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一直是好天氣。幾乎像是進入了六月。過去這種時候,我們會拿出夏天的裙子、涼鞋,出外吃冰淇淋甜筒。圍牆上又換了三具屍體。一個是牧師,仍穿著黑色的法衣。法衣是審判時給他穿上去的,雖然早幾年在宗教派系之戰剛剛開始時,牧師們就不再穿法衣了,因為黑色的法衣使他們過於引人注目。其他兩個脖子上掛著紫色的告示牌,牌子上寫著:背叛性別。他們仍身著衛士軍服。準是兩人苟合時被捉了個正著。但是,在哪兒呢?宿舍裡,或是在浴室裡?難說。帶著血紅微笑的雪人已了無蹤跡。
「咱們該回去了。」我對奧芙格倫說。這話一般都由我說出口。有時我覺得要是我不開口,她會在那兒永遠呆下去。可她究竟是在哀悼還是在幸災樂禍?我依然不甚明了。
她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似乎她需要靠聲音來激活,似乎她是一台輪子未上足油的機器,難以開動,又似乎她是八音盒上的小人兒,要上足發條才會隨著音樂旋轉。我討厭她的矜持,討厭她溫順的腦袋,整天低垂著,似乎風太強勁,吹得她抬不起頭來。可周圍一絲風也沒有。
我們離開了圍牆,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好可愛的五月天。」奧芙格倫開口道。我沒有看她,但能感覺到她把頭轉向我等著我回答。
「是很可愛。」我說。想想我又添上一句:「感謝上帝。」五月天(Mayday)在很早以前,曾經是一場大戰中使用的求救信號,這是我們在高中時學到的。我總是把那些大戰混為一談,不過只要稍加留意,還是可以通過每場大戰使用的戰鬥機把它們分辨清楚。但有關Mayday的一些信息,是盧克告訴我的。Mayday,Mayday,這個信號是戰鬥機被擊中時飛行員使用的,它還用於海上航船——航船也使用這個信號嗎?或許航船使用的是SOS。我真希望能去查個清楚。這個詞是從貝多芬那裡借用的,用來慶祝其中一場大戰初戰告捷。
你知道Mayday來源於哪個詞嗎?盧克問。
不知道,我說。用這樣一個詞來當求救信號,有點怪怪的,你不覺得嗎?
報紙加咖啡,星期日的早晨,女兒降生之前。那時還有報紙。我們習慣在床上看報。
它來自法語,他說。來源於M'aidez這個詞。
救救我。
一個由三個女人組成的小小的殯葬隊朝我們走來。每人的頭巾上都套著一條透明的黑紗巾。一個經濟太太和兩個哀悼者,也是經濟太太,大概是她的朋友吧。她們身上穿的條紋裙子已經破舊不堪,正如她們的臉,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隨著世道好轉,麗迪亞嬤嬤說,就不會再有人去當經濟太太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死者的親人,孩子的母親。她雙手捧著一個黑色的小罐。從罐的大小可以得知孩子從在母體懷胎到流產死亡共活過了多少日子。不過兩三個月吧。胎兒太小,還看不出來是不是個正常的孩子。月份大一點的死胎或一出生就夭折的胎兒是裝在箱子裡的。
隊伍經過我們面前時,我們停住腳步,以示憑弔。我不知道奧芙格倫是不是對我的舉止有所覺察。我只覺得小腹如刀刺般劇痛。我們把雙手放在胸脯上,向那些陌生的女人表示我們對其痛失愛子深表同情。出乎意料,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女人透著面紗橫眉怒目地瞪著我們,另一個則把臉撇到一邊,往人行道上啐了一口。這些經濟太太不喜歡我們。
走過一間間商店,我們又來到關卡前,檢查,通過。接著繼續穿行在寬敞而空曠的房子和不見一根雜草的草坪間。到了離我提供服務的大主教家不遠的拐角處,奧芙格倫停了下來,轉向我。
「我主明察。」她說。合適得體的告別語。
「我主明察。」我回道。她微微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似乎想再說些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轉身沿街走去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她就像鏡子中我的身影,我正從鏡子前走開。
車道上,尼克又在擦拭那輛「旋風」車,已經擦到車身後面的鍍鉻金屬裝飾板。我把戴手套的手放到門閂上,打開它,推門進去,門在我身後咔嗒關上。小徑兩旁狹長花壇裡的鬱金香開得更加紅豔,不再像小酒杯似的含苞欲放,而是大酒杯一般燦爛盛開,爭奇鬥豔。可這有何意義?畢竟它們肚裡空空。時間一到,花心迸出,接著便慢慢開裂凋零,花瓣如碎片般四處撒落。
尼克抬起頭,吹著口哨,嘴裡說:「走得還愉快吧?」
我點點頭,但沒有用聲音作答。他不該同我講話。當然,有些人還是會鬥膽一試,麗迪亞嬤嬤說。所有肉體都是軟弱的。所有肉體都是一根小草,我在心裡暗暗糾正她的說法。他們控制不住自己,她說,上帝將他們造就成那樣,可上帝沒有把你們造就成那樣。上帝使你們和他們不同。因此得靠你們去制定界規,日後你們將被感恩不盡。
房子後面的花園裡,大主教夫人正坐在自己帶出來的椅子裡。賽麗娜·喬伊,多麼愚蠢的名字!這名字聽起來就像過去塗在頭上,把頭髮弄直的直髮劑的商標名。Serena Joy,瓶子上這麼寫著,外加一個漂亮的女人頭部剪影,印在粉紅色的橢圓中間,橢圓四周是扇形的金色飾邊。有那麼多名字可以選擇,為什麼她獨獨選中這個?賽麗娜·喬伊從來就不是她的真名實姓,以往也不是。她的真名叫帕姆,我是在一本新聞雜誌上有關她的個人檔案裡讀到的。那已經是距星期天早晨趁媽媽在屋裡睡覺,我第一次在電視上見到她唱歌之後很久的事了。當時她已小有名氣,個人檔案也隨之上了報刊雜誌,好像是《時代週刊》,要麼就是《新聞週刊》,沒錯的。自那以後,她不再唱歌,搖身一變,開始四處演講。她十分擅長此道。演講內容大都有關對家庭的神聖義務,關於女人該如何安於家中,相夫教子。賽麗娜·喬伊自己並沒有這麼做,她只是一味地發表演說,但她把自己未能身體力行歸因於為了大眾利益而作出的犧牲。
在那段時間裡,曾有人企圖暗殺她,不巧失手,誤殺了站在她身後的女秘書。還有人曾在她的小車裡放置炸彈,結果炸彈提前爆炸了。雖然也有傳言說車裡的炸彈是她自己放的,為的是博取同情。當紅人物和轟動事件向來如此,總是被炒得沸沸揚揚。
盧克和我經常在夜間新聞裡見到她。我們常常穿著浴袍,戴著睡帽,看她披散著頭髮,一副歇斯底里相,淚水肆意橫流。她仍然有這個本領,可以讓眼淚隨心所欲,召之即來。睫毛油染黑了她的雙頰。那時她妝化得更濃了。我們都覺得她很滑稽。起碼盧克覺得她滑稽。而我只是表面上這麼想。實際上,她有點嚇人。狂熱得嚇人。
如今她不再演說。變得少言寡語。她開始呆在家裡,閉門不出。但似乎這種生活方式與她格格不入。既然她信奉自己說的話句句是真,心中一定為此鬱積著不知多少惱怒。
她兩眼望著鬱金香,枴杖放在身邊的草地上。她側對著我,這是我從她身邊經過時從眼角飛快的一瞥中見到的。正眼打量絕對不行。這不再是一張毫無瑕疵、剪紙般輪廓清晰的側面,臉頰早已凹陷下去。它使我想起建在地下河上的城鎮、房屋和街道,一夜之間突然陷入泥沼,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是突然坍塌,陷進地下礦井的煤城。她在看清未來一切的真實面目後,身上一定也發生過類似變故。
她頭轉都不轉。她根本不肯以任何方式承認我的存在,儘管明知我就在身旁。我肯定她知道,這種時候她就像一種氣味,一種發酸的氣味,如同餿掉的牛奶。
你們要當心的不是丈夫,麗迪亞嬤嬤說,而是那些夫人。你們必須時時準備去揣度她們的感受。她們會對你們恨之入骨,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試著設身處地為她們著想。麗迪亞嬤嬤覺得她就善於替別人著想。試著憐憫她們,諒解她們,因為她們並非有意如此。說著,她臉上又出現那種乞丐一般低三下四、戰戰兢兢的媚笑,呆滯木訥的眼睛眨巴著,目光朝上,透過圓形鋼邊鏡框,投向教室後面,似乎那兒漆成綠色的石膏天花板正緩緩開啟,上帝正站在珍珠牌香粉堆成的雲端,穿過重重鐵絲網和噴水器械向我們走來。你們應該想到,她們都是受挫的女人,無法……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陷入停頓。這當兒,我聽到一聲嘆息,是我身邊週遭的人共同發出的嘆息。在這種停頓的時候,弄出任何細小聲響或挪動身體都是不合時宜的。雖說麗迪亞嬤嬤看上去入了神,但任何動靜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因此,只有嘆息。
未來在你們掌握之中,她重新開口道。她向我們伸出雙手,這種姿勢自古以來就是擁抱或接納對方的表示。在你們掌握之中,她邊說邊瞅著自己的雙手,似乎是那雙手給了她這種啟示。但她那雙手裡什麼也沒有。它們空空如也。相反,倒是我們這雙手被認為是滿載未來,我們可以將其把握,卻不能親眼領略。
我繞到後門,推門進去,將籃子放在廚房的桌子上。桌子已擦乾淨,不見一點麵粉。剛出爐的麵包在烤架上涼著。廚房裡瀰漫著發酵粉的味道,勾起我縷縷懷舊之情,讓我想起別的廚房,別的屬於我的廚房。那廚房聞起來有母親的味道,雖然我的母親不做麵包。它還發出我的味道,過去的我,那時我也是母親。
這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味道,我必須將其拒之門外。
麗塔坐在飯桌邊,正給胡蘿蔔削皮切片。都是些很老的胡蘿蔔,一根根很粗,在冬季儲存過久,長出了長長的鬚根。新鮮的胡蘿蔔粉白脆嫩,還要過幾個星期才能上市。她用的那把刀鋒利鋥亮。我真想擁有一把這樣的刀。
麗塔放下手中的活,站起來,急不可待地將籃子裡的東西一包包拿出來。她期待著看我會買回什麼好東西。可一經打開那些東西,她總是大失所望,我買的東西沒有一件是讓她完全滿意的。她總覺得換成她去採購,買的東西準會好得多。她寧願去採購,買她想要的東西。她嫉妒我能出去走動。在這座房子裡,大家相互嫉妒。
「『奶與蜜』店裡賣橘子,」我說,「還剩下一些。」我惠贈禮物似的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希望借此取悅於她。昨天我就看到橘子,但沒告訴麗塔;昨天她脾氣太大了。「你把買橘子的代價券給我,明天我買一些回來。」我說著,把雞遞給她。她今天想要牛排,可今天偏偏沒有牛排。
麗塔嘴裡嘟囔著,既沒有表示高興,也沒有表示接受。但她的嘟囔聲似乎在說,在她心情愉快的時候,她會考慮的。她解開捆雞的繩子和釉紙包,戳戳雞身,折折雞翅膀,再把一根手指伸進雞腹腔,掏出內臟。那隻雞隻管躺在那兒,缺頭少爪,發抖似的起著一身疙瘩。
「今天是洗澡日。」麗塔說,正眼也不瞧我一眼。
卡拉從後面放著拖把和掃帚的餐具室走進廚房。「有雞呵。」她不無開心地喊道。
「太瘦了,皮包骨頭,」麗塔說,「不過也只好將就了。」
「沒有多少可挑的。」我說,麗塔不理我的茬。
「我覺得夠大的。」卡拉說。她在為我說話嗎?我看著她,想看看是否應該報以微笑。不,她關心的只是食物而已。她比麗塔年輕;陽光從西邊窗戶斜斜地照射進來,照在她從中間分開往後梳的頭髮上。她一定在不久前還曾經漂亮過。她的兩隻耳朵各有一個小小的疤痕,酒窩一般,那是先前掛耳環穿的耳洞,如今已經長平。
「身架子是夠大的,」麗塔說,「但沒肉。你應該跟他們說說,」她第一次正面衝著我說,「別讓他們把你當普通人看待。」她指的是大主教的地位。但從另一層意思來說,在她的意識中,我就是普通人。她已經六十多歲了,思維早已定型。
她走到水池邊,在水龍頭下隨便沖了沖手,用擦碗布擦乾。擦碗布是白色的,相間著藍色條紋。這件東西倒是和過去一般無二。有時,諸如此類常態無異的東西會像伏兵似的突如其來在我腦海裡閃現。普通平常的東西,時不時猛地踢上一腳似的提醒你。我毫無來由地望著擦碗布,屏住呼吸。對某些人而言,在某些方面,世事並未變得面目全非。
「誰來幫她弄洗澡水?」麗塔沒理我,朝著卡拉問。「我得對付這隻雞。」
「我來,」卡拉說,「等我打掃完後就去。」
「反正你記住就是了。」麗塔說。
她們談論著我,彷彿我什麼也聽不見。對她們而言,我只是眾多家務事中的一件。
我可以走了。我拿起籃子,出了廚房門,順著走廊朝大擺鐘走。起居室的門關著。太陽透過彩色氣窗,在地板上灑下色彩斑斕的光影:紅的,藍的,紫的。我邁入光影中,伸出雙手;手中立時充滿五彩繽紛的光的花朵。我走上樓梯,遠遠地,我的臉呈現在大鏡子裡,蒼白、變形,向外凸出,像一隻被擠壓的眼珠。我沿著灰粉紅色的窄長地毯,上樓走過長長的過道,往房間走去。
有個人站在過道上靠近我房門的地方。過道光線幽暗,是個男人,背朝著我,正朝背光的屋裡張望。我看清楚了,是大主教,他不該在這裡的。聽到我的聲音,他轉過身,猶豫不決地走上前來。向我走來。他犯規了,我該如何是好?
我停下腳步,他也止步不前,我看不到他的臉孔,但知道他盯著我。他想要什麼?但緊接著他又繼續向前走,低著頭從邊上繞過我身旁,走遠了。
有個東西在我眼前顯現,可那是什麼?它如同在起伏的山頭上瞬間捕捉到的一面不明國度的旗幟,它或許意味著攻擊,或許意味著和談,或許意味著接近某個邊緣地帶,某片領土。如同動物間相互發出的信號:垂下藍色眼簾,耳朵向後翻,頸背毛豎起。暴露在外的牙齒一閃而過,他究竟以為他在幹什麼?希望沒有旁人瞧見他。他入侵了嗎?他進我房間了嗎?
我把它稱作我的房間。
.處死同性戀者:做法系遵照《聖經·利未記》第20章第13節:「人若與男人苟合,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
.賽麗娜·喬伊,原文為Serena Joy。Serena發音近似serene(嫻靜的),Joy意為「快樂」。此名極具諷刺意味,因為現實中的賽麗娜·喬伊既不嫻靜,也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