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是恩是怨

  郭靖懷中藏著那塊皮革,心中甚有黯然之意,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一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再無面目見我,那是什麼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突然一躍而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什麼?」郭靖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何洩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是她。」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她爹爹,只道大汗必定留住我不放,那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歎息。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義,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找尋幹麼?」黃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不一日,兩人一騎來到隆興府武寧縣,過惡林,經長嶺,但見景物依舊,宛然是當日遇南琴,捉血鳥之處。黃蓉笑道:「靖哥哥,你到處留情,今日又可見到你的舊日相好啦。」郭靖心中無嫌,笑道:「瞎說八道,什麼相好不相好的。」黃蓉道:「若是又逢上大雨,她準是仍拿雨傘遮你,卻不遮我。」

  正說笑間,兩頭白鵰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息間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只見雙鵰盤旋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更奇的是那血鳥忽前忽後,竟也在旁助戰。黃蓉心愛此鳥,高興得拍掌大叫,再看與三鳥相鬥的那人,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三鳥雖勇,但他刀法精奇,卻也攻不進去。

  鬥了一陣,那雌鵰突然奮不顧身的一撲而下,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牠許多羽毛。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一大塊頭皮,不生頭髮,登時醒悟:「當日這鵰兒胸口中了一枝短箭,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後來雙鵰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當下在地下撿起幾塊石子,正要相助三鳥,突然雄鵰又是一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那血鳥急衝而前,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那裏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三鳥倒也無法傷他,血鳥認得黃蓉,飛近相親,雙鵰卻未肯干休,在荊棘叢上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鵰,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吧。」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兩隻小手牢牢握住一條毒蛇,那蛇翻騰掙扎,卻脫不出嬰兒手掌。

  郭靖吃了一驚,又見嬰兒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正是南琴。郭靖怕那毒蛇咬傷嬰兒,伸手想去拉蛇,那嬰兒雙手一揮,已將毒蛇拋在地下,但見蛇抖了幾抖,竟自不動,原來已被嬰兒捏死。郭靖見這嬰兒似未滿兩歲,竟然具此異稟,心中又驚又喜,俯身扶起南琴,在她鼻下人中上輕輕一捏。

  南琴悠悠醒來,睜眼見到郭靖,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郭靖道:「我正是郭靖,秦姑娘,你沒受傷嗎?」南琴掙扎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南琴一面道謝,一面抱起嬰兒,定了定神,才含羞帶愧,述說經過。

  原來南琴在鐵掌峰上被楊康所污,竟然懷孕,回到故居後生了一子。她別無產業,只得仍以捕蛇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悽苦。這天她帶了孩子,正在林中檢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便上前意圖非禮。南琴雖得郭靖傳授上乘內功,習練年餘,果然體強身健,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南琴這一點點微末功夫,如何是他對手,不久即被他用繩索縛住。那血鳥在青龍灘畔與黃蓉失散,回到故處,終與南琴相聚,此時見主人有難,牠生具靈性,當下與彭長老纏鬥不休。

  南琴被縛,動彈不得,心中只是禱祝血鳥得勝,那知禍不單行,林中毒蛇極多,竟有一蛇遊到嬰兒身旁。南琴愛子心切,一驚之下,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卻不知孩兒已將毒蛇捏斃。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南琴家中。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嘆息。南琴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義結金蘭,只可惜兇終隙末,未盡朋友之義,實為平生恨事。但盼他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做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南琴垂淚道:「但願如大哥所說。」那楊過長大後名揚武林,威震當世,闖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一生際遇之奇,經歷之險,猶在郭靖之上,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次晨兩人別過南琴上道,郭靖贈了她百兩黃金,黃蓉贈了一串明珠。黃蓉雖愛血鳥,但是南琴母子無所倚賴,有此鳥為伴,倒是一大助臂,當下也不提此事。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殊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逕與黃蓉去謁見安撫使。

  想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只是個白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眼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個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

  郭靖焦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後,施展輕身功夫逕入安撫使府。

  那安撫使姓呂正擁了姬妾,高坐飲酒為樂。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長揖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安撫大驚,高叫:「有刺客!」推開姬妾,就往桌底鑽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將他推回原座。

  呂安撫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湧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安撫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安撫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聲。郭靖見他是個方面大員,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嘆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佈置守禦工具。那呂安撫心中不信,口頭卻連聲答應。黃蓉見他只是發抖,問道:「你聽見沒有?」呂安撫道:「聽……聽見了。」黃蓉道:「聽見什麼?」呂安撫道:「有……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安撫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聯盟攻金,絕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安撫連連點頭,道:「是蒙古兵,是蒙古兵。」

  黃蓉道:「滿郡生靈,全繫大人之手。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呂安撫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吧。」靖蓉二人嘆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之聲,亂成一片。

  兩人候了兩日,只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你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黃蓉沉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作『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不盡。那是什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麼?」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什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遇到秦國的大軍,原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一點沒有防備,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牽了十二頭牛兒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了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秦國的將軍一聽,以為鄭國早就有了防備,不敢再來偷襲,當即領兵回國。」

  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麼?你生肖屬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

  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將。你在這結交軍士百姓,共備守禦。」郭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來回數次,一直搬到天明,府中各人仍矇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包了一大包金珠,跨了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馬頭,臉現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知訊息,但說出兵伐金,並非攻宋。我用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就只怕……」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確不易善罷干休。」郭靖道:「你再想一個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夜啦。靖哥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過你的只有二三人而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什麼法想?」郭靖嘆道:「咱們大宋戶口遠比蒙古人為多,軍士百姓之中,也儘有忠義之人,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畏懦昏庸、虐民誤國。」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干城。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咱們父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嘆道:「我原知必有此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離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兩人正要各自歸房安寢,忽聽城外哭號之聲大作,遠遠傳來,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那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呂安撫使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快放百姓進城!」城守只是不開城門。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眼見數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不可。

  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一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來!」郭靖從城頭一躍而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

  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眼見難民在城下哀哭,心中俱懷不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一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自行綽槍縱馬出城。黃蓉命守城官將甲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郭靖心想此計大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昏庸玩敵,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寇。」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那裏分辨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安撫向懷離心,一聽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裏齊聲歡呼。

  郭靖領了二三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軍令,命一千餘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砲一響,齊聲吶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一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砲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

  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

  黃蓉反手一拂,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後邊,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朗聲令道:「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在屋中,膽敢現身者立斬無赦!」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乾乾淨淨,勇敢請纓的都已伏入東西的兩邊山後,如呂安撫般膽怯的,不是鑽在桌底,就是藏在被窩中簌簌發抖。

  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回報後隊的萬夫長。那萬夫長身經百戰,得報後甚感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自半空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使他欽佩得五體投地,此時見郭靖守在城前,城中卻是空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心想他必有妙策,那敢進攻。當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小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馬鏗鏗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王子拖雷。他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麼?」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麼?」他們兩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兩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是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是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請你恕罪。」

  郭靖放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這鐵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要畢命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你來取我的性命吧!」拖雷心裏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砲,轟的一聲響,只聽得東山後軍士吶喊,旌旗招搖。拖雷臉上變色,但聽號砲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不好,我軍中伏。」想那拖雷隨著父皇東征西討,什麼大陣仗沒有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那裏在他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得「武穆遺書」之助,大顯奇能,拖雷素來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怯了,當即傳下軍令,後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

  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卻憂形於色,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

  黃蓉沉吟半晌,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道:「你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的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敵軍必退。」郭靖低頭不無,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安撫聽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呂安撫一聽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黃蓉雖燒了好菜,他卻吃不下一口,眼見天黑,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怕再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他親眼見過不少,當日撤麻爾罕城殺戮之狀,一一湧向腦中,左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嘆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

  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蒙古話說得極為利便,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此時天色全黑,兩人施展輕身功夫,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裏偷瞧。

  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只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一個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提防,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過去按住他的嘴巴。郭靖又是好笑,又是難過,暗罵自己蠢材。黃蓉拔出匕首,在他耳邊道:「動手吧,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

  就在此時,只聽得遠遠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靖知道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道:「四皇爺,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什麼?」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覆誦無誤,這才出發。那使者雙膝跪在氈上,唱了起來。

  他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是流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年老力衰,近來患病日漸沉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那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是知他下落,務須邀他一同北上與大汗訣別。

  郭靖聽到此處,一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從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麼駙馬駙牛,我一刀把你宰了。」

  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鵰,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皇,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不到一日,已至成吉思汗的金帳。

  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道父皇安在,心中怦怦亂跳,催馬馳至帳前。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

  忽聽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壽命難久,不禁仇恨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手扶在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嘆了一口長氣,遙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嘆道:「想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義起事,那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行。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在我的手裏。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什麼差別?」他拍拍二人的肩頭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念及在襄陽城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暗叫慚愧。

  成吉思汗站了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是是金國服色。成吉思汗一見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

  那金國使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著雙手托起玉盤。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就一顆已是稀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珠上的光采柔和晶瑩,互相映照,玉盤上竟似籠罩一層虹暈。

  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見了這些珍珠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禮物被納,歡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嘆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親衛手裏接過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的摔了出去。眾人儘皆愕然,說不出話來。那些珍珠後來蒙古軍士拾起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遊。兩人縱馬而行,馳出數十里,到了懸崖之下。郭靖想起幼時在此相遇江南七怪、午夜刺斃銅屍陳玄風、馬鈺傳授他內功種種情事,心中甚是感慨。猛然聽得頭頂鵰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鵰在懸崖上盤旋翱翔,想來也認得此是故居。

  成吉思汗忽地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鵰一箭射去。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大汗,別射!」但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鵰必致斃命。那知那雌鵰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揮落。雄鵰大怒,一聲長唳,自空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下來。

  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雄鵰打去。那鵰兒見主人出手,迴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鵰雙雙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什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之中心達於諸方邊極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

  成吉思汗雙眉倒豎,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上劈將下去,但見郭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什麼?」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了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的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古來英雄豪傑,為後世追慕欽仰的,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能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什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的,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北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那知成吉思汗一生自負,臨死之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四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快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我左右之人,沒有一個如你大膽,敢跟我說真心話。」他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遺命窩闊台接大汗位,他臨死之際,口裏喃喃唸著:「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一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送葬已畢,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教普天下百姓,人人得能安居樂業。

  《射鵰英雄傳/大漠英雄傳》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