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岳陽樓頭

  那些黑衣漢子打開竹籠籠蓋,只見湧出數百條大大小小的毒蛇,一齊衝入蛙陣,剎時之間吞食了無數青蛙。這毒蛇正是青蛙的剋星,蛇一出現,青蛙鬥志立失,有的躍入池塘逃遁,有的竟爾嚇得全身癱軟。眾農民見對方突然用此卑鄙手段,又驚又怒,齊聲鼓譟起來。

  黑衣人中一個高大漢子大踏步走到眾農身前,厲聲叫道:「縣太爺有令,蟲蟻相鬥乃其本性,與人無涉,你們吵些什麼?」眾農民紛紛叫道:「蛤蟆和毒蛇都是你們家養的。」「青蛙怎能與蛇鬥,不要臉!」「這樣一年兇一年,咱們反正是餓死,大夥兒和他們拚了。」那大漢右手一揮,突見刀光耀目,眾黑衣人各從腰間拔出兵刃,排成一列,走上數步。那大漢道:「你們待要怎樣?不聽縣太爺的話,是要造反嗎?」眾農民大聲喝罵,有的揀起了泥塊石子拋擲過去。那大漢一作手勢,黑衣人身後走出兩個公門裝束的人來,一持鋼刀,一握鐵鍊,齊聲喝道:「縣太爺吩咐下來,有誰肇事械鬥,都以叛逆論處。」眾農民面面相覷,低聲傳言:「這是縣衙裏的馬軍都頭和步軍都頭。」

  既有官府相助對方,眾農民個個敢怒而不敢言,眼睜睜望成著成千成萬隻青蛙被蛤蟆和毒蛇逼入竹籠之中。郭靖低聲道:「蓉兒,咱們好動手了麼?」黃蓉道:「再等一忽兒。」忽聽得幾聲呼叱,七八個孩子奔上前去,拿起石塊,向毒蛇群中猛擲,當時有幾條毒蛇被石塊打死。那黑衣大漢大怒,縱身上前,一掌將一個孩子打倒,其餘孩子回身就逃,那大漢提起跌在地下的孩子,獰笑道:「好啊,你們打死我辛辛苦苦養馴的蛇兒,我叫你知道厲害。」一個農婦從人群中搶了出來,求道:「大爺,行行好,放了我的兒子。」這母子倆正是靖蓉二人剛才和他們說過話的。

  那大漢另一手抓住農婦的後領,順手往農民叢中擲了過去,那農婦跌在兩個農民身上,將兩人都撞倒了。那大漢伸手揮了兩揮,他手下人各挺兵刃走上前來。農民人數雖眾,但均赤手空拳,大半又是老弱婦孺,見他來勢洶洶,齊向後退。那些黑衣漢子一聲吆喝,刀劍齊往農民頭上劈去,將要劈到,刃鋒一歪,卻在他們面前削了下來。眾農民大聲驚叫,退得更遠。黑衣漢子們哈哈大笑,揚刀而立,回頭瞧首領如何擺佈那個孩子。

  只見他伸手打那孩子一記耳光,扯下他身上一片衣服,打一記,扯一下,接連打了十餘下,到後來那孩子雙頰高腫,身上也已赤裸裸的不剩寸縷。他母親大聲哭叫,不顧性命的撲上去救護,但被兩個黑衣人扭住了,動彈不得。那大漢一聲呼哨,數百條毒蛇昂首吐舌,一齊望著那孩子光溜溜的身體。

  那小孩早已嚇得臉無人色,雖在烈日之下,亦是全身瑟縮發抖,望著母親,只是哭叫:「媽媽!」那大漢獰笑道:「小賊,你有本事就自己逃命吧。」手一鬆,將小孩擲在地下。那小孩爬起身來,急向母親奔去。數名黑衣漢子長刀一揚,往他頭頂虛劈下來,小孩大駭,急忙轉身,向前空曠處奔逃。那為首的黑衣大漢待他奔出數丈,一聲呼哨,千百條毒蛇忽地如箭離弦,蜂湧向小孩追去。那小孩聽得背後噓噓之聲大作,一回首,但見無數五色斑斕的毒蛇凸睛吐舌,如風而至,這一下嚇得比他適才更是驚懼百倍,沒命價向前飛逃。

  那些毒蛇遊動極快,片刻之間,離那小孩已只丈餘,他全身赤裸,一無掩蔽,眼見立時要遭千蛇噬身之慘。他母親大叫一聲:「兒啊!」暈了過去。眾農民瞧得目眥欲裂,紛紛湧出要去打蛇,但眾黑衣漢子長刀亂揮,竟無半點空隙讓他們上前。黃蓉雙手握滿金針,只待毒蛇再游近數尺,易取準頭,立時要以洪七公所授「滿天花雨撒金針」絕技,將群蛇一一釘在地下。突然間那小孩足下一滑,向前俯跌下去,群蛇吱吱亂叫,竄了上來。

  黃蓉暗叫:「不好!」縱起身子,正要發出金針,只見兩條人影從農民人群中中躍出,身法甚快,攔在小孩與群蛇之間。兩人足未站定,各自雙手齊揚,撒出四條黃色粉末,在地下佈了四條黃線。眾人鼻中聞到一陣硫磺藥氣,但見群蛇紛紛後退,看來那些黃粉是制蛇的藥料了。黃蓉看那兩人時,原來竟是丐幫中的熟人,是在寶應會過面的黎生和余兆興。

  那黑衣大漢見二人阻住蛇群,臉上變色,說道:「咱們鐵掌幫和丐幫向來河水不犯井水,足下何苦強來為人出頭?」黎生拱手道:「這小孩年幼無知,老丐求個人情,請饒了他吧。」那大漢見黎生背上負了八隻麻袋,知他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冷笑道:「若是不饒呢,足下欲待怎樣?」余兆興年少氣盛,喝道:「你們幹這等事,天理不容,既叫俺們撞見了,豈能不管。」那大漢又冷笑一聲,說道:「聽說丐幫明日在岳州大聚會,天下各路的化子頭兒都到了洞庭湖邊,你這小叫化就想恃勢欺人嗎?哼哼,只怕沒這麼容易!你丐幫中人號稱個個是捉蛇能手,你有本事就捉捉我這些蛇看。」

  余兆興被他這一陣奚落,那裏容得,向前兩步,一彎腰,雙手各已抓住一條毒蛇的尾巴,用力一抖。蛇兒的骨骼本是如鍊條一般連環套住,這樣自尾至首逆轉的一抖,全身骨骼鬆脫,雖不立斃,卻再也動彈不得,這是乞兒捉蛇的最上乘手法,可也大觸專養毒蛇的鐵掌幫之忌。那大漢不待他伸腰站直,一聲呼哨,千百條毒蛇一齊向他竄去。

  余兆興捉蛇本事縱高,這千蛇齊至,那能抵擋,急忙退到黃線之後。黎生高叫:「請老兄示下高姓大名!」那大漢只是冷笑,見群蛇沿著黃線搖頭擺腦,不敢遊近,又是唿哨一聲,這一聲叫,蛇群中登現奇觀。

  只見一條蛇張口咬住另一蛇尾巴,而那蛇再咬著又一蛇尾部,如此首尾相接,霎眼之間,連成了數十條極長的蛇鍊。那大漢猛喝一聲,數十條蛇鍊斗然間從空中甩過黃線,落在二丐身周,圍了數圈,將那小孩也圍困在內。那大漢冷笑道:「臭叫化,捉蛇啊,怎麼不動手?」群蛇蓄勢待發,只候號令。黎生與余兆興都是臉色慘白,知道這番必已無倖。

  那大漢道:「我鐵掌幫也不無故傷人性命,只要你答允永遠不再捉蛇,留下一個真憑實據,哼哼,那也可以相饒。」黎生知道這是叫他們自毀雙手,低頭求告,他是丐幫響噹噹的人物,縱然性命已在呼吸之間,卻仍是昂然直立,毫無畏懼之色。那大漢張開雙手,相距一尺,說道:「我雙掌一合,你們每人身上就多了幾百副毒蛇的牙齒,還不跪下求情麼?」余兆興道:「師叔,咱們決不能丟人。」黎生哈哈一笑道:「那還用說。」他提高聲音道:「多謝老兄送咱們上西天,只是還沒請教萬兒。」那大漢道:「那果然是死不瞑目。我是裘鐵掌的第三弟子,人稱玄背蟒喬太的便是。」

  一語方罷,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失敬失敬,我道是誰,原來是裘老兒的徒子徒孫。」人叢中走出一個身披輕綃、髮束金環、頸垂明珠的文秀少女來,正是黃蓉。那玄背蟒喬太聽得聲音已怔了一怔,萬料不到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尚未答言,黃蓉又道:「鐵掌水上飄裘老頭兒叫我姑奶奶,你怎不叫我祖姑奶奶?」喬太大喝:「呸!小丫頭胡說八道。」心中卻暗暗生疑:「怎麼這樣一個怯生生的小妞兒知道鐵掌水上飄的名號?」黃蓉笑道:「孩子們在外面惹事生非,我姑奶奶最瞧不順眼。在武寧縣做官的孩子,是你一夥兒的吧,前幾日讓姑奶奶路過順手收拾了,你說怎樣?」

  武寧縣那姓喬的知縣,正是這喬太的兄弟,縣衙失火,知縣被殺的訊息恰於此日早晨傳到。喬太斜睨黃蓉,悲怒交迸,卻不信自己這武功高強的兄弟喪生在她手下,當下微一呼哨,幾百條毒蛇竄上去將她圍住。喬太喝道:「武寧縣喬知縣是誰害的,快快說來。」黃蓉笑道:「真的是我殺的啊。他用毒砂掌跟我鬥,瞧不出這知縣幾招『黃蜂針』、『舉火撩天』還真有幾下子,後來我點了他曲池穴,這毒砂掌也就破啦。我再點了他期門穴和肩貞穴,叫他端坐在公堂之上,一動也別動,就像平時審堂嚇唬老百姓一般,然後放火燒那縣衙,等那公堂燒成白地,不知怎地,他仍是沒出來。」

  殺官放火這等叛逆大事,在她口中娓娓道來,宛似閒說小兒女摘花鬥草一般,喬太驚疑不已,心想這女孩子極是邪門,須得擒回去細細拷問,喝道:「老三,老四,把這丫頭拿下了。」兩名黑衣漢子應聲而出,彎腰用刀背撥開毒蛇,走上數步,伸出四隻粗掌,齊往黃蓉肩頭背上抓去。黃蓉笑道:「老三,老四,一齊躺下吧!」身子後縮,雙手在兩人背上一推。兩人齊往前衝,砰的一聲,腦門與腦門撞在一起,只碰得人事不知,胡裏胡塗的轉了幾個圈子,不約而同的躺下了。

  眾農民本來一直在擔心害怕,這時見兩人跌得古怪,才轟聲大笑起來。喬太大怒,將右手兩根手指放到唇邊,正要吹哨驅蛇,忽聽咕咕咕三聲怪叫,黃蓉手上已多了一隻殷紅如血的鳥兒,原來她將血鳥放在衣袖之中,把喬太戲弄了一番,這才取出。這鳥三聲一叫,滿田野芳香濃郁,群蛇斗然間見到剋星,先是一陣大亂,隨即僵臥不動,有的更翻轉肚子,靜候宰割。那血鳥毫不客氣,長喙一劃一啄,轉眼間吃了六七枚蛇膽。牠肚子甚小,這幾枚蛇膽一吃也就飽了,可是仍用長喙不住往群蛇肚上劃去。

  喬太見此異狀,更是驚怒交集,取出三枝鋼鏢,鏢發連珠,兩枝直奔血鳥,一枝射向黃蓉。黃蓉自恃身披軟蝟甲,理也不理。那血鳥飛身而起,雙翅一撲,已將兩枝鋼鏢擊落在地,隨即如一道血光般飛追而上,長喙一挑,把射黃蓉的那枝鋼鏢也撥了開去。黃蓉見牠竟能護主,不禁大喜,指著喬太及眾黑衣漢子說道:「這些都是歹人,啄他們的眼珠子。」但見一道紅光上下飛舞,眾黑衣漢子「啊喲!」「哎唷!」連聲慘叫,四散飛奔,逃得快的保全了眼珠,被啄瞎了的或連滾帶爬,或摸索亂行,片刻之間,散得無影無蹤。眾農民拿起鋤頭石塊,將毒蛇和蛤蟆搗得稀爛,待要向黃蓉拜謝,她早已與郭靖走得遠了。黎生和余兆興走出蛇群,想與黃蓉敘禮,但那汗血寶馬腳程奇快,也已追趕不及。

  黃蓉做了這件快事,大為得意,晚間燒起火堆,讓那血鳥痛痛快快的在火中洗了個澡。次日午牌不到,兩人已到了岳州,牽馬縱鵰,逕往岳陽樓而去。

  上得樓來,二人叫了酒菜,觀看洞庭風景,放眼浩浩蕩蕩,一碧萬頃,四周群山環列拱屹,真是縹渺崢嶸,巍乎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觀賞了一會,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覺口味不合,只是碗極大,筷極長,卻是頗有一番豪氣。二人吃了少些酒菜,環顧四壁題詠。郭靖默誦范仲淹所作的岳陽樓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時,不禁高聲讀了出來。

  黃蓉道:「靖哥哥,你說這兩句話怎樣?」郭靖默默念誦,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都是並世無雙。」郭靖央她將范仲淹的事蹟約略說了一遍,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後儉樸異常,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飲而盡,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自然是好,可是天下憂患多安樂少,他不是一輩子樂不成了麼?我可不幹。」郭靖微微一笑。黃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若是你不快樂,我也是不會快樂的。」說到後來,聲音低沉了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不語。

  黃蓉忽然抬起頭來,笑道:「算了吧,反正是這麼一回子事,你知道范文正公做的那首『剔銀燈』詞麼?」郭靖道:「我不知道,蓉兒,你說給我聽。」黃蓉道:「這首詞的下半段是這樣:『人世都無百歲。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郭靖道:「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儘用在求名、升官、發財上面。那也說得是。」黃蓉低聲吟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郭靖望了她一眼,問道:「這也是范文正公的詞麼?」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傑也不是無情之人呢。」她頓了一頓,突然笑道:「郭哥哥,你說我這樣對付鐵掌幫那些奸徒,可算得暢快嗎?」郭靖拍手道:「暢快得緊。」

  兩人對飲數杯,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只東首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乞兒打扮的老者,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是清潔,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的丐幫大會的,此外都是普通仕商,放低聲音道:「那鐵掌幫不知是何等樣的幫會,怎地與西毒叔姪一般,也餵養毒蛇?」郭靖道:「倘若盡是裘千仞那老兒的手下,諒來也不能成什麼氣候……」他話未說畢,忽聽頭頂一人哈哈一笑,陰陽怪氣的說道:「連鐵掌水上飄裘老頭兒也不瞧在眼裏,好大的口氣。」郭黃一躍離座,退開數步,這才仰首上望。

  只見屋樑上騎坐著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丐,衣衫極是襤褸,望著二人嘻嘻直笑。郭靖本來疑心是鐵掌幫的敵人,一瞧是丐幫人物,先就放心了一半,又見他神色和善,並無惡意,當下拱手道:「老前輩請下來共飲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騰的一聲,摔了下來,震得樓板上塵土飛揚,他才摸摸屁股,慢慢爬起身來。

  郭靖與黃蓉說了很久話,頭頂有人居然沒有發覺,料想此人必是武學高手,那知他這一摔將下來,身法奇重,情狀甚是狼狽,更是大出意料之外。黃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你老請喝酒。」那老丐道:「叫化不配坐凳。」就在樓板上坐倒,從背上麻袋裏取出一隻破碗,一雙竹筷,伸出碗去,說道:「你們吃過的殘菜,倒些給我就是。」郭靖道:「這個未免太過不恭,前輩愛吃什麼菜,咱們點了叫廚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樣,若是有名無實,裝腔作勢,乾脆別做化子。你們肯佈施就佈捨,不肯嘛,我到別地方要飯去。」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錯,你說得是。」當下將吃過的殘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飯團來,和著殘菜津津有味的吃著。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三隻一疊,共有三疊,總數是九隻,再看那邊桌旁的三個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隻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吃得甚是豐盛。那三丐對這老丐視若無睹,始終對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間,隱隱有不滿之意。

  那老丐吃得起勁,忽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數人。郭靖轉頭向樓梯觀看,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頭,正是楊康。他見郭靖未死,大為驚怖,呆了一呆,立即轉身下樓,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胖丐跟著下去,瘦丐卻走到三丐桌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付了帳下樓去了。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顧吃飯,理也不理。

  黃蓉走到樓邊向下觀看,只見十多名高高矮矮的乞丐簇擁著楊康向西而去。楊康走出不遠,回首仰視,正好與黃蓉目光一接觸,猶如受到雷震電擊般一驚,立即加快腳步,不再回頭。

  那老丐吃罷飯菜,伸舌頭將碗底舐得乾乾淨淨,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幾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黃蓉仔細看他,見他滿臉皺紋,容色甚是愁苦,雙手奇大,幾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顯見是一生勞苦。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前輩請上坐了,咱們好說話。」

  老丐笑道:「我不慣在凳上坐。你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年紀雖輕,咱們可是平輩。我老著幾十歲,你們叫我一聲大哥吧。我姓魯,叫做魯有腳。」黃蓉噗哧一笑道:「魯大哥,你這名兒可有趣得緊。」魯有腳道:「常言道:窮人無棒被犬欺。我棒是沒有,可是有一雙臭腳。犬兒若來欺我,我對準了狗頭直娘賊是一腳,也要叫牠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黃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兒們若是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只怕老遠就逃啦。」

  魯有腳道:「今兒早晨我見了黎生黎兄弟,知道兩位在寶應和岳州所幹的事蹟,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郭靖起立遜謝。魯有腳道:「適才聽兩位談起鐵掌幫,對這幫會情狀好似不甚知曉。」黃蓉道:「是啊,正要請教。」魯有腳道:「這鐵掌幫在兩湖四川一帶,聲勢可是極大,幫眾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起先是勾結官府。現下愈來愈狠,竟然拿出錢財賄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來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國,幹那裏應外合的勾當。兩位殺了殺他們的兇燄,那確是痛快之極。」

  黃蓉道:「聽說這鐵掌幫的首領是裘千仞,這老兒就會騙人,怎地弄到恁大聲勢?」魯有腳道:「裘千仞可厲害得緊哪,姑娘可別小覷了他。」黃蓉笑道:「你見過他沒有?」魯有腳道:「那倒沒有,聽說他在深山之中隱居,修練五毒神掌,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黃蓉笑道:「你上當啦,我就見過他幾次,還交過手,說到他的什麼五毒神掌,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裝腹瀉逃走,只望著郭靖格格直笑。

  魯有腳正色道:「他們鬧什麼玄虛,我雖並不知曉,可是鐵掌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卻是不能輕侮。」郭靖怕他生氣,忙道:「魯大哥說得是,蓉兒就愛瞎笑。」黃蓉笑道:「我幾時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學著裘千仞的口氣,捧住了肚子。郭靖想起當日情景,給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

  黃蓉見他也笑,卻立時轉過話題,道:「魯大哥,剛才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識麼?」魯有腳嘆了口氣道:「兩位不是外人,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我們幫裏分為淨衣派,污衣派兩派麼?」郭靖和黃蓉齊聲道:「沒聽師父說過。」魯有腳道:「幫內分派,原非善事,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他老人家化過極大力氣,卻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為一。丐幫在洪幫主之下,共有四個長老。」黃蓉搶著道:「這個我聽師父說過。」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所以不願將他命自己接任幫主之事說出。

  魯有腳點了點頭道:「我是第二長老,剛才在這兒的三位也都是長老。」黃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領,他們是淨衣派的首領。」郭靖道:「咦,你怎麼知道?」黃蓉道:「你瞧魯大哥的衣服多髒,他們的多乾淨。魯大哥,我說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點也不舒服。你們這派多洗衣服,兩派不是一樣了麼?」

  魯有腳怒道:「你是有錢人家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頓足站起身來,郭靖待要謝罪,魯有腳頭也不回,怒氣沖沖的下樓去了。黃蓉伸伸舌頭,道:「靖哥哥,你別罵我。」郭靖一笑。黃蓉道:「剛才我真擔心。」郭靖道:「擔心什麼?」

  黃蓉正色道:「我擔心他提起腳來踢你一腳。」郭靖道:「好端端的幹麼踢我?」黃蓉抿嘴微笑,卻不言語。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黃蓉嘆道:「傻哥哥,你怎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站起身來,伸手作勢要呵她癢,黃蓉笑著連連閃避。

  兩人正鬧間,樓梯聲響,適才隨楊康下去的丐幫三老又回了上來,走到郭黃二人桌邊,行了一禮。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著一大叢白鬍子,若非身上千補百綻,宛然是個大紳士大財主模樣,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滿臉春風,一團和氣,說道:「適才那姓魯的老丐暗中向兩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過眼,特來相救。」郭靖、黃蓉吃了一驚,齊問:「什麼毒手?」那丐道:「那老丐不肯與兩位同席飲食,是不是?」黃蓉心中一凜,道:「難道他在咱們飲食中下了毒?」那丐嘆道:「也是咱們幫中不幸,出了這等奸詐之人。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緊,只要手指輕輕一彈,暗藏在指甲中的毒粉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混入了酒菜之中。兩位中毒已深,不出半個時辰,就無法解救。」

  黃蓉懷疑不信,問道:「我們兩人和他無冤無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兩位中毒已深,急速服此解藥,方可有救。」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包黃色藥粉,分在兩隻酒杯之中,用酒沖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黃蓉剛才見到楊康,心中已自起疑,憑他三言兩語,豈肯貿然服藥?又問:「那位姓楊的相公和我們相識,請三位邀他來一見如何?」那丐道:「這個自然是要見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劇烈異常,兩位速服解藥,否則延誤難治。」黃蓉道:「三位好意,極為感謝,且坐下共飲幾杯。想當年第十一代幫主在北固山獨戰群雄,以一棒雙掌擊斃洛陽五霸,真是何等英雄。」

  丐幫三老聽她忽然說起幫中舊事,互相對望一眼,都感十分詫異,心想憑她小小年紀,怎能知曉此事。黃蓉又道:「洪幫主降龍十八掌天下無雙無對,不知三位學到了幾掌?」三丐知她故意東拉西扯,不肯服藥,一計不售,二計又生,那財主模樣的長老笑道:「姑娘既有見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強,我只點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兩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異樣?」

  郭靖、黃蓉一齊望他雙目,只見他一對眼睛嵌在圓鼓鼓一臉肥肉之中,只如兩道細縫,但細縫中瑩然有光,眼神甚是晶朗。黃蓉心想:「那有什麼異樣?左右不過似一對豬眼罷啦。」那丐又道:「兩位望著我的眼睛,千萬不可分神。現下你們感到眼皮沉重,頭腦發暈,全身疲乏無力,這是中毒之象,那就閉上眼睛睡吧。」

  他話聲極是和悅動聽,竟有一股中人欲醉的味道,靖蓉二人果然覺得神倦眼困,全身無力。那丐又道:「此間面臨大湖,甚是涼爽,兩位就在這清風之中酣睡一覺,睡吧,睡吧!」他越說到後來,聲音越是柔和甜美,靖蓉二人不知不覺的哈欠連連,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二人糢糊中只感涼風拂面,身有寒意,耳中隱隱有波濤之聲,睜開眼來,但見雲霧中一輪明月,剛從東邊山後升起,兩人這一驚非小,適才大白日在岳陽樓頭飲酒,怎麼轉瞬之間天已昏黑?待要站起,驚覺雙手雙腳均已被繩索縛住,張口欲呼,口中卻被塞了麻核,刺得口舌生疼。黃蓉心思機敏,一清醒立知是著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兒,只是他用的是什麼邪法,卻難索解。一時之間她也不去多想,四下一望,見郭靖躺在自己身邊,正在用力掙扎,當下先寬了一大半心。

  郭靖此時已具何等功夫,縱是再堅韌的繩索,也是被他一掙即斷,那知他手腳一運勁,這繩索錚錚有聲,竟然紋絲不損,原來是牛皮條混以鋼絲絞成。郭靖欲待再掙,突然面上一涼,一片冰冷的劍鋒,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拍了兩拍,轉頭橫眼瞧去,見是四個青年乞丐,各執著兵刃,守在身邊。

  黃蓉定了定神,心想先摸清周邊情勢,再尋脫身之計,側過身來一望,更是驚得呆了,原來竟已置身在一個小峰之頂,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輕煙薄霧,籠罩著萬頃碧波,心道:「我們卻被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頂,怎地途中毫無知覺?」回過頭來一瞧,只見十餘丈外起著一個高台,台周密密層層的圍坐著數百名乞丐,各人寂然無聲,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時未曾發覺。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這正是丐幫大會。待會只要我設法開口說話,傳下師父號令,何愁眾丐不服。」

  過了良久,群丐仍是毫無動靜,黃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無法動彈,只好苦忍,再過半個時辰,她手腳不動,已微感酸麻,只見一盤冰輪,漸漸移至中天,照亮了半邊高台。黃蓉心想:「李太白詩云: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他當日玩山賞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卻被縛在這裏,真是令人又好氣又好笑!」月光緩移,照到台邊有三個大字:「軒轅台」。黃蓉想起野史所說,相傳黃帝在此鑄鼎,鼎成後騎龍昇天,想來就是此台了。

  只一盞茶時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忽聽得篤篤篤、篤篤篤三聲一停的響了起來。這聲音忽緩忽急,忽高忽低,頗有韻律,原來眾丐各執一根小棒,敲擊自己面前的山石。

  黃蓉暗數敲擊之聲,待數到九九八十一下,響聲戛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魯有腳與那淨衣派的三個長老。這丐幫四老走到軒轅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齊站起,叉手當胸,躬身行禮。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聲說道:「眾兄弟,天禍丐幫,咱們洪幫主已在臨安府歸天啦!」此言一出,群丐鴉雀無聲,突然間一人張口大叫,撲倒在地,群丐搥胸頓足,號啕大哭,聲振林木,從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郭靖大吃一驚:「我找尋不著師父,原來他老人家竟爾去世了。」不禁涕淚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聲。黃蓉卻想:「我們找不著師父,難道他們反而找著?這奸徒定是造謠惑眾。」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義,個個大放悲聲,魯有腳忽然叫道:「彭長老,幫主歸天是誰親眼見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長老道:「魯長老,幫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誰吃了豹子膽老虎心,敢來咒他?親眼見他老人家歸天之人,就在此處。楊相公,請您親口對眾兄弟說罷。」只見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楊康。

  他手持竹棒,走到高台之前,群丐肅靜無聲,聽他說話。楊康咳嗽一聲,說道:「洪幫主是一個月前在臨安府與人比武,失手給人打死的。」此言一出,眾丐群情洶湧,紛紛嚷了起來:「仇人是誰?」「快說,快說!」「幫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舉圍攻,咱們幫主落了個寡不敵眾。」郭靖聽了楊康之言,由悲轉怒,心道:「一個月之前,師父明明與我在一起,原來他是在胡說八道。」

  楊康雙手伸出,待眾丐安靜下來,這才說道:「害死幫主的,是桃花島島主東邪黃藥師,和全真派的七個賊道。」黃藥師久不離島,眾丐十九不知他的名頭,全真七子卻是威名遠震。這日能來君山赴會的,都是丐幫中的一流人物,自然均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黃藥師是何等樣人,全真七子聯起手來,幫主縱然武功卓絕,但一人落了單,自非其敵,當下個個憤慨異常。有的破口大罵,有的嚷著立時要去替幫主報仇。

  原來楊康當日在臨安與歐陽鋒相聚,聽他說起洪七公被蛤蟆功擊傷,性命必然難保。楊康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宮之中用匕首刺死,那知忽在岳陽樓兩下撞見,一驚之下,指使丐幫彭長老以攝心法(與今日之催眠術相似)將兩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洩,黃藥師、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報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懼怕,東邪和全真七子卻是非同小可,於是信口將殺洪七公的禍端輕輕放到了他們頭上,好教丐幫與桃花島及全真教鬧的兩敗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