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大師卻並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只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是當真愛她,何以堅執不要?倘若並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難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語,突然雙膝跪地,向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我走啦。』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一時無言可對,只見他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心中難過已極,只慘然一笑,卻不接過,那錦帕就落在我的足邊。周師兄更不打話,揚長出宮,一別十餘年,此後我就沒再聽到他的音訊。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著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遊。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
黃蓉接口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但說到英風仁俠,也就未必勝過伯伯。那塊錦帕後來怎樣?」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呆著,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那塊錦帕,只見上面織著鴛鴦戲水之圖,咳,這當然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聲,翻過來一瞧,錦帕後面還繡著一首小詞……」黃蓉心中一凜,忙問:「可是『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麼又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那知一燈大師卻嘆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來啦。那日桃花島主午夜吹簫,周大哥心猿意馬,按捺不定,後來就曾念過這首詞。正是,正是……四張機,鴛鴦織就……又有什麼頭先白,蓉兒,後來怎樣?我記不得了。」黃蓉微笑念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郭靖右手掌在大腿上一拍,道:「一點兒也不錯。當時我好生奇怪,周大哥武功比我深得多,可是我聽了黃島主的簫聲並不覺得怎樣,他卻弄得神魂顛倒,難以把持,原來他是想起了這件往事。怪不得他老是罵女人,蓉兒,他還勸我別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擰他耳朵!」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便開了一個玩笑,說沒女人肯嫁他,老頑童發了半天脾氣,原來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麼也知道?」黃蓉嘆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極是驚異,一齊望著師父。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藥兄之女。那劉貴妃小名一個『瑛』字,當時連我也不知道。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我心中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麼?我說錯了?伯伯你說我錯了麼?」
一燈黯然道:「這半年多的日子中,我雖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卻常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迴,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幹些什麼。剛走到她寢宮屋頂,只聽得裏面傳出一陣兒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黃蓉心想他以帝皇之尊,半夜裏在宮裏飛簷走壁的去探望自己妃子,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來得極是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他是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卻聽黃蓉又問:「劉貴妃生個兒子,豈不甚好?伯伯你幹麼要不開心?」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和她相會?」一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生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道不是你生的呢。」
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一年多來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這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詢,只聽一燈道:「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病好之後,也就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餘,一日夜晚,我正在臥室裏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衝了進來,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那裏攔得住,被她手掌起處,都打了開去。我抬頭一看,只見她臂彎裏抱著那個孩子,臉上神色大變,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饒了這孩子!』
「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再抱起來細細一查,原來他背後肋骨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我確是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麼啦?』她只是磕頭哀求。我道:『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道:『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她又道:『皇爺賜我的死,我絕無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賜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劉貴妃抬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麼?』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那一個奴才這麼大膽?』劉貴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麼孩子有救啦!』她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起了憐惜之心,將她扶起放在床上,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打了一拳。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又打了孩子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一來那侍衛武功極高,二來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逕行到我寢宮來相求。
「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那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他到底是被什麼功夫所傷,只是他帶脈已被震斷,那刺客並非庸手。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面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極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他幹麼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
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麼壞吧?」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須知除他之外,別人無此武功,又想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
眾人聽到這裏,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心中不禁凜然生畏。一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以他如此武功,怎會下手來害一個無辜嬰兒?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一燈見了,道:「你想說什麼,但說不妨。」郭靖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事。」一燈道:「王處一我是在華山見過的,那確是一條好漢子。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這嬰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一面說一面沉吟,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沒有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黃蓉忽然跳起來道:「確然無疑,一定是歐陽鋒。」一燈道:「後來我也想到是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黃蓉道:「這就奇了。」
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只是哭泣。這孩子的傷勢雖沒有黃姑娘這次所受之重,只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病,也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講錯。」
一燈似乎根本沒聽見她說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病,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他,然後解開孩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那知一翻開肚兜,登時教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原來那肚兜裏面織著一對鴛鴦,旁邊繡著那首『四張機』的詞,這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擲還給他的那塊錦帕做的。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只見她臉如死灰,一咬牙,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情。』說著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蹟,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用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胸口已有大片鮮血滲出。我怕她再要尋死,將她手足的穴道都點了,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發,只是望著我,眼中盡是哀懇之情。我們倆人都不說一句話,室中只有一樣聲音,那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我對她怎樣的寵幸。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可是她從來沒有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得了。一個女子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會這樣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那塊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永遠不再回來。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現在又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她情人,是為她兒子。
「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裏,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抬起頭來,不覺呆了一呆,我道:『你……你的頭髮怎麼啦?』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是望著孩子,我以前真不會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這麼多的憐惜。她這時已知道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髮!』原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傷心,各種心情一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髮!
「她一點也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什麼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是奇怪,心裏想,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貌,怎麼這時半點也不理會?當下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唉,要是她有一千個靈魂,一千條性命,也會盡數的給了孩子,只要他能活著。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從這眼光之中,鑽到孩子的身體裏,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
說到這裏,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他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看得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繡著一對鴛鴦,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鴛鴦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什麼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髮,全身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這宮裏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什麼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像是聖旨,教人難以違抗,於是我解開了她的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裏,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母親,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髮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我不知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的睡吧,睡啦,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
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吧。」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抱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是臉上均無半點血色。一燈大師全不理會,又道:「我吃了一驚,一個踉蹌,一交跌在地下,心中混混沌沌,不知想些什麼。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中也戳一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著吧,那一天我把玉環還你,那一天這匕首跟著也來了!』」他說到這裏,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孩子,與你何干?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什麼仇怨,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雙手奉著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原來正是那個錦帕所做的嬰孩肚兜。
錦帕上織著的一對鴛鴦栩栩如生,錦緞已經變黃,雙鴛卻燦然如新。兩隻鴛鴦之間清清楚楚的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攤已成黑色的血跡。
一燈將錦帕鋪在地下,呆呆的望著,淒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織就鴛鴦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著兒子的屍體,縱聲長笑,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他指著四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滇西龍川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又遇上大雪山採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夥兒搬到了這裏,也就沒有再回大理去。
「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以贖我這件大罪。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那能消除得了?我是天天在等瑛姑的消息,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窩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唉,其實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夠,處心積慮的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被裘鐵掌打傷,就抓住良機,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讓你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做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地到了她的手裏?這畫又有什麼干係?」
一燈大師取過小几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處,說道:「畫中故事出於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毘,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尸毘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尸毘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肋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
這雖是一個神話,但一燈說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黃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所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的心。」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不知怎地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得知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個故事。」
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嘆道:「你也不須煩惱,你若不與他無意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來。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之中,當真遇不著一個機緣麼?」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要緊。」一燈「啊」了一聲,道:「什麼事?」黃蓉道:「老頑童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於是將瑛姑在黑沼茅屋中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沉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一燈嘆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懂師父的心事麼?」轉頭向靖蓉二人說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好好下山去。我一生負那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什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要大加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瑛姑此來,明明是要加害一燈大師,他這番話卻不但絕了各人報仇之念,反而要以德報怨。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麼?」黃蓉微一猶豫,說道:「伯伯既這麼說,我們答允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後山下去吧。」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四弟子見她臉上並無戚容,心中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便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非這等人,必然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點點頭,轉過身來,慢慢走回。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託你了。」郭靖道:「好!」突然反手一抓,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一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什麼?」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一翻,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被籠罩在自己掌力之下,竟然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此種功夫確是生平未睹,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一觸,卻顯真力虛弱,這一拿卻拿得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一指前伸,即用從一燈大師那裏學來的點穴手段,點中了他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衝三次,都被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被他掌勢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迥非常法,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一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咪咪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步踉蹌,眼見郭靖又是一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正要奮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是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作了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小皇爺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和他一貫的嬉皮笑臉,說道:「我本來心想那天竺僧人既是列位的師叔,武功必然精絕,當時想了一個主意,要從他身上相救尊師,豈知他竟然絲毫不會武功,那麼只得另行設法了。第二個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的再無後患。只是危險太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樹搖擺不定,蓮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樑盡處的地下,不住睜眼向石樑彼端望去,每個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的叫著,投入下面山谷之中,但石樑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永遠不來。」那樵子心道:「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什麼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早些來了,早些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什麼大陣大仗不曾見過,但這時竟然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的難分高低,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裏,偷偷數人的眉毛。誰的眉毛根數被牠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
這明明是番騙小孩兒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慄:「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裏麼?」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道:「來啦!」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樑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一躍而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怎麼她的武功忽然在我們之上?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什麼地方學得這身功夫!」
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樑,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向四人掃了一眼道:「什麼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已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御林軍總管,都在這裏。我道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削髮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她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得凜凜不安。那書生道:「皇爺早已不是從前的那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麼?直挺挺的跪在這裏,是想拜死我麼?」
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鬧這些虛文幹麼?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假作甚?」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別說殘害無辜,就是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膽敢出言挺撞我麼?」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皇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一聽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一燈大師的御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儘也阻攔得住。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歐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那樵子見她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微向旁一閃,伸手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與她肩頭一觸,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那漁人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一放,生怕碰著她身上什麼地方。那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指似鉤,猛往她腰間插去。那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剎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一溜即被她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回手一掌,猛往那農夫拍來。那書生迴臂一指,逕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也突然伸出一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對手指尖,與那書生的手指在空中對準了一碰。此時那書生全身精神,全都集於右手食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在地。那樵夫與漁人忙俯身救人,那農夫長拳直出,猶似鐵鎚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挾著一股勁風,力道好不驚人,瑛姑一來要借此試試自己在黑沼中自悟的功夫,二來要佈個陷阱傷害對方,眼見拳風撲面,竟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勢,但拳頭已打到瑛姑鼻尖。瑛姑的腦袋微微一側,這一拳竟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那農夫一驚,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後奪,只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一拳打斷。
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左臂已斷,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裏點去。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是頂尖兒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剋星。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但知一燈大師點穴功夫厲害,若無專破點穴手段的本事,休想報得此仇。她是個刺繡的好手,竟從女紅上想出了一個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餵了劇毒。她精工刺繡,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蚊蠅,一指戳去,金針能將蚊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點穴功破了,待見那農夫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乃是肺支大腸兩脈之交,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是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候將金針佈在恰好的處所,倒不是用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一刺入,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撲倒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院間只有一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那漁人與她一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絲毫不懼他從後偷襲。
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說道:「前輩您好。」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怎麼竟未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定睛一看,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當下說道:「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瑛姑哼了一聲道:「怎麼她不親自來向我道謝?」一面說,一面向前直行。
郭靖站在橋頭,見她對準自己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姑那來理他,身形一側,展開泥鰍功,從他左側一滑而過。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法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一振一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瑛姑眼見已滑過他的身側,那知一股柔中帶軔的拳風迎面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瑛姑為人極是陰狠,此來是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是一鼓勁向前直衝。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的臂彎,一驚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兩人一齊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左肩,中指捲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次兩指施勁而捏。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挾頸閉氣」。瑛姑知他臂力厲害,急忙鬆手放開他的肩頭,轉腕塞閉。
從石橋落入荷塘,只是一瞬之間,但兩人迅發捷收,在這一瞬之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用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論功力是瑛姑深得多,但郭靖一來力大,二來拳法精奇,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只聽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那荷塘中污泥有兩尺來深,塘水一直浸至胸間。瑛姑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頭閃避。須知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那更是如虎添翼,她所以生計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過自己,非逼他處於劣地,難以過橋。只見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行動得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往郭靖臉上亂抹。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五招,立時狼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一團黑越越的塘泥挾著一股臭氣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閃避,那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污泥,第三團卻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
郭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一中暗器,若是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虛而上,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一轉頭,只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
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一推,那門竟未上閂,呀的一聲,應手而開。
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只怕門後有甚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內並無動靜,這才入內,只見大殿上佛前供著一盞油燈,映照著佛像寶相莊嚴。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揮到背心劃了一個圈子,佈下防禦,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起,在空中輕輕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一個女子聲音喝了聲采:「好俊功夫啊!」定睛一看,只見她青衣紅帶,頭上束髮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著自己,手中拿著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