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紅顏薄命

  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左手輕輕撫著她的手臂,望著水面的落花,說道:「我見他殺了歐陽公子,只道他從此改邪歸正,又見丐幫的兩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我心中喜歡,就和他同行。到了岳州後,丐幫大會君山,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洪恩師曾有遺命,著他接任丐幫的幫主。我又驚又喜,實是難以相信,但見丐幫中連輩份最高的眾長老,對他也是不敢有絲毫怠忽,卻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丐幫的人,不能去參預大會,只得在岳州城裏等他,心裏想著,他一旦領袖丐幫群雄,必能為國為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將來也必能手刃大寇,為義父義母報仇。這一晚我東想西想,竟沒能安枕,直到黎明時分,才有倦意,正要矇矓睡去,他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

  「我嚇了一跳,還道他忽又想起了胡鬧的念頭,要待正言責他,他卻低聲道:『妹子,大事不好啦,咱們快走。』我驚問原委,他道:『丐幫中起了內叛,污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命。淨衣派與污衣派為了立新幫主的事,自相殘殺,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驚,道:『那怎麼辦?』他道:『我見傷人太多,甘願退讓,不做幫主。』我想:顧全大局,也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淨衣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走,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才得離開君山。眼下咱們且上鐵掌山去避一避再說。』我也不知鐵掌幫是好是歹,他既這麼說,就跟了他同去。

  「到了鐵掌山上,只見那鐵掌幫行事鬼鬼祟祟,處處透著邪門,我就對他說:『你雖退讓不做丐幫的幫主,但總也不能一走了之。我瞧還是去找尊師長春子丘道長,請他約齊江湖好漢,主持公道,由丐幫眾英雄在幫中推選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幫主,免得自相殘殺,負了洪恩師對你的重託。』他支支吾吾的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卻只提跟我成親的事。我疾言厲色的數說了他幾句,他也生氣了,兩人吵了一場。

  「過了一天,我漸漸後悔起來,心想他雖然輕重不分,不顧親仇,就只念著兒女之情,但總是對我好,而且我責備他的話確是重了些,也難怪他著惱。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點燈寫了個字條,向他陪個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正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忽然聽得他正在與人說話。

  「我不想偷聽他與人說話,只等那人一走,把字條遞了過去,那就完了,可是說話的人聲音很響,儘管用力壓低嗓門,我在窗外仍是聽得清清楚楚。只聽那人說道:『小王爺,娘兒們總是三心兩意的,穆姑娘既然一時不肯相從,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裘幫主怕你煩惱,命小人送一件物事來給小王爺解個悶兒。』我心中奇怪:『裘幫主不知送什麼東西給他,倒要瞧上一瞧。』」

  聽到此處,黃蓉滿臉好奇的神色,心想:「卻不知是什麼有趣的玩意兒,可惜我在鐵掌幫時沒有見到,否則定要搶了過來。」穆念慈接著說道:「我聽他道:『多謝裘幫主好意,我也沒什煩惱,不用送物事來啦。』那人哈哈一笑,道:『小王爺瞧了再說,包你喜歡。』他輕輕拍了兩下手掌,接著腳步聲響,兩個人提了一件沉沉的東西走進房來。我禁不住從窗縫裏往內張望,只見兩名黑衣漢子提著一隻大竹簍,放在地下,先前說話那人走過去,把竹簍蓋子揭了開來。」

  黃蓉叫道:「啊,這裏面不是毒蛇,就是蛤蟆,我見過的。」南琴在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聽著,臉上始終不動聲色,這時卻向黃蓉望了一眼。穆念慈嘆道:「妹子,這次你猜錯啦。竹簍裏走出一個人來,就是這位秦家妹子。」郭靖與黃蓉同時輕輕低呼一聲。南琴望著溪水,說起話來,語調平靜異常,似乎心中竟無半點激動:「自從恩人和黃姑娘走後,我和爺爺照常捕蛇為生。爺兒倆閒著常說起恩人。恩人在咱家裏只耽了這一日兩夜,咱倆說起來卻是個沒完沒了。那樹林子裏孤單的生涯,倒顯得沒這麼冷清清了。有一天我正撒蛇藥搜尋一條青腳線,忽然來了三個穿黑衣的漢子,對著我直笑,我知道不妙,急忙回家,他們竟跟著我來。我還沒走到家門,他們就來抓我,我嚇得叫了起來,爺爺趕出來幫我,這三個惡賊,一刀就將爺爺殺死了。」

  郭靖聽得心頭火起,用力在腿上一拍。南琴道:「上次恩公救了我,這一次怎能再來救我?就這樣,我被他們擄到了鐵掌山來。到了峰上,才知他們已擄了數十名以捕蛇為生之人,原來裘幫主要搜捕大批毒蛇,用來練什麼功夫。」黃蓉點點頭道:「這就是了。」南琴恍似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鐵掌幫只叫我捕蛇,倒也沒怎麼難為我。裘幫主還叫我們驅趕青蛙和蛤蟆打架,又趕毒蛇去吃蛤蟆,不知鬧些什麼古怪,這樣搞了幾天,我才瞧了出來,原來他聚精會神的瞧這些蟲豸打鬥,手足身子不斷模仿毒蛇和青蛇的形狀……」

  黃蓉跳了起來,大聲說道:「靖哥哥,原來如此,那裘千仞也在覬覦這部九陰真經。」郭靖茫然不解,問道:「怎麼?」黃蓉道:「他在鑽研破西毒蛤蟆功的法兒,二次華山論劍之時,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郭靖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他要捉這許多蛇,又要讓青蛙與蛤蟆打架。」黃蓉笑道:「讓這兩個壞東西打個你死我活,那才教好玩呢。靖哥哥,你說誰的武功強些。」郭靖沉吟片刻,搖頭道:「各有各的厲害,我可說不上來。」黃蓉道:「咱們且不管這些。」轉頭向南琴道:「姊姊,你怎麼又到了這竹簍中去啦?」南琴黯然道:「我成了他們的女奴,別說放在竹簍之中,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只好由得他們高興。」

  黃蓉給她不輕不重的頂撞了這麼一下,倒訕訕的說不出話來,要待回敬她一句,想起她慘遭不幸,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穆念慈接口道:「我見秦家妹子從簍子裏伸出頭來,險些兒失聲驚呼,他也是吃了一驚。那鐵掌幫的匪首笑道:『小王爺,這玩意兒不錯吧?』他搖手道:『不,不,快帶出去。若是給穆姑娘知道了,那可要惹出大事來。』我聽他這麼說,心想他究竟對我是一片真心。那匪首笑道:『穆姑娘怎能知道?過幾日小王爺下山,要是喜歡她,我們悄悄給你送到王府裏。若是厭了,那就撇在這兒,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他把將秦家妹子從簍子裏揪出來,說道:『好生服侍小王爺。挑給你這個差使挺美吧。』說著指揮下人將竹簍提了出去,向他請了個安,轉身出門,反手把門帶上了。

  「他拿起燭剪,鉗去了一段燭蕊,火光一亮,照出了秦家妹子美麗的容貌,他笑嘻嘻的走上前去,拉著她的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了?』秦家妹子不理他,他摟著她的腰,在她臉上香了一香,笑道:『好香,好香!』我氣得眼前金星亂冒,有好一陣子看不清他在幹些什麼,等到定了一定神,只見秦家妹子手裏拿著一柄短叉,兩股叉尖對準了自己胸膛,低沉著聲音道:『我這條命早就不要啦,你再碰我一下,我當場死在你的面前。』

  「我心中暗讚秦家妹子好有骨氣,只盼能這麼嚇退了他。那知他漫不在乎,從衣服上扯下兩個金鈕子,扣在手指上一彈,錚的一聲,一個鈕子將秦家妹子手中的蛇叉打落在地,又一個打中了她的啞穴。我再也忍耐不住,一掌打破窗子,跳進房去。他呆了一呆,笑道:『妹子,你來得正好。』也不知怎的,我見他笑臉迎人,心中氣就漸漸平了,再給他花言巧語一番,又沒了主意。就在此時,我聽得黃家妹子在窗外叫我。」

  黃蓉道:「那時我真想不到你也會在鐵掌峰上。」穆念慈又道:「後來你與裘幫主在外面動上了手。我跳出來想插手相助,已不見了你們蹤影。我心裏一動,悄悄在窗縫裏一張,黑暗中只見他又抱住了秦家妹子。我只覺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在窗上,隔窗叫道:『好,咱們從此一刀兩斷,我永遠不再見你。』也不等他回答,直衝下山。這時鐵掌峰上已鬧得天翻地覆,幫眾們點起燈籠火把,齊向中指峰奔去。我獨自下山,倒也無人攔阻。經此變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黑暗中見到一所屋子,就闖了進去,原來是一所道院。只見西壁上繪著一位道長之像,手挺長劍,英姿颯爽,旁邊卻題著『活死人』三字。我雖不明其意,但心念一動:若是此時死了,義父義母的大仇如何得報?當下求院中的老道姑收了我做弟子。那知次日清晨就全身發燒,神智不清。也不知病了幾天,待得醒轉,卻見秦家妹子站在床前服侍我,也作了道姑打扮。」

  黃蓉欲待相問南琴:「你怎樣逃下鐵掌峰來?」只怕又給她搶白幾句,當下住口不問。南琴向郭靖望了一眼,知他盼自己述說當時經過,於是說道:「那姓楊的給穆姊姊打了幾個耳括子,呆在當地,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山上呼叫之聲愈來愈響,他從衣囊中取出一柄短劍,插在腰裏,吹滅了燭火,走過來在我臉上摸了一摸,哈哈大笑,跳窗出去。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喊聲漸漸遠去,似乎幫眾們追向山下。我若在此時逃走,原是大好機緣,只是被那姓楊的在我身上使了手腳,動彈不得,倒在床邊,黑暗中聽著鐵掌幫的叫喊聲越來越遠,終於半點聲息也聽不到了。就在這四下裏一片寂靜之中,那姓楊的又從窗中跳了進來。我見他的黑影坐在桌邊,一手撐住了下巴,呆呆出神,過了半晌,聽他自言自語:『那姓郭的小子竟然敢上山來,後面必有高手接應,在這是非之地,我多耽幹麼?』。」黃蓉聽到這裏,忍不住罵了聲:「懦夫!」

  南琴接著說道:「他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哼,你永不見我,卻又怎地?只要大事得成,我富貴無極,後宮三千,還少得了美貌佳人?』……」郭靖大怒,破口罵道:「這小賊!」南琴聽楊康如此說,實不知中間包藏著一個賣國求榮的奸謀,見郭靖這等著惱,只嚇得臉上失色。郭靖柔聲道:「你再說下去吧。」南琴緩緩的道:「你一定要我說?」郭靖道:「你若是累了,那就歇一會兒。」

  南琴凝視著他,臉上神色極是奇怪,語調卻平靜異常,說道:「累是不累的,只是我不幸遭遇羞辱,親口說來未免難堪。」郭靖忙道:「那你不用說了。咱們且商個今後之計。」南琴道:「不,我該原原本本的說給你知道。」郭靖道:「我到那邊走走,你跟穆黃兩位姑娘說吧。」說著站起身來。他猜想楊康必定對她無禮。要她親口對自己述說,雙方都顯得尷尬,那知南琴道:「若是你走開,我是死也不說的。這兩天來,穆姊姊待我這麼好,我也不肯對她說。」郭靖眼望黃蓉,見她使眼色命自己坐下,於是坐回了原處。

  南琴輕輕嘆了口氣,不知是自傷身世,還是得抒積鬱,反覺安慰,緩緩說道:「那姓楊的心意已決,點亮了燭火,回身收拾行囊,忽見我倒在床邊,微微一驚,原來他以為我早已逃走了。他拿燭台在我臉前照了一照,笑道:『嘿嘿,為了你,才失卻了她。你自己想想,若是願意跟我走呢,這就帶你下山。否則你就躺在這裏,讓鐵掌幫愛對你怎麼樣就怎樣。』我一時難以決斷,自忖留在山上定無善果,可是跟他下山卻是凶多吉少。他見我沉吟不語,忽然縱聲大笑,獸性發作,就將我污辱了。」

  三人聽得默然不語。穆念慈心似刀剜,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滾了下來,楊康對己負心背義,這些日來原已神傷腸斷,卻不料此人卑惡至斯。她一往情深,對他原諒了一次又一次,豈知自己的刻骨相思,到頭來終成一場惡夢。

  南琴神情木然,說的似乎只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之人的事:「我既然為他所辱,把心一橫,就跟了他下山,總要尋個時機,先報被辱之仇,再自尋了斷。那鐵掌峰甚是陡削,他扶著我就走得不快,行到天明,還只走到山腰。他怕撞到鐵掌幫的人臉上不好看,故意揀山後沒路的地方走,這樣攀籐附葛,下去得更加慢了。那山腰越走越險,下面是個萬丈深谷,黑黝黝的不見底處,只要向下一望,腳就發軟。兩人走到一塊凸出的懸崖之上,我心裏害怕,手腳直顫。他笑道:『我揹你過去。可不許動,一動兩人都沒命兒。』說著就彎下了腰。我想這真是天賜良機,正好在此同歸於盡,當下伏在他背上,牢牢抱住他的頭頸,待他正當伸腰站起,身子未穩之際,我右腳用力在大石上一撐。他大叫一聲,兩人一齊摔了下去。」

  聽到此處,穆念慈驚呼一聲,但隨即想到自己對楊康竟未忘情,不由得咬牙暗恨。南琴接著說道:「我只覺身子凌空,往下直掉,不禁暗暗喜歡,心想這一下我固然粉身碎骨,教這奸賊也摔成肉醬。突然之間,只覺猛地一頓,眼前火花亂舞,一顆心好似要從胸膛裏跳出來。我只道這一下準是摔死了,卻聽得那惡賊哈哈大笑起來。睜開眼睛一看,只見他右臂勾住了石壁上橫裏生出的一棵松樹,兩個人在空中好似打秋千般一晃一晃的,原來那松樹救了他的性命。

  「他不知我是有意相害,還道我害怕才站立不穩,這一下死裏逃生,他甚是得意,笑道:『若不是你小王爺一身武功,你的小命兒還在麼?』那松樹離谷底已不過七八丈,這惡賊也真是命不該絕,偏巧會摔在松樹之旁。他揹著我爬到樹根,說道:『先到谷底,再尋去路。』

  「那深谷裏全是樹葉腐草,到處都是枯骨,想是山上時有野獸失足掉下,年深月久,盡成白骨。他拿著一根野獸的大腿骨,一面撥草而行,一面跟我說笑。我怕他起疑,有了提防,日後難以下手,也就跟他敷衍應答。走了一陣,他忽然一腳踏中一件甚麼東西,驚呼一聲,急忙退後,用獸骨撥開長草一看,原來是具死屍。

  「那死屍身穿黃葛布衫,頭顱跌得粉碎,早已瞧不出面目,只見胸前一叢白鬍子染著斑斑鮮血,卻是跌死不久……」黃蓉笑道:「裘千里那老兒摔在深谷之中,居然還有人見了他一面。」南琴道:「他在那死屍身上一搜,拿出了許多物事,什麼戒指、斷劍、磚塊,古裏古怪一大套。他笑道:『原來這老兒死在這裏。』一面說,一面從死屍胸口搜出了一本冊子。」

  黃蓉微笑道:「這本冊子之中,只怕記的是他各種各式騙人的法門。」南琴仍是宛如沒聽見她的說話,接著說道:「那姓楊的惡賊拿了冊子打開來一瞧,津津有味的一路翻閱,臉上神色很是高興。瞧了好一陣子,才把冊子放入懷中,覓路出谷。兩人在那陰沉沉的深谷中整整繞了一天,直到傍晚,方始轉出山谷,找到一家農家借宿。他叫我自認是他妻子,不許露出半點破綻。吃過晚飯,他點了油燈又瞧那本冊子,看一回,指手劃腳的比一回,似乎冊子上寫著什麼武功的法門。我倚在床上,又是傷心,又是疲倦,身子像癱瘓了般動彈不得,忽然之間,只聽得窗外閣閣兩聲蛙鳴,又是絲的一響。我在林子中跟著爺爺捉蛇慣了的,一聽聲音,就知是一條毒蛇咬住了一隻青蛙。

  「我想著被惡賊害死了的爺爺,想著他在陰世倒能與我爹爹、媽媽、叔叔們團聚了,就剩下我一個孤苦伶仃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突然間一個念頭在我心中一閃,我道:『小王爺,我出去一忽兒。』他笑道:『好吧。可是你別想逃走,我一霎眼就追上你。』我道:『我逃?逃到那裏去?』他道:『是啊,你不想逃,這才是好孩子呢!』

  「我走出了屋,悄悄走到屋背後,站著聽一忽兒,果然聽見那蛇兒正在吞食青蛙。我掩過去抓住蛇兒的尾巴一抖,就提了起來,再把蛇兒盤成一圈,用一塊帕子包了,回到屋裏。他見我很快就回去,笑著點點頭,又看他的書,說道:『你先睡,一會兒我就來陪你。』我心裏暗罵:『好惡賊,老天爺叫我今日得報被辱之仇。』」

  說到這裏,黃蓉已知道她報仇之法。穆念慈也已隱約料到,手心全是冷汗。只有郭靖還只怔怔的聽著,沒識透這中間的機關。南琴接著道:「我放下帳子,拿扇子趕出蚊蟲,睡在裏床,輕輕打開帕子,拿出蛇兒,右手按住蛇兒七寸,叫它不能遊動,左手用扇子蓋在蛇上,沉著氣只等他上床。

  「那知他看書看出了神,全然把我忘了。我越等心越是跳得厲害,只怕他瞧出端倪,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油燈中的青油漸漸點乾,燈火越來越小,終於嗤的一聲,油燈熄滅。他笑道:『哈哈,真是該死,看起了書,竟不顧得憐香惜玉。小寶貝,可別怪我啊。』我假裝睡著,輕輕發出鼾聲,耳中卻留神聽著他的動靜,聽著他摺好冊子放入衣囊,聽著他除去長衣,聽著他坐上床來,又脫下鞋子,揭開帳子。這時天氣好熱,他脫光了上衣,打赤膊睡倒,伸手來抱我。我仍是輕輕打鼾,左手慢慢拿開扇子,右手慢慢把蛇頭拿到他的胸口,在蛇身上用指甲使力一刺。蛇兒受痛,在他胸膛上一口咬住。他大叫一聲:『什麼?什麼?』一躍下床,這才摸到那毒蛇還牢牢咬住他的胸口,用力一扯,好啊,蛇兒的牙齒一一斷折,都留在他的肉裏啦。」

  穆念慈驚叫一聲,跳了起來,望著南琴,臉上是一股說不出的神情,又是驚駭,又是佩服,可又混和著不少責怪。南琴理也不理,雖然說到十分緊張之處,語調仍是平靜異常:「他高聲叫道:『蛇,蛇!』我這時還不想死,我,要眼見他受盡苦楚死了,再到陰世去見我爺爺和爹娘去。當下我假裝也是大吃一驚,叫道:『什麼?有蛇?在那裏,在那裏?』他道:『咬著了我。』我道:『快點火,快點火。』他晃亮火摺,我見他胸口清清楚楚排著四個小黑孔,心中暗暗高興的說道:『你躺著別動,我給你去找些草藥。』這時農家的人也驚了起來,說道:『這裏本有毒蛇,唉,怎麼遊到床上來啦。』

  「我提了一盞燈籠,到屋子外去找草藥。我真的是去找草藥,不過找的不是醫蛇毒的藥,是叫蛇毒發作得更厲害的藥……」穆念慈聽到這裏,反手一掌,打得南琴半邊腮幫子登時紅腫。黃蓉一伸手,拿住她的手腕,叫道:「姊姊,難道這惡賊不是罪有應得?」穆念慈腦海中一片茫然,兩眼發直。

  南琴被打,理也不理,仍然說道:「那草藥一時找不到,我也不找啦,反正他被蛇兒咬了這一口,總教他挨不過六個時辰。我隨手摘了幾莖青草,放在口裏嚼爛了,回去給他敷在傷口。只見他胸口已腫起一大片,黑中帶紫,人已昏過去了幾次。我坐著他身旁假哭,起初是裝假,後來哭了幾聲,想到自己身世,悲從中來,難以抑制,不禁哭得甚是淒涼。他醒了轉來,兩眼望著我,眼中露出兇光,疑心是我捉蛇害他,但見我滿臉淚水,並非假裝悲戚,懷疑之心又去,嘆道:『總算還有一個人為我淌眼淚。』

  「從半夜到天明,他又昏暈了三次,到後來全身發冷,痙攣抽搐,痛苦難當。他自知性命難保,對我道:『我求你一樁事,事成後必有重報。』我道:『我不要什麼重報,你吩咐吧。』他叫我從衣囊中取出那本冊子來,說道:『我死之後,你取我身上的短劍,連同這本冊子送到大金國汴梁趙王府,親手交給趙王爺,說道武穆遺書的消息,就在此冊之中。』」

  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心道:「怎麼裘千里的冊子和武穆遺書又有關連了?」南琴接著道:「他有氣沒力的道:『你對趙王爺說,我親口允你,立你為妃,你……你這一生就富貴榮華,享用不盡了。』我點點頭不語。他淒然笑道:『你怎麼不謝我?』我仍是不語。我是要等他身上蛇毒再發作厲害些,手足絲毫動彈不得,再把那本冊子在他面前一張張的撕得粉碎,叫他臨死之時,不但身上痛苦,心中也不得平安。」穆念慈厲聲道:「你……你為什麼這樣惡毒?他就算對你不起,也是為了愛惜你這副容貌?」黃蓉卻低聲道:「唉,可惜,可惜!」

  南琴冷冷的道:「可惜?這樣的惡賊死了有什麼可惜?」黃蓉道:「我又不是可惜人,是可惜那本冊子。」南琴不再接口,自管說她的經歷:「那惡賊折騰了半夜,挨到天明,只叫:『水,水!』我倒了一碗水,放在他床前桌上,說道:『這裏有水!』他伸手想拿,我把水碗移遠一些,他夠不著了,掙扎著要坐起來,身子卻是不聽使喚。他道:『求求你,拿……拿給我。』我道:『你自己拿。』他使盡全身之力,一把抓住水碗,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那知道手臂僵硬,再也彎不過來,一用勁,乓乒一聲,水碗在地下跌得粉碎。

  「我知道他已無能為力,拿著那本冊子,走到他跟前說道:『你要我送到趙王府去,好啊,你瞧仔細了。』我從冊子上撕下了一張紙來,慢慢的撕成一片一片。他只說:『你……你……』又是驚惶,又是氣憤。我要等他零零碎碎的受罪,撕了一張,停歇片刻,再撕一張。他氣得暈了過去,好,我就等他,等他醒過來再撕。

  「這樣撕了十多張,他早閉上了眼不瞧,可是耳朵裏卻聽得見啊。輕輕的,慢慢的,就這樣嗤的一張,又是嗤的一張……」她一人說話,三人在旁傾聽,四個人臉上神情甚是奇特,似乎都親眼見到楊康倒在床上,南琴在他面前撕那本冊子的情景。

  「突然之間,他臉上露出了留神的模樣,好像在用心聽遠處的什麼聲音。我停手不撕,側耳傾聽,果然遠遠有許多人說話和腳步之聲。那惡賊雖在臨死,還是十分狡猾,忽然假裝沒聽見什麼,只說:『水,水,給我水!』我聽得人聲越走越近,不久到了農舍外面,聽得有人在罵:『賊廝鳥,這兩個小賊定是給神算子收留了。』又有一個人道:『依老子說,一把火將那賤人連小賊一起燒了。』另一個道:『那使不得,若是燒她不死,這婆娘陰險毒辣,可給咱們鐵掌幫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禍胎。』

  「我一聽是鐵掌幫人馬,心中暗暗吃驚,只怕他們進來救了這惡賊。鐵掌幫多養毒蟲,自有解救蛇毒之法。我從地下撿起一片破碗的尖片,心中算計定了,若是幫眾進屋,我先殺了這姓楊的惡賊,隨即自殺。我怕他張口喊叫,把他長袍蒙在他頭上,將破碗的碎片對準了他喉頭。

  「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運氣壞,鐵掌幫人馬先先後後經過那農舍回山,居然沒一人進來。我等他們過盡了,揭開他頭上長袍,正要拿那小冊子再撕,忽然呀的一聲,大門被人推開。這農家的一對夫婦一早就到田裏去了,屋裏再無旁人,我到門縫裏一張,只見進來的是七八個男子。這些人手拉手的緩緩而行,當先那人手中拿了一根桿子,在地下點點打打,原來都是瞎子,身上十分污穢,但依稀瞧出原本穿的都是白衣。」

  黃蓉低聲道:「老毒物的蛇奴。」南琴眼望郭靖,說道:「那日恩公和我在樹林子裏捕捉血鳥,我親眼見到這些惡奴被血鳥啄瞎眼珠,自然一見就認得他們的面目。我忙把長袍又蒙在他的頭上,只聽蛇奴中領頭的那人叫道:『行行好,施捨些茶飯給可憐的瞎子!』我不敢出聲。那人又叫了一遍,停了片刻,聽得屋內無人回答,說道:『這裏沒人,咱們找吃的吧!』說著各人站起身來。我想:他們一找就會找進屋來,那可不妙。於是咳嗽一聲,打開房門,說道:『誰啊?』那些蛇奴吃了一驚,一人說道:『求姑娘行好,施捨些茶飯。』又一人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道:『咱們化銀子買也成。』我道:『請坐吧,我給你們做飯去。』我只盼他們快些走路,於是到廚下煮了一鍋飯,炒了一盤青菜,給他飽餐了一頓。

  「他們吃完飯,正要站起,忽然隔壁房裏那姓楊的大叫一聲。我急忙回進房去,只見他撐著身子坐在床上,一手指著我,臉上滿是驚怖的神色,叫道:『歐陽公子,歐陽公子!』我給他嚇了一跳,也不知歐陽公子是誰,只怕給蛇奴們聽見,又生變故,忙拾起落在地下的長袍,迎頭罩去。那知他突然間力大異常,伸手一格,把我推得跌倒在地,口中叫道:『歐陽公子,你……你饒了我,饒了我!』」

  黃蓉、郭靖、穆念慈三人親眼見到楊康用鐵槍的槍頭刺殺歐陽公子,聽南琴說到這裏,背上都感一陣寒意。黃蓉本來坐在二女之間,想到歐陽公子的鬼魂前來向楊康索命,越想越怕,「嚶」的一聲叫,躍起身來,奔到郭靖身旁,偎倚著他坐下。其實世上那有鬼魂索命之事,楊康中了蛇毒,神智混亂,心中又深印著當日刺殺歐陽公子這一幕,於是在昏迷之中似見歐陽公子走到面前,伸手要扼他咽喉。

  南琴見黃蓉與郭靖神態親熱,心中一酸,接著說道:「他大叫歐陽公子,房中的眾蛇奴紛紛闖進房來,叫道:『公子爺,公子爺,您在那裏?』我見事情敗露,瞧眾蛇奴的神情,似乎正是在尋這個什麼歐陽公子,料知要糟,乘著房中混亂,眾蛇奴又沒一個有眼睛,悄悄溜了出去。不知怎的,那時我又不想死啦,只怕被他們抓住,身受難言慘禍,當下頭也不回的向前直奔,鬼使神差,竟也奔到了穆姊姊所住的道院之中。我見穆姊姊身如火燒,病得厲害,就留下照料她。當晚思前思後,眼前又有穆姊姊的榜樣,於是也求那老道姑收我作弟子,出家做了道姑。過了兩天,穆姊姊燒退醒來……」

  穆念慈打斷她的話頭,問道:「後來他怎麼啦?」南琴道:「怎麼啦?自然是死了。」穆念慈道:「我……我瞧瞧去。」一躍而起,頭也不回的向前直奔。黃蓉急叫:「姊姊,姊姊!」穆念慈心中只想著楊康,竟未聽見,片刻之間,轉過山坳,跑得人影不見。

  三人都知她對楊康仍是未能忘情,各各嗟嘆。南琴慢慢站起身來,說道:「恩公,過去的事都對你說啦,也是天可憐見,能教我再見你一面。」她從懷中取出一本撕爛了的冊頁,遞給郭靖道:「這冊子給我撕去十多張,我也不懂裏面寫著些什麼,那姓楊的賊子這麼當它寶貝兒般的,想來總有點兒用處,請您瞧著辦吧。」說著遞給郭靖。

  郭靖接過,也不打開,順手放在懷內,問道:「你打算到那兒去?」南琴淒然道:「我既已見著恩公,到那兒都是一樣。那鐵掌幫對恩公和黃姑娘不存好心,兩位多小心著點兒。」黃蓉問道:「你怎知道那啞巴梢公是鐵掌幫的人?」南琴道:「將我裝在竹簍子裏去交給楊康的,就是他。」黃蓉「啊」了一聲,心中已在盤算對付這梢公的法兒。

  南琴又道:「穆姊姊退燒起床之後,和我商量著結伴東行,在避秦酒樓上正好遇著兩位,又見到了那假裝啞巴的稍公。想是老天爺不讓惡人得逞,所以無巧不巧的教我們撞到了。」她說畢,向黃蓉道個萬福,隨即向郭靖盈盈的拜了下去,說道:「小女子從此告辭,祝恩公長命百歲,萬事如意。」

  郭靖急忙扶起,心中甚有黯然之意,卻不知說什麼好。黃蓉道:「秦姊姊,你也沒家啦,不如跟我們一起到江南去。」南琴搖頭道:「我要回爺爺的樹林子去。」黃蓉道:「那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有什麼好?」南琴道:「我生來是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命。」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不再言語。南琴也向郭靖望了一眼,緩緩轉過身子去,向前便走。

  郭靖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姑娘慢去。」南琴聞言停步,卻不轉過身來。郭靖道:「若是再有歹人相害,姑娘你卻怎生處?」南琴低下了頭,輕聲道:「亂世弱女,左右不過認命罷啦。」郭靖道:「我傳你一點淺薄功夫,只要勤練不掇,日後也儘可敵得住三五個壯漢。」

  南琴沉思半晌,道:「好吧,既是恩公吩咐,我學便是。」郭靖見她並無喜色,心中微感詫異,當下將當年丹陽子馬鈺在蒙古大漠中授給他的內功心法,說了十路。南琴聰明伶俐,郭靖只稍加點撥,也就會了。郭靖道:「這門功夫學得久了,成效自見。你雖不會武藝,但將來隨便亂打的一拳一腳,亦足傷人。」南琴默然不語,拜別而行。

  黃蓉待她走遠,笑道:「恭喜你收得一位高足啊。」郭靖道:「那算什麼收徒弟,我只盼她不再受歹人欺侮就是。」黃蓉道:「那也難說得很,就是學到你我這樣的本事,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嘆道:「亂世之際,人不如狗,那也是沒法的事。」黃蓉道:「好,咱們殺那啞巴狗去。」郭靖道:「什麼啞巴狗?」黃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劃腳的比了一陣。」郭靖笑道:「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

  黃蓉道:「自然要搭這船。裘千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我正要找他晦氣。老賊打不過,就殺幾個他手下的惡徒,也出了口胸中惡氣。」當下兩人又回酒樓來,只見那啞巴梢公正在酒樓前探頭探腦的張望,一見兩人回轉,臉露喜色,忙迎上來。

  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隨他到碼頭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船,載得八九十擔米。沅江中這種船隻最多,湘西山貨下放,湖濱稻米上運,用的都是這種烏篷木船。只見船內有兩名後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開船纜,把船撐到了江心,張起布帆,這時南風正急,順風順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駛去。

  郭靖想到楊康死於非命,穆念慈和南琴身遭不幸,不勝感歎,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黃蓉忽道:「靖哥哥,秦姑娘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不知怎麼又跟武穆遺書有關了。」郭靖道:「你不說我倒忘了。」從懷中取出冊子,交給她。黃蓉一頁頁的翻閱,忽然叫道:「啊,原來如此。靖哥哥,你快來瞧。」

  郭靖挪動身子,坐到她的身旁,從她手裏瞧那冊子。此時天已向晚,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水波又將紅霞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衣上、書上,微微顫動。兩人藝高人膽大,雖在賊船之中,卻是絲毫不懼,全神貫注的翻閱那本冊子。

  原來這冊子是鐵掌幫第二十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記著鐵掌幫逐年的大事。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秦檜當權後岳飛被害,韓世忠被除了兵權,在杭州西湖邊上閒住。他部下的官兵大半也是解甲歸田。上官劍南憤恨奸臣當道,領著一批兄弟在荊襄一帶落草,後來入了鐵掌幫。不久老幫主去世,他接掌幫主之位。這鐵掌幫本來是個平平無奇的幫會,經他力加整頓,兩湖之間的英雄好漢、忠義之士,聞風來歸,不過數年,在江湖上浸浸然已可以與北方的丐幫分庭抗禮。

  上官劍南心存忠義,雖然身在草莽,卻是念念不忘衛國殺敵、恢復故土,是以經常派了許多手下人在臨安打探消息以待時機。後來宋高宗傳位給孝宗,自己安安穩穩的做太上皇,那孝宗總算想到岳飛盡忠報國、冤屈被害,心中有點過意不去,將他的遺體從眾安橋邊遷到了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立祠廟。岳飛的衣冠遺物,卻送到了宮中。遷葬之日,岳飛的舊部與許多忠義好漢,都在黑夜之中偷偷的前去祭奠。鐵掌幫派在臨安的幫眾由此得到訊息,知悉岳飛的遺物之中,有一部兵法遺書。

  這訊息快馬報到鐵掌峰上,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傾巢東下,夜入深宮,將那部武穆遺書盜了出來,當晚持書去見舊主韓世忠。

  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與夫人梁紅玉在西湖邊上隱居,見到上官劍南送來這部武穆遺書,想起英雄冤死、壯志不售,不由得拔劍斫案、扼腕長嘆。他為紀念舊友,曾將岳飛生平所作的詩詞、書啟、奏議等等鈔成一卷,於是將這一卷鈔本也贈給了上官劍南,勉他繼承岳武穆的遺志,相率中原豪傑,盡驅異族,還我河山。上官劍南拜別之際,忽然想到:岳飛這部兵法之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看來是有所為而作,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定是秦檜防範周密,以致無法傳遞出外。但想岳武穆用兵如神,定有對策,卻不知他傳出來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若是他所欲傳授之人得訊遲了,再到宮中去取,豈非要撲一個空?於是繪了一幅鐵掌山的圖形,在夾層之中又藏一紙,上書:「武穆遺書,在鐵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節。」十六字。韓世忠只怕後來之人不解,又在畫上題了一首岳飛的舊詩,心想這部兵法的傳人若非武穆的子弟,亦必是他舊部,自然知道此詩,當會對這畫細細參詳了。

  上官劍南回到鐵掌山上,大會群雄,計議北伐,但朝廷一味畏懼金國,非但不加獎助,反而派兵圍剿,鐵掌幫雖然英雄,究竟人少勢弱,再加金國又派兵助攻,終於被打破山寨。上官劍南身受重傷,死在鐵掌峰上。

  這本冊子後來幾頁寫得歪歪斜斜,想是上官劍南受傷之後所書,最後幾頁卻被南琴撕破了。郭靖翻完冊子,喟然嘆道:「想不到這幫主倒是一位忠義愛國的好漢子。他臨死之時還牢牢抱著那部遺書。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結大金,賣國求榮,心中對他十分卑視,早知如此,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幾拜。」

  說話之間,天已向黑,梢公把船在一個村子旁攏了岸,殺雞做飯,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甚手腳,假意嫌他飯菜做得骯髒,自行拿了雞肉蔬菜,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那梢公吹鬚瞪眼,極是惱怒,苦於自己裝啞巴,既無法出言相勸,又不便譏刺洩憤。

  飯罷,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黃蓉道:「那秦家姊姊撕去的幾頁之中,不知寫些什麼,世上只有裘千里與楊康見過,可是這一老一小兩個奸賊,都已一命嗚呼了。」郭靖道:「裘千里拿了這本冊子,卻不取武穆遺書,不知是何緣由?」黃蓉道:「想是他聽見了咱們聲音,取了一本,來不及再取第二本。又或許那撕去的十幾頁之中,載著什麼十分重要之事,那老賊全神貫注,也不管什麼兵法不兵法了。」郭靖點頭道:「想必如此。只是那上官幫主逃上鐵掌峰後,官兵怎麼不上峰追捕?」黃蓉道:「這個我也想不通,只有瞧了那被撕的十多頁,方能解此疑團。」她格的一聲笑,說道:「秦家姊姊若不撕毀冊頁,反而依言去送給完顏烈,那才有好戲瞧呢……」說到此處,突然叫了一聲:「妙啊!」

  郭靖忙問:「怎麼?」黃蓉笑道:「咱們把這冊子送給完顏烈去,他定會率人上鐵掌山去找武穆遺書。想那中指峰是鐵掌幫的聖地,裘千仞豈敢干休?讓他們自相殘殺,豈不妙哉!」郭靖也是拍掌叫好。黃蓉道:「想不到曲靈風曲師哥無意之中建了這個大功。」郭靖愕然不解。黃蓉道:「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簾石洞之中,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來,自然是把那幅畫放在原本藏書之處,是不是?」郭靖點頭道:「不錯。」黃蓉道:「我曲師哥被逐出桃花島後,眷戀師門,知道我爹爹喜愛書畫古玩,又想天下奇珍異寶,自然以皇宮之中最多,於是冒險入宮,盜了不少名畫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師哥將這幅畫連同別的書畫一起盜了來,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給你爹爹,不幸被宮中侍衛打死。完顏烈那奸賊再到皇宮之中,非但武穆遺書不見,連指點線索的這幅畫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們在水簾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攔,我不會被那老毒物打傷,你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心了。」黃蓉道:「那卻不然。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又怎能見到這幅畫?又怎能……」她想到也就是在這牛家村中,與那華箏公主相見,心中不禁黯然,隔了一陣才道:「不知爹爹現在怎樣啦?」抬頭望著天邊一彎新月,輕輕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興煙雨樓比武之後,你就回蒙古大漠了吧?」郭靖道:「不,我先得殺了完顏烈那奸賊,給我爹爹和楊叔叔報仇。」黃蓉凝視著新月,道:「殺了他之後呢?」郭靖道:「還有很多事啊,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要叫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姑。」黃蓉道:「這一切全辦好之後,你總要回蒙古去了吧?」

  郭靖不能說去,又不能說不去,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黃蓉忽然笑道:「我真傻,儘想這些幹麼?乘著咱倆在一塊兒,多快活一刻是一刻,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咱們回船去,捉弄捉弄那假啞巴開心。」

  兩人回到船中,梢公和兩個後生卻已在後梢睡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你睡吧,我留神他。」黃蓉傷後元氣未復,確感倦怠,把頭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著了。郭靖本擬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當下橫臥在艙板上,默默記誦一燈大師依據九陰真經中梵文所錄的內功,一步一步的照練,練了一個更次,非但不感倦怠,反而神完氣足,四肢百骸都覺充塞了勁力,正自心中歡喜,忽然聽得黃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不要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給你的。」郭靖怔了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她又道:「不,不,我說錯了。我不求你什麼,我知道你心中喜歡我,那就夠啦。」郭靖低聲叫了兩聲:「蓉兒,蓉兒。」黃蓉卻不答應,鼻息微聞,又沉沉睡去,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