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鈴聲響過後,我下了樓梯,樓下牆上掛鏡裡映照出一個一閃而過的海上漂流物似的影子。大擺鐘的鐘擺滴答作響,一上一下、不緊不慢地走著;我雙腳穿著一塵不染的紅鞋拾級而下。

  起居室的門敞開著。我走進去:屋裡空空的不見其他人影。我沒有坐下,而是立刻就位,在帶腳凳的椅子近旁跪下,很快賽麗娜·喬伊便將榮登此座,並在落座的同時將枴杖靠在腳凳旁。也許她會把一隻手撐在我肩上,讓自己坐穩些,彷彿我是一件家具。她曾經這麼做過。

  如今被稱作sitting room(落座室)的起居室或客廳以往曾有過其他名稱,最早或許是drawing room(畫畫室),後來是living room(居住室)。要麼就是parlour(接待室),就是那種蜘蛛和蒼蠅出沒的地方。但現在起居室的正式名稱為sitting room,落座室,坐的地方,因為這間屋確實是讓人坐的,當然,這是對某些人而言。對另一些人來說,那只是個站的地方。此時此地站立姿勢至關重要:肉體上小小的不適能起到啟迪心智的作用。

  這個起居室裡的一切都是那麼柔和、對稱;金錢常常變化成這些形態。多少年來,金錢在這間屋裡緩緩流淌,就像經過一個地下山洞,漸漸變脆、變硬,像鐘乳石一般衍變成現在這些模樣。外表各異的物品無聲地展現自己:拉上的窗簾是土玫瑰色的天鵝絨,產於十八世紀的一對椅子光亮可鑑,地板上一小塊繡著桃紅色牡丹花的中國植絨地毯寂靜無聲,好似沉默的奶牛,大主教的真皮椅子柔軟光滑,椅子旁邊一隻黃銅箱子閃閃發亮。

  地毯是貨真價實的。這間屋裡有些東西貨真價實,有些則不然。就拿壁爐兩邊各掛一張的女人畫像來說吧。兩個女人都身穿黑裙,就像古代教堂裡的女人,當然是近古時代的教堂。這兩幅畫有可能是真跡。我想當初賽麗娜·喬伊搞到這些畫時,是打算拿它們當做祖先供奉的,那時她已經完全明白要想真正讓人信服,自己只有改弦易轍,把精力轉到持家上來。但也很難說,也許大主教買這幢房子時這些畫就已經在裡面了。總之,實情究竟如何無從知曉。不管怎樣,她們在那裡高高掛著,肩背僵直,嘴巴緊閉,乳房緊束,臉孔瘦削、凹陷。她們戴著上漿的帽子,皮膚灰白,眯縫著眼睛守衛著這間屋子。

  在兩幅畫像之間,壁爐台上方,有一面鵝蛋形鏡子,兩側各放置著一對銀製蠟燭架,一個手臂兜在羊脖子上的白瓷愛神丘比特擺在它們中間。賽麗娜·喬伊的品位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組合:一方面是對高品質表現出不容分說的強烈追求,同時又對傷感柔情的東西充滿渴望。在壁爐台的兩端,各擺著一束乾花,沙發旁光亮可鑑的鑲嵌細工茶几上放著一盆水仙。

  整個起居室散發著檸檬油味,厚重的布料味,凋零的水仙味,從廚房和飯廳飄過來的殘餘的油煙味和飯菜味,以及賽麗娜·喬伊使用的香水味,是一種名叫「山谷裡的百合」的香水。香水是難得弄到的奢侈品,她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來路。我吸了一口,心想這味道應該是我喜歡的。那是一種未到青春期的小姑娘的味道,是母親節時孩子送給媽媽的禮物的味道,是白色棉襪和白色棉布襯裙的味道,是爽身粉的味道,是未長汗毛、尚未來潮的純潔無邪的少女肉體的味道。但這味道令我有些不舒服,就像悶熱的夏天坐在門窗緊閉的車箱裡,身旁是一位塗了厚厚一層脂粉的老女人。這間起居室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不管它有多麼精緻典雅。

  我真想從這個房間裡偷走一些東西,一些小玩意兒什麼的,比如渦形菸灰缸,壁爐台上銀製的小藥盒,或者是一朵乾花:將其藏在裙子的褶子裡或是上了拉鏈的袖子裡,待到晚上一切結束後悄悄帶回屋,放到床底下、鞋子裡或那塊硬邦邦的上面有「信仰」字樣的斜針繡墊的豁口裡。每隔一段時間拿出來端詳、把玩。那樣我會有一種權力擁有感。

  但這種感覺充其量只是想入非非罷了,而且過於冒險。我的雙手還一動不動停留在原來的地方,交叉著放在膝蓋上方。大腿併攏,腳後跟折起放在屁股底下,頂著身體,低著頭,嘴裡是牙膏味:假薄荷和熟石膏的混合味。

  我等待著,等待著一家人聚集。一家人:我們是一家。大主教是一家之主。這個家由他主事維持。擁有,維持,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就像掌管一艘船,一艘空無一物的船。

  卡拉先走進來,接著是麗塔,邊走邊在圍裙上擦著雙手。她們也是被鈴聲召來的。她們討厭這鈴聲,因為手上活兒正忙,比如洗碗什麼的。可她們必須在場,所有人都必須到場,這是授精儀式的需要。所有人都必須耐著性子挨到一切結束,雖然方式各不相同。

  麗塔氣沖沖地瞪了我一眼,站到我身後。是我的錯,又浪費了她的時間。不,不是我的錯,是我身體的錯,假如這有什麼區別的話。就連大主教也只能屈從它的乖戾無常,束手無策,奈何不得。

  尼克走了進來,向我們三個點點頭,同時掃了屋子一眼。他也在我身後就位站好。他離得那麼近,靴子尖碰到了我的腳。是有意的嗎?不管是不是,總之我們正在相觸,兩塊不同式樣的皮革的相觸。我感覺鞋子在變軟,彷彿有鮮血注入,漸漸變得溫暖,成了有生命的肌膚。我稍稍動了一下,把腳移開。

  「希望他能快點。」卡拉說。

  「快點來等。」尼克笑著說,同時腳動了動,再次碰到我的腳。由於寬大的裙子下襬褶層遮蓋著,誰也看不見。我動了一下,這裡太熱了,污濁的香水味令我感覺有點不適。我把腳拿開了。

  我們聽到賽麗娜由遠而近、枴杖敲在地毯上沉悶的聲音,還有那只好腳重重的點地聲,先是下樓,然後穿過走廊。她一瘸一拐地進了門,掃了眾人一眼,這麼做是為了清點人數,而不是瞧我們。她朝尼克點點頭,但沒說什麼。她穿著她最好的裙子,天藍色的,面紗邊上繡著精美的白色浮凸細花。即便到了這把年紀,她仍然充滿讓花環裝飾自己的衝動。沒有用的,我臉上不露聲色,心裡卻衝著她想,你再也用不上這些花了,你已經是殘花敗柳。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我曾在什麼地方讀到過。

  她走到椅子和腳凳前,轉身笨重地坐下。把左腳抬起放在腳凳上後,便開始在袖子上的口袋裡摸索。我聽見一陣窸窣聲響,然後是打火機打火的聲音,接著便聞到點燃的煙味。我吸了一口。

  「老是遲到。」她開了口。沒人回應。她開始在放檯燈的桌上摸索,弄出一片聲響。接著,只聽咔嗒一聲,電視機打開了。

  男聲合唱,演員們的膚色全是綠黃色的,看來色彩得調一調了。他們唱的是「到林中教堂來」。低音部正唱到:來吧,來吧,來吧,來吧。賽麗娜換了一個頻道。只有跳動的波紋,彩色的之字形線條及混亂不清的雜音:這是被封鎖的加拿大蒙特利爾電視台衛星頻道。另一個頻道中,一位牧師正睜著閃亮的黑眼睛,神情熱切地倚著桌子,身體前傾面對我們。在如今這些日子裡,牧師看上去幾乎與商人無異。賽麗娜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鐘,繼續往前按。

  連著幾個空白頻道後,終於出現新聞。正是她要找的。只見她往後一靠,噓了口長氣。我呢,則向前探著身子,如同一個得到准許可以和大人一起晚睡的孩子。有機會觀看新聞,這是這些舉行授精儀式的夜晚惟一吸引人的地方。在這個家裡,我們總是守時,他總是遲到,賽麗娜總是讓我們看電視新聞,這似乎已成了一條不言而喻的規矩。

  儘管如此,誰知道這些新聞有幾分真實?它完全可能是舊聞的剪輯,也可能純屬捏造。但我還是認真觀看,希望能看到新聞背後的東西。眼下不論什麼消息,有總勝於無。

  頭條消息,來自前方的報導。事實上,根本無所謂什麼前方:戰事似乎在幾個地方同時進行。

  從飛機上俯視下去,一座座山林樹木蠟黃。我希望她能把色彩調調。這時傳來播音員的畫外音:阿巴拉契亞高地的啟示天使軍第四師,在光明天使軍二十一營空中力量的協同配合下,用煙霧彈熏出了一小批浸禮派游擊隊。電視畫面上出現兩架黑色的直升機,兩側是漆成白色的機翼。飛機下面,一片樹叢正爆炸起火。

  接著是一名俘虜的特寫鏡頭,鬍子拉碴的臉上骯髒不堪。兩名身穿筆挺黑色軍服的天使軍士兵一左一右地押著他。俘虜接過一根天使軍士兵遞給他的香菸,用被縛的雙手笨拙地將其放到嘴上,齜牙咧嘴地微微一笑。播音員還在繼續說著,可我不再傾聽,而是盯著這人的眼睛,竭力猜測他心裡在想什麼。他知道自己正面對攝像機:這個笑究竟是表示蔑視,還是屈服?他為落入敵手感到難堪嗎?

  電視裡播的全是打勝仗的消息,從來沒有打敗仗的報導。誰願意看到壞消息呢?

  他是個演員也不無可能。

  這時播音員出現了。舉止親切,神態如老父般慈祥。他從屏幕上向外平視著我們,健康的膚色,花白的頭髮,坦誠的雙眼,眼睛周圍佈滿智慧的皺紋。這一切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大眾心目中的理想祖父。他那平和的微笑在傳達著這樣的信息: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為大家好。一切都很快會好起來的。我向你們保證。和平的日子即將來臨。你們要信任我。你們要像好孩子,只管安心睡覺。

  他告訴我們的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他的話很能打動人。

  我與他搏鬥著。我對自己說,這人就像一個戴著假牙,整過容的上年紀的電影明星。但與此同時,我又不由自主地被他說服,好似被催眠了一般。但願他說的是真的。但願我深信不疑。

  接著他又講到一個地下間諜集團在臥底線人的協助下,被一個眼目小隊一舉破獲。這個間諜集團一直在偷偷把珍貴的國有資源越境轉移到加拿大。

  「五名貴格派異教分子已經被捕,」他面帶微笑,溫和地宣佈,「其他罪犯不日也將緝拿歸案。」

  兩名貴格派教徒出現在屏幕上,一男一女。他們臉上表情驚恐萬狀,但還是極力在攝像機面前保持尊嚴。男人的前額被塗上一塊大大的黑色印記;女人的面紗被扯掉,頭髮一綹綹地披散在臉上。兩人年紀都在五十歲上下。

  接著出現一個城市,還是從空中鳥瞰的景象。過去這裡曾經是底特律。在播音員聲音底下,傳來大炮轟鳴聲。城市上空升騰起無數的煙柱。

  「安置含子孫的工作繼續按計畫進行,」那張粉紅色的臉孔重又回到屏幕上。「三千人本週已抵達第一國有家園。另外兩千人正在遷移中。」一下子這麼多人靠什麼來運送?火車還是汽車?看不到此類畫面。第一國有家園坐落在北達科他州。天知道他們到那裡後是要去幹什麼。務農不過是推測而已。

  賽麗娜·喬伊新聞看夠了。她不耐煩地摁鍵換了個台,屏幕上出現了一位上年紀的男低中音。雙頰活像被掏空的動物乳房。他正在唱「低聲呼喚希望」。賽麗娜索性把電視機關了。

  我們繼續等待,走廊上的鐘滴答擺動,賽麗娜點燃一根菸,我則在神遊中上了車。那是九月裡的一個星期六早上,我們當時還有車,別的一些人出於不得已早已賣了車。我也不叫奧芙弗雷德,而是有別的名字,可如今因為被禁止再沒有人使用。我對自己說這沒什麼大不了,名字如同電話號碼,只對別人有用;但我的想法錯了,名字對一個人來說至關重要。於是,我把那個名字珍藏起來,像寶貝一般,只待有朝一日有機會將其挖出,使之重見天日。我只當它被深埋起來。這個名字被一股香氣繚繞,它像一道護身符,某種從遙不可及的遠古時代遺傳至今的符咒,將這個名字牢牢護衛。夜裡我躺在單人床上,閉起眼睛,那名字便會在眼睛後面的某個地方浮現,在難以企及的黑暗中閃閃發光。

  那是九月裡的一個星期六早上,當時我用的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名字。如今已經死去的小女孩當時坐在後座上,手裡拿著她最心愛的兩個玩具娃娃和一隻毛絨小兔。由於長期的愛撫把玩,兔子身上的絨毛已經一塊塊地脫落,像長了疥瘡一般。所有的細微之處我都清清楚楚。這些細節令人傷心,可我又忍不住要去想它們。但我不敢太多地去想那隻小兔,我不能在此時此地,在這塊中國地毯上哭出聲來。我吸入從賽麗娜口中吐出的煙霧。不能在這裡哭,不能在這會兒哭,要哭可以在晚些時候。

  她以為我們要去野餐,事實上,坐在車後座的她身旁確實放著一個野餐簍,裡面也確實放著食物。有煮熟的雞蛋、水壺及其他東西。我們不想讓她知道我們真正的去向,不想讓她在中途停車時不小心走漏了風聲。我們不想讓她背負真相的重任。

  我穿著爬山鞋,她穿著運動鞋。運動鞋鞋帶上滿是紅紫粉黃的心形圖案。這種季節天氣本不該這麼熱,一些樹葉已經開始變紅。盧克開車,我坐在他旁邊,太陽高照,天空湛藍。路邊經過的房子外表普通、平常,一座座一閃而過,不復再現,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因為我永遠不會再見到它們,至少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我們幾乎什麼也沒帶,為的是不讓人看出來我們要遠行或永別此地。我們帶著偽造的護照,據說是物有所值,萬無一失。當然,我們無法用現金支付,也不能把它打到電子賬戶上。我們只能用其他東西代替:外婆留下來的一些珠寶,加上盧克從叔叔那裡繼承下來的一本郵冊。這些東西在其他國家可以用來換錢。到邊境時,我們要裝出只在對面玩一天的樣子,假簽證上的逗留期限也只有一天。出發之前,我會先讓她服一顆安眠藥,讓她在過境時熟睡。那樣她就不會暴露我們。別指望孩子說謊能做到天衣無縫。

  另外我也不想讓她感到害怕,不想讓她心懷恐懼,這恐懼此刻正令我全身肌肉緊繃,牽拉著我的脊椎,使我處於高度緊張狀態,這時只需輕輕一碰,我整個人定會在瞬間崩潰。每一個紅燈都是一次折磨。我們將在汽車旅館裡過夜,或者索性把車停在旁邊的側路上,就睡在車裡,免得被人問三問四。等到了早上我們再過境,從從容容地開車過橋,就像開車去超市一樣。

  我們上了高速公路往北開,路上車流不多。自從開戰以來,汽油便緊俏短缺,價格昂貴。出到城外,我們經過第一個公路檢查站。他們所做的只是看看駕駛執照而已,盧克表現得從容不迫。駕照和護照一切相符:這一點事先我們已經想到了。

  重新上路後,他捏著我的手,看著我。說,你臉色蒼白得像張紙。

  這正是我的感覺:蒼白,精神頹廢,單薄無力。我覺得自己彷彿成了透明人。一眼就能被他們看穿。更糟糕的是,我如此無精打采,如此蒼白無力,怎麼才能抓住盧克,抓住女兒?我覺得自己似乎已變得虛空,他們將從我的懷抱裡滑開。我彷彿成了一股輕煙,一座海市蜃樓,正從他們眼前消失。別那麼想,莫伊拉會說,老那麼想事情就真的會發生。

  打起精神來,盧克說。這會兒他的車速有些太快了點。臉上神情激動。他開始唱起歌來。哦,多麼美妙的清晨,他唱道。

  就連他的歌聲也令我不安。我們得到過告誡,不要過於喜形於色。

  .此四個英語單詞都指「客廳,起居室」,但字面意義不同。阿特伍德在此巧妙應用了sitting room的字面意義。

  .指使女,見第十二章「我是國有資源」一語。

  .《聖經》人物,挪亞的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