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青龍險灘

  郭靖又愛又憐,但見淡淡的月色瀉在黃蓉臉上,此時她重傷初痊,血色未足,臉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郭靖呆呆的望著,過了良久,只見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幾滴淚水來。郭靖心道:「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倆的終身之事,莫瞧她整日價無憂無慮,笑靨如花,其實心中卻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如此煩惱,當日在張家口她若不遇上我,於她豈不是好?」

  一個人在夢中傷心,一個睜著眼兒愁悶,忽聽得水聲響處,一艘船從上游駛了下來。郭靖心想:「這沅江之中水急灘險,什麼船恁地大膽,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頭出去張望,忽聽得自己坐船後梢上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聲雖輕,但在靜夜之中,卻在江面上遠遠傳了出去。接著聽得收帆扳槳之聲,原在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了過來,不多時,已與郭靖的坐船並在一起。

  郭靖輕輕拍醒黃蓉,只覺船身微微一晃,忙欣起船篷向外張望,見一個黑影從自己船上躍向來船,瞧身形正是那啞巴梢公模樣。郭靖道:「我過去瞧瞧,你守在這兒。」黃蓉點了點頭。郭靖矮著身子,躡足走到船首,見來船搖晃未定,縱身一躍,輕輕落在桅桿的橫桁之上。他這一躍落點極準,正好在那船正中,那船只是微微往下一沉,並未向旁傾側,船上各人絲毫未覺。

  他貼眼船篷,向下瞧去,只見船艙中站著三名黑衣漢子,都是鐵掌幫的裝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正是當日黃蓉手下的敗將玄背蟒喬太。郭靖身法好快,那梢公雖比他先躍上來船,但此時也剛走入船艙。喬太道:「兩個小賊都在麼?」那啞梢公道:「是。」喬太又問:「他們可起什麼疑心?」啞梢公道:「那倒沒有。只是兩個小賊不肯在船上飲食,做不得手腳。」喬太「哼」了一聲道:「左右叫他們在青龍灘上送命。後日正午,你們船過青龍灘,到離灘一里的青龍集,你就折斷船舵,咱們候在那裏接應。」啞梢公應了。喬太又道:「這兩個小賊功夫厲害得緊,可千萬要小心了。事成之後,幫主必有重賞。你從水裏回去,別晃動船隻,惹起疑心。」啞梢公道:「喬寨主沒什麼吩咐了?」喬太擺擺手道:「沒有了。」啞梢公行禮退出,從船舷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雙足在桅桿上一撐,回到了坐船,將聽到的言語悄悄與黃蓉說了。黃蓉冷笑道:「一燈大師那裏這樣的急流,咱倆也上去了,還怕什麼青龍險灘、白虎險灘?睡吧。」

  既知了賊人的陰謀,兩人反而放下了心。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啟錨開船,黃蓉道:「且慢,先把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龍灘中翻船,送了性命。」啞梢公假裝不懂,黃蓉也不理他,自與郭靖牽馬上岸。郭靖忽道:「蓉兒,別跟他們鬧著玩了。咱們從這裏棄船乘馬就是啦。」

  黃蓉道:「為什麼?」郭靖道:「鐵掌幫鬼蜮小人,何必跟他們計較?咱倆只要太太平平的廝守在一起,比什麼都強。」黃蓉道:「難道咱倆當真能太太平平的廝守一輩子?」郭靖默然,眼見黃蓉鬆開小紅馬的韁繩,指著向北的途徑。那小紅馬甚有靈性,數次離開主人,事後均能重會,這時知道主人又要暫離,當下便不遲疑,放開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間沒了蹤影。

  黃蓉拍手道:「下船去吧。」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何必定要干冒危險?」黃蓉道:「你不來就算了。」自行走下江邊斜坡,上了船去。郭靖無奈,只得跟著上船。黃蓉笑道:「傻哥哥,咱們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見歷,日後分開了,多點兒事回想回想,豈不是好?」

  那船又航了一個多時辰,眼見日將當午,沅江兩旁群山愈來愈是險峻,看來那青龍灘已相距不遠,靖蓉二人站在船頭眺望,只見上行的船隻都由人拉縴,大船的縴夫多至數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八九人。每名縴夫弓身彎腰,一步步的往上挨著,額頭幾乎要和地面相觸,在急流衝激之下,船隻幾似釘住不動,那些縴夫都是頭纏白布,上身赤了膊,古銅色的皮膚在日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口中大聲吆喝,此起彼和,河谷間響成了一片,下行的船隻卻是順流疾駛而下,一霎間掠過了一群群的縴夫。

  郭靖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暗暗心驚,低聲向黃蓉道:「蓉兒,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勢縱險,咱倆卻也不放在心上。現下瞧這情勢,只怕急灘極長,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又未全好,別要有甚不測。」黃蓉道:「依你說怎生處?」郭靖道:「殺了那啞巴梢公,攏船靠岸。」黃蓉搖頭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現下怎是玩的時候?」黃蓉抿嘴笑道:「我就是愛玩嘛!」郭靖見混濁的江水被兩旁山峰一束,更是湍急,心中暗自計議。

  那江轉了個彎,遠遠望見江邊有數十戶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勢逾奔馬,片刻間就到了這些房屋旁邊,只見岸上有數十名壯漢沿江相候,啞梢公將船上兩根纜索拋上岸去,眾壯漢接住了,套在一個大絞盤上,十多人扳動絞盤,把船拉到岸邊。這時下游又駛上一艘烏篷船,原本三十多名縴夫,到這裏歇下了一大半。郭靖心道:「瞧來下面的江水,比這裏更急一倍有餘。」

  船靠了岸,見山崖邊舶著二十幾隻艘船,岸上有人叫道:「昨晚出蛟,發了山洪,水勢猛漲,下行船都在這裏等水退,大夥兒上岸歇吧。」黃蓉問身旁一個男子道:「大哥,這兒是什麼地方?」那男子道:「青龍集。」黃蓉點點頭,留神啞梢公的神情,只見他與斜坡上一名相貌粗豪的大漢做了幾下手勢,交了一個小包給他,突然取出一柄斧頭,兩下斬斷纜索,一伸手提起鐵錨,那船驀地裏斜過身子,飛也似的往下游衝去,岸上眾人聲驚呼起來。

  一過青龍集,河床陡然下傾,江水噴濺注瀉。啞梢公雙手掌舵,兩眼瞪視著江面,兩名後生各執長篙,似在預防急流中有甚不測,又似護衛啞梢公,怕靖蓉二人前來襲擊。郭靖見水勢愈來愈急,那船狂衝而下,每一瞬間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聲叫道:「蓉兒,搶舵!」說著拔步奔往後梢。兩名後生聽見叫聲,長篙挺起,各守一舷,篙尖在日光下耀人眼目,極是鋒利,原來是純鋼打成的兵刃。郭靖那把這兩人放在眼裏,身形一矮,迎面就往右舷衝去。

  黃蓉叫道:「慢著!」郭靖停步回頭道:「怎麼?」黃蓉低聲道:「你忘了鵰兒?待船撞翻,咱倆乘鵰飛走,瞧他們怎麼辦。」郭靖大喜,心道:「蓉兒在這急流中有恃無恐,原來早想到了這一著。」手一招,將雙鵰引在身旁。那啞梢公見他正要縱身搶來,忽又停止,不知兩人已有避難之法,只道他們被這湍急的江水嚇得手足無措,舉棋不定,心中暗暗歡喜。

  轟轟水聲之中,忽然遠處傳來縴夫的齊聲吆喝,剎時之間,已瞧見迎面一艘烏篷船逆水而至,桅桿上一面黑旗迎風招展。啞梢公見了這船,提起利斧,喀喀幾聲,砍斷了舵柄,站在左舷,待那黑旗船擦身而過時就要躍上。

  郭靖見他砍舵,按著雌鵰的背叫道:「上去吧!」黃蓉卻道:「不用急!」心念一轉,叫道:「靖哥哥,擲錨打爛來船。」郭靖依言搶起鐵錨。這時自己坐船失了舵掌,順水猛往來船衝去,眼見兩船相距已只丈餘,來船轉舵避讓,江上船夫與山邊縴夫齊聲大呼。郭靖奮起神力用力一擲。那鐵錨疾飛出去。衝向來船縴桿。

  那縴桿被百丈竹索拉得緊緊的,扳成弓形,被這鐵錨一撞,喀喇一聲巨響,斷成了兩截。數十名縴夫正使全力向上牽引,竹索斗然一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有如紙鷂斷線,尾前首後的向下游衝去,眾人更是大聲驚呼,一時間人聲水聲,在山峽間響成一片。

  啞梢公出其不意,驚得臉上全無血色,大叫:「喂,救人哪,救人哪!」黃蓉笑道:「啞巴會說話啦,當真是天下奇聞。」郭靖擲出一錨,手邊還有一錨,只見來船漸漸掉過頭來,在這急流之中,竟能立即扳舵轉頭,這掌舵之人本領倒是不小,當下吸一口氣,雙手舉錨揮了幾揮,身子轉了個圈子,一半運力,一半借勢,將鐵錨擲向前船舵上。

  眼見這一下要將舵柄打得粉碎,兩船俱毀已成定局,啞梢公只嚇得心膽俱裂。忽然前船艙中躍出一人,搶起長篙,呼的一聲,篙身如長蛇出洞,已貼在鐵錨柄上,勁力運處,那篙彎了一彎,篙身中折,但鐵錨被長篙這麼一掠,去勢偏了,但見水花飛濺,鐵錨和半截長篙都落入江心。

  但見持篙那人身披黃葛短衫,一部白鬍子在風中倒捲到耳邊,站在巔簸起伏的船梢上穩然不動,威風凜凜,正是鐵掌幫的幫主裘千仞。靖蓉二人見他斗然間在這船上現身,不由得吃了一驚,心念甫轉,只聽喀喇一聲巨響,船頭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這一震把兩人震得直飛出去,後心撞在艙門之上。那江水來得好快,頃刻間已沒至足踝,就算要騎上鵰背,也已不及。

  在這緊急關頭更無餘暇計議,郭靖飛身縱起,叫道:「跟我來!」一招「飛龍在天」,和身直撲,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這時生死間不容髮,若在敵船別處落足,裘千仞不待他站穩,即行從旁襲擊,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現在當頭向他猛攻,逼他先取守勢,那就有一間隙可在敵船取得立足之地。裘千仞知他心意,長篙一擺,篙尖在空中連刺數點,叫他拿不準刺來方向,用的竟是丈八蛇矛的矛法。

  郭靖暗叫:「不好。」伸臂格在篙尖,身子繼續向敵船落去,但這出臂一格,那一招「飛龍在天」的勢頭立時減弱。裘千仞一聲長嘯。竹篙脫手,併掌往郭靖當胸擊來。竹篙尚在半空,未曾落到船面之際,空中突然橫來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勢躍來一人,正是黃蓉。她人未至,棒先到,凌虛下擊,連施三下殺手。裘千仞一個不留神,左眼險險被她棒端戳中。他在君山上見識過這打狗棒法的厲害,又見郭靖已站上船梢,出招從旁夾擊,當下不敢怠慢,側身避過竹棒,一腿橫掃,將郭靖逼開一步,隨即呼呼拍出兩掌。

  這鐵掌功夫豈比尋常?須知鐵掌幫開山建幫,數百年來揚威中原,靠的就是這套掌法,到了上官劍南與裘千仞手裏,更加多找出了許多精微的變化,威猛雖不及降龍十八掌,可是掌法精奇,猶在降龍十八掌之上。兩人頃刻之間,已在後梢頭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憚,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聲雖響,卻也淹沒不了四張手掌上發出的呼呼風聲。

  這時鐵掌幫中早有幫眾搶上來掌穩了舵,啞梢公所乘那船已碎成兩半,船板、布帆、啞梢公和兩個後生,都在一個大漩渦中團團打轉。三人雖竭力掙扎,那裏逃得出水流的牽引?轉眼間捲入了漩渦中心,直沒江底。那黑旗船卻仍是順水疾奔,黃蓉踏上後梢,回頭一望,漩渦已在兩三里以外,雙鵰與血鳥在空中盤旋飛翔,不住啼鳴,見船艙中刀光一閃,一人舉刀猛向什麼東西砍了下去。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什麼,左手一揚,一把金針飛出,都釘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鋼刀順勢落下,卻砍在自己右腿之上,大聲叫了起來。黃蓉搶入船艙,一腳將那人踢開,只見艙板上橫臥著一人,手足被縛,動彈不得。

  只見這人一雙眼光冷冷的望著自己,卻是神算子瑛姑。黃蓉萬料不到會在此處救了她,當即拾起艙板上鋼刀,割斷她手上的繩索。瑛姑手一脫縛,右手一伸一拿,施展小擒手從黃蓉手裏奪過鋼刀。黃蓉一怔,但見刀光一閃,瑛姑先一刀將那黑衣漢子殺死,這才彎腰割斷自己腳上繩索。那黑衣漢子仰天跌翻,黃蓉一看,認得他是玄背蟒喬太,心道:「你作惡多端,早就該死了。」只聽瑛姑道:「你雖救我性命,可別盼我將來報答。」黃蓉笑道:「誰要你報答了?你救過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扯直,以後誰也不欠誰的情。」

  黃蓉一面說,一面搶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敵,掌上加勁,倒也支持得住。但聽得撲通、撲通、啊喲、啊唷之聲連響,原來瑛姑持刀將船上幫眾一一逼入了江中,在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雖然號稱「鐵掌水上飄」,但這「水上飄」三字,也只形容他輕功了得,莫說在這江中的駭浪驚濤之上,就是湖平如鏡,究竟也不能在水面飄行。他與郭靖對掌,慢慢佔了上風,待得黃蓉打狗棒法一加施展,他以一敵二,十餘招以後,不由得左支右絀,繞著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著江面,教黃蓉攻不到他後背去。郭靖連使猛招,那裘千仞雙足猶似釘在船舷上一般,再也逼不動他半寸。

  黃蓉見他一面打,一面雙目不住骨碌碌的轉動,似在盼望江上再有船隻駛來援手,暗自留了神,心想:「此人武功雖高,但今日是以三敵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他,那咱們也算得膿包之至了。」這時瑛姑已將船上幫眾掃數驅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見靖蓉二人一時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閃開了,讓我來。」黃蓉聽她言語之中意存輕視,不禁心中有氣,竹棒前伸,連攻兩招,這是以進為退之法。裘千仞雖然識得她的用意,苦在被郭靖掌力逼住了,無法追擊,只得閃身避開。黃蓉躍後一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道:「讓她來打。」

  郭靖微微一呆,收掌護身。瑛姑冷笑道:「裘幫主,你在江湖上也算掙下了個響噹噹的名頭,卻乘我在客店中睡著不防,用迷香害我。這種下流勾當,虧你也做得出。」裘千仞道:「你被我手下人擒住,還說什麼嘴?若是我自己出馬,只憑這雙肉掌,十個神算子也拿住了。」瑛姑冷冷的道:「我什麼地方得罪鐵掌幫啦?」裘千仞道:「這兩個小賊擅闖我鐵掌峰聖地,你幹麼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謊言包庇,你當我裘千仞是好惹的麼?」瑛姑道:「啊,原來是為了這兩名小賊,你有本事儘管拿去,我才不理會這種閒事呢。」說著退後幾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十分閒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觀虎鬥之心,要瞧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拚個兩敗俱傷。

  她這番言語,這番行動,倒教裘千仞、郭靖、黃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原來瑛姑當時行刺一燈大師,被郭靖化身相代,又見一燈袒胸受刃,忽然天良發現,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來,愛兒慘死的情狀卻又在腦際縈繞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因而疏於提防,被鐵掌幫用迷藥做翻,否則以她的精明機伶,豈能折在無名小輩之手?這時見了靖蓉二人,滿腔怨毒無處發洩,竟盼他們三人在這急流中同歸於盡。

  黃蓉心道:「好,咱們先對付了裘千仞,再給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個眼色,一使竹棒,一發雙掌,並肩齊向裘千仞攻去,頃刻間三人又打了個難解難分。瑛姑凝神觀鬥,見裘千仞掌力雖然凌厲,終是難勝二人,時間一長,非死必傷,但見他不住移位,似是要設法出奇制勝。郭靖怕黃蓉大傷初愈,鬥久累脫了力,說道:「蓉兒,你且歇一會,待一忽兒再來助我。」黃蓉笑道:「好!」提棒退下。

  瑛姑見二人神情親密,郭靖對黃蓉體貼萬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幾時有人對我如此?」由羨生妒,因妒轉恨,忽地站起身來,叫道:「以二敵一,算什麼本事?來來來,咱們四人二對二的比個輸贏。」雙手在懷中一探,已持了兩根竹籌在手,不待黃蓉答話,雙籌縱點橫封,向她攻了過去。黃蓉罵道:「失心瘋的婆娘,難怪老頑童不愛你。」瑛姑雙眉倒豎,攻勢凌厲。

  她這一出手,船上形勢立變。黃蓉打狗棒法雖然精妙,究竟遠不如她功力深厚,只得以「封」字訣勉力封住,那瑛姑滑溜如魚,在這巔簸起伏、搖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長。這邊郭靖與裘千仞對掌,一時倒未分勝負。裘千仞見瑛姑由敵人變為兩不相助、又突然由兩不相助變為出手助己,雖感莫名其妙,卻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為沉狠,但見郭靖一招「見龍在田」猛擊而來,當即身子一側,避過正面鋒銳,右掌高,左掌低,同時拍出。郭靖回掌兜截,雙掌相接,各使內勁。兩人同時「嘿」的一聲呼喊,立時退出三步。裘千仞退向後梢,拿住了勢子。郭靖左腳卻在船索上一絆,險險跌倒,他怕敵人乘虛襲擊,索性乘勢翻倒,一滾而起,使掌護住門戶。

  裘千仞勝算在握,又見他跌得狼狽,不由得哈哈一聲長笑,踏步再上。瑛姑正把黃蓉逼得氣喘吁吁,額頭見汗,忽然聽到笑聲,登如見到鬼魅,臉色大變,左手竹籌發出了竟忘記撤回。黃蓉見此空隙,正是良機難逢,竹棒急轉,點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只見瑛姑身子顫動,如中風邪,大叫一聲:「原來是你。」勢如瘋虎般直撲裘千仞。

  這一撲直是把自己性命置之度外,裘千仞見她雙臂猛張,臉上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將自己抱住,再咬下幾口肉來,他縱然武藝高強,見了這股拚命的狠勁,也不由得吃驚,急忙旁躍避開,叫道:「你幹什麼?」

  瑛姑更不打話,一撲不中,隨即雙足一點,又向他撲來,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頭擊去,滿擬她定要伸手相格,豈知瑛姑不顧一切,對敵人來招不加理會,仍是向他頭上猛撲。裘千仞大駭,心想只要被這瘋婦抱住,只怕急切間解脫不開,那時郭靖上來一掌,自己那有性命?當下也顧不得掌擊敵人,先逃性命要緊,身形一矮,從旁躍開。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縮在一邊,見瑛姑突然發瘋,甚是害怕,只見她一縱一撲,口中荷荷發聲,張嘴露牙,拚著命要抱住裘千仞來咬。裘千仞武功雖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直是奈何她不得,只得東閃西避,好幾次手上被她抓得鮮血淋漓,心中愈來愈怕,暗叫:「報應,報應!今日當真要命喪這瘋婦之手。」

  瑛姑再撲幾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瑛姑眼中如要噴血,一抓又是不中,知道裘千仞武功勝己,看來拿他不住,手掌起處,蓬的一聲把那掌舵的漢子打入江中,接著飛起一腳,又踢斷了舵柄。

  那船一失舵掌,在急流中立時亂轉。黃蓉暗暗叫苦:「這女子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突然發起瘋來,看來咱們四人都難逃性命。」當下撮唇作嘯,要召雙鵰下來救命。

  就在此時,那船忽然打橫,撞向岸邊岩石,砰的一聲巨響,船頭破了一個大洞,裘千仞見瑛姑踢斷舵柄,已知她決意與已同歸於盡,一見離岸不遠,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險逃命不可,斗然提氣向岸上縱去,躍起時雙腳一撐,又把船撐入了急流之中。他這一躍雖然使了全力,終究上不了岸,撲通一聲,跌入水裏。他身子沉至江底,知道人一冒上,立時被水沖走,再也掙扎不得,當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足並用,急向岸邊爬去,仗著武功卓絕,岸邊水勢又遠不如江心湍急,肚中雖吃了十多口水,終於爬上了岸,他全身濕透,坐在石上喘氣,但見那船在遠處已成為一個黑點,想起瑛姑咬牙切齒的神情,兀自心有餘悸。

  瑛姑見裘千仞離船逃脫,大叫:「惡賊,逃到那裏去?」奔向船舷,跟著要躍下水去。這時那船又已回至江心,在這險惡的波濤之中,下去那有性命?郭靖一見不忍,奔上抓住她的後心。瑛姑大怒,回手揮去,拍的一聲,郭靖臉上熱辣辣的吃了一掌,不由得一呆。黃蓉見雙鵰已停在艙面,叫道:「靖哥哥,理這瘋婦作甚?咱們快走。」

  江水洶湧,轉瞬間就要浸到腳面,郭靖回過頭來,只見瑛姑雙手掩面,放聲大哭,不住叫道:「兒啊,兒啊!」黃蓉連聲催促,郭靖想起一燈大師的囑咐,命他照顧瑛姑,叫道:「蓉兒,快乘鵰上岸,再放回來接我們。」黃蓉急道:「那來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們不能負了一燈大師的託付。」黃蓉想起一燈的救命之恩,心中登感躊躇,正自徬徨無計,突然身子一震,轟的一聲猛響,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塊大礁,江水直湧進艙,船身頃刻沉下數尺。黃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點點頭,躍過去扶住瑛姑。

  這時瑛姑如醉如癡,見郭靖伸手來扶,毫不抗拒,雙眼發直,望著江心。郭靖右手托住她的腋下,叫道:「跳啊!」三人一齊躍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約有半尺,江水在三人身周奔騰而過,濺得衣服盡濕,等到三人站定,那艘烏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黃蓉雖然自幼與波濤為伍,但見滾滾濁流掠身潟注,也不禁頭暈目眩,抬頭向天,不敢平視江水。

  郭靖作哨呼鵰,要雙鵰下來揹人,那知雙鵰怕水,盤旋來去,始終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之上。黃蓉四下一望,見左岸挺立著一棵大柳樹,距那礁石不過十來丈遠,當下心生一計,道:「靖哥哥,你拉住我的手。」

  郭靖依言握住她的左手,只聽咕咚一響,黃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驚,見她向水下沉船潛去,忙伏低身子,伸長手臂,雙足牢牢鉤住礁石上的凹凸之處,右手用勁握住她的手腕,唯恐江水沖擊之力太強,一個脫手,那她可永遠不能上來了。黃蓉潛到沉船的桅桿,輕輕扯下帆索,回身上礁,雙手交互將船上的帆索收了上來。

  待收到二十餘丈,她取出小刀將繩索割斷,然後伸出臂去,招呼雌鵰停在她的肩頭。這時雙鵰身量都已長得極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過,黃蓉將繩索一端縛在雌鵰足上,向那大柳樹一指,打手勢叫牠飛去。那雌鵰拖著繩索在柳樹上空打了幾個盤旋,重又飛回。黃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樹上繞一轉再回來。」可是那鵰不懂言語,只急得她不住跺腳。

  直試到第八次上,那鵰才繞了柳樹一轉,回到礁石。靖蓉二人大喜,將繩索的兩端都用力拉直,牢牢縛在礁石凸出的一個尖角上。郭靖道:「蓉兒,你先上岸吧。」黃蓉道:「不,我陪你。讓她先去。」瑛姑向兩人瞪了一眼,也不說話,雙手拉著繩子,交互換手,上了岸去。黃蓉笑道:「我來侍候一套玩意兒,郭大爺,您多賞賜吧!」一躍上繩,施展輕身功夫,就像賣藝的姑娘空中走繩一般,橫過波濤洶湧的江面,到了柳樹枝上。

  郭靖沒有練過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樣葫蘆,也如瑛姑那般雙手攀繩,身子懸在繩下,吊向岸邊,眼見離岸尚有數丈,忽聽黃蓉叫道:「咦,你到那裏去?」

  聽她語聲之中頗有驚訝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什麼亂子,急忙雙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樹,已一躍而下。黃蓉指著南方,叫道:「她自己一個人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見瑛姑在亂石山中全力奔跑,相距已遠,眼見追趕不上,說道:「她心神已亂,一個人亂走只怕不妥,咱們追她。」黃蓉道:「好吧!」提足要跑,突然腿上一軟,隨即坐倒,搖了搖頭。

  郭靖知她傷後疲累過度,不能再行使力,說道:「你坐著歇歇,我去追她回來。」當下向瑛姑奔跑的方向發足追趕,轉過一個山坳,前面共有三條小路,瑛姑卻人影不見,不知她從何而去。此處亂石急流,長草及胸,四野無人,眼見夕陽下山,天漸昏暗,又怕黃蓉有失,只得廢然而返。

  兩人在亂石中忍飢過了一宵,次晨醒來,沿著江邊小路而下,要尋到小紅馬和血鳥,再上大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飯店打尖,買了三隻雞,一隻自吃,兩隻餵了雙鵰。眼見雙鵰停在高樹之上,把兩頭公雞啄得毛羽紛飛,酣暢吞食,那雌鵰突然一聲長鳴,拋下半隻未吃完的公雞,振翅向北飛去。那雄鵰飛高一望,鳴聲啾急,隨後急趕。

  郭靖道:「兩頭鵰兒的叫聲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見到了什麼。」黃蓉道:「咱們瞧瞧去。」拋了一小錠銀子在桌上,急忙跑上大路,只見雙鵰在遠處盤翔一周,突然同時猛撲而下,一撲即起,打了幾個圈子,又再撲下。郭靖道:「遇上了敵人。」兩人望著雙鵰,加快腳步趕去,追出兩三里,只見前面房屋鱗比節次,是個市鎮,雙鵰卻在空中交叉來去,似乎失了敵人蹤跡。

  靖蓉二人趕到鎮外,招手命雙鵰下來,那雙鵰卻只是東找西尋,四下盤旋。郭靖道:「這鵰兒不知與誰有這麼大的仇。」過了好一陣,雙鵰才先後下來,只見雄鵰左足上鮮血淋漓,有個很深的刀痕,若非筋骨堅硬,這一刀已將牠爪子砍斷。兩人又驚又怒,再看雌鵰,卻見牠右抓牢牢的抓著一塊黑越越的物事,取出一看,原來是塊人的頭皮,上面帶著一大叢頭髮,想來是被牠硬生生從頭上抓下來的,頭皮的一邊也是鮮血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