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她道:「瑛姑,我先謝謝你的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點你來求醫,志在害人,並非為了救你,又何必謝我?」黃蓉嘆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
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三字,身子一震,厲聲道:「你媽與周伯通有什麼干係?」黃蓉何等聰明,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甚情愛糾纏,致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然事隔十餘年,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否則怎麼憑空會吃起這份乾醋來?當下垂首淒然而道:「我媽是被老頑童累死的。」瑛姑更是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自己當年容顏最盛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媽媽若與她相像,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沉思。
黃蓉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之人,再也不會對他垂青。」瑛姑聽她當面責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你媽媽又怎樣被老頑童害死了?」黃蓉慍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啦。」說著拂袖轉身,佯作動怒。
瑛姑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是。」黃蓉停步回頭,道:「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將他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來,心中卻也悔了。怨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你該走遍天涯海角,找他報仇,遷怒旁人,又有何用?」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將老頑童放了……」瑛姑一驚,道:「那麼不用我去救他啦?」原來瑛姑當年離開大理之後,即去找尋周伯通的蹤跡,起初幾年打探不到消息,後來才無意中從黑風雙煞口裏,得知他被黃藥師監在桃花島上,只是為了什麼原因,卻打探不出。當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甚是決絕,心知若非有重大變故,勢難重圓,當時一聽周伯通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喜的這卻是個機緣,若是自己將他救出,他豈能不念這番恩情?那知桃花島上道路千迴百轉,別說救人,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險餓死。脫身之後,這才隱居黑沼,潛心修習術數之學,這時聽說周伯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各種滋味,一齊湧上心來。
黃蓉笑吟吟的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什麼他從來不敢駁回。你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我替你們撮合良緣,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這番話把瑛姑說得雙頰暈紅、怦然心動。
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樁喜事,黃蓉正自大感寬慰,忽聽拍的一聲,瑛姑雙掌向背後相互一擊,臉上登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說道:「憑你這黃毛小丫頭,就能叫他聽你的話?他幹麼要聽你指使?為了你美貌了?我無恩於你,也不貪圖你什麼報答。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怪我手下無情。」黃蓉笑道:「啊喲喲!你要殺我麼?」瑛姑雙眉豎起,冷冷的道:「殺了你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黃蓉笑嘻嘻的道:「殺了我不打緊,誰給你解開那三道算題啊?」
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三道算題,瑛姑苦思了半夜,絲毫不得頭緒。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通,豈知任何複雜奧妙的功夫,一經鑽研,都要令人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的欲罷不能,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與黃藥師的學問仍是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但好奇之心使她殫盡竭慮,非解答明白,實是難以安心,這時聽黃蓉一說,那三道算題又湧上心頭,臉上不由得現出躊躇之色。
黃蓉道:「你不要殺我,我教了你吧。」從佛像前取下油燈,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針,在地下方磚上先將第一道「七曜九執天竺筆算」計了出來,只把瑛姑看得神馳目眩,暗暗讚嘆。黃蓉接著又解明了那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這道題目更是深奧。瑛姑待她寫出最後一項答數,不由得嘆道:「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她頓了一頓道:「這第三道題呢,說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我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要列一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以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餘數乘二十一;七七數之,餘數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於一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數。」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果然絲毫不錯,低聲記誦道:「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黃蓉道:「也不用這般硬記,我念一首詩給你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餘百零五便得知。」
瑛姑聽到「三人同行」、「團圓半月」幾個字,不禁觸動心事,暗道:「莫非這丫頭早知我的陰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有十餘日的恩情?」她心有所諱,不免事事多疑,當下沉著聲音道:「好啦,多謝你指點。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再囉唆,我可容你不得啦?」
黃蓉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死的是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瑛姑一瞧那禪院情勢,知道一燈大師必居後進,又見黃蓉跟自己不住糾纏,必有什麼詭計,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精靈古怪實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運糧船撞在陰溝裏,當下更不打話,舉步向內。
轉過佛殿,只見前面黑沉沉的沒一星燈火。她孤身犯險,不敢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你到底見我不見?在這黑越越之處縮頭藏尾,算得是什麼大丈夫的行徑?」
黃蓉跟在她的身後,接口笑道:「瑛姑,你嫌這裏沒燈麼?大師就怕燈火太多,點出來嚇壞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什麼刀山油鍋。」黃蓉拍手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從懷中取出火摺,一晃亮了,俯身下去,點燈了地下一個火頭。
原來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晴一看,只見那不是什麼油燈,只是一隻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了一根棉芯。茶杯旁豎著一根削尖的竹簽,約有一尺來長,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十分鋒銳。黃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宛如滿天繁星,佈滿了燈火與竹簽,每隻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一共是一百一十三隻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簽,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梅花樁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卻是什麼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這竹簽如此鋒利,上面那裏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心想:「她有備而作,在這上面我必鬥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當下大踏步走去,竹簽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橫腳踢去,登時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說道:「搗什麼鬼?老娘沒空陪孩子玩。」
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會,繼續踢去。黃蓉叫道:「好啊,你蠻不講理,我可要熄燈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簽方位記住了。」瑛姑心中一驚:「他們早已記熟了方位,若是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黑暗裏我可要喪生在竹簽之上。快快離此險地!」一提氣,加快腳步,踢得更急。黃蓉叫道:「不怕醜,胡賴!」竹棒起處,擋在瑛姑面前。
油燈映照下一條綠幽幽的棒影,從面前橫掠而過,瑛姑那把這十幾歲的女孩子放在心上,左掌直劈,一掌就想把竹棒震斷。那知黃蓉這一棒用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訣,棒法全是橫使,並不攻擊敵人身上要害,一條竹棒化成一片碧牆,擋在敵人面門,只要敵人不踏上一步,那就無礙,若施攻擊,立受反打。瑛姑這一掌劈去,嗒的一聲,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一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甚是厲害,瑛姑本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裏,斗然間受了這一下,不禁又驚又怒。她吃了這個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氣,先守門戶,要瞧一瞧黃蓉武功的路子再說,心中暗想:「當年我見到黑風雙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壯年,怎麼這小小孩子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藥師把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生愛女。」
她那裏知道「打狗棒法」是丐幫幫主的護法至寶,即令是黃藥師親至,一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這只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際,黃蓉竹棒仍是使開那「封」字訣,擋住瑛姑的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簽之間如穿花蝴蝶般飛舞來去,片刻之間,已把一百一十三盞油燈用足尖踢滅。妙的是只踢熄了火頭,不但作燈的茶杯並未踏翻踢碎,連清油也濺出不多。
她足上用的是桃花島的「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準,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使得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復,若是攻她下盤,數十招即可取勝,可是心中算計方定,那油燈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盞,這幾盞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餘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一怔,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準竹簽空隙,退後一步。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子平平掠地而起,長袖拂去,七八盞油燈應手而滅。
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簽叢中,每踏一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背,那如何動手?」黑暗中只聽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簽方位了吧?咱們在這裏拆三十招,只要你傷不了我,就讓你入內見一燈大師如何?」瑛姑道:「竹簽是你親手所佈,又不知在這裏練了幾日幾夜,別人一瞬之間,焉能記得清這許多油燈的方位。」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人,笑道:「這有何難。你點著油燈,將竹簽拔出來重行插過地位,你愛插在那裏就插那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
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是考較記心來了。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摺晃亮,點燃油燈。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玉貌,還勝過二八佳人,何怪當年段皇爺對你如此顛倒。」瑛姑正在拔著一根竹簽挪移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宮三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
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睬人家了?」黃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爺要練先天功、一陽指,不能和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麼?怎麼他又生皇太子?」
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那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一陽指呢。」瑛姑「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拔著竹簽移動方位。黃蓉見她插一根,自己心中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須知這件事性命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尖穿腳之禍。
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為了愛你啊。」瑛姑道:「為了愛我?」語意中充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妒忌老頑童。若是不愛你,為什麼要妒忌?」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自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的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劃,我只好捨命陪君子。只要你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若是闖不過呢?」瑛姑道:「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作罷論。」黃蓉拍手道:「妙極,要我在黑沼的爛泥塘裏住上一年,也真難熬得緊。」
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簽插了五六十根,忽然踢滅油燈,道:「其餘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簽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那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簽全被她踏斷,逕入後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啊也,我上了她當。原來她換竹簽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簽條一一捏斷了。」這一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心中大悔。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禪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個老僧,一根根銀鬚垂到胸前,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那書生見她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什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雄才大略、英武豪邁的皇帝,竟成為如此衰頹的一個老僧,黃蓉的話隱約在耳邊響起,不禁心中一軟,握著刀柄的手慢慢鬆了開來。
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製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卻放著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他的。瞬時之間,那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後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似在埋怨母親竟不替他減卻些微痛苦。她心一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刃著肉之際,似乎有些異樣,當下向裏一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那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拔竟沒拔動。只聽得四大弟子同聲驚呼,一齊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衛護周密,右手白刃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緊緊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一奪未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躍向門口,回頭一瞥,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想是十分痛楚。她此時大仇已報,但想到段皇爺對己實在並非無情無義,長嘆一聲,轉身出門。
只一回頭過來,不禁一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個老僧合什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準方口,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南詔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適才定是殺錯了人。」
眼光橫掃,但見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左手在頦下一扯,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瑛姑又是一聲驚呼,原來這老僧是郭靖假裝的。
須知這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所以先出手攻他,豈知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在院子中與瑛姑佈那油燈竹簽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了泥污,剃光頭髮。他頦下白鬚,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須得干冒大險,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別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瑛姑,勢必被她一刀刺死。當瑛姑一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那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大礙。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一刀,只是瑛姑機伶過人,十九被她瞧出破綻,那麼這個禍胎仍是去除不掉,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那知一燈突然在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餘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來一燈元氣雖然大傷,武功究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體,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被他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正在這緊急關頭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倖。一燈卻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郭靖聽他聲音之中自有一番威嚴,不敢違拗,將匕首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用什麼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來刺吧,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鬆,噹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雙手掩面疾奔而出。只聽她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瞧著,都是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咕咚兩聲,那漁人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來兩人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書生叫道:「快請師叔!」
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毒的聖手,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嚕咕的說道:「阿馬里,哈失吐,斯骨爾,其諾丹基。」
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極深,須得醫治兩月,方能痊愈,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罪,一燈忙伸手扶起,嘆道:「你捨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納得。」
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囫圇吞棗的在心中記得滾瓜爛熟,這時順口接了下去。
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祕訣,更是詫異。一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一燈驚嘆無已,說道:「達摩祖師原是天竺國人,他用漢字寫了這部九陰真經,但經文的主旨總綱,卻用梵文書寫。這經若是落入與佛法無緣之人手中,總是難詣極峰。若是換作別人,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他也不會記熟心中。」當下命四弟子與僧眾退出禪房,將郭靖所背梵語,一一譯成漢語,授了郭靖、黃蓉二人。
一燈大師的內功原已臻於化境,經他反覆一指點,黃蓉固然瞭若指掌,郭靖也已明白了十之六七,只要假以時日,定可全盤參悟。一燈又道:「我玄功有損,原須修習五年,方得復元,但依這達摩遺篇練去,只怕不用三月,就能有五年之功。」靖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七日,一來是由一燈大師親授一陽指、先天功與達摩遺篇上九陰神功的要旨,二來是提防瑛姑去而復來。到第八日上,兩人正在禪寺外練功,忽聽空中鵰鳴啾急,那對白鵰遠遠從東而至。
黃蓉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只見雙鵰歛翼落下,神態甚是委頓,兩人不由得一驚,但見雌鵰左胸上插了一支短箭,雄鵰腳上縛了一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跡。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那麼雙鵰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瞧這情形,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黃藥師忙於迎敵,無暇替女兒做那不急之務?雙鵰神駿異常,雌鵰居然被射中一箭,那麼發箭之人武功必然甚是高強。
兩人掛念黃藥師安危,當即辭別一燈大師下山。漁人與農夫臥床難起,那書生與樵子一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紅馬與血鳥,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
回頭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黃蓉雖然掛念父親,但想他機謀武功,當世無匹,一生縱橫天下,從未失過手,縱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所以也不怎麼擔心。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甚是暢快。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傢伙兩掌,卻換得了一陽指與九陰神功。」郭靖道:「我可寧願一點兒武功也沒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黃蓉心中甚是喜歡,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麼大的氣。你若是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通天他們,就是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小腦袋。」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唉,那當真不好過。」
黃蓉笑道:「哼,你這人沒心肝的。」郭靖奇道:「怎麼?」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心裏不好過。」郭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那馬電馳而出,四足猶似凌空一般。
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復,騎了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只一家像樣的酒家,叫做「避秦酒樓」,原來用的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典故。兩人入座叫了酒菜,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邀稍公來此處說話。」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個人單包一艘船化銀子可不少。」黃蓉怒視了他一眼,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麼?」店小二忙陪笑道:「夠了,夠了。」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飲,只吃飯菜。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稍公上來,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一共是四兩六錢銀子。黃蓉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稍公。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了幾聲,原來是個啞巴。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一陣手勢。啞巴大喜,連連點頭而去。
郭靖道:「你們兩個說些什麼?」黃蓉笑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他多買幾隻雞、幾斤肉,回頭補錢給他。」郭靖嘆道:「這啞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
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人好生掛懷。」黃蓉正待回答,只聽樓梯腳步聲響,走上來兩個道姑,都是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只露出了眼珠。
那兩個道姑走到酒樓靠角裏的一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一個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原來是兩份素麵。黃蓉見這兩人身形好熟,但想不出曾在那裏見過。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兩人望了一眼,只見一個道姑急忙轉過頭去,似乎她也正在打量著他。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
說著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樓梯。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兩個道姑一望,只見一個道姑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來。黃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那道姑搖一搖手,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麵,這幾下動作極快,連郭靖也絲毫不覺。
下樓後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啞梢公點點頭,向河下一艘烏篷大船指了一指。黃蓉會意,卻見那梢公並不走開,於是與郭靖向東首走去,走到一個街角,在牆邊一縮,不再前行,注視著酒樓門口。
過不多時,兩個道姑也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鵰望了一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的蹤跡,四下一瞥未見人影,當即逕向西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向東疾趨。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只跟著她一股勁兒的走著。那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過南門後,又轉向西。郭靖低聲道:「咱們去跟蹤那兩個道姑嗎?你可別跟我鬧著玩。」黃蓉笑道:「什麼鬧著玩兒?這麼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黃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
郭靖無奈,只得跟著又走,約莫走出五六里路,遠遠見那兩個道姑坐在道旁一株槐樹底下。兩人一見靖蓉來到,站起身來,循著一條小路走向山坳。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你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你一個人跟吧。」郭靖滿臉關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又累出事來,我揹你回去。」
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瞧。」加快腳步,向兩個道姑奔去,那二人回轉身子等她。黃蓉一把抱住那較高的道姑,揭開她臉上布帕。郭靖本來隨後跟來,口中只叫:「蓉兒,莫胡鬧!」突然見到道姑的臉,一驚停步,說不出話來,只見那道姑蛾眉深蹙,雙目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原卻是當日隨楊康西行的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麼啦,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你了嗎?」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樣欺侮你?咱們找他算帳去。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險兩條小命送在他手裏。」
穆念慈不答她的問話,卻向那道姑招手道:「妹子,你也過來。」黃蓉與郭靖忙著留神穆念慈,倒忘了旁邊還有一人,這時回過頭去,只見那道姑正出神望著郭靖。二人目光一觸,那道姑將頭轉開,慢慢拉去臉上布帕,向郭靖盈盈拜了下去,輕聲道:「恩公您好。」郭靖又是一驚,原來這道姑卻是當日捉血鳥時所遇見的秦南琴,急忙作揖還禮,但見她鬢邊戴了一朵白布紮成的小花,衣上滾了粗麻布的邊,正是身服重孝,忙問:「你爺爺呢?他老人家好麼?」南琴尚未回答,兩道淚水先流了下來,不言可知,她爺爺已經死了。
穆念慈站起來拉了南琴的手,三個少女並肩坐在柳下。三個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郭靖坐在離三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這兩人怎麼會在一起?怎麼都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麼又不招呼?秦老漢不知如何死了?
黃蓉見了二人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著每人一隻手。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僱的船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鬼計,要陰謀加害。」靖蓉二人吃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的高手,說話聲音響亮得很,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疑心,所以假裝啞巴。」黃蓉暗暗心驚,道:「不是你說,我還當真瞧不出來。」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一望,見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蓉兒大兜圈子,只怕鐵掌幫定有人跟來。」
穆念慈嘆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和那楊康的事,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窄,又遇上了他。」黃蓉接口道:「那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公子。」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黃蓉當下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的說了一遍,又說到楊康如何冒充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情。
這回子事經過曲折,說來話長,但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只扼要的提了一提,穆念慈切齒道:「此人作惡多端,必無好報,只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沓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出一番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