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鴛鴦錦帕

  四弟子和靖蓉一齊大驚,同時搶上扶起,只見一燈大師臉上肌肉抽動,似在極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聲。過了一盞茶時分,一燈臉上微露笑容,向黃蓉道:「孩子,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手製的麼?」黃蓉道:「不是,是我師哥陸乘風依著爹爹的祕方製的。」一燈道:「你可曾聽你爹爹說過,這丸藥服得過多反為有害麼?」黃蓉大吃一驚,心道:「難道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說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調製不易,他自己也不捨得多服。」

  一燈低眉沉思半晌,搖頭道:「你爹爹神機妙算,人所難測,我怎能猜想得透?難道是他要懲治你陸師兄,給了他一張假方?難道你陸師兄與你有仇,在一包丸藥之中雜了幾顆毒藥?」眾人聽到「毒藥」兩字,一齊驚叫。那書生道:「師父,你中了毒?」一燈微笑道:「好得有你師叔在此,再厲害的毒藥也害不死人。」四弟子臉色大變,向黃蓉罵道:「我師父好意相救,你膽敢用毒藥害人?」四人團團將靖蓉圍住,立時就要動手。

  這事變起倉卒,郭靖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黃蓉聽一燈問第一句話,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禍端,瞬息之間,已將自歸雲莊受丸起始的一連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藥到另一室中細看,隔了良久方才出來,心中登時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燈道:「又是瑛姑?」黃蓉當下把黑沼茅屋中的情狀說了一遍,並道:「她叮囑我千萬不可再服這丸藥,自然是因為她已把毒丸混在其中。」那農夫厲聲道:「哼,她待你真好,就害怕害死了你。」

  黃蓉想到一燈已服毒丸,心中難過萬分,再無心緒反唇相稽,只低聲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那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燈只嘆道:「孽障,孽障。」臉色隨即轉為慈和,對靖蓉二人道:「這是我命中該當遭劫,與你們倆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了卻從前一段因果。你們去休息幾天,好好下山去吧。我雖中毒,但我師弟是療毒聖手,不用掛懷。」說著閉目而坐,再不言語。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見一燈大師滿臉笑容,輕輕揮手。兩人不敢再留,慢慢轉身出去。那小沙彌候在門外,領二人到後院一間小房休息。那小房中也是一無陳設,只放著兩張竹榻,不久兩個老和尚開進齋飯來,說道:「請用飯。」黃蓉掛念一燈身體,問道:「大師好些了麼?」一個和尚尖聲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禮,退了出去。郭靖道:「聽這兩人說話,我還道是女人呢。」黃蓉道:「是太監,定是從前服侍皇爺的。」郭靖「啊」了一聲,兩人滿腹心事,那裏吃得下飯去。

  兩人各自沉思,禪院中一片幽靜,萬籟無聲,偶然微風過處,吹得竹葉簌簌作聲,過了良久,郭靖道:「蓉兒,一燈大師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黃蓉「嗯」了一聲。郭靖又道:「咱們師父、你爹爹、周大哥、歐陽鋒、裘千仞這五人武功再高,卻也未必能勝過一燈大師。」黃蓉道:「你說這六人之中,誰能稱得上武功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獨到造詣,實是難分高下。這一門功夫是這一位強些,那一門功夫又是那一位厲害了。」黃蓉道:「若說文武全才呢?」郭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黃蓉甚是得意,笑靨如花,忽然嘆了口氣道:「所以這就奇啦。」

  郭靖忙問:「奇什麼?」黃蓉道:「你想,大師這麼高的本領,漁樵耕讀四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輩,他們何必這麼戰戰兢兢的躲在這深山之中?為什麼一聽到有人來訪,就如大禍臨頭般的害怕?天下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與裘鐵掌或許是他的對頭,但這二人各負盛名,難道能不顧身份,聯手來找他麼?」郭靖道:「蓉兒,就算歐陽鋒與裘千仞聯手來尋仇,現下咱們也不怕。」黃蓉奇道:「怎麼?」

  郭靖臉上現出忸怩神色,頗感不好意思。黃蓉笑道:「咦!怎麼難為情起來啦?」郭靖道:「一燈大師的功力決不在西毒之下,至少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點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剋星。」黃蓉道:「那麼裘千仞呢?漁樵耕讀四人不是他對手。」郭靖道:「那不錯,在洞庭君山和鐵掌峰上,我都曾和他接過一掌,若是打下去,一百招之內,許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過百招,那就未必擋得住。今日我見了一燈大師替你治傷的點穴手法……」黃蓉大喜,搶著說道:「你就學會了?就能勝過那該死的裘鐵掌?」

  郭靖道:「你知道我資質魯鈍,這點穴功夫精深無比,那能一天就學會了?不過雖只學得幾手,我想要勝過裘鐵掌是有所不能。但和他對耗一時三刻,那是一定能成的。」黃蓉嘆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什麼?」黃蓉道:「一燈大師中了毒,不知何時能好?」郭靖默然,過了一陣,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他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啊,不好!」

  黃蓉被他嚇了一跳,道:「什麼?」郭靖道:「你曾答應瑛姑,傷愈之後陪她一年,這約守是不守?」黃蓉道:「你說呢?」郭靖道:「若不是得她指點,咱們定然找不到一燈大師,你的傷勢那就難說得很……」黃蓉道:「什麼難說得很?乾脆就說我的小命兒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必是要我守約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棄與華箏公主所訂的婚約,不禁黯然垂頭。

  對於這種女兒家的心事,郭靖實是捉摸不到半點,黃蓉已在泫然欲淚,他卻是渾然渾噩噩的不知不覺,只道:「她說你爹爹神機妙算,勝她百倍,就算你肯相授術數之學,終是難及你爹爹的皮毛,那麼她幹麼還要你陪她一年?」黃蓉掩面不理。郭靖還未知覺,又問一句,黃蓉怒道:「你這傻瓜,什麼也不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發怒,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只道:「蓉兒!我本來是傻瓜,所以求你跟我說啊。」黃蓉惡言出口,心中原已極為後悔,聽他這麼柔聲說話,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懷裏,哭了出來。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安慰。黃蓉拉起他衣襟擦了眼淚,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罵你啦。」郭靖道:「我本來笨嘛,你說說有什麼相干?」黃蓉道:「咳,你是好人,我是壞姑娘。我跟你說,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來想精研術數武功,到桃花島找爹爹報仇,後來見術數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報仇無望,於是想把我作為抵押,引爹來爹來救。這樣反客為主,她就能佈設毒計相害爹爹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點兒也不錯,這約是不能守的了。」黃蓉道:「怎麼不守?當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黃蓉道:「瑛姑這女人厲害得緊,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雜毒丸,加害一燈大師的手段,就可想見其餘。此女不除,將來終是我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現下有了提防,決不會再上她當,不管她有什麼陰謀毒計,我總能一一識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著一頭老虎一般。」黃蓉正要回答,忽聽前面禪房中傳來數聲驚呼。

  兩人對望一眼,凝神傾聽,驚呼聲卻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師身子怎地?」黃蓉搖了搖頭。郭靖又道:「你吃點飯,躺下歇一陣。」黃蓉仍是搖頭,忽道:「有人來啦。」

  果然聽得幾個人腳步響,從前院走來,一人氣忿忿的道:「那小丫頭鬼計多端,先宰了她。」聽聲音正是那農夫。靖蓉二人吃了一驚,又聽那樵子的聲音道:「不可鹵莽,先問問清楚。」那農夫道:「還問什麼?這兩個小賊必是師父的對頭派來的。咱們宰一個留一個。要問,問那傻小子就成了。」說話之間,漁樵耕讀四人已到了門外,他們堵住了出路,說話也不怕靖蓉二人聽見。

  郭靖更不遲疑,一招「亢龍有悔」,向後壁擊去,只聽轟隆一聲響喨,半堵土牆登時推倒。他俯身背起黃蓉,從半截斷牆上躍了出去,人在空中,那農夫出手如風,倏來抓他左腿。黃蓉左手輕揮,往農夫掌背「陽池穴」上拂去,這是她家傳的「蘭花拂穴手」,雖不及一燈大師反手點穴功夫的厲害,但這一拂輕靈飄逸,認穴奇準,卻也是非同小可。

  眼見她手指如電而至,那農夫吃了一驚,急忙回手相格,雖然穴道未被拂中,但就這麼慢得一慢,郭靖已負著黃蓉躍出後牆。他只奔出數步,叫一聲苦,原來禪院後面,盡是一人來高的荊棘,密密麻麻,倒刺橫生,實是無路可走,回過頭來,卻見漁樵耕讀四人一字排開,攔在身前。郭靖朗聲道:「一燈大師命我們下山,各位親耳所聞,卻為何違命攔阻?」

  那漁人瞪目而視,聲如雷震,說道:「我師慈悲為懷,甘願捨命相救,你……」靖蓉二人驚道:「怎地捨命相救?」那漁人與農夫同時「呸」的一聲,那書生冷笑道:「姑娘之傷是我師捨命相救,難道你們當真不知?」靖蓉齊道:「實是不知,乞道其詳。」那書生見二人臉色誠懇,不似作偽,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點了點頭,書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極厲害的內傷,須用一陽指先天功打通奇經八脈各大穴道,方能療傷救命。自從全真教主王重陽仙遊,當今唯我師身有一陽指先天功。但用這功夫替人療傷,本人卻是元氣大傷,在五年內武功全失。」黃蓉「啊」了一聲,心中既感且愧。

  那書生又道:「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須勤修苦練,只要稍有差錯,不但武功難復,而且輕則殘廢,重則喪命。我師如此待你,你怎能喪盡天良,恩將仇報?」黃蓉掙下地來,朝著一燈大師所居的禪房拜了四拜,嗚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實不知深厚如此。」

  漁樵耕讀見她下拜,臉色稍見和緩。那漁人問道:「你爹爹差你來算計我師,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黃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來算計伯伯?我爹爹是何等樣人,豈能做這卑鄙齷齪的勾當?」那漁人作了一揖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語冒犯,伏乞恕罪。」黃蓉道:「哼,這話但教我爹爹聽見了,就算你是一燈大師的高徒,總也有點兒苦頭吃。」

  那漁人一哂,道:「令尊號稱東邪,咱們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現下看來,只怕這個念頭轉錯了。」黃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歐陽鋒那老賊幹了什麼啦?」那書生道:「好,咱們把一切攤開來說個清楚。回房再說。」

  當下六人回入禪房,分別坐下。漁樵耕讀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無意的各自擋住了門窗通路,黃蓉知道是防備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說破。那書生道:「九陰真經的事你們知道麼?」黃蓉道:「那知道啊,難道一燈大師與這部真經又有什麼干係了?」那書生道:「華山首次論劍,是為爭奪真經,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經終於歸他,那是大家心悅誠服的,原無話說。那次華山論劍,各逞奇能,重陽真人對我師的先天功極為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師弟到大理來拜訪我師,互相切磋功夫。」

  黃蓉接口道:「他師弟?是老頑童周伯通?」那書生道:「是啊,姑娘年紀雖小,識得人卻多。」黃蓉道:「你不用讚我。」那書生道:「周師叔為人確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作老頑童。那時我師還未出家。」黃蓉道:「啊,那麼他是在做皇帝。」

  那書生道:「不錯,全真教主師兄弟在皇宮裏住了十來天,我們四人都隨侍在側。我師將先天功的要旨訣竅,盡數說給了重陽真人知道,重陽真人十分喜歡,竟將他最厲害的一陽指功夫傳給了我師。他們談論之際,我們雖然在旁,只因見識淺陋,縱然聽到,卻也難以領悟。」黃蓉道:「那麼老頑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書生道:「周師叔好動不好靜,整日在大理皇宮裏東闖西走,到處玩耍,竟連皇后與宮妃的寢宮也不避忌。太監宮娥們知道他是皇爺的上賓,也就不加阻攔。」黃蓉與郭靖臉露微笑,心道:「這正是老頑童的性兒。」

  那書生又道:「重陽真人臨別之際,對我師言道:『近來我舊疾又發,想是不久人世,好在一陽指已有傳人,世上自有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橫行作怪了。』這時我師方才明白,重陽真人千里迢迢來到大理,主旨是要將一陽指傳給我師,要在他死後,留下一個剋制西毒歐陽鋒之人。只因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來齊名當世,若說前來傳授功夫,只怕對我師不敬,所以先求我師傳他先天功,再以一陽指作為交換。我師知他這番心意之後,心中好生相敬,當即勤加習練。後來大理國發生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師看破世情,落髮為僧。」黃蓉心想:「段皇爺皇帝不做,甘願為僧,那麼這必是一件極大的傷心之事,人家不說,可不便相詢。」斜眼見郭靖張口欲問,忙向他使個眼色。郭靖「噢」的答應一聲,閉住了口。

  那書生神色黯然,想是憶起了往事,頓了一頓,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師練成一陽指的訊息,終於洩露了出去。有一日,我這位師兄,」說著向那農夫一指,繼續道:「奉師命出外採藥,在雲南西疆大雪山被人用蛤蟆功打傷。」黃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那農夫怒道:「不是他還有誰?先是一個少年公子和我無理糾纏,說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許旁人採藥。我受了師父教訓,一再忍耐,那少年卻得寸進尺,說要我向他磕三百個頭,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和他動起手來。這少年功夫極是了得,兩人打了半天,只打得個平手。那知老毒物突然從山坳邊轉了出來,一言不發,一掌就將我打成重傷。那少年命人背了我,送到我師那時所住的龍川寺外。」黃蓉道:「有人代你報了仇啦,這歐陽公子已被人殺了。」那農夫怒道:「啊,已經死了,誰殺了他的?」

  黃蓉道:「咦,別人把你仇家殺了,你還生氣呢。」那農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親手來報。」黃蓉嘆道:「可惜你自己報不成了。」那農夫道:「是誰殺的?」黃蓉道:「那也是個壞人,功夫遠不及歐陽公子,卻使詐殺了他。」

  那書生道:「殺得好!姑娘,你可知歐陽鋒打傷我師兄的用意麼?」黃蓉道:「那有什麼難猜?憑西毒的功夫,只須兩掌,就將你師兄打死了,可是偏偏只將他打成重傷,又送到你師父門前,那當然是要大師耗損真力給弟子治傷。依你們說,這一耗就得以五年功夫來修補,那麼下次華山論劍,大師當然趕不上他啦。」

  那書生嘆道:「姑娘果真聰明,可是只猜對了一半。那歐陽鋒的陰毒,人所難料。他乘我師給師兄治傷之後,玄功未復,竟然暗來襲擊,意圖害死我師……」郭靖插口問道:「一燈大師如此慈和,難道與歐陽鋒也結了仇怨麼?」那書生道:「小哥,你這話問得不對了。第一,慈悲為懷的好人,與陰險毒辣的惡人向來就勢不兩立。第二,歐陽鋒要害人,未必就為了與人有仇。只因他知一陽指是他蛤蟆功的剋星,就千方百計的要害死我師。」郭靖連連點頭,又問:「大師受了他害麼?」

  那書生道:「我師一見師兄身上傷勢,隨即洞燭歐陽鋒的奸謀,連夜遷移,總算沒給西毒找到。我們知他一不做,二不休,不肯就此罷手,於是四下尋訪,總算找到了此處這個隱祕的所在。我師功力復元之後,依我們師兄弟說,要找上白駝山去和西毒算帳,但我師力言得讓人處且讓人,不許我們出外生事。好容易安靜了十多年,那知又有你倆尋上山來。我們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來不能有加害我師之心,是以上山之時也未全力阻攔,否則拚著四人性命不要,也決不容你們進入寺門。豈知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唉,我師終於還是遭了你們毒手。」說到這裏,劍眉忽豎,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來,刷的一聲,腰間長劍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漁人、樵子、農夫三人同時站起,各出兵刃,分守四角,宛似佈了陣勢。黃蓉道:「我來相求大師治病之時,未知這一舉手之勞須得耗損五年功力。那藥丸中混雜了毒丸,亦是受旁人陷害。大師有恩於我,就算是全無心肝,也不能恩將仇報。」那漁人厲聲道:「那你為什麼乘著我師功力既損又中劇毒之際,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沒有啊!」那漁人道:「還說沒有?我師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對頭的玉環,若非互有勾結,天下那有這等巧事?」黃蓉道:「什麼玉環?」那漁人怒道:「還在裝癡喬獃!」雙手鐵槳一分,一槳橫掃,一槳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與黃蓉並肩坐在地下蒲團之上,一見雙槳打到,躍起身來右手勾抓一揮,拂開了橫掃而來的鐵槳,左手倏地伸出,抓住槳片,上下一抖。這一抖中蘊力蓄勁,極是厲害,那漁人只覺虎口一麻,不知不覺的放脫了槳柄。郭靖迴過鐵槳,噹的一聲,與農夫的鐵耙一交,火花四濺,隨即又把斧頭同時擊下。郭靖雙掌後發先至,挾著一股勁風,襲向二人胸前,那書生識得降龍十八掌的狠處,急叫:「快退。」

  漁人與樵子是名師手下的高徒,武藝豈比尋常,這兩招均未用老,匆忙收勢倒退,猛地裏身子一頓,倒退之勢斗然被抑,原來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逼向前,無可奈何,只得撒手,先救性命要緊。郭靖接過鐵槳鋼斧,輕輕擲出,叫道:「請接住了。」

  那書生讚道:「好俊功夫!」長劍一挺,斜刺他的右脅。郭靖一看來勢,心中微微吃驚,知道一燈這四大弟子之中,這書生人最文雅,武功卻遠勝儕輩,當下不敢怠慢,使開從全真七子那裏學來的天罡北斗陣法,雙掌飛舞,將黃蓉與自己緊緊籠罩在掌力之下。這一守真是穩若嶽停岳峙,直無半點破綻,雙掌氣勢如虹,到後來圈子愈放愈大,漁樵耕讀被逼得漸漸向牆壁上靠去,別說進攻,連招架也自不易。郭靖只要掌力一發,四人中必然有人受傷。

  再打片刻,郭靖不再加強掌力,敵人硬攻則硬擋,弱擊則弱架,見力消力,始終維持著一個不勝不負的均勢。那書生劍法忽變,長劍一振,只聽得嗡然一聲,久久不絕,接著上六劍,下六劍,前六劍,後六劍,左六劍,右六劍,連刺六六三十六劍,這是雲南哀牢山的哀牢三十六劍,稱為天下劍法中攻勢凌厲第一。但郭靖左掌擋住漁樵耕三人的三樣兵器,右掌隨著書生長劍的劍尖上下、前後、左右舞動,儘管劍法變化無窮,他始終用掌力將劍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劍都是貼衣或貼肉而過。傷不到他一根毛髮。

  刺到第三十六劍,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準劍刺來勢,猛往劍身上一彈。這彈指神通的功夫,黃藥師原可算得並世無雙,當日他與周伯通比玩石彈、在歸雲莊彈石指點梅超風,都是使的這門功夫。郭靖在臨安牛家村見了他與全真七子一戰,學到了其中訣竅,這一彈手法雖不及黃藥師的奧妙,但力大勁厲,只聽得錚的一聲,劍身抖動,那書生手臂酸麻,長劍險險脫手,心中一驚,向後躍開,叫道:「住手!」

  漁樵耕三人一齊跳開,只是他們本已被逼到牆邊,無處可退,漁人從門中躍出,農夫卻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牆。那樵子將斧頭插還腰中,笑道:「我早說這兩位未存惡意,你們總是不信。」

  那書生收劍還鞘,向郭靖一揖道:「小哥掌下容讓,足感盛情。」郭靖忙起身還禮,心中卻在懷疑:「我們本就不存歹意,為何這四人起初定是不信,一動手卻反而信了?」黃蓉見他臉色,已知他的心思,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若懷有惡念,早已將他們四人傷了。一燈大師此時又那裏是你對手?」郭靖一想不錯,連連點頭。

  那農夫和漁人重行回入室中。黃蓉道:「但不知大師的對頭是誰?所云玉環又是什麼東西?」那書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見告,實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師出家與此人大有關連。」黃蓉正欲再問,那農夫忽然跳起身來,叫道:「啊也,這事好險!」漁人道:「什麼?」那農夫指著書生道:「我師治傷耗損功力,他都毫不隱瞞的說了。若是這兩位不懷好意,我等四人攔阻不住,我師父還有命麼?」那樵子道:「狀元公神機妙算,連這一點也算不到,那能做大理國的相爺?他早知兩位是友非敵,適才動手,一來是想試試兩位小朋友的武功,二來是好教你信服啊。」那書生微微一笑,農夫和漁人橫了他一眼,一半欽佩,一半怨責。

  就在此時,門外足步聲響,那小沙彌走了進來,合什說道:「師父命四位師兄送客。」各人當即站起。郭靖道:「大師既有對頭到來,我們焉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卻要和四位師兄一齊先去打發了那對頭再說。」

  漁樵耕讀互望一眼,各現喜色。那書生道:「待我去問過師父。」四人一齊入內,過了良久方才出來。一看四人臉上情狀,已知一燈大師未曾允可,果然那書生道:「我師多謝兩位,但他說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黃蓉道:「靖哥哥,咱們自去跟大師說話。」二人走到一燈大師禪房門前,卻見木門緊閉,郭靖打了半天門,一無回音,這門雖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動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師是不能接見兩位的了。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郭靖忽然靈機一動,朗聲道:「蓉兒,大師許也罷,不許也罷,咱們下山,但見山下有人囉嗦,先打他一個落花流水。」黃蓉道:「此計大妙。若是大師對頭十分厲害,咱們死在他的手裏,也算是報了大師的恩德。」

  郭靖的話是衝口而出,黃蓉卻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燈大師聽見。兩人甫行轉過身子,那木門果然呀的一聲開了,一名老僧尖聲道:「大師有請。」郭靖又驚又喜,與黃蓉並肩而入,只見一燈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兩人伏地拜倒,一抬頭,見一燈臉色焦黃,與初見時神完氣足的模樣不大相同。兩人又是感激,又是難過,不知說什麼話好。

  一燈微微一笑,向門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進來吧,我有話說。」

  漁樵耕讀走進禪房,躬身向師父師叔行禮。那天竺僧人點了點頭,隨即低眉凝思,對各人不再理會。一燈大師望著嬝嬝上升的青煙出神,手中玩弄著一枚羊脂白玉的圓環。黃蓉心想:「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鐲,卻不知大師的對頭送來有何用意?」

  過了好一陣,一燈嘆了口氣道:「終日食飯,何曾食著一粒米?」回過頭來,向郭靖和黃蓉道:「你倆一番美意,老僧心領了,中間這番因果,我若不說,只怕事後各人的親友弟子輾轉尋仇,惹出無限風波,大非老僧本意。你們知道我原來是什麼人?」黃蓉道:「伯伯原來是雲南大理國的皇爺,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誰不知聞?」

  一燈微微一笑道:「皇爺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就是你這個小姑娘,也是假的。」黃蓉不懂他的禪理,睜大一雙晶瑩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著他。一燈緩緩的道:「我大理國自神聖文武帝太祖開國,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趙匡胤趙皇爺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二十三年。我神聖文武帝七傳而至秉義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家為僧,把皇位傳位給姪兒聖德帝。後來聖德帝、興宗孝德帝、保定帝、憲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位出家。」漁樵耕讀都是大理國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實,郭靖和黃蓉卻聽得奇怪之極,心道:「一燈大師不做皇帝做和尚,我們已十分詫異,原來他許多祖先都是如此,難道做和尚當真比皇帝還要好麼?」

  一燈大師又道:「我段氏因祖宗積德,在南方小國竊居大位。每一代都均知度德量力,實不足以當此大任,是以始終戰戰兢兢,不敢稍有隕越。但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出則車馬,入則宮室,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麼?所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懺悔,回首一生功罪,總是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務眾,於是往往避位為僧了。」說到這裏,抬頭向外,嘴角露著一絲微笑,眉間卻有哀戚之意,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悲。

  六人靜靜的聽著,都不敢接嘴。一燈大師豎起左手食指,將玉指環套在指上,轉了幾圈,說道:「但我自己,卻又不是因此而覺迷為僧。這件因由說起來,還是與五老華山論劍、爭奪真經一事有關。那一年全真教重陽王真人得了真經,翌年親來大理見訪,傳我一陽指的功夫。他在我宮中住了半月,兩人切磋武功,言談甚是投合,豈知他師弟周伯通這十多天中悶得發慌,在我宮中東遊西逛,惹出了一場事端。」黃蓉心道:「這位老頑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一燈大師低低嘆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在我自己。我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但后妃嬪御,人數也是不少,唉,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好武,少近婦人,連皇后也數日難得一見,其餘貴妃宮嬪,那裏還有親近的日子?」

  說到此處,一燈向四名弟子道:「這事的內裏因由,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教你們明白。」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有騙我。」只聽一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纏著要學,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教她們練了健身延年。內中有一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一教便會,一點即透,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有進境。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周師兄撞見了。那位周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一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前和她過招。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那裏是他對手……」

  黃蓉低聲道:「啊喲,那老頑童出手不知輕重,一定將她打傷了?」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有打傷,他是三招兩式,就用點穴法將她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服,周師兄解開她的穴道,甚是得意,高談闊論的說起點穴功夫的祕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可是你們想,這種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她聽周師兄一說,正是投其所好,於是仔仔細細的向他請教。」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

  一燈道:「你識得周師兄?」黃蓉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一步。」一燈道:「他這樣好動的性兒,怎能耽得住?」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才放了他。」

  一燈點頭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吧?」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不成樣兒。」一燈微微一笑,接著道:「這點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黃蓉道:「為什麼?」一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黃蓉道:「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麼?」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不打緊的閒話,一齊向她橫了一眼。黃蓉也向兩人白了一眼道:「怎麼?我問不得麼?」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你是小女孩兒,又是救命要緊,那自作別論。」黃蓉道:「好吧,就算如此。後來怎樣?」

  一燈道:「後來一個教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鬧到了難以收拾的田地……」黃蓉欲待詢問,口唇一動,終於忍住,只聽他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雖氣,礙於王真人面子,只是裝作不曉,那知後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什麼事啊?什麼事鬧到難以收拾?」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

  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一燈道:「咳,那倒不是,他們相識才十來天,怎能生兒育女?王真人發覺之後,將周師兄綑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一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當即解開他的綑縛,並把劉貴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那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不肯再幹,無論如何不肯要劉貴妃為妻。當時王真人嘆道:『若不是早知他傻裏傻氣,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一劍將他斬了。』」

  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一燈接著道:「這一來我可氣了,大聲說道:『周師兄,我確是甘願割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什麼大事?』」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種話簡直胡說八道。」那農夫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別打岔,成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對於漁樵耕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他說出來的話,別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是奉若神聖,這時見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