在。」兩人一溜出閣,來到後園,黃蓉火摺一晃,點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來。
不一刻,火頭竄起,剎時間人聲鼎沸,大叫:「救火!」只聽得銅鑼噹噹亂敲。黃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們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當刺殺完顏烈這奸賊!」黃蓉道:「得先陪師父進宮去,然後約老頑童來敵住西毒,咱們再對付這兩個奸賊。」郭靖道:「不錯。」兩人從人叢中擠到樓前,恰好見完顏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從三元樓中出來。兩人遠遠隨在他們身後,見他們穿街過巷,進了西市場的雙鳳客店。
兩人在客店外等了半個時辰,見完顏烈等不再出來,知道必是居在這家店中。黃蓉道:「咱們回去吧,待會約了老頑童來找他們晦氣。」當下回到錦華客店,未到店前,已聽得周伯通的聲音在大聲喧嚷。郭靖嚇了一跳,只怕師父的傷勢有何變故,急步上前,卻見周伯通蹲在地下,正與六七個孩童拌嘴。原來他與店門前的孩童賭錢,輸了個一敗塗地,輸急了卻想混賴,眾孩兒不依,是以吵鬧。
他見黃蓉回來,怕她責罵,掉頭進店。黃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歡,叫喊連連,戴上了做一陣判官,又做一陣小鬼。黃蓉要他待會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應,說道:「你放心,我兩隻手使兩種拳法鬥他。」黃蓉想起當日在桃花島上,他怕無意中使出九陰真經的功夫,以致自行縛住了雙手,不敢與她爹爹動手,問道:「這西毒壞得緊,你就是用真經的功夫傷他,也不算違了你師哥的遺訓。」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過我已練好了不用真經功夫的法子。」
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廚之內。好容易等到二更時分,郭靖負起洪七公,四人上屋逕往大內而來。那皇宮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燦爛,極易辨認,不到一頓飯工夫,四人已躍進宮牆。宮內帶刀衛護巡邏得極是嚴緊,但周、郭、黃輕身功夫何等了得,豈能讓衛護發見?洪七公識得御廚房的所在,低聲指路,片刻間來到了六部山後的御廚。那御廚屬展中省該管,在嘉明殿之東。這嘉明殿乃供進御膳的所在,與寢宮所在的勤政殿相鄰,四周禁衛親從、近侍中貴,提警得更是森嚴,但這時皇帝已經安寢,御廚中祇應人員也各散班。四人來到廚中,只見燭火點得輝煌,幾名守候的小太監卻各在瞌睡。
郭靖扶著洪七公坐在樑上,黃蓉與周伯通到食櫥中找了些現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頓。周伯通搖頭道:「老叫化,這裏的食物,那裏及得上黃姑娘烹調的,你巴巴趕來,甚是無謂。」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鴛鴦五珍膾一味。那廚子這時不知到了何處,明兒抓到他,叫他做來你嚐嚐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能及得上黃姑娘的手段。」黃蓉一笑,知他感謝相贈面具之情,所以連聲誇她。
洪七公道:「我要在這兒等那廚子,你既沒有興頭,與靖兒先出宮去吧,只蓉兒在這裏陪我,明晚你們再來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薩的面具,笑道:「不,我在這兒陪你。明日我還要戴了這傢伙去嚇皇帝老兒。郭兄弟,黃姑娘,你們去瞧瞧那西毒,別讓他偷偷的去盜了岳飛的遺書。」洪七公道:「老頑童這話有理,你們快去,可要小心了。」兩人同聲答應。周伯通道:「今晚別和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黃蓉道:「咱們打他不贏,自然不打。」與郭靖倆溜出御廚,要出宮往雙鳳客店去探聽完顏烈等人的動靜,繞過兩處宮殿,身上忽覺一涼,隱隱又聽見水聲,微風中送來陣陣幽香。
黃蓉最愛花朵,聞到這股香氣,知道近處必有大片花叢,心想皇帝的禁宮內苑,必多奇花嘉卉,那倒不可不開開眼界,拉著郭靖的手,循著花香找去。說也奇怪,竟是越走越涼,漸漸的水聲愈喧,兩人繞過一條花徑,只見長松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窈縈深。黃蓉暗暗讚賞,心想這裏道路之奇雖大不如桃花島,花木之美卻似猶有過之。再走數丈,只見一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潟將下來,注在一隻大池之中。
那池中紅荷白荷不計其數,池前是一座蔭森森的華堂,額上寫著「翠寒堂」三字。黃蓉搶步入堂,只見堂前擺滿了茉莉、素馨、麝香籐、朱槿、玉桂、紅蕉、闍婆,都是夏日盛開的香花,堂後又掛了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但覺馨意襲人,清芬滿殿。桌上放著幾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鮮果,椅上丟著幾柄團扇,看來皇帝臨睡之前曾在這裏乘涼。
郭靖嘆道:「這皇帝好會享福。」黃蓉笑道:「你也來做一下皇帝吧。」拉著郭靖坐在正中涼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說道:「萬歲爺請用鮮果。」郭靖笑著拈起一枚枇杷,道:「卿家請起。」黃蓉笑道:「皇帝不會說請起的,太客氣啦。」
兩人正在低聲說笑,忽聽得遠處一人大聲喝道:「什麼人?」兩人一驚,躍起身來,在假山後一躲,只聽得腳步沉重,兩個人大聲吆喝,趕了過來。兩人一聽,知道來人武藝低微,不以為意,黃蓉低聲道:「別理會,這兩隻飯桶找不到咱們。」只見兩名衛護各舉單刀,奔到堂前。
那兩人四下一望,不見有異。一人笑道:「老史,你見了鬼啦。」另一人笑道:「這幾日老是眼花。」一邊說一邊退了出去。黃蓉暗自好笑,一拉郭靖,正要出來,忽聽那兩名衛護「嘿、嘿」兩聲,聲音雖極低沉,但兩人都是行家,知道這是被點中穴道後的吐氣之聲,心想:「難道周大哥膩煩了,也出來玩玩?」
祇聽得一人低聲道:「那瀑布邊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們都過去。」聽聲音正是完顏烈。郭靖與黃蓉這一驚非小,互相握著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後,一動也不敢動,在天星的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來人的身影,原來除了完顏烈之外,歐陽鋒、彭連虎、沙通天、靈智上人、梁子翁各人一齊到了。兩人均感大惑不解:「這批人到皇宮來幹什麼?總不成也是來偷御廚的菜肴?」
只聽完顏烈道:「小王仔細參詳了岳飛遺下來的那通書信,又查考了高宗、孝宗兩朝的文獻,斷得定那部武穆遺書,是藏在大內翠寒堂之東十五步的處所。」
眾人的眼光一齊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是堂東十五步之處,明明是一片瀑布,再無別物。完顏烈道:「這瀑布之下如何藏書,小王也難以猜測,但照文書推究,卻又必是在這個所在。」沙通天號稱「鬼門龍王」,水性奇佳,說道:「待我鑽進瀑布去瞧個明白。」
語聲甫畢,兩伏三縱,人已鑽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間,又復竄出。眾人下堂迎上前去,只聽他道:「王爺果真明見,這瀑布後面有個山洞,洞口卻有鐵門關著。」完顏烈大喜,道:「武穆遺書必在洞內,就煩各位打開鐵門進去。」隨來眾人個個是武林高手,身邊自有寶刀寶劍,一聽王爺此言,都想爭立取書之功,一齊湧到瀑布之前。只歐陽鋒微微冷笑,站在完顏烈身旁,他身份不同,自不肯隨眾取書。
沙通天搶在最前,一低頭穿過激流,突覺勁風撲面,他武功雖高,卻那裏料得到此處忽有敵人?上身一斜,要待避開,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覺一股大力一推一送,身不由主的倒飛出來,蓬的一聲,剛好撞在梁子翁身上,總算兩人都是極高的功夫,遇力一退一避,均未受傷。
眾人一愕之間,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這次他有了提防,雙掌先護面門,果然瀑布之後又是一拳飛出,他舉手一格,右手還了一拳,還未看清敵人是何身形,梁子翁也已躍入了水簾之後。驀地裏一杖橫掃,方位又刁又奇,梁子翁退避不及,向後一仰,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後仰,被水猛力在胸口一壓一沖,腳下再被杖一勾,再也站立不住,一個筋斗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時,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厲之極的掌力逼出了水簾。
三頭蛟侯通海人最莽撞,也不想師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師兄既然失利,自己豈能成功?仗著水性精熟,圓睜雙眼,從瀑布中強衝進去。彭連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應,突見黑越越一個身形從頭頂飛過,砰的一聲,跌在地下,但聽得侯通海在地下大聲呼痛,彭連虎奔上前去,低聲道:「侯兄,噤聲,怎麼啦?」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給打成四塊啦。」
彭連虎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輕聲道:「豈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也無異樣,他為人精細,不肯貿然入內冒險,問道:「裏面是什麼人?」侯通海痛得沒好氣,怒道:「我怎知道?一進去就給人打了出來。」星光下只見靈智上人紅袍飄動,大踏步走進瀑布,但聽得他用西藏語又叫又喝,與人打得極其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