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黑沼隱女

  黃蓉笑道:「我這鵰兒負不起兩人。你們親兄弟,求求他不就成啦?」一拍鵰頸,轉身飛開。裘千里見她要走,惡念頓起,叫道:「好姑娘,你瞧我這玩意兒有趣不?」黃蓉好奇心起,牽鵰回頭,要瞧瞧他有什麼玩意。那知裘千里突然和身向前一撲,飛離山峰,向黃蓉背上抱去。原來他見毒蛇湧至,無窮無盡的鑽進洞來,只得出洞呼喝,卻被鐵掌幫諸人見到。他私入禁地,莫說是幫主兄弟,縱是幫主本人,也決不能再活著走下中指峰去,所以不顧一切的要搶上鵰背逃走。

  那白鵰雖然神駿,究竟負不起兩人,黃蓉身子被裘千里一抱住,白鵰立時向山峰下深谷墮下去。那鵰雙翅用力撲打,下墮之勢雖然稍緩,可是始終支持不住。裘千里一把抓住黃蓉後心,要將她摔下鵰背,但她身子用衣帶縛在鵰上,急切間摔她不下。黃蓉手足被縛,也是難以回手,眼見二人一鵰,都要摔在深谷之中,屍骨無存。那雄鵰聽見雌鵰驚叫,急趕來救,卻已不及。鐵掌幫諸人站在山腰間看得明白,個個駭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正危急間,一道紅光從山峰背後急轉過來,猶如電光一閃,那血鳥已將裘千里雙眼啄瞎。那老兒斗然之間雙目劇痛,眼前漆黑,伸手去抹拭眼睛,就只這麼一鬆手,身子一連串的筋斗翻將下去,一聲慘呼從山谷下傳將上來,待眾人聽到聲音時,早已跌得粉身碎骨。白鵰背上一輕,縱吭歡唳,振翅直上,與雄鵰並肩北去。

  郭靖在鵰背長聲呼叫,召喚小紅馬在地下跟來。轉眼之間,雙鵰已飛出六七十里。郭靖怕黃蓉傷重難支,喝令雙鵰下降,看黃蓉時,在鵰背上竟已昏迷過去。郭靖忙將縛著的衣帶解開,替她推宮過血,好一陣子,方才悠悠醒轉。這時烏雲滿天,把月亮星星遮得透不出半點光來。郭靖雙手抱著黃蓉,站在曠野之中,只覺天地茫茫,竟無容身之處,不知如何是好。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向前走去,舉步踏到的盡是矮樹長草,那裏有路?每走一步,荊棘都鉤到小腿,他也不覺疼痛,走了一陣,四周更是漆黑一團,縱然盡力睜大眼睛,也瞧不見任何物件,當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怕一個踏空,跌入山溝陷坑之中。這樣苦苦走了二里有餘,突然左首現出一顆大星,在天邊閃閃發光。他凝神一望,想要辨別方向,卻看出原來並非天星,而是一盞燈火。

  既有燈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腳步,筆直向那燈火快步趕去,奔出里許,但見黑森森的四下都是樹木,原來那燈火是從樹林之中發出。可是一入林中,再也無法直行,林中小路東盤西曲,急走一陣,忽然失了燈火所在,忙躍上樹去眺望,卻見那燈火已在身後。

  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郭靖接連趕了幾次,弄得頭暈眼花,始終走不近燈火之處,三鳥一馬也不知到了那裏,他知這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從樹頂上縱躍過去,黑暗中卻又看不明白落足之處,又怕樹枝擦損了黃蓉。幸好他生性最沉得住氣,連遭挫折,並不沮喪,站著調勻一下呼吸,稍歇片刻,打定主意不找著決不罷休。

  黃蓉受傷後身子衰弱,頭腦仍極清明,被郭靖抱著東轉西彎的鬧了一陣子,雖然瞧不見周遭情勢,卻已摸清林中道路,她閉了眼睛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道:「蓉兒,你還好麼?」黃蓉「嗯」了一聲,沒力氣說話。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黃蓉默默數著他的腳步,待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黃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

  一個指點,一個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之中曲折前行。剛才郭靖這一陣亂闖,黃蓉已知這樹林並非天生,乃是由人工佈置而成。黃藥師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倒有一大半傳授給了女兒。這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閉了眼睛說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徑,她既從未到過,那麼在這昏黑之中,縱是一條最平坦無奇的小徑,她也辨認不出了。

  這樣時而向左,時而轉右,有時更倒退斜走數步,似乎越行越是迂曲迢遙,但不到一頓飯時光,那燈火已赫然在眼前出現,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黃蓉急叫:「別莽撞!」郭靖「啊喲」一聲,雙足已陷入泥中,直沒至膝,仗著武功卓絕,提氣向後一躍,硬生生把兩隻腳拔了出來,一股污泥之味,極是刺鼻,借燈火向前一望,眼前茫茫一團白霧,裹著兩間茅屋,那燈火就從茅屋中透射出來。

  郭靖高聲叫道:「我們是過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個方便,借地方歇歇,討口湯喝。」過了半晌,屋中寂然無聲,郭靖再說了一遍,仍是無人回答。說到第三遍後,方聽得茅屋中一個女人聲音說道:「你們既能走到此處,必有本事進我屋來。難道還得我出來迎接麼?」語聲冷淡異常,顯見是不喜外人打擾。

  若是換作平時,郭靖寧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願故意去惹人之厭,此時卻是救傷要緊,只是眼前一片污泥,不知如何過去,當下低聲與黃蓉商量。黃蓉睜眼一看,想了片刻,道:「這屋子是造在一個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兩間茅屋是否一方一圓。」郭靖睜大眼睛望了一會,喜道:「是啊,蓉兒你什麼都知道。」黃蓉道:「你走到圓屋後邊,對著燈火直行三步,斜行五步,再直行三步。如此直斜交差,不可弄錯。」郭靖依言而行,落腳之處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樁。只是那些木樁虛虛晃晃或歪或斜,若非郭靖輕功了得,只走得數步早已摔入泥沼之中。

  他凝神提氣,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繞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卻無門戶。黃蓉低聲道:「從此處跳進去,在左首落腳。」郭靖背著黃蓉,一躍而入,依言落在左首,心中微微一驚,暗道:「一切都在蓉兒料算之中。」原來牆裏是個院子,那院子分為兩半,左一半是實土,右一半卻是個水塘。

  郭靖跨過院子,走向內堂,堂前是個月洞,仍無門扉。黃蓉悄聲道:「進去吧,裏面沒古怪啦。」郭靖點點頭,朗聲道:「過往客人冒昧進謁,請主人大度包容。」說畢走進堂去。只見當前一張長桌,上面放著七盞油燈,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著一個頭髮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望著地下一根根的無數竹片,正自用心思索,雖聽見郭靖說話,卻不抬頭。

  郭靖將黃蓉放在一張椅上,燈光下見她臉色憔悴,全無血色,心中甚是憐惜,欲待開口討碗湯水,但見那老婦全神貫注,卻怕打斷她的思路。黃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復,一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長約四寸,闊約二分,知是計數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實、法、借算四行,一數算子數目,知她正在計算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這時「商」位上已計算到二百三十,但見那老婦搬弄算子,算那第三位數字。黃蓉脫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婦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向黃蓉怒目而視,隨即又低頭搬弄算子。這一抬頭,郭黃二人見她容色清麗,不過三十六七歲,想是思慮過度,是以鬢邊早見華髮。那女子搬弄了一會,果然算出是「五」,不禁大驚,抬頭又向黃蓉望了一眼,見她是個妙齡少女,心想這必是她湊巧猜中,不足為奇,順手將「二百三十五」五字記在紙上,又計下一道算題。

  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萬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剛將算子排為商,實,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個「二」,黃蓉輕輕道:「二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聲,那裏肯信?布算良久,約一盞茶時分,方始算出,果真是二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見她額頭滿佈皺紋,面頰卻如凝脂,一張臉以眼為界,上半老,下半少,卻似相差了二十多歲年紀。她雙目直瞪黃蓉,忽然向內室一指道:「跟我來。」拿起一盞油燈,走了進去。郭靖扶了黃蓉跟著過去,向內一望,只見那內室牆壁圍成圓形,地下滿舖細沙,沙上畫了許多橫直符號和圓圈,又寫著許多「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壞了沙上符字,站在門口,不敢入內。

  黃蓉自幼受父親教導,精通曆數之術,一見地下符字,知道盡是些術數中的難題,那是算經中的「天元之術」,只要一明其法,也無甚難處(按:即今日代數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國古代算經中早記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數中X、Y、Z、W四未知數)。黃蓉從腰中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隨想隨在沙上書寫,片刻之間,將那女子苦思數月不得其解的七八道難題盡數解開。

  那女子至此驚訝異常,呆了半晌,忽問:「你是人嗎?」黃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術,何足道哉?算經中共有十九元,『人』之上有仙、明、霄、漢、壘、層、高、上、天、『人』之下有地、下、低、減、落、逝、泉、暗、鬼。算到十九元,方才有點不易罷啦!」那女子沮喪失色,身子搖了幾搖,突然一交坐在細沙之中,雙手捧頭,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臉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問你:將從一至九這九個數字排成三列,不論縱橫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黃蓉心想:「我爹爹經營桃花島,五行生剋之變,何等精奧。這九宮之法是桃花島陣圖的根基,豈有不知之理?」當下低聲誦道:「九宮之義,法以靈龜,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邊說邊畫在沙上畫了一個九宮之圖。

  那女子色如死灰,嘆道:「只道這是我獨創的祕法,原來早有歌訣傳世。」黃蓉笑道:「不但九宮,即然四四圖、五五圖,以至百子圖,亦不足為奇。就說四四圖吧,以十六子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外四角對換,一換十六,四換十三,後以內四角對換,六換十一,七換十。這樣橫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畫,果然絲毫不錯。

  黃蓉又道:「那九宮每宮又可化為一個八卦,八九七十二數,以從一至七十二之數,環繞九宮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處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數字相加,均為二百九十二,這洛書之圖變化神妙如此,諒你也不知曉。」舉手之間,又將七十二數的九宮八卦陣在沙上排了出來。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問道:「姑娘是誰?」不等黃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臉上現出劇痛之色,急從懷中小瓶內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吞入腹中,過了半晌,臉色方見緩和,嘆道:「罷啦,罷啦!」眼中流下兩道淚水。

  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只覺此人舉動怪異之極。那女子正待說話,突然遠處傳來陣陣吶喊之聲,正是鐵掌幫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還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趕我們的仇家。」那女子道:「鐵掌幫?」郭靖道:「是。」那女子側耳聽了一會道:「裘幫主親自領人追趕,你們究竟是何等樣人?」問到這句時,聲音極是嚴厲。

  郭靖踏上一步,攔在黃蓉身前,朗聲道:「咱倆是九指神丐洪幫主的弟子。我師妹為鐵掌幫裘千仞所傷,避難來此,前輩若是與鐵掌幫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們就此告辭。」說著一揖到地,轉身扶起黃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紀輕輕,偏生這麼倔強。你挨得,你師妹挨不得了。知道麼?我道是誰,原來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這等本事。」她傾聽鐵掌幫的喊聲,忽遠忽近,時高時低,嘆道:「他們找不到路,走不進來,儘管放心。就算來到這裏,你們是我客人,神……神……瑛姑豈能容人上門相欺?」原來她本來叫做「神算子」瑛姑,但想到黃蓉的算法精已百倍,只說了個「神」字就不說了。

  郭靖作揖相謝。瑛姑解開黃蓉肩頭衣服,看了她的傷勢,皺眉不語,從懷中小瓶內又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化在水裏給黃蓉服食。黃蓉接過藥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敵,如何能服她之藥?瑛姑見她遲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鐵掌之傷,還想好得了麼?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舉。這藥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說著夾手將藥碗搶過,潑在地下。

  郭靖見她對黃蓉如此無禮,不禁大怒,說道:「我師妹身受重傷,你怎能如此氣她?蓉兒,咱們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這兩間小小茅屋,豈能容你兩個小輩說進就進,說出就出?」手中持著兩根竹算籌,攔在門口。郭靖心想道:「說不得,只好硬闖。」叫道:「前輩恕我無禮了。」身形一沉,舉臂劃個圓圈,一招「亢龍有悔」,當門直衝出去。這是他得心應手的厲害招術,只怕瑛姑抵擋不住,勁道僅用了一半,惟有奪路之心,並無傷人之意。

  眼見掌風襲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續發掌力或立即回收,那知她身子微側,左手前臂斜推輕送,竟將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身手如此高強,被她這一帶,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搶了一步,瑛姑也不料郭靖掌力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滑了一滑,隨即穩住。兩人這一交手,心中均各暗暗稱異。瑛姑喝道:「好小子,師父的本領都學全了吧!」語聲中將竹籌點了過來,點的是他右臂彎處的「曲澤穴」。

  這一招明點穴道,暗藏殺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擊,將那降龍十八掌一掌一招的使將出來,數招一過,立時體會出瑛姑的武功純是陰柔一路。她無一招是明攻直擊,卻是每一招都含有陰毒後著,郭靖好幾次都險險著了她的道兒,若非他會得雙手分搏之術,危急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傷。郭靖愈戰愈是心驚,掌力愈是沉厚,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一拳一腳,打出時都似柔弱無力,但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直教人防不勝防。

  再拆數招,郭靖被逼得倒退兩步,忽地想起洪七公當日教他抵禦黃蓉「落英掌」的法門:不論對方招術如何千變萬化,儘可置之不理,只要以降龍十八掌硬攻,那就有勝無敗。他本來心想此間顯非吉地,這女子也非善良之輩,但與她無冤無仇,但求衝出門去,既不願與她多所糾纏,更不欲傷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豈知這女子功夫極是了得,稍一疏忽,還得喪在她的手下,當下吸一口氣,兩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擊橫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六掌「雙龍搶珠」,乃洪七公當日在寶應劉氏宗祠中所傳,一招之中剛柔相濟,正反相成,實是妙用無窮。

  瑛姑低呼一聲:「咦!」急忙閃避,但她躲去了郭靖右拳直擊,卻讓不開他左掌橫推,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勁發,眼見要將她推得撞向牆上,這草屋的土牆那裏經受起這股大力,勢不是牆破屋倒,就是她身子穿牆而出,但說也奇怪,手掌剛與她肩頭微微一觸,只覺那肩上卻似塗了一層厚厚的油脂,滑溜異常,連掌帶勁,都滑到了一邊。只是她身子也是一震,手中兩根竹籌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驚,急忙收勢,但瑛姑身手何等快捷,早已借勢欺入,雙手五指成錐,分戳郭靖胸口「神封」、「玉書」兩穴。郭靖封讓不及,身子微側,這一側似是閃避來招,其實中間暗藏殺著。瑛姑只覺一股勁力從他右手上臂發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雙臂一交,敵在主位,已處奴勢,自己胳臂非斷不可,當下仍以剛才用過的「泥鰍功」將郭靖的手臂滑了開去。

  這幾下招招神妙莫測,每一路都大出於對方意料之外,兩人心驚膽寒,不約而同的躍開數步,各自守住門戶。郭靖心想:「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異!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瑛姑心中訝異更甚:「這少年小小年紀,怎能練到如此功夫?」隨即想起:「我在此隱居十餘年,勤修苦練,無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諦,自以為將可無敵於天下,不久就要出林報仇救人,豈知算數固然不如那女郎遠甚,連武功也未必能勝過這樣一個乳臭少年,那我十餘載的苦熬,豈非付於流水?復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處,眼紅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淚來。

  郭靖心地仁厚,只道自己掌力已將她打痛,忙道:「晚輩無禮得罪,實非有心,請前輩恕罪,放咱們走吧。」瑛姑見他一面說,一面不住瞧著黃蓉,關切之情,見於顏色,想起自己一生不幸,愛侶遠隔,至今日團聚之念更絕,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這女孩子中了裘千仞五毒神掌,臉上已現黑氣,最多只能再活三日,你還苦苦護著她幹麼?」郭靖大驚,細看黃蓉臉色,果然眉間隱隱現出一層淡墨般的黑暈。

  郭靖胸口一涼,隨即感到一股熱血湧上,搶上去扶著黃蓉上身,顫聲道:「蓉兒,你覺得怎樣?」黃蓉胸腹有如火焚,四肢卻是冰涼,知道那女子所說的話不假,嘆了口氣道:「靖哥哥,這三天之中,你不要離開我一步,成麼?」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離開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半步不離開,也只廝守得三十六個時辰。」郭靖抬頭望她,眼中充滿淚水,一臉哀懇之色,似在求她別再說刻薄言語,刺傷黃蓉之心。

  瑛姑自傷薄命,十餘年來性子變為極為乖戾,對這對愛侶橫遭慘變,竟大感幸災樂禍,正想再說幾句厲害言語來譏刺兩人,見到郭靖呆呆發獃的神氣,腦海中忽如電光一閃,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這兩人到此,卻原來是叫我報仇雪恨,得償心願。」抬起了頭,喃喃自語:「天啊,天啊!」

  只聽得林外呼叫之聲,又漸漸響起,看來鐵掌幫四下找尋之後,料到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無法覓路進入,過了半晌,林外遠遠送來了裘千仞的聲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鐵掌求見。」他這兩句話逆風而呼,但竟然也傳了過來,足見內功深湛。

  瑛姑走到窗口,氣聚丹田,長叫道:「我素來不見外人,到我黑沼來的有死無生,你不知道麼?」只聽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進你黑沼來啦,請你交給我吧。」瑛姑叫道:「誰走得進我的黑沼?三更半夜的,別再囉唆擾人清夢。」裘千仞叫道:「好吧,您別見怪吧!」語意之中,似乎對瑛姑不敢輕易得罪。只聽鐵掌幫徒的呼叫之聲,漸漸遠去。

  瑛姑轉過身來,對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師妹?」郭靖一呆,猛地雙膝點地,叫道:「老前輩若肯賜救……」瑛姑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道:「老前輩!我老了麼?」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雙目緩緩從郭靖臉上移開,望向窗外,自言自語的道:「不算很老,嗯,那畢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聽她語氣之中,似乎黃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話又得罪了她,不知她還肯不肯施救,欲待辯解,卻又不知說什麼話好。瑛姑回過頭來,見他滿頭大汗,狼狽之極,心中一酸:「我那人對我只要有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這生也不算白白虛度了。」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聽她唸了這首短詞,心中一凜,暗道:「這詞好熟,我曾聽見過。」可是曾聽何人唸過,一時卻想不起來,似乎不是二師父朱聰,也不是黃蓉,於是低聲問道:「蓉兒,她唸的詞是誰作的,說些什麼?」黃蓉搖頭道:「我是第一次聽到,不知道是誰作的。嗯,可憐未老頭先白,真是好詞!」

  有宋一代,詞學極盛,文人學士固然人人會填詞譜歌,就是普通百姓,也都會唱得幾首,哼得幾句,有誰作得一首好詞來,不多時全國皆聞。像柳永所作之詞,竟稱天下凡有井水之處,都有流傳。郭靖心想:「蓉兒家學淵源,凡是出名的詩詞,決無不知之理。那麼是誰吟過這詞呢?當然不會是她,不會是她爹爹,也不會是歸雲莊的陸莊主。然而我確實聽見過的。」

  瑛姑此時也在回憶往事,臉上一陣喜一陣悲,頃刻之間,心中經歷了數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頭來,道:「你師妹被裘鐵掌擊中,不知什麼東西從中擋了一擋,總算沒有當時斃命,但無論如何,挨不過三天……嗯,她的傷天下只有一人救得!」郭靖怔怔的聽著,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心中怦的一跳,真是喜從天降,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叫道:「請老……不,不,請你施救,感恩不盡。」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那裏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麼還會在這陰濕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過了一會,瑛姑才道:「也算你們造化不淺,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遙,三天之內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卻是難說。」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決不至見危不救。」瑛姑道:「什麼見危不救?見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你給他什麼好處了?他為什麼要救你?」語意之中,實是含著極大怨憤。

  郭靖不敢接口,也不敢起來,只見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頭,提筆書寫什麼,寫了好一陣,將那張紙用一塊布包好,再取出針線,在布包摺縫之處密密縫住,這樣連縫了三個布囊,才回到圓室,說道:「出林之後,避過鐵掌幫的追兵,直向東北到了桃源縣內,開拆這白色布囊,下一步該當如何,裏面寫得明白。時地未至,千萬不可先拆。」郭靖大喜,連聲答應,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縮手道:「慢著!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倘若救活她的性命,我卻有一件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當有報,請前輩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師妹不死,她須在一月之內,重回此處,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幹什麼啊?」瑛姑厲聲道:「幹什麼跟你有何相干?我只問她肯也不肯?」黃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門術數。這有何難?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道:「枉為男子漢,還不及你師妹十分中一分聰明。」當下將三個布囊遞給了他。郭靖接在手中,見一個白色,另兩個一紅一黃,當即穩穩放在懷中,重行叩謝。瑛姑一閃身,不受他的大禮,說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受你的謝。你們與我無親無故,我幹麼要救她?就算沾親有故,也犯不著費這麼大的神呢!咱們話說在先,我救她性命是為了我自己。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番話在郭靖聽來,極不入耳,但他素來拙於言辭,不善與人辯駁,此時為了黃蓉,更加不敢多說,只是恭恭敬敬的聽著。瑛姑白眼一翻,道:「你們累了一夜,也必餓了,且吃些粥吧。」

  當下黃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養神,郭靖守在旁邊,心中思潮起伏。過不多時,瑛姑用木盤托出兩大碗熱騰騰的香梗米粥來,還有一大碗山雞片、一碟臘魚,郭靖肚子早就餓了,先前掛念著黃蓉傷勢,並未覺得,此時略為寬懷,見到雞魚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輕輕拍拍黃蓉的手背,道:「蓉兒,起來吃粥。」

  黃蓉眼睜一線,微微搖頭道:「我胸口疼痛得緊,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藥給你止痛,卻又疑神疑鬼。」黃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給我服。」那些丸藥是陸乘風當日在歸雲莊上所贈,黃蓉一直放在懷內,洪七公與郭靖被歐陽鋒所傷後,都曾服過幾顆,雖無療傷起死之功,卻有止疼寧神之效。郭靖應了,解開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來。

  當黃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時,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後來見到那朱紅色的藥丸,厲聲道:「這是九花玉露丸麼?給我瞧瞧!」郭靖聽她語氣甚是怪異,不禁抬頭望了她一眼,卻見她眼中微露兇光,心中更奇,當下將一囊藥丸盡數遞給了她。瑛姑接了過來,但覺芳香撲鼻,聞到氣息已是遍體清涼,雙目凝視郭靖道:「這是桃花島的丹藥啊,你們從何處得來?快說,快說!」說到後來,聲音已極是慘厲。

  黃蓉心中一動:「這女子研習奇門五行,難道與桃花島那一個弟子有什麼干係?」只聽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島主的女兒。」瑛姑一躍而起,喝道:「黃老邪的女兒?」雙眼閃閃生光,兩臂一伸一縮,作勢就要撲上。黃蓉道:「靖哥哥,將那三隻布囊還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們也不用領她的情。」郭靖將布囊取了出來,卻遲遲疑疑的不肯遞過去。黃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當真就死。死又怎樣?」郭靖從來不違黃蓉之意,只得將布囊放在桌上。

  卻見瑛姑望著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轉身子,不知做些什麼。黃蓉道:「咱們走吧,我見了這女子厭煩得緊。」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來,說道:「我研習術數,為的是要進入桃花島。黃老邪的女兒已然如此,我再研習一百年也是無用。命該如此,夫復何言?你們走吧,把布囊拿去。」說著將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隻布囊都塞在郭靖手中,對黃蓉道:「這九花玉露丸對你傷勢有害無益,不可再服。傷愈之後,一年之約不要忘記。你爹爹毀了我的一生,這裏的飲食寧可餵狗,也不給你們吃。」說著將白粥雞魚,都從窗口潑了出去。

  黃蓉氣極,正欲反唇相稽,一轉念,扶著郭靖站起身來,用竹杖在地下細沙上寫了三道算題: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羅喉、計都的「七曜九執天竺筆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按即西洋數學中的級數論);第三道是一道「鬼谷算題」:「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按:這屬於高等數學中的數論,我國宋代學者對這類題目已研究得頗為深刻。)寫下三道題目,扶著郭靖手臂,緩緩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門,一回頭,只見瑛姑手執算籌,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兩人走入林中,郭靖將黃蓉背起,仍由她指點路徑,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數錯腳步,不敢說話,直到出林,才問:「蓉兒,你在沙上畫了些什麼?」黃蓉笑道:「我出三道題目給她。哼,半年之內,她必計算不出,教她花白頭髮全變白了。誰教她這等無禮?」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結下了什麼仇啊。」黃蓉道:「我沒聽爹爹說過。」過了半晌,道:「她年輕時候,必是個美人兒,靖哥哥你說是麼?」她心裏隱隱猜疑:「莫非爹爹昔日與她有甚麼情愛糾纏之事?」只是並無佐證,口中也就不說。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著你的題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會再追出來把布囊要回去啦。」黃蓉道:「不知布囊中寫些什麼,只怕她未必安著好心,咱們拆開來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著她的話,到了桃源再拆。」黃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堅持不允,只得罷了。

  鬧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躍上樹頂四下一望,不見鐵掌幫徒眾的蹤跡,先放了一大半心,數聲呼嘯,先將小紅馬與血鳥招來,不久雙鵰也連翩而至。兩人甫上馬背,忽聽林邊喊聲大振,數十名幫眾蜂湧趕來。原來他們在樹林四周守了半夜,聽到郭靖呼嘯,急忙追至。郭靖大聲的說:「好啊,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勁,小紅馬猶如騰空而起,但覺耳旁風生,片刻時分已將幫眾拋得無影無蹤。

  那小紅馬說快真快,到次日午間已奔出數百里之遙,兩人在路旁一家小飯舖中打尖,黃蓉傷勢漸重,只能喝半碗米湯。郭靖一問,知道當地已屬桃源縣管轄,忙取出那白布小囊,拉斷縫線,原來裏面是一張地圖,圖旁註著兩行字道:「依圖中所示路徑而行,路盡處係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達時拆紅色布囊。」

  郭靖更不耽擱,上馬而行,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來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兩旁山峰壁立,中間留出一條羊腸小徑,僅容一人勉強過去,小紅馬卻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負起黃蓉,留紅馬在山邊啃食野草,邁開大步逕行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