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黃蓉扶著山石,凝目瞧著二人,一見那農夫托住大石,叫道:「靖哥哥,飛龍在天!」郭靖給她一提醒,只覺手上一鬆,立時右掌前引,左掌從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飛龍在天」,人已躍在半空,右掌復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撲,落在黃蓉身旁,只聽那農夫破口大罵,回頭看時,又是他雙手上舉,托著大石動也不動了。
黃蓉極是得意,道:「靖哥哥,咱們走吧。」回頭向那農夫道:「你力氣很大,托他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那農夫罵道:「小丫頭,使這勾當算計老子!你說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讓你這小丫頭給毀了。」黃蓉笑道:「毀什麼啊?師父叫我不能撒謊,可是我爹爹說騙騙人沒什麼大不了,我愛聽爹爹的話,我師父可拿我沒辦法啊。」那農夫怒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咦,我不是給你試過軟蝟甲麼?」那農夫大罵:「該死,該死!原來鬼丫頭是黃老邪的鬼女兒,我怎麼這生胡塗。」黃蓉笑道:「是啊,我師父言出如山,他是從來不騙人的。這件事難學得緊,我也不想學他,我說,還是我爹爹教得對呢!」說著格格而笑,牽著郭靖的手逕向前行。
兩人順著山路向前走去,郭靖又驚又喜,卻不知黃蓉如何又把那農夫騙去托起大石。那山路不久就到了頭,前面是條寬約半尺的石樑,橫架在兩座山峰之間,雲霧籠罩,望不見盡處。若是在平地之上,半尺小徑又算得了什麼,可是這石樑下臨深谷,別說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膽戰心驚。黃蓉嘆道:「那位段皇爺藏得這麼好,就算誰和他有天大仇恨,找到這裏,氣也先消了一半。」郭靖道:「那漁人怎麼說段皇爺已經死了?這事好教人放心不下。」黃蓉道:「這也當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樣,不像是在撒謊,又說咱們師父是親眼見段皇爺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進無退。」蹲低身子背起黃蓉,使開輕功提縱術,走上石樑。
那石樑高低不平,又加終年在雲霧之中,石上溜滑異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傾跌。郭靖一提氣,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黃蓉叫道:「小心,前面斷了。」郭靖也已看到石樑忽然中斷,約有八九尺長的一個缺口,當下奔得更快,借著一股衝力,飛躍而過。黃蓉連經兇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可飛得沒白鵰兒穩呢。」
奔一段,躍過一個缺口,接連過了七個斷崖,眼見對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聽書聲朗朗,石樑已到盡頭,可是盡頭卻有一個極長缺口,看來總在一丈開外,缺口彼端盤膝坐著一個書生,手中拿了一卷書,正自朗誦。那書生身後,又有一個短短的缺口。郭靖止步不奔,穩住身子,不禁暗暗發愁:「若要一躍而過,原亦不難,只是這書生佔住要津,除了他所坐之處,別地無可容足。」於是高聲說道:「晚輩求見尊師,相煩大叔引見。」那書生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郭靖的話似乎半句也沒聽見。郭靖提高聲音再說一遍,那書生仍是充耳不聞。郭靖低聲道:「蓉兒,怎麼辦?」
當黃蓉一見那書生所坐的地勢,就知此事極為棘手,在這寬不逾半尺的石樑之上,一動手即判生死,縱然獲勝,但自己是有事前來相求,如何能出手傷人?聽郭靖相詢,蹙眉不答,再聽那書生所讀的,原來是一部最平常不過的論語,只聽他讀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讀得酣暢淋漓,確似在春風中載歌載舞,喜樂無已。黃蓉心道:「要他開口,只有出言相激。」冷笑一聲說道:「論語縱然讀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義,也是枉然。」
那書生愕然止聲,抬起頭來,說道:「什麼微言大義,倒要請教。」黃蓉打量那書生,見他約有五十餘歲,頭戴逍遙巾,手揮摺疊扇,頦下一叢長鬚,確是個飽學宿儒,於是冷笑道:「你知孔門弟子,共有幾人?」
那書生笑道:「這有何難?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黃蓉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幾人,少年幾人?」那書生愕然道:「論語中未曾說起,經傳上亦無記載。」黃蓉道:「我說你不明經書的微言大義,豈難道說錯了?剛才我明明聽你讀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這般學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書生被她這般強辭奪理的一說,不禁啞然失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聰明機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滿腹詩書,佩服佩服。你們要見家師,為著何事?」黃蓉心想:「若說前來求醫,他必多方留難。可是此話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讀論語,我且掉幾句孔夫子的話來搪塞搪塞。」於是笑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那書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說道:「好,好,我出三道題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們去見我師父,倘有一道不中試,只好請兩位從原路回去了。」黃蓉道:「啊喲,我沒讀過多少書,太難的我可答不上來。」那書生笑道:「不難,不難。我這裏有一首詩,說的是在下出身來歷,打四個字兒,你請猜猜看。」黃蓉道:「好啊,猜謎兒,這倒有趣。請唸吧!」
那書生撚鬚吟道:「六經蘊籍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黃蓉伸了舌頭道:「文武全才,了不起!」那書生一笑,接吟道:「杏花頭上一枝橫,恐洩天機莫露口。一點纍纍大如斗,掩卻半牀無所有。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黃蓉心道:「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瞧你這等模樣,必是當年段皇爺朝中大臣,隨他掛冠離朝,歸隱山林,這又有何難猜?」於是說道:「『六』字下一個『一』一個『十』,那是個辛字。『杏』字上加橫下去『口』,那是個未字。半『牀』加『大』加一點,那是個狀字。『完』掛冠,那是個元字。辛未狀元,失敬失敬,原來是位辛未科的狀元爺。」
那書生呆了一呆,本以為這字謎十分難猜,縱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這窄窄的石樑之上,郭靖武功再高,只怕也難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難而退,乖乖的回去,豈知黃蓉竟似不加思索,隨口而答,不由得驚訝異常,心想這女孩兒原來是個絕頂聰明的才女,倒不可不出個極難的題目來難難她,四下一望,見山邊一排棕櫚,樹葉隨風而動,宛若揮扇,他是狀元之才,即景生情,於是搖了搖手中的摺扇,說道:「我有一個上聯,請小姑娘對對。」黃蓉伸了伸舌頭道:「對對子可不及猜謎兒有趣啦。好吧,我若不對,看來你也不能放我們過去,你出對吧。」
那書生揮扇指著那一排棕櫚道:「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摺疊扇。」這上聯既是即景,又隱然自抬身份。黃蓉心道:「我若單以事物相對,不含雙關之義,未擅勝場。」遊目四顧,只見對面地上似有一座寺院,廟前有一個荷塘,此時七月將盡,荷葉已凋了大半,心中一動,笑道:「對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說出來不便。」那書生道:「但說不妨。」黃蓉道:「你可不許生氣。」那書生道:「自然不氣。」黃蓉指著他頭上戴的逍遙巾道:「好,我的下聯是:霜凋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這下聯一說出來,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見那蓮梗撐著一片枯凋的荷葉,果然像是個獨腳鬼戴了一頂逍遙巾,也不禁笑了起來。黃蓉笑道:「別笑,別笑,一摔下去,咱倆可成了兩個不戴逍遙巾的鬼啦!」
那書生心想:「普通對子是定然難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個絕對。」猛然想起少年時在塾中讀書之時,老師曾說過一個絕對,數十年來無人能對得工整,說不得,只好難她一難,於是說道:「我還有一聯,請小姑娘對對: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面。」
黃蓉聽了,不覺一怔,心想:「這琴瑟琵琶四字之中,共有八個王字,這倒難對了。」那書生見難倒了她,其是得意,只怕黃蓉反過來問他,於是說在頭裏:「這上聯本來極難,我也對不工穩。不過咱們話說在先,小姑娘既然對不出,只好請回了。」黃蓉靈機一動,已然對出,笑道:「若說對對,卻有何難?只是適才一聯已得罪了大叔,現下這一聯更是一口氣要得罪漁樵耕讀四位,是以說不出口。」那書生不信,心道:「你能對出已是千難萬難,豈能同時又嘲諷我師兄弟四人?」說道:「但教對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黃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這下聯是: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
那書生一驚,站起身來,長袖一揮,向黃蓉一揖到地,道:「在下拜服。」黃蓉回了一禮,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機要阻我上山,這下聯原也難想。」那書生哼了一聲,轉身躍過小缺口,道:「請吧。」
郭靖站著靜聽兩人賭試文才,只怕黃蓉一個回答不出,前功盡棄,待見那書生讓道,心中大喜,當即提氣躍過缺口,在那書生先前坐處落足一點,又躍過了最後那小缺口。那書生見他背了黃蓉履險如夷,心中也自嘆服:「我自負文武雙全,其實文不如這少女,武不如這少年,慚愧啊慚愧。」側目再看黃蓉,只見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兒家折服了一位飽學的狀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悅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別太得意了!」
於是說道:「姑娘文才雖佳,行止卻是有虧。」黃蓉笑道:「倒要請教。」那書生道:「孟子書中有云: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是位閨女,與這小哥並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只說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沒有掉在水裏,又非這小哥的嫂子,這樣背著抱著,實是大違禮教。」黃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陸乘風陸師哥這麼說,這位狀元公又這麼說。」當下小嘴一扁,道:「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他的話怎麼也信得的?」那書生怒道:「孟夫子是大聖大賢,他的話怎麼信不得?」黃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那書生越想越對,呆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首詩是黃藥師所作,他非湯武、薄周孔,對聖賢之話,挖空了心思加以駁斥嘲諷,曾作了不少詩詞歌賦來譏刺孔孟。孟子講過一個故事,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討殘羹冷飯,又說有一個人每天要偷鄰家一隻雞。黃藥師就說這兩個故事是騙人的。這首詩最後兩句言道:戰國之時,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輔佐王室,卻去向梁惠王、齊宣王求官做?這未免大違於聖賢之道。那書生心想:「齊人與攘雞,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後這兩句,只怕起孟夫子於地下,亦難自辯。」又向黃蓉瞧了一眼,心想:「小小年紀,怎恁地精靈古怪?」當下不再言語,引著二人向前走去。經過荷塘之時,見到塘中荷葉,不禁又向黃蓉一望。黃蓉噗哧一笑,轉過了頭去。
那書生引二人走進廟內,請二人在東廂坐了,小沙彌奉上茶來。那書生道:「兩位稍候,待我去稟告家師。」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脫身不得,請大叔先去救了他。」那書生吃了一驚,飛奔而出。
黃蓉道:「可以拆那黃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黃囊拆開,只見裏面白紙上並無一字,卻繪了一幅圖,圖上一位天竺國人作帝皇裝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著一隻白鴿,另一邊堆了他身上割下來的肌肉,鴿子雖小,卻比大堆肌肉還要沉重。天平之旁站著一隻猛鷹,神態極是兇惡。黃蓉瞧了半天,不明圖中之意,郭靖見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當下將圖摺起,握在掌中。
只聽殿上腳步聲響,那農夫怒氣沖沖,扶著書生走向內室,想是他被大石壓得久了,累得精疲力盡。約莫又過一盞茶時分,一個小沙彌走了出來,雙手合什,行了一禮,說道:「兩位遠道來此,不知有何貴幹?」郭靖道:「特來求見段皇爺,相煩通報。」那小沙彌合什道:「段皇爺早已不在人世,累兩位空跑一趟。且請用了素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萬苦的到了此間,仍是得到這樣一個回覆,這便如何是好?黃蓉見了廟宇,已猜到三成,這時見到小沙彌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從郭靖手中接過那幅圖畫,說道:「小女子身受重傷,特來相求尊師慈悲施救。這一張紙,相煩呈給尊師。」小沙彌接過圖畫,不敢打開觀看,合什行了一禮,轉身入內。
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什道:「恭請兩位。」郭靖大喜,扶著黃蓉隨小彌入內。那廟宇看來雖小,裏邊卻甚進深,三人走過一條青石鋪的小徑,又穿過一座竹林,只覺綠蔭森森,幽靜無比,令人煩俗盡消,竹林之中,隱著三間石屋,小沙彌輕輕推開屋門,讓在一旁,微微躬身,請二人進屋。
郭靖見小沙彌恭謹有禮,對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謝,然後與黃蓉並肩而入。只見室中小几上點著一爐檀香,几旁兩個蒲團,各坐一個僧人。一個面目黝黑,高鼻深目,乃是天竺人。另一個身穿粗布僧袍,兩道長長的白眉,從眼角垂了下來,面目慈祥,眉間雖隱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華的神色,卻是一望而知,那書生與農夫侍立在他身後。黃蓉此時再無懷疑,輕輕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長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說道:「弟子郭靖、黃蓉,參見師伯。」郭靖見她口呼「師伯」,心中一愕,當下也不暇琢磨,隨著她爬在地下,著力的磕了四個響頭。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藥兄生得好女兒啊。聽他們說,」說著向農夫與書生一指,「兩位文才武功,俱遠勝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賀。」郭靖聽了他的言語,心想:「這口吻明明是段皇爺了,只是好端端一位皇帝,怎麼變成了一個和尚?他們怎麼又說他已經死了,這不是好好活著麼?可教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蓉兒怎麼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爺?」只聽那僧人又向黃蓉道:「你爹爹和你師父都好吧?想當年在華山絕頂與你爹爹比武論劍,他還是光棍兒一條,不意一別二十年,居然生下了這等俊美的女兒。你還有兄弟姊妹麼?你外祖是那一位前輩英雄?」
黃蓉眼圈一紅,道:「我媽就只生我一個,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誰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啊。」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剛才回來,你們到了很久了吧?」黃蓉心道:「瞧他神色,很歡喜見到我們,那麼一路上留難不見,都是他弟子的主意了。」當下答道:「弟子也是剛到,幸好幾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難,否則就算早到了,段師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那僧人呵呵笑道:「他們就怕我多見外人。其實,你們又那裏是外人,小姑娘一張利口,確是家學淵源。段皇爺早不在人世啦,我現在叫作一燈和尚。你師父親眼見我皈依三寶,你爹爹只怕不知吧?」
郭靖這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段皇爺剃度作了和尚,一人出家,宛似轉世作人,所以他弟子說段皇爺早已不在人世。我師父親眼見他皈佛為僧,若是命我等前來找他,自然不會再說來見段皇爺,必是說來見一燈大師。蓉兒真是聰明,一見他面就猜到了。」只聽黃蓉道:「我爹爹並不知曉。」一燈笑道:「是啊,你師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說的少,老和尚的事他決計不會跟人說起,那是放心得過的。你們遠來辛苦了,用過齋飯沒有?咦!」他突然一驚,拉著黃蓉的手,走到門口,將她的臉對著陽光,細細審看,越看神色越是驚訝。
郭靖縱然遲鈍,也瞧出一燈大師已發覺黃蓉身受重傷,心中一酸,突然雙膝跪地,向大師連連磕頭。一燈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將他身子掀起,不敢運勁相抗,隨著來力勢頭,緩緩的站起身來,說道:「求大師救她性命!」一燈適才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禮,一半卻是試他功力。一燈武功已至化境,收發自如,這一抬先用了五成力,若覺郭靖抵擋不住,立時收勁,也決不致將他掀個筋斗,如抬他不動,當再加勁,只這一抬之間,就可瞭若指掌的明白對方武功深淺,須知會武之人,身上任何一部受到外力,不由自主的立生反應,豈知郭靖竟是輕描寫的站了起來,將他勁力一舉化開,這比抬他不動更使一燈吃驚,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無怪我徒兒們甘拜下風。」這時郭靖說了一句:「求大師救她性命!」一言方畢,突然立足不穩,身不由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運勁站定,可是已心深氣粗,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大吃一驚:「一燈大師的功力竟持續得這麼久!我只道已經化除,那知他借力打力,來勁雖解,隔了半刻之後,我自己的反力卻將我這麼一推,若是當真動手,我這條小命還在麼?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當真是名不虛傳。」
這一下拜服得五體投地,他性格率真,胸中所思,臉上即現。一燈見他目光中露出又驚又佩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孩子,練到你這樣,也已不容易了啊。」這時他拉著黃蓉的手尚未放開,一轉頭,笑容立歛,低聲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著她坐在蒲團之上。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親雖然愛她,可是說話行事古裏古怪,倒似她是一個好友,父女之愛卻是深藏不露,這時驟然聽了一燈這幾句溫暖之極的話,就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親娘,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屈,這時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燈大師柔聲安慰:「乖孩子,別哭別哭!你身上痛痛!伯伯一定給你治好。」那知他越是說得親切,黃蓉哭得越是厲害,到後來抽抽噎噎的竟是沒有止歇。郭靖聽他答應治傷,心中大喜,一轉頭,忽見那書生與農夫橫眉凸睛、滿臉怒容的瞪著自己。
郭靖心中歉然:「咱們來到此處,全憑蓉兒使詐用智,無怪他們發怒。只是一燈大師如此慈和,這四位弟子卻千方百計阻攔,不知是何原因。」只聽一燈大師道:「孩子,你怎樣受的傷,怎麼找到這裏,說給伯伯聽聽。」
當下黃蓉將怎樣誤認裘千仞為裘千里,怎樣肩頭受他雙掌一推等情說了一遍。一燈聽到鐵掌裘千仞的名字時,眉頭微微皺了一皺,但隨即又滿臉笑容,神定氣閒的聽著。黃蓉述說之時,留心察看著一燈大師的神情,他雖只眉心稍蹙,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待講到如何在黑沼森林中遇到神算子瑛姑、她怎樣指點前來求見時,一燈大師的臉色在一瞬之間又沉了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長久以前的往事。黃蓉住口不說,待他出神,過了片刻,一燈大師嘆了口氣道:「後來怎樣?」
黃蓉接著述說漁樵耕讀的種種留難,樵子是輕易放他上來的,她將他誇獎了一會,對其餘三人,卻加油添醬的告了一狀,只氣得那書生與農夫二人更加怒容滿臉。郭靖幾次插口道:「蓉兒,別瞎說,那位大叔沒這麼兇!」可是她在一燈面前撒嬌使賴,張大其辭,把大師身後兩弟子只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礙於在師尊面前,卻不敢接一句口。
一燈大師連連點頭,道:「咳,這幾個孩兒對朋友真是無禮,待會我叫他們向你陪不是。」黃蓉向那書生與農夫橫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一直說到怎樣進入廟門,道:「後來我把那幅圖畫給你看,你叫我進來,他們才不再攔我。」一燈奇道:「什麼圖畫?」黃蓉道:「就是那幅老鷹啦、鴿子啦、割肉啦的畫。」一燈道:「你交給誰了?」黃蓉還未回答,那書生從懷中取了出來,道:「在弟子這裏。剛才師父入定未回,所以沒敢給師父過目。」
一燈伸手接過,向黃蓉笑道:「你瞧。若是你不說,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開那幅畫來,只看一眼,已知圖中之意,笑道:「原來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這畫來激我,那不是忒小覷老和尚了麼?」黃蓉一轉頭,見那書生與農夫臉上又是焦急又是關切,心中大是生疑:「幹麼他們一聽到一燈大師答應給我治病,就這麼要了他們命根子似的,難道治病的藥是至寶靈丹,實在捨不得麼?」
回過頭來,卻見一燈在細細審視那畫,隨即拿到陽光下透視紙質,輕輕彈了幾彈,臉上大有懷疑之色,對黃蓉道:「這畫是瑛姑畫的麼?」黃蓉道:「是啊。」一燈沉吟半晌,又問:「你親眼瞧見她畫的?」黃蓉知道其中必有蹺蹊,回想當時情景,道:「瑛姑書寫之時,背向我們,我只見到她筆動,卻沒親眼見到她書畫。」一燈道:「你說還有兩隻布囊,囊中的柬帖給我瞧瞧。」郭靖取了出來,一燈一看,神色微變,低聲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張柬帖都遞給黃蓉,道:「藥兄是書畫名家,你家學淵源,必懂鑒賞,倒瞧瞧這三張柬帖有何不同。」黃蓉接過手來,一看就道:「這兩張寫著字的紙是普通玉版紙,畫著圖的卻是舊桑紙。」一燈大師點頭道:「嗯。書畫我是外行,你瞧這幅畫功力怎樣?」黃蓉細細瞧了幾眼,笑道:「伯伯,還裝假說外行呢!你早就瞧出這畫不是瑛姑繪的啦。」一燈臉色微變,道:「那麼當真不是她繪的了?我只是憑事理推想,並非從畫中瞧出來。」黃蓉拉著他手臂道:「你瞧,這兩張柬帖中的字筆致何等柔弱秀媚,圖畫中的筆法卻瘦硬之極。嗯,這圖是男人畫的,對啦,一定是男人的手筆,這人毫無書畫素養,什麼間架、遠近一點也不懂,可是筆力沉厚遒勁,直透紙背……這墨色可舊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紀還大。」
一燈大師嘆了口氣,指著竹几上一部經書,示意那書生拿來。那書生取了過來,遞在師父手中。黃蓉見經書封面的黃籤上題著兩行字道:「大莊嚴論經。馬鳴菩薩造。西域龜茲三藏鳩摩羅什譯。」心道:「他跟我講經,那我可一竅不通啦。」一燈隨手將經書揭開,將那幅畫放在書旁,道:「你瞧。」黃蓉「啊」的一聲低呼,道:「紙質一樣。」一燈點了點頭。郭靖不懂,低聲問道:「什麼紙質一樣?」黃蓉道:「你細細比較,這經書的紙質和那幅畫不是全然相同麼?」郭靖伸手輕輕撫摸,果然兩種紙張的厚薄、粗細、韌脆、光滑情形全然相同,道:「當真一般無異,那又怎樣?」黃蓉不答,眼望一燈大師,待他解釋。
一燈大師道:「這部經是我師弟從西域帶來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燈大師說話後,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這時齊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對各人說話全然不聞不問。一燈又道:「這部經書是西域紙張所書,這畫也是西域的紙張。你聽說過西域白駝山之名麼?」黃蓉驚道:「西毒歐陽鋒?」一燈緩緩的道:「不錯,這畫正是歐陽鋒繪的。」
一聽此言,郭靖、黃蓉俱都大驚,一時說不出話來,一燈微笑道:「這位歐陽居士處心積慮,真料得遠啊。」黃蓉道:「伯伯,我不知這畫是老毒物繪的,這人定然不懷好意。」一燈微笑道:「一部九陰真經,也瞧得恁大。」黃蓉道:「伯伯,這畫和九陰真經有關麼?」一燈見她興奮驚訝之下,頰現暈紅,其實已吃力異常,只是強運內力撐住,於是伸手扶住她右臂道:「這事將來再說,先治好你的傷要緊。」
當下扶著她慢慢走向旁邊廂房,將到門口,那書生和農夫突然互相使個眼色,搶在門前,一齊跪下,說道:「師父,待弟子給這位姑娘醫治。」一燈搖頭道:「你們功力夠麼?能醫得好麼?」
那書生和農夫道:「弟子勉力一試。」一燈大師臉色微沉,道:「人命大事,豈容輕試?」那書生道:「這二人受奸人指使來此,絕無善意,師父雖然慈悲為懷,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計。」一燈大師嘆了口氣道:「我平日教了你們些什麼來?你拿這畫好生瞧瞧去。」說著將畫遞給了他。那農夫磕頭道:「這畫是西毒繪的啊,師父,是歐陽鋒的毒計啊。」說到後來,神態惶急,淚流滿面。靖蓉二人心中都是大惑不解:「治傷醫病之事,怎地有恁大干係?」
一燈大師輕聲道:「起來,起來,別讓客人心中不安。」他聲調雖然和平,但語氣卻極堅定,二弟子知道無可再勸,只得垂頭站起。一燈大師扶著黃蓉進了廂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來。」郭靖跟著進房。一燈將門上捲著的竹簾垂了下來,點了一根線香,插在竹几上的爐中。
那房中四壁蕭然,除了一張竹几之外,地下就是三個蒲團。一燈命黃蓉在中間一個蒲團上坐下,向郭靖道:「你瞧著線香,點完了就叫我。」郭靖應了。一燈盤膝坐在黃蓉身旁的蒲團上坐下,向竹簾望了一眼,對郭靖道:「你守著房門,別讓人進來,即令是我師弟、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應了,一燈閉上雙眼,忽又睜眼道:「他們若要硬闖,你就動武好了,關係你師妹的性命,要緊要緊。」
一燈對郭靖囑咐已畢,轉頭向黃蓉道:「你全身放鬆,不論有何痛癢異狀,千萬不可運氣抵禦。」黃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經死啦。」一燈一笑,道:「女娃兒當真聰明。」當即閉目垂眉,入定用功,當那線香點了一寸來長,忽地躍起,左掌撫胸,右手伸出食指,緩緩向她頭頂「百會穴」上點去。黃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只覺一股熱氣從頂門直透下來。
一燈大師一指點過,立即縮回,只見他身子未動,第二指已點向她百會穴後一寸五分處的「後頂穴」,接著強間、腦戶、風府、亞門、大椎、陶道一路點將下來,一枝線香約燃了一半,已將她督脈的三十大穴順次點到。郭靖此時武功早已大非昔比,但站在一旁見他出指舒緩自如,收臂瀟灑飄逸,點這三十六大穴,竟用了三十種不同手法,每一招卻又都是堂廡開廓,各具氣象,不但江南六怪未曾教過,九陰真經的「點穴篇」中,亦未得載,真乃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只瞧得他神馳目眩,張口結舌,只道一燈大師是在顯示上乘武功,那裏想到他正以畢生功力替黃蓉打通周身的奇經八脈。
督脈點完,一燈坐下休息,待郭靖換過線香,又躍起點她任脈的二十五大穴,這次用的卻全是快手,但見他手臂顫動,猶如蜻蜓點水,一口氣尚未換過,已點完任脈各穴,這二十五招雖然快似閃電,但著指之處,竟無分毫偏差。郭靖心道:「咳,天下竟有這等功夫!」
待點到陰維脈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見他龍行虎步,神威凜凜,雖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來,那裏是個皈依三寶的僧人,直是一位君臨萬民的帝皇。陰維脈一完,一燈大師逕不休息,直點陽維脈三十二穴,這一次是遙點,他身子遠離黃蓉一丈開外,倏忽之間,欺近身去點了她的頸中的「風池穴」,一中即離,快捷無倫。郭靖心道:「當與高手爭搏之時,近鬥兇險,若用這手法,既可克敵,又足保身,實是無上妙術。」當下凝神觀看,一趨一退,都悄悄記在心中,這搶攻雖然神妙,但尤難的都是在一攻而退,魚逝兔脫,無比靈動。郭靖一面硬記,一面暗罵自己資質太差,縱然得其大要,但精微之處,卻是過目即忘。
再換兩枝線香,一燈大師已點完她陰蹻、陽蹻兩脈,當點至肩頭「巨骨穴」時,郭靖突然心中一動:「啊,九陰真經中何嘗沒有?只不過我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誦經文,但見一燈大師出招收式,無一不與經文相合,只是經文中但述要旨,一燈大師的點穴法卻更有無數變化。這樣一來,記憶再無難處,一燈點她衝脈之時,郭靖一招一式,照著模學,招式雖然精奧,卻已不是剛才那般妙不可解,一想到經文,每招盡有理路可通。
最後帶脈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經七脈都是上下交流,帶脈卻是環身一周,絡腰而過,狀如束帶,所以稱為帶脈。這次一燈大師背向黃蓉,倒退而行,反手一指點她「章門穴」。這帶脈共有八穴,一燈出手極緩,似乎點得甚是艱難,口中呼呼喘氣,身子搖搖晃晃,大有支撐不住之態。郭靖吃了一驚,他額上大汗淋漓,長眉梢頭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卻又怕誤事,看黃蓉時,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水濕透,顰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身上痛楚。
忽聽刷的一聲,背後竹簾捲起,幾個人齊聲大叫:「師父!」搶進門來,郭靖心中念頭尚未轉定,已用一燈大師的反手點穴法向後連點四下,咕咚數聲,幾個人栽倒在地。郭靖一驚轉身,只見那書生向後躍開,總算避開了他的反手點穴,漁人、樵子、農夫三人卻已躺在地下。郭靖剛才這一出手純然是勢在意先,心中並未想要傷人,卻不知這反手點穴法厲害至斯,不由得怔怔的望著四人,瞧一眼地下三人,又瞧一眼怒容滿臉的書生。
那書生怒道:「完啦,還阻攔什麼?」郭靖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已盤膝坐上蒲團,臉色慘白,僧袍盡濕,黃蓉卻已跌倒,一動也不動,不知生死。郭靖大驚,搶過去扶起,鼻中先聞到一陣腥臭,看她臉時,白中泛青,全無血色,但一片隱隱的黑氣卻已消逝,一探鼻息,呼吸得甚是沉穩,當下先放心了大半。
這時那書生已將漁人、樵子、農夫三人的穴道解開,圍坐在一燈大師身旁,不發一言,臉上均現焦慮神色。郭靖凝神望著黃蓉,見她臉色漸漸泛紅,心中更喜,豈知那紅色愈來愈甚,到後來雙頰如火,一摸她額頭,觸手燒燙。再過一會,額上汗珠滲出,臉色又漸漸自紅至白,這樣轉了三會,發了三次大汗,黃蓉「嚶」的一聲低呼,睜開雙眼,說道:「靖哥哥,爐子呢,咦,冰呢?」郭靖聽她說話,喜悅無已,顫聲道:「什麼爐子?冰?」黃蓉四下一望,搖了搖頭,笑道:「啊,我做了個惡夢,夢到歐陽鋒啦,歐陽公子啦,裘千仞啦,他們把我放到爐子裏燒烤,又拿冰來冰我,等我身子涼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一燈大師怎麼啦?」
一燈緩緩睜眼,笑道:「你的傷好啦,休息一兩天,別亂走亂動,那就沒事。」黃蓉道:「我全身沒一點力氣,手指頭兒也懶得動。」那農夫橫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黃蓉不理,向一燈道:「伯伯,您費這麼大勁醫我,一定累得厲害,我有依據爹爹祕方配製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幾丸,好不好?」一燈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帶著這補神健體的妙藥。那年華山論劍,個個鬥得有氣沒力,你爹爹曾分給大家一起服食,果然靈效無比。」郭靖忙從黃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藥丸,呈給一燈。樵子趕到廚下取來一碗清水,書生將一袋藥丸盡數倒在掌中,遞給師父。
一燈笑道:「那用得著這許多?這藥丸調製不易,咱們討一半吃吧。」那書生急道:「師父,就把世上所有的靈丹妙藥搬來,也還不夠呢。」一燈拗不過他,從他手中將數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幾口清水,對郭靖道:「扶你師妹去休息兩日,下山時不必再來見我。嗯,有一件事你們須得答應我。」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連磕四個響頭。黃蓉平日對人嘻皮笑臉,就算在父親、師父面前,也是全無小輩規矩,這時向他盈盈下拜,低聲道:「伯伯活命之德,姪女不敢有一時一刻忘記。」
一燈微笑道:「還是轉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牽掛。」他回過頭來對郭靖道:「你們這番上山來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說起,就算對你師父,也就別提。」郭靖心中正在盤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一燈大師治傷,聽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說不出話來。一燈微笑道:「以後你們也別再來了,我們大夥兒日內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那裏去?」一燈微笑不答。黃蓉心道:「傻哥哥,他們就是因為在此處的行蹤被咱們發見了,所以要搬場,怎能對你說?」想到一燈師徒在此一番辛苦經營,為了受自己之累,須得全盤捨卻,更是歉然無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終身難報了,也難怪漁樵耕讀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處,向四弟子望了一眼,正想說幾句話陪個不是,一燈大師臉色突變,身子一晃,從蒲團上跌了下來,臥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