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賭賽定力

  郭靖將這頭皮翻來翻去的細看,沉吟道:「這對鵰兒自小十分馴良,從來沒有傷過人,怎麼會突然與人爭鬥?」黃蓉道:「其中必有蹊蹺,咱們找到這失了一塊頭皮之人就明白了。」兩人在鎮上客店中宿了,分頭出去打量,但那市鎮甚大,人煙稠密,兩人訪到天黑,絲毫不見端倪。

  次晨雙鵰飛出去將小紅馬引到,那血鳥卻已不知去向。黃蓉甚愛那小鳥,想要回頭去找,郭靖卻記掛著洪七公的傷勢,又想在中秋將屆,煙雨樓頭有比武之約,莫要誤了大事,勸著黃蓉即速兼程東行。黃蓉聽他說得有理,無奈起行,心中卻是怏怏不樂。

  兩人上了小紅馬,疾馳東行。小紅馬日行千里,雙鵰在空中相隨,趕得極是迅速。一路上黃蓉笑語盈盈,嬉戲歡暢,尤勝往時,雖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郭靖見她疲累,常勸她早些休息,黃蓉只是不理,有時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尋些無關緊要的話來和郭靖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

  這日從江西到了兩浙南路境內,縱馬大奔了一日,已近東海之濱。兩人在客店中歇了,黃蓉向店家借了一隻菜籃,要到鎮上買菜做飯。郭靖勸道:「你累了一天,將就吃些店裏的飯菜算啦。」黃蓉道:「我是做給你吃,難道你不愛吃我做的菜麼?」郭靖道:「那自然愛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你的身子將養好了,慢慢再做給我吃不遲。」黃蓉道:「待我將養好了,慢慢再做……」手臂上挽了菜籃,一隻腳跨在門檻之外,竟自怔住了。郭靖尚未會意她的心思,輕輕從她臂上除了菜籃,道:「是啊,待咱們找到師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黃蓉呆立了半晌,回來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著了。店家開飯出來,郭靖叫她吃飯,黃蓉一躍而起,笑道:「靖哥哥,咱們不吃這個,你跟我來。」郭靖依言隨她出店,走到鎮上。黃蓉揀一家白牆黑門的大戶人家,繞到後牆,躍入院中。郭靖不明所以,跟著進去。黃蓉逕向前廳闖去,只見廳上燈燭輝煌,主人正在請客。

  黃蓉笑嘻嘻的走上前去,喝道:「通統給我滾開。」廳上筵開三席,賓主三十餘人一齊吃了一驚,見她是個美貌少女,個個相顧愕然。黃蓉順手揪住一個肥胖客人,腳下一勾,摔了他一個筋斗,笑道:「還不讓開?」眾客一轟而起,亂成一團。主人大叫:「來人哪,來人哪!」

  嘈雜聲中,兩名教頭率領十多名莊客,掄刀使棒,打將入來。黃蓉笑吟吟的搶上,不兩招已將兩名教頭打倒,奪過手中兵刃,舞成兩團白光,向前衝殺。眾莊客發一聲喊,跌跌撞撞,爭先恐後的都逃了出去。

  主人見勢頭不對,待要溜走,黃蓉縱上去一把扯住他的鬍子,右手掄刀作勢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腳,雙膝跪倒,顫聲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銀,立時取出獻上,只求你饒我一條老命……」黃蓉笑道:「誰要你金銀?快起來陪我們飲酒。」左手一伸,揪著他鬍子提了上來。那主人吃驚,卻是不敢叫喊。

  黃蓉一拉郭靖的手,兩人居中在主賓的位上坐下。黃蓉叫道:「大家坐啊,怎麼不坐了?」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插在桌上。眾賓客又驚又怕,擠在下首兩張桌邊,無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來。黃蓉喝道:「你們不肯陪我,是不是?誰不過來,我先宰了他?」眾人一聽,一齊擁上,你推我擠,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張。

  黃蓉喝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好好兒坐也不會嗎?」眾賓客推推擠擠,好半晌才在三張桌邊坐定了。黃蓉自斟自飲,喝了一杯酒,問主人道:「你幹麼請客,家裏死了人嗎?」主人結結巴巴的道:「小老兒晚年添了個孩兒,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驚動了幾位親友高鄰。」黃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兒抱出來瞧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黃蓉傷害了孩子,但望了一眼席上所插的鋼刀,卻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黃蓉抱過孩子,在燭光下細細瞧他的小臉,再望望那主人的臉,側頭道:「一點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尷尬,雙手發顫,眾賓客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黃蓉從懷裏掏出一錠五兩重的黃金,交給奶媽,同時把孩子還給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一點見面禮吧。」

  眾人見她小小年紀,竟然自稱外婆,又見她出手豪闊,個個面面相覷,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黃蓉道:「來,敬你一碗!」取一隻大碗來斟滿了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兒量淺,姑娘恕罪則個。」黃蓉秀眉上揚,伸手一把扯住他的鬍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無奈,只得端起碗來,骨嘟骨嘟的喝了下去。黃蓉笑道:「是啊,這才痛快,來,咱們來行個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滿席之人誰敢違拗?可那席上不是商賈富紳,就是腐儒酸丁,那有一個真才實學之人。各人戰戰兢兢的胡謅,黃蓉一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喝道:「都給我站在一旁!」眾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來。只聽得咕咚一聲,那主人連人帶椅仰天跌倒,原來他酒力發作,再也支持不住了,黃蓉哈哈大笑,與郭靖倆揀可口的菜肴吃了幾樣,飲酒談笑,旁若無人,直吃到初更已過,這才盡興而歸。回到客店,黃蓉笑問:「靖哥哥,今日好玩嗎?」郭靖道:「無端端的累人受驚擔怕,這又何苦?」黃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那來管旁人死活。」郭靖一怔,覺得她說這話時語氣頗不尋常,但一時也不能體會到這言語中的深意。黃蓉忽道:「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這陣子還到那裏?」黃蓉道:「我想起剛才那孩兒倒有趣,要去抱來玩幾天,再還給人家。」郭靖驚道:「這怎使得?」

  黃蓉一笑,已縱出房門,越牆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勸道:「蓉兒,你已玩了這麼久,難道還不夠麼?」黃蓉站定身子,說道:「自然不夠!」她頓了一頓,又道:「要你陪著,我才玩得有興緻。過幾天你就要離開我啦,你去陪那華箏公主,她一定不許你再來見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我一天要當兩天、當三天、當四天來用。這種的日子我過不夠。靖哥哥,晚間我不肯休息,卻要和你胡扯瞎談,你現下懂了吧?你不會再勸我了吧?」

  郭靖握著她的手,又憐又愛,說道:「蓉兒,我生來心裏胡塗,一直不明白你對我這番心意,我……我……」說到這裏,卻不知如何接口。黃蓉微微一笑,道:「從前爹爹教我念了許多詞,都是什麼愁啦、恨啦,我只道他記著我那去世了的媽媽,所以儘愛念這些言語。今日才知在這世上,歡喜快活原只一忽兒時光,愁苦煩惱才當真是一輩子的事。」

  柳梢頭上,一彎新月窺人,夜涼似水,微風拂衣。郭靖心中本來一直渾渾噩噩,雖知黃蓉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知情根之種,惱人至斯,這時聽了她這番言語,回想日來她的一切光景,心想:「我是個粗魯直肚腸的人,將來與蓉兒分別了,雖然常常會想著她、念著她,但總也能熬得下來。可是她呢?她一個人在桃花島上,只有她爹爹相伴,豈不寂寞?」隨即轉念一想:「將來她爹爹總是要過世的,那時只有幾個啞巴僕人陪著她,她小心眼裏整日又愛想心思、轉念頭,這不活活的坑死了她?」

  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雙手握住了黃蓉的手,癡癡望著她的臉,說道:「蓉兒,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在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

  黃蓉身子一顫,抬起頭來,道:「你說什麼?」郭靖道:「我再也不理什麼成吉思汗、什麼華箏公主,這一生一世,我只陪著你。」黃蓉低呼一聲,縱體入懷。郭靖雙臂摟住了她,這件事一直苦惱著他,此時突然把心一橫,不顧一切的如此決定,心中登感舒暢。兩人摟抱在一起,一時渾忘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黃蓉輕輕道:「你媽呢?」郭靖道:「我去接她到桃花島。」黃蓉道:「你不怕你師父哲別、義兄拖雷他們麼?」郭靖道:「他們對我情深義重,但我的心分不成兩個。」黃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師父呢?馬道長、丘道長他們又怎麼說?」郭靖嘆了口氣道:「他們一定要生我的氣,但我會慢慢求懇。蓉兒,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呢。」黃蓉笑道:「我有個主意。咱們躲在桃花島上,一輩子不出來,島上我爹爹的佈置何等玄妙,他們就是尋上島來,也找不到你來罵你。」郭靖心想這法兒可不妥當,正要叫她另尋妙策,忽聽十餘丈外腳步聲響,兩個夜行人施展輕身功夫,從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聽得一人道:「這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不用怕他,咱們快去。」

  靖蓉二人此時心意歡暢,本來都不想再管閒事,但聽到「老頑童」三字,心中一凜,同時躍起,急忙隨後跟去。前面兩人一意趕路,並未知覺。出鎮後奔了五六里路,那兩人轉入一個山坳,只聽得呼喊叫罵之聲,不斷從山後傳出。兩人足上加勁,跟入山坳,一抬頭,不由得一驚,但見老頑童周伯通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下,不知生死。

  又見周伯通對面盤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紅袈裟,正是藏僧靈智上人,也是一動不動。周伯通身畔有一個山洞,黑夜中隱約可見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彎腰而入。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卻是不敢走近離山洞數丈之內,似乎怕洞中有什麼東西出來傷人。郭靖記起那夜行人所說「這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那話,又見周伯通坐著宛似一具僵屍,只怕他已經遭難,縱身欲上,黃蓉一把拉住,低聲道:「先瞧清楚了敵人。」二人縮身在山石之後,看那洞外幾人時,原來都是舊識:參仙老怪梁子翁、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連虎、三頭蛟侯通海,還有兩人就是適才所見的夜行人,聽他們的語音,卻是以前未曾見過面的。

  黃蓉心想這幾人現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對手,那兩個夜行人輕身功夫也只平常,不足為患,四下一望,不見再有旁人,低聲道:「以老頑童的功夫,這幾個東西那裏奈何得了他?瞧這情勢,西毒歐陽鋒必定窺視在旁。」正擬設法探個明白,只聽彭連虎喝道:「賊廝鳥,再不出來,老子要用煙來燻了。」洞中一人沉著聲音道:「有什麼臭本事,盡數抖出來吧。」

  郭靖一聽這聲音,正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他師徒情深,那裏還理會歐陽鋒是否在旁,大聲叫道:「師父,徒兒郭靖來啦!」人隨聲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後心,甩了出去。

  這一出手,洞外眾人一陣大亂。沙通天與彭連虎並肩攻上,梁子翁繞到郭靖身後,欲施偷襲。柯鎮惡在洞中聽得明白,颼的一聲,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這一下來勢奇速,梁子翁急忙低頭,那毒菱從他頂心掠過,割斷了他頭上髻子的幾絡頭髮。梁子翁大驚,知道柯鎮惡的暗器餵有劇毒,當日彭連虎就險些喪生於他毒菱之下,急忙躍在一旁,伸手一摸頭頂,幸未擦破頭皮,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枚透骨針,從洞左悄悄繞近,要想往洞中還敬一枚,手剛伸出,突然手腕上一麻,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錚的一聲,透骨釘跌在地下,但聽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兒啦!」

  梁子翁一回頭,只見黃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著,不覺又驚又喜:「洪七公的竹棒原來落入了她的手裏。」左手一揚擊她肩頭,右手逕奪竹棒。黃蓉身子一閃,避開他左手一掌,卻不移動竹棒,讓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喜,順手一奪,心想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連人帶棒一齊被拖了過來,這一奪不打緊,那竹棒果然是順勢過來,忽地一抖,已滑脫了他的手掌。這時棒端已進入他守禦的圈子以內,他雙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奪棒,那裏還來得及,眼前青影一閃,夾頭夾腦被竹棒猛擊一記。總算他武功上有獨到造詣,危急中身子倒地,滾開丈餘,躍起身來,怔怔的望著黃蓉。

  黃蓉笑道:「你知道這棒法叫什麼名字?你既給我打了一記,你變成什麼啦?」梁子翁當年吃過這「打狗棒法」的苦頭,曾被洪七公戲弄得死去活來,雖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餘悸,眼見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只剩下了招架之功,一聲呼哨,轉身便逃。郭靖左肘一撞,把沙通天撞得又倒退三步,左手隨勢橫掃。彭連虎見掌風凌厲,不敢硬接,急忙避讓,郭靖右手勾轉,已抓住他的手腕。彭連虎身子本來矮小,被他向上一提,雙足凌空,眼見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鐵椎般當胸擊來,這一下那裏經受得起,急忙叫道:「今兒是八月初幾?」

  郭靖一怔,道:「什麼?」彭連虎又道:「你顧不顧信義?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算不算數?」郭靖再問:「什麼?」右手仍將他身子提著。彭連虎道:「咱們約定八月十五在嘉興煙雨樓比武決勝,此處地非嘉興,時非中秋,你怎能傷我性命?」郭靖一想不錯,正欲放他走路,忽然想起一事,又問:「你們把我周伯通周大哥怎麼了?」彭連虎道:「他與靈智上人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關我甚事?」郭靖向地下坐著的兩人望了一眼,心道:「原來如此。」當下高聲叫道:「大師父,您老人家安好吧?」柯鎮惡在洞中「哼」了一聲。郭靖怕放手時彭連虎突然出手踢己前胸,右手向外一揮,將他擲出數尺,叫道:「去吧!」

  彭連虎借勢一躍,落在地下,只見沙通天與梁子翁早已遠遠逃走,心中暗罵他們不夠朋友,向郭靖抱拳說道:「七日之後,煙雨樓頭再決勝負。」轉身施展輕功,疾馳而去。

  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只見兩人各自睜著眼睛,互相瞪視,真是連眼皮也不眨一眨。黃蓉一看這情勢,再回頭想那夜行人的說話,已知這是彭連虎的奸計,必是他們忌憚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激他,讓靈智上人與他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這法兒卻可將他穩穩絆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對付柯鎮惡了。老頑童一來喜歡有人陪他遊嬉,二來又無機心,果然著了道兒,旁邊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如泰山,連小指頭兒也不敢動一動,一心要贏靈智上人。

  黃蓉叫道:「老頑童,我來啦!」周伯通耳中聽見,只怕輸了賭賽,卻不答應。黃蓉道:「你們倆這樣對耗下去,再坐一個時辰,也未必分得出勝負,那有什麼勁兒?這樣吧,我來做個見證。我同時在你們笑腰穴上呵癢,雙手輕重一模一樣,誰先笑出聲來,誰就輸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煩,聽黃蓉這麼說,大合心意,但仍是不敢示意贊成。黃蓉更不打話,站在二人中間,伸直雙臂,同時往兩人笑腰穴上點去。她知周伯通內功遠勝藏僧,所以並未使詐,雙手勁力果真不分輕重,但說也奇怪,周伯通固然並未動彈,那靈智上人竟也茫若不覺,毫不理會。

  黃蓉暗暗稱奇,心想:「這和尚的閉穴功夫當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當下雙手加勁。

  周伯通潛引內力,與黃蓉點來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穴位於肋骨末端,肌肉柔軟,最難運勁,若是挺腰反擊,借力卸力,又怕是動身子,輸了賭賽,但覺黃蓉的指力愈來愈強,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後來,再也支持不住,肋下肌肉一縮一放,將黃蓉的手指彈了開去,一躍而起,呵呵大笑,說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頑童算是服了你啦!」

  黃蓉見他認輸,心中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我該作個手腳,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勁。」站直身子向靈智上人道:「你既贏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那知靈智上人仍是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黃蓉伸手在他肩頭一推,喝道:「誰來瞧你這副蠢相,作死麼?」她這輕輕一推,靈智上人一個胖大的身體竟應手而倒,跌在地下,身子卻仍作著盤膝而坐的姿態,竟似一尊泥塑木彫的佛像。

  這一來三人都吃一驚,黃蓉心道:「難道他用勁閉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閉死了?」伸手一探他鼻息,好端端卻在呼吸,一轉念,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頑童,你上了人家的當還不知道,真是蠢材!」周伯通圓睜雙眼,氣鼓鼓的道:「什麼?」黃蓉笑道:「你先解開他的穴道再說。」周伯通一楞,俯身在靈智上人身上摸了幾摸,拍了幾拍,發覺他周身八處大穴都已被人閉住,跳起身來,大叫:「不算,不算。」黃蓉道:「什麼不算。」周伯通道:「他同黨待他坐好後點了他的穴道,這胖和尚自然不會動彈,咱們再耗三天三夜,他也決不會輸。」轉頭向弓身躺在地下的靈智上人叫道:「來來來,咱們再比過。」

  郭靖見周伯通精神奕奕,並未受傷,心中記掛著師父,不再聽他胡說八道,逕自鑽進山洞中去看柯鎮惡。周伯通彎腰替靈智上人解開了穴道,不住口的道:「來,再比,再比!」黃蓉冷冷的道:「我師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丟到那裏去了?」周伯通一呆,叫聲:「啊也!」轉身就往山洞奔去。這一下去勢極猛,險險與從洞中出來的郭靖撞個滿懷。

  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見師父白布纏頭,身穿白衣,不禁呆了,問道:「師父,您家裏有喪事麼?二師父他們那裏去啦?」柯鎮惡抬頭向天,並未回答,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撲簌簌流下。郭靖愈是驚疑,不敢再問,忽見周伯通從山洞中又扶出一人,只見他左手拿著一個酒葫蘆,右手拿著半隻白雞,口裏咬著一條雞腿,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齊聲叫道:「師父!」柯鎮惡臉上突現煞氣,舉起鐵杖,猛向黃蓉後腦擊下。

  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乃是柯鎮惡當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練而成,專門用以對付失卻了目力的梅超風,叫她雖聞杖上風聲,卻已趨避不及。黃蓉乍見洪七公,又驚又喜,全未提防背後突然有人偷襲。眼見這一杖要打得她頭破骨碎,郭靖情急,左掌一帶,把鐵杖撥在一邊,右手疾伸,已抓住杖頭,只是他心慌意亂,用力過猛,又未想到自己此時功力大進,左掌這一帶用的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鎮惡如何抵受得住?被他一帶一抓,只覺一股極大力量逼來,勢不可擋,鐵杖撒手,一交俯跌在地。

  郭靖大驚,急忙俯身扶起,連叫:「師父!」只見他鼻子青腫,撞落了兩顆門牙。柯鎮惡呸的一聲,把兩顆牙齒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給你!」郭靖一呆,雙膝跪在地,說道:「弟子該死,求師父重重責打。」柯鎮惡仍是伸出了手掌,說道:「給你!」郭靖哭道:「師父……」語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周伯通笑道:「自來只見師父打徒弟,今日卻見徒弟打師父,好看啊好看!」他出言無忌,卻更增柯鎮惡的怒火,說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齒和血吞。我給你作甚?」伸手將兩顆牙齒拋入口中,仰頭一咽,吞進了肚中。周伯通拍手大笑,高聲叫好。黃蓉知道情勢險惡之極,卻又不知柯鎮惡何以要取自己性命,心中暗暗驚疑,慢慢靠在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的手。

  郭靖磕頭道:「弟子萬死也不敢冒犯師父,一時胡塗失手,只求師父痛加責打,以免弟子罪孽。」柯鎮惡道:「師父長,師父短,誰是你師父?你有了桃花島主做岳父,還要師父作甚?江南七怪這點微末道行,那裏配做你郭大爺的師父?」郭靖聽他愈說愈厲害,只是磕頭。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適才靖兒帶你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這廂跟你陪禮了。」說著作了一揖。周伯通聽洪七公如此說,心想我何不也說上幾句,湊湊熱鬧,於是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適才郭靖兄弟抓你鐵杖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頑童的不是,這廂跟你陪禮了。」說著也是一揖。

  他這番依樣葫蘆的說話原意是湊湊熱鬧,但柯鎮惡正當怒火頭上,聽來卻似有意譏刺,連洪七公一片好心,也被他當作了歹意,當下大聲說道:「你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藝蓋世,就可橫行天下了,我瞧多行不義,必無善果。」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著你什麼了,連他也罵在裏頭?」黃蓉在一旁聽著,知道愈說下去局面愈僵,有這老頑童在這裏糾纏不清,終是難以平柯鎮惡的怒火,接口說道:「老頑童,『鴛鴦織就欲雙飛』找你來啦,你還不快去見她?」

  周伯通大驚,一躍三尺,叫道:「什麼?」黃蓉道:「她要和你『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周伯通更驚,大叫:「在那裏?在那裏?」黃蓉向南一指道:「就在那邊,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見她。好姑娘,以後你叫我做什麼就做什麼,可千萬別說我在這裏。」一面拔足向北奔去。黃蓉叫道:「你說了話可要作數。」周伯通遠遠的道:「老頑童一言既出,決無反悔。」「反悔」兩字一出口,早已一溜煙般跑得人影不見,黃蓉本意是要騙他去找瑛姑,豈知他對瑛姑畏若蛇蝎,避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樣,總是將他騙開了。

  這時郭靖仍舊跪在柯鎮惡面前求他責罰,垂淚道:「七位師父為了弟子,遠赴絕漠苦寒之地,弟子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的大恩。這隻手掌得罪了師父,弟子也不要他啦!」颼的一聲,從腰間拔出短劍,就往左腕上砍去,柯鎮惡鐵杖橫擺,擋開了這一劍,雖然劍輕杖重,但雙兵相交,火花迸發,柯鎮惡虎口隱隱發麻,知道郭靖這一劍用了全力,確是真心,說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須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豈敢不遵?」柯鎮惡道:「你若不依,以後休得再見我面,咱們師徒之義,就此一刀兩斷。」郭靖道:「弟子盡力而為,若不告成,死而後已。」

  柯鎮惡鐵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喝道:「去割了黃老邪和他女兒的頭來見我。」

  郭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顫聲道:「師……師……師父……」柯鎮惡道:「怎麼?」郭靖道:「不知黃島主何以得罪了你老人家?」柯鎮惡嘆道:「咳,咳!」突然咬牙切齒的道:「我真盼老天爺賜我片刻光明,讓我見見你這忘恩負義小畜生的面目!」舉起鐵杖,當頭往郭靖頭頂擊下。

  黃蓉當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時,心中已隱約猜到,突見他舉杖而擊,郭靖卻不閃不讓,心想不管如何,救人要緊,竹棒從旁遞出,一招「惡狗攔路」,攔在鐵杖與郭靖頭頂之間,待鐵杖擊到,竹棒一抖一纏,向外斜甩。這「打狗棒法」可是精妙無比,黃蓉雖然力弱,但順勢借力,已將柯鎮惡的鐵杖掠在一旁。

  柯鎮惡一個踉蹌,這次卻未跌倒,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搥兩拳,向北疾驅而去。郭靖發足追上,叫道:「師父慢走。」柯鎮惡厲聲道:「郭大爺要我將老命留下麼?」郭靖一呆,不敢攔阻,低垂了頭,耳聽得鐵杖點地之聲愈來愈遠,終於完全消失,想起師父的恩義,不禁伏地大哭。

  洪七公攜著黃蓉的手,走到他身邊說道:「柯大俠與黃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緊,兩人總是結了什麼樑子。說不得,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給他們排解。」郭靖收淚起身,說道:「師父,你知道是為了什麼緣故麼?」

  洪七公搖頭道:「老頑童受了騙,與人家賭賽身子不動,那些奸賊正要害我,你大師父匆匆趕到,護著我躲進了這山洞之中,仗著他毒菱暗器厲害,奸賊們一時不敢強闖,才支撐了這些時候。唉,你大師父為人是極仗義的,他陪我在洞中拒敵,明明是饒上自己一條性命。」說到這裏,喝了兩大口酒,把一隻雞腿都塞入了口裏,三咬兩嚼,吞入肚中,伸袖一抹口邊油膩,這才說道:「適才打得猛惡,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你大師父見了面,還沒空跟他說些什麼呢,瞧他這生著惱,決非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俠義英雄,豈能如此胸襟狹小?好在沒幾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煙雨樓比武之後,老叫化給你們說開吧。」

  郭靖磕頭謝了。洪七公笑道:「你們兩個娃娃功夫大進了啊,柯大俠也算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腳兒。兩個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麼一會子事?」郭靖極是慚愧,無言可答。黃蓉卻咭咭咯咯,把自皇宮中相別之後各種情由說了個大概。洪七公聽楊康殺死歐陽公子,大聲叫好;聽丐幫長老受楊康欺騙,連罵「小雜種!」;待聽到到一燈大師救治黃蓉、瑛姑子夜尋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後聽到瑛姑在青龍灘上忽然發瘋,不覺臉色微變,「噫」了一聲。

  黃蓉道:「師父,這麼?你也識得瑛姑麼?」洪七公道:「沒什麼。我不識瑛姑,但段皇爺落髮出家之時,我就在他的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邊來,邀我南下。我知他若無要事,決不致驚動老叫化,又想起雲南過橋米線和餌塊的美味,當下即日動身,會面後,我瞧他神情十分頹傷,與華山論劍時那生龍活虎的模樣已不大相同,心中好生奇怪。我到達的次日,他就藉口切磋武功,要將先天功和一陽指都授給我。老叫化心想:他當日以先天功與我降龍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黃老邪的劈空掌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陽傳授了一陽指,二次華山論劍,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非他莫屬,為什麼竟要將這兩門絕技平白無端的傳給老叫化?如說切磋武功,為什麼又不肯學我的降龍十八掌,其中必有蹊蹺。後來老叫化細細琢磨,又背著他與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終於瞧出了端倪,原來他把這兩門功夫傳了給我之後,就要自戕而死。」

  黃蓉道:「師父,段皇爺是怕他一死之後,一陽指失傳,無人再制得住歐陽鋒。」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這一節,說什麼也不肯學他的。他終於吐露真情,說他的四個弟子雖然忠誠勤勉,可是長期來分心於國事政務,未能專精學武,難成大器。先天功我不肯學,那也罷了,一陽指倘若失傳,他卻無面目見重陽真人於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慮,勸也無用,只有堅執不學,方能留得他的性命。

  黃蓉道:「從來只是有人想學功夫而別人不肯教。有人想教而別人偏不肯學,今日倒是破題兒第一遭聽見。」洪七公道:「段皇爺見我堅持不學,無法可施,只得退一步落髮為僧,他剃度那日,我就在他旁邊。說起來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這場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黃蓉道:「師父,我們的事說完了,現下要聽你說。」洪七公道:「我的事麼?嗯,在御廚裏我連吃了四次鴛鴦五珍膾,算是過足了癮,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鵪子羹、羊舌簽、薑醋香螺、牡蠣燥肚……」他不住口的將御廚中的名菜報將下去,說時咂嘴舐舌,甚是神往。黃蓉插嘴道:「怎麼後來老頑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廚的廚師們見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連三的不見,都說又鬧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點燭的來拜我。後來這事給侍衛的頭兒知道了,派了八名侍衛到御廚房來捉狐狸。老叫化一想這事乖乖不得了,老頑童又人影不見,只得溜到一個偏僻的處所躲了起來。那地方叫什麼萼綠華堂,種滿了梅樹,瞧來是皇帝小子冬天賞梅花的地方,這大熱天除了早晨有幾名老太監來掃掃地,平時鬼影兒也沒一個,落得老叫化一個兒逍遙自在。皇宮中到處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個老叫化也餓不了,我想正好安安靜靜的養傷,在那兒獃了十來天,半夜裏忽然聽得老頑童裝鬼哭,又裝狗叫貓叫,在宮中吵了個天翻地覆,又聽得幾個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爺子,洪七公洪老爺子!』我出去一看,原來是彭連虎、沙通天、梁子翁這一批人。」

  黃蓉奇道:「咦,他們找你幹麼?」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緊啊。我一見他們,立刻縮身,那知已被老頑童瞧見了,他十分歡喜,奔上來抱住我,說:『謝天謝地,總算教我老頑童找著啦。』他命梁子翁他們殿後……」黃蓉奇道:「梁子翁他們怎能聽老頑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當時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總之他們見了老頑童害怕得緊,他說什麼,大家不敢違拗。他命梁子翁他們殿後,自己揹著我到牛家村去,要來找尋你們兩個。在路上他才對我說,他到處尋我不著,心中著急,卻在城中街上撞到了梁子翁他們,他情急無賴,抓住那些人每個飽打一頓,叫他們每天在大街小巷中尋我。他說他們在皇宮裏已搜尋了幾遍,只是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隱祕,始終找我不到。」

  黃蓉笑道:「瞧不出老頑童倒有這手,把那些魔頭們制得服服貼貼,不知他們怎麼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頑童自有他的頑皮法兒。他說他在自己身上推下許多污垢來,搓成了十幾顆藥丸,逼他們每人服三顆,說這是七七四十九天後發作的毒藥,劇毒無比,除他之外,天下無人解得。他們若不能將我找著,那就給解藥他們服。他們雖然將信將疑,自己的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終於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乖乖的聽老頑童呼來喝去,不敢違抗。」

  郭靖本來心裏難過,聽洪七公說到這裏,也不禁笑了出來。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後,找你們兩個不見,老頑童又逼他們出去尋找。昨兒晚上,個個垂頭喪氣的回來,老頑童臭罵了他們一頓,他罵得興起,忽然說道:『倘若明天仍是找不到,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給你們吃!』這句話引起了他們疑心,不住用話套他,老頑童越說越露馬腳,他們才知上了當,服過的藥丸壓根兒不是毒藥,我知情勢危險,這批魔頭留著終生後患,叫老頑童盡數殺死算了。那知那彭連虎也瞧出情形不妙,忙使毒計,要那西藏和尚跟他比試打坐的功夫。我攔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俠,他護著我逃到這裏,再去通知老頑童。老頑童雖然胡塗,也知離了我不妥,忙趕到這裏。他們跟了來,不住用言語相激,老頑童終於忍不得,和那和尚比賽起來了。」

  黃蓉聽了這番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若不是撞得巧,師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頑童手裏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是檢來的,送在誰手裏都是一樣。」黃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師父,那日咱們從明霞島回來……」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島,是壓鬼島。」黃蓉微微一笑,道:「好吧,壓鬼島就壓鬼島,那歐陽公子這會兒是半點不假的成了鬼啦。那日咱們在木筏上救了歐陽鋒叔姪,我曾聽老毒物說,天下只有一人能治你的傷,可是此人武功蓋世,用強固然不行,你又不願損人利己,求他相救。當時你不肯說出此人姓名,現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當日的段皇爺,今日的一燈大師,再無別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