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丐紛擾中東路簡長老站起身來,說道:「眾兄弟,聽我一言。」此人鬚眉皆白,五短身材,在丐幫中大有威信,他一說話,餘人立時寂然無聲。簡長老道:「眼下咱們有兩件大事。第一件是遵從幫主遺命,奉立本幫第十九代幫主。第二件是商量著怎生給老幫主報仇雪恨。」群丐轟然稱是。魯有腳卻高聲道:「咱們先得祭奠老幫主的英靈。」在地下抓起一把濕土,隨手捏成一個泥人,當作洪七公的靈像,放在軒轅台邊上,伏地大哭,群丐跟著哭了起來。黃蓉心道:「我師父好端端沒死,你們這些臭叫化哭些什麼?哼,你們平白無端的把靖哥哥和我綁在這裏,累得你們空傷心一場,這才叫活該呢。」
眾丐號哭了一陣,簡長老擊掌三下,眾丐逐一收淚止聲。簡長老道:「本幫各路兄弟此次在岳州君山相會,原是要聽洪幫主指定幫主的繼承之人,現下老幫主既已不幸歸天,就得依老幫主遺命而定。若無遺命,那就由本幫四大長老推選。這是本幫列祖列宗世代相傳的規矩,眾位兄弟,是也不是。」眾丐齊聲稱是。彭長老道:「楊相公,那就請你傳老幫主的遺命。」
奉立幫主是丐幫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幫的興衰成敗,倒有一大半決於幫主是否有德有能。當年第十七代錢幫主庸暗懦弱,武功雖高,但處事不當,淨衣派與污衣派紛爭不休,丐幫聲勢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幫主,強力鎮壓兩派,不許內鬨,丐幫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風。這些舊事此日與會群丐盡皆知曉,所以一聽到奉立幫主,人人全神貫注,屏息無聲。
楊康雙手持定綠竹杖,高舉過頂,朗聲說道:「洪幫主受奸人圍攻,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在下路見不平,暗暗將他藏在舍間地窖之中,騙過群奸,當即延請名醫,悉心給洪幫主診治,終因受傷太重,無法挽救。」眾丐聽到這裏,發出一聲唏噓之聲。楊康停了片刻,又道:「洪幫主臨終之時,將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幫主的重任。」此言一出,眾丐無不聳動,萬想不到丐幫幫主的重任,竟會交託給如此一個公子哥兒模樣之人。
原來楊康在臨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無意取得綠竹杖,見胖瘦二丐竟然對己恭敬異常。他是個乖巧十分、機伶剔透之人,一路上不動聲色,對二丐不露半點口風,卻用言語套問這竹杖的來歷。二丐見他竹杖在手,有問必答,有答必盡,是以未到岳州,丐幫的一切規程傳統,他已知曉了十之八九,心想這丐幫聲勢雄大,幫主又具莫大威權,反正洪七公已死無對證,乘機自認了幫主,就可任意驅策這幫中的萬千兄弟。他細細盤算了幾遍,心意已決,於是編了一套謊話,竟在大會中假傳洪七公遺命,意圖自認幫主。
淨衣派簡彭梁三長老聽了楊康之言,臉上均現歡容。原來當年洪七公為示公正無私,第一年穿乾淨衣服,第二年穿污穢衣服,如此逐年輪換,對淨衣,污衣兩派各無偏頗,但在四大長老之中,他卻對魯有腳最為倚重,若非魯有腳性子暴躁,曾幾次壞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為幫主的繼承人了。這次岳州大會,淨衣派的眾丐早就甚是憂慮,心想繼承幫主的,論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魯有腳莫屬。淨衣派三長老籌思各種對付方策,但一想到洪七公的威望,無人敢起異動之念,後來見楊康持竹杖來到岳州,又聽說洪七公已死,雖然不免悲傷,卻想大事易辦,當下對楊康加意接納,十分恭謹,企圖探聽七公的遺命。豈知楊康極是乖覺,只恐有變,對遺命一節絕口不提,直到在大會之中方始宣示。淨衣三老明知自己無份,也不失望,只要魯有腳不任幫主,已遂心願,又想楊康年輕,淨衣派人多勢眾,必可逼他就範。當下三人對望了一眼,各自點了點頭。
簡長老道:「這位楊相公所持的,確是本幫聖物,眾兄弟如有疑惑,請上前檢視。」魯有腳側目斜視楊康,心想:「憑你這小子也配作本幫幫主,統率天下各路群丐?」伸手接過竹杖,見那杖碧綠晶瑩,果是本幫幫主世代相傳之物,心想:「必是洪幫主感念相救之德,所以傳他。老幫主既有遺命,我輩豈敢不遵?我當赤膽忠心的輔他,莫要墮了洪幫主辛辛苦苦建下的基業。」於是雙手舉杖過頂,恭恭敬敬的將竹杖遞還給簡長老,朗聲說道:「我等遵從老幫主遺命,奉楊相公為本幫第十九代幫主。」眾丐齊聲歡呼。
郭靖與黃蓉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心中卻是暗暗叫苦,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黃島主所料,楊康膽敢冒為幫主,將來必定為禍不小。」黃蓉卻想:「這小子定然放我們二人不過,且瞧他怎生發落。」
只聽楊康謙道:「在下年輕識淺,無德無能,卻是不敢當此重位。」彭長老道:「洪幫主遺命如此,楊相公不必過謙。」魯有腳道:「正是!」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向他迎面吐去。這一著大出楊康意料之外,竟沒閃避,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頰之上。他大吃一驚,正要喝問,簡、彭、梁三個長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的身上,只見四長老雙手交胸,一齊拜伏。楊康愕然不解,一時說不出話。群丐依著輩份大小,一個個上來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後各行幫中大禮。楊康暗暗稱奇:「難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他不知丐幫歷來規矩,奉立幫主時必須向幫主唾吐,蓋因化子四方乞討,受萬人之辱,為群丐之長者,必得先受幫眾之辱,其中實是頗含深意。
好半天,群丐禮敬方畢,齊呼:「楊幫主請上軒轅台!」
楊康見那台也不甚高,有心賣弄本事,雙足一點,飛身而上,姿形靈動,甚是美妙。他這一躍身法雖佳,但四大長老武功均高,都瞧出他功夫華而不實,根基尚淺,只是他年紀極輕,有此本領,顯是曾得高手傳授。四大長老在丐幫中位次僅遜於洪七公,論到武功,縱不及丘處機之精純、梅超風之驃悍,卻也不在馬鈺、王處一諸人之下,是以楊康一縱一躍,立即瞧出他的深淺。
楊康登上軒轅台,朗聲說道:「害死老幫主的元兇雖然未曾伏誅,可是兩名幫兇卻已被我擒獲在此。」群丐一聽,又是盡皆譁然,大叫:「在那裏?在那裏?」「快拿來亂刀分屍。」「別一刀殺了,叫狗賊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什麼幫兇給他擒獲了,倒要瞧瞧。」楊康厲聲道:「提到台前來!」彭長老飛步走到郭黃二人身邊,一手一個,將二人提了起來,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這才醒悟,心中罵道:「好小子,原來是說我們。」
魯有腳見是靖蓉二人,大吃一驚,他曾聽黎生說起過這二人的來歷,忙道:「啟稟幫主,這二人是老幫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師尊?」楊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惱。」彭長老道:「幫主親目所睹,那能有什麼錯?」黎生和余兆興在人叢中搶上前來,叫道:「啟稟幫主,這兩位是俠義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幫主被害之事,決與他們無干。」梁長老瞪目喝道:「有話要你們長老來說,這裏有你們插嘴的地方麼?」原來黎余二人屬污衣派,由魯有腳該管。二人輩份較次,不敢再說,憤憤的退了下去。魯有腳道:「非是小的敢不信幫主之言,只因此是本幫復仇雪恨的大事請幫主詳加審詢。」
楊康心中早有算計,說道:「好,我就來問個明白。你也不必答話,我說得對的,那就點頭,不對的就搖頭。若有半點欺瞞,休怪我刀劍無情。」手一揮,彭梁二長老各抽兵刃,頂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長老使劍,梁長老使刀,兩柄都是利器。黃蓉怒極,臉色氣得慘白,不禁想到在牛家村隔室聽陸冠英向程瑤迦求婚時點頭搖頭之事,當時何等風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頭上,卻受這奸徒欺辱。
楊康知道郭靖老實,易於愚弄,將他身子提起,放在一旁,大聲問道:「那女子是黃藥師的親生女兒,是不是?」郭靖閉目不理。梁長老用刀在他背心上一頂,喝道:「是也不是,點頭還是搖頭?」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轉念一想:「縱然我口不能言,總也有個是非曲直。」於是點了點頭。群丐認定黃藥師是害死洪七公的罪魁禍首,見他點頭,轟然叫了起來:「還問什麼?快殺,快殺!」「快殺了小賊,再去找老賊算帳。」
楊康叫道:「眾兄弟且莫喧嘩,待我再行問他。」眾丐一聞此言,立時靜了下來。楊康又對郭靖道:「黃藥師將他女兒許配了給你,是嗎?」郭靖心想這是事實,又點了點頭。楊康彎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首,問道:「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處機贈給你的,那丘老道還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嗎?」郭靖點頭。楊康又問:「全真七子中的馬鈺曾傳過你的功夫,王處一曾救過你的性命,你可不能抵賴?」郭靖心道:「我何必抵賴?」又點了點頭。楊康道:「洪七公洪幫主當你們兩人是好人,曾把他的絕技相傳,是不是?」郭靖點頭。楊康再問:「洪七公受敵人暗算,身受重傷,你們兩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是麼?」郭靖又點了點頭。
眾丐聽楊康聲音愈來愈是嚴峻,郭靖卻不住點頭,只道他直認罪名,殊不知這些問話與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實決無干係,全是楊康奸計陷害。這時連魯有腳也對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來,在郭靖身上踢了幾腳。楊康叫道:「眾兄弟,這兩個小賊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們再吃零碎苦頭。彭梁二位長老,動手吧!」郭靖與黃蓉悽然對望。黃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塊,不是那個華箏公主!」
郭靖抬頭看天,只記著遠在大漠的母親,凝目北望,但見北斗七星煜煜生光,心念一動,想起了全真七子與梅超風、黃藥師劇鬥時的陣勢,人到臨死,心思特別敏銳,那天罡北斗陣的一招一式,一吞一吐,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彭梁二長老挺持刀劍,走到靖蓉二人身邊,正待下手,魯有腳忽然搶上,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問道:「老幫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給我明明白白的說來。」楊康忙道:「不必問啦,我都知道。」魯有腳卻道:「幫主,咱們問得越細越好。凡是與此事有關連的奸賊,不能放走了一個!」楊康暗暗著急,心想給他一說真相,只怕有變,只是魯有腳的逼問理所該當,卻也不便攔阻。
豈知郭靖口中的麻核雖給取了出來,他卻仍是不言不語,抬頭望著北方的天空,呆呆出神。魯有腳連問數聲,郭靖全然沒有聽見,原來他全神貫注,卻在鑽研天罡北斗陣的功夫,此時正當勇猛精進、如痴如狂的境界,那裏還來理睬魯有腳的說話。黃蓉與楊康見他竟然不乘此良機自辯,都是驚異萬分,只是一個暗悲,一個暗喜,心境自是迥異。
楊康一揮手,彭梁二人舉起刀劍,忽聽得嗤的一聲,一道紫色光燄,掠過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顧,又見兩道藍色光燄衝天而起,這光燄離君山約有數里,發自湖心。簡長老道:「幫主,有貴客到啦。」楊康一驚,問道:「是誰?」簡長老道:「鐵掌幫的幫主。」楊康不知鐵掌幫的來歷,只道:「鐵掌幫?」簡長老道:「這是川湘的大幫會,他們幫主前來拜山,須得好好接待,這兩個小賊,待會發落不遲。」楊康道:「也好,就請簡長老延接賓客。」簡長老傳令下去,砰砰砰三響,君山島上登時飛起三道紅色火箭。
過不多時,來船靠岸,群丐點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軒轅台是在君山之頂,從山腳至山頂尚有好一程路,來客雖然均具輕功,也過半晌方到。靖蓉二人已被帶至人叢之中,由彭長老命弟子看管。黃蓉打量郭靖,見他神色呆滯,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心中極為詫異,正自尋思,只見來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數十個黑衣人擁著一個老者來至台前。這老者身披黃葛短衫,手揮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誰?
簡長老迎上前去,說了一番江湖套語,神態極是恭謹,然後替楊康引見,說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幫主,神拳無敵,威震當世,兩位多親近親近。」楊康在太湖歸雲莊上曾親眼見他出醜露乖,心中瞧他不起,暗想這個大騙子原來還是什麼幫會的幫主,心念一動,當下假裝不識,笑道:「幸會,幸會。」伸出手去和他拉手。雙掌相握,楊康立將全身之力運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饒,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絕,卻要你栽在我的手裏。這真是天賜良機,正好借你這老兒,讓我在眾丐之前示武立威。」
那知他剛一用勁,掌心立感燙熱無比,猶似握到了一塊紅炭,急忙撒手,手掌卻已被對方牢牢抓住,這股燙熱宛如一直燒到了心裏,忍不住大叫一聲:「啊唷,痛死我啦!」登時臉色慘白,雙淚直流,痛得彎下腰去,幾欲暈倒。
丐幫四大長老見狀大驚,一齊搶上。簡長老是四長老之首,將手中鋼杖在山石上一頓,錚的一響,火花四濺,說道:「裘老幫主,我們楊幫主年紀輕著,你怎能考較起他功夫來啦?」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貴幫幫主先來考較老朽啊。楊幫主存心要捏碎我幾根老骨頭。」他口中說著話,手上絲毫不鬆,說一句,楊康「哎唷」一聲,等他這幾句話說完,楊康聲音微弱,痛得暈死了過去。裘千仞鬆手外揮,楊康知覺已失,直跌出去。魯有腳急忙縱上扶住。簡長老怒道:「裘老幫主,你這是什麼用意?」裘千仞「哼」的一聲,左掌往他臉上拍去。簡長老鋼杖一舉,擋開他這一拍,裘千仞變招快極,左手往下一壓,已抓住鋼杖杖頭。
他掌緣甫觸杖頭,尚未抓緊,已向裏奪。簡長老武功殊非泛泛,一驚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沒將杖奪到,右掌似風,忽地向左橫掃,鐺的一聲,擊在鋼杖腰裏。簡長老雙手虎口震裂,鮮血長流,再也把持不住,被他一奪而去。裘千仞橫杖一挑,同時架開彭梁二老的刀劍,收杖之際,右肘乘勢撞向魯有腳面門。他在片刻之間,同時將丐幫四老逼開,群丐相顧駭然,各取兵刃,只待幫主號令,就要擁上與鐵掌幫拼鬥。
裘千仞左手握住鋼杖杖頭,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聲長笑,雙手暗運勁力,大喝一聲,要將鋼杖折為兩截。那知簡長老這鋼杖千練百錘,極是堅韌,這一折竟沒折斷,只是被他兩膀神力拗得彎了下來。裘千仞勁力不收,他這鐵掌功夫初發時尚不甚厲害,愈是持久,後勁愈足,只見那鋼杖宛似變成一根粗籐,被他拗得一圈一圈的纏在左臂之上,直到杖尾也成圓圈,方始放手。群丐又驚又怒,忽見他左臂向後一縮,隨即向前一送,那折成圈圈的鋼杖倏地飛向空中,翻了一個小小筋斗,頭前尾後,急向對面山石飛去,錚的一聲巨響,杖頭直插入山石之中,深陷數尺,沒至鋼圈而止,鋼石相擊之聲,嗡嗡然良久方息。
他顯了這手功夫,群丐固然個個驚服,黃蓉更是駭異,心道:「這老兒明明是個沒本事的大騙子,怎地忽然變得如此厲害?實是令人大惑不解。」頂上月光照耀,旁邊火把相襯,瞧瞧明明白白,確是他在歸雲莊、牛家村兩地相遇過的裘千仞,豈難道剛才所顯功夫,又是什麼騙局?她轉頭向郭靖一望,見他仍是仰首上望,在這當口竟然觀起天象來,又不知在鬧什麼玄虛。
只聽裘千仞冷然說道:「鐵掌幫和貴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聞得貴幫今日大會君山,在下好意前來拜會,貴幫幫主何以一見面就給在下一個下馬威?」簡長老為他威勢所懾,心存畏懼,聽他言語之中敵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幫主誤會了。老幫主威震四海,我們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幫主光降,敝幫上下全感榮寵。」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氣之間驕氣逼人,過了良久方道:「聽說洪幫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個,可嘆啊可嘆。貴幫奉立了這樣一位新幫主,唉,可嘆啊可嘆!」此時楊康已然甦醒,聽他當面譏刺,卻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覺自己一隻手仍是如火燒炙,五根手指根根腫得如山藥一般。
丐幫四老一時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會,有兩樁事要向貴幫求懇,還有一份重禮奉獻。」簡長老道:「不敢,但請裘老幫主示下。」裘千仞遊目四顧,在人群中緩緩掃去,見到郭靖、黃蓉二人,當下停目瞪視。
黃蓉和他目光相接,毫不迴避,也是向他瞪目直視,嘴角上掛著一絲輕蔑微笑,心道:「任憑你如何裝作腔作勢,我總認得你是個大騙子。」裘千仞轉過頭來,向簡長老道:「這小姑娘和那小子傷害了我幾名徒子徒孫,老朽斗膽想求去處治。」簡長老不敢作主,問楊康道:「幫主,您說該當怎生發落?」楊康道:「這兩人原是敝幫的大仇人,豈知又得罪了裘老幫主,咱們今日聯手將他們宰了便是。」裘千仞點頭道:「那也爽快,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昨日敝幫有幾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辦事,不知怎生惹惱了貴幫兩位朋友,將他們眼睛弄瞎啦。」他向靖蓉二人一指道:「聽說這兩個小賊也曾出手相助。敝幫兄弟學藝不精,原本沒有話說,只是江湖上傳揚開來,鐵掌幫這個臉卻丟不起,老朽不識好歹,要領教領教貴幫這兩位朋友的手段。」
楊康對丐幫兄弟原無絲毫愛護之心,豈肯為了兩名幫眾而再得罪於他,當下說道:「是誰擅自惹事,和鐵掌幫的朋友動過手啦?快出來向裘老幫主陪罪。」丐幫自洪七公接掌幫主以來,在江湖上從未失過半點威風,現下七公一死,新幫主如此軟弱,群丐無不憤恨難平。黎生和余兆興從人叢中挺身而出,走上數步。黎生朗聲道:「啟稟幫主,本幫幫規第四條言道,凡我幫眾,須得行俠仗義,救苦扶難。昨日我們兩人路見鐵掌幫的朋友縱蛇害民,忍耐不住,是以出頭阻止,若非這位小爺和這位姑娘援手,我們兩人也都喪生於毒蛇之口了。」
楊康道:「不管怎樣,還是向裘老幫主陪罪吧。」黎生和余兆興對望一眼,氣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違了幫主之命,若去陪罪,這口氣實在難咽。黎生大聲叫道:「眾位兄弟,若是老幫主在世,決不能讓咱們丟這個臉。今日小弟是寧死不辱!」順手從裏腿中抽出一把攘子,一刀插在心裏,立時氣絕。余兆興撲上前去,搶起攘子,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
眾丐見二人不肯受辱自刎,群情洶湧,只是丐幫幫規極嚴,若無幫主號令,誰也不敢有什麼異動。裘千仞淡淡一笑,說道:「這第二件事也了結啦。現在我要給貴幫送一批禮物。」左手一揮,他身後數十名黑衣大漢打開攜來的箱籠,各人手捧一盤,躬身放在楊康身邊,盤中金光燦然,盡是金銀珠寶之屬。
眾丐見他們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詫異,裘千仞道:「鐵掌幫雖然還能有口飯吃,但也決計拿不出這等重禮,這份禮物是大金國趙王爺託老朽轉送的。」楊康又驚又喜,忙問:「趙王爺他在那裏?我要見他。」裘千仞道:「這是數月之前,趙王爺差人送到敝處的,命老朽有話轉告貴幫。」
楊康「嗯」了一聲,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卻不知他送禮給這批叫化兒們作甚?」只聽裘千仞道:「趙王爺敬慕貴幫英雄,特命老朽親自前來獻禮結納。」楊康欣然道:「有勞老幫主貴步,何以克當?」裘千仞笑道:「楊幫主年事雖輕,竟然通情達理,那是遠過洪幫主的了。」楊康在燕京時未曾聽說完顏烈要與丐幫打什麼交道,此時急欲知道他的用意,問道:「但不知趙王爺對敝幫有何等差遣,要請老幫主示下。」
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決不能提。趙王爺只對老朽順便說起,言道北邊地脊民貧,難展駿足……」楊康心思極是機敏,接口道:「趙王爺是要我們到南方來?」裘千仞笑道:「楊幫主聰明之極,適才老朽實是失敬得緊。趙王爺言道:兩廣、福建地暖民富,丐幫眾兄弟何不南下歇馬?那可勝過在北邊苦寒之地多多了。」楊康笑道:「多承趙王爺與老幫主美意指點,在下自當遵從。」裘千仞想不到對方竟一口答應,臉上毫無難色,倒也頗出意料之外,只怕他日後反悔,說道:「大丈夫一言而決。丐幫眾兄弟撤過大江,今後是不再北返的了?」
楊康正欲答應,魯有腳忽道:「啟稟幫主,咱們行乞為生,要金珠何用?再說,我幫足跡遍天下,豈能受人所限?還請幫主三思。」楊康這時已然明白完顏烈的心意,知道丐幫在江北向來與金人為敵,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幫必在金兵後方擾亂,或刺殺將領,或焚燒糧食,若將丐幫人眾南撤,自然大利金人渡江南征偉業,於是說道:「這是裘老幫主的一番美意,咱們若是不收,倒顯得不恭了。金珠寶物我不要半分,四位長老,待會請盡數分與眾兄弟吧。」
魯有腳急道:「咱們洪老幫主號稱『北丐』,天下皆聞,北邊基業,豈能輕易捨卻?我幫忠義報國,世世與金人為仇,禮物決不能收,撤過江南,更是萬萬不可。」楊康勃然變色,正欲答話,彭長老笑道:「魯長老,我幫大事是決於幫主,不是決於你吧?」魯有腳凜然道:「若要忘了忠義之心,我是寧死不從。」楊康道:「簡、彭、梁三位長老,你們之意如何?」三人齊道:「但憑幫主吩咐。」楊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幫撤過大江。」此言一出,丐幫群雄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來。
原來丐幫中分為淨衣、污衣兩派。淨衣派除身穿打滿補釘的丐服之外,平日起居與常人無異,污衣派卻嚴守戒律,不得行使銀錢購物,不得與外人共桌而食,不得與不會武功之人動手。兩派各持一端,爭執不休。四大長老中雖有三人是淨衣派,但低輩群丐,卻大多是污衣派。
楊康見眾丐喧嚷,一時不知所措。簡、彭、梁三老大聲喝止,但鼓噪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對三老都不加理會。簡長老喝道:「魯長老,你是要背叛幫主不成?」魯有腳凜然道:「縱然千刀分屍,我也不敢尊滅長、背叛幫主,只是列祖列宗遺訓,我魯有腳更加不敢背棄。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幫主平日對咱們說什麼話來?」簡、梁二長老垂頭不語,心中頗有悔意。
裘千仞見形勢不佳,若不將魯有腳制住,只怕此行難有成就,當下冷笑一聲,對楊康道:「楊幫主,這位魯長老跋扈得緊哪!」一語方罷,雙手暴發,猛往魯有腳肩上拿去。魯有腳當他冷笑之時,已有防備,知他手掌厲害,不敢硬接,猛地裏身形一矮,已從他胯下鑽過,腰未伸直,拍拍拍三腳往他臀上踢來。他名字叫魯有腳,這腿上功夫果然非同小可,出足快捷無倫。裘千仞見他從自己胯下一鑽而過,心想此人招數好怪,覺得身後風響,急忙回掌力拍,魯有腳第三腳若是將勁用足,原可踢中他的後臀,只是對方手掌一擊,自己足脛卻也經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轉,一個筋斗,從他身旁翻過,突然一口濃痰,吐在裘千仞的臉上。
饒是裘千仞見多識廣,卻也萬料不到他有這種絕招,這口濃痰斜斜飛來,正中面頰,雖然不痛不癢,卻不免怔了一怔。楊康喝道:「魯長老不得對貴客無禮!」魯有腳一聽幫主喝聲,不敢再使惡招,裘千仞卻是手下毫不容情,雙手猶似兩把鐵鉗,往他咽喉扼來。魯有腳暗暗心驚,翻身後退,只聽得敵人「嘿」的一聲,自己雙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
魯有腳身經百戰,雖敗不亂,用力一提沒將敵人身子挪動,立時一個頭鎚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練就銅錘鐵頭之功,一頭能在牆上撞個窟窿。某次與丐幫兄弟賭賽,和一頭大雄牛角力,兩頭相撞,他的腦袋絲毫無損,雄牛卻暈了過去。現下這一撞縱然不能傷了敵人,但雙手必可脫出他的掌握,那知頭頂一與敵人肚腹相接,只覺相觸處柔若無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後縮,敵人的肚腹竟也跟隨過來。魯有腳用力掙扎,裘千仞那肚皮卻有極大吸力,牢牢將他腦袋吸住,只覺腦門漸漸發燙,同時雙手也似落入了一隻熔爐之中。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麼?」魯有腳罵道:「臭老賊,服你什麼?」裘千仞左手用勁,格格幾響,將他右手五指指骨盡數捏斷,再問:「服了麼?」魯有腳又罵:「臭老賊,服你什麼?」格格幾響,左手指骨又斷,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卻仍是罵聲不絕。裘千仞道:「我肚皮運勁,把你腦袋也軋扁了,瞧你還罵不罵?」語聲未畢,丐群中忽地躍出一人,身高膀寬,正是郭靖。
只見他大踏步走到魯有腳身後,高舉右掌,在他後臀拍拍拍連打三下,清脆可聞。這三下雖然打在魯有腳後臀之上,裘千仞只覺一股力道從魯有腳頭頂傳向自己肚腹,騰騰騰連撞三撞,這三撞一撞重似一撞,自己肚上的吸力登時全被化解。魯有腳斗然覺得頭頂一鬆,急忙站直身子,但雙手仍被對方緊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輩敵手,走開吧!」橫掃一腳,正好踢在他的肩頭。這腿仍和適才一般,著力之處雖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點卻是傳到裘千仞雙臀。那老兒但感虎口一震,抓緊對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一鬆。魯有腳得此良機,借著郭靖一腿之力,斜裏竄出,那知頭頂被吸得久了,一陣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倒在地下。
裘千仞見郭靖露了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暗心驚,心想這「隔山打牛」的神拳功夫雖曾聽人說起,卻是從未見過,怎麼此人小小年紀,武功居然練到了如此出神入化之境,當下潛將全身功力運於鐵掌之上,緊緊守住門戶,並不搶先進攻。他識得對方深淺,群丐卻不明就裏,但見魯有腳被郭靖一腿踢倒,認定他是殺害幫主的兇手,發一聲喊,一齊擁上。
郭靖雙手雙腳被鋼絲和生皮絞成的繩索縛住,絲毫動彈不得,怎能突然挺身而出,解救了魯有腳的危難?原來他仰觀北斗,潛思全真七子當日在牛家村所用的陣法,再和心中記得滾瓜爛熟的九陰真經經文一加參照,許多疑難不明之處,忽地裏豁然而解。當裘千仞與楊康、簡長老、魯有腳等人一問一答之際,他正自全神思念真經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縮骨法」。這縮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竊狗盜的打洞穿窬之術,但練到上乘,卻能任意使全身筋骨縮成極小的一團,一個長大漢子竟能捲成一球,就如刺蝟箭豬之屬遇敵蜷縮一般。郭靖在明霞島上遵洪七公之囑,起手習練「易筋鍛骨篇」,此時已有小成,基礎既佳,一經依法施為,不知不覺間就將手腳上束縛的繩索卸去。
彭長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見他脫縛而出,吃驚非小,伸臂一把抓他沒有抓住,俯首但見地下空餘一團繩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鉤結,而縛著的人卻如一條泥鰍般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趕,只見他已用「隔山打牛」之法將魯有腳救出。彭長老老奸巨滑,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討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這小賊!」雙足卻釘在地下不動。
郭靖被縛得久了,甚是氣憤,體念黃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氣,必然惱怒更甚,雖知群丐受楊康欺蒙,但見眾人高呼攻來,心道:「今日不好好打你們一頓,難消蓉兒胸中之氣!」有心要試試剛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陣法,雙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權」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