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產車停在房前時,已是傍晚時分。太陽透過雲層,發出微弱的光亮,空氣中散發著暖烘烘的潮濕的青草味。我去了整整一天,在那種場合,人完全失去了對時間的知覺。今天的採購任務想必已由卡拉完成,我得以免除所有職責。我走上階梯,手扶著欄杆,腳步沉重。彷彿幾天不曾闔眼,不停地在東奔西跑,累得心臟刺痛,渾身肌肉缺糖似的痙攣。惟有這一次我對獨處求之不得。

  我躺在床上。希望能好好休息一下,睡上一覺,可因為過分疲勞,又加上高度興奮,怎麼都無法闔眼。我仰望天花板,尋找花環的枝葉。今天它讓我想到一頂帽子,一頂過去某個時期流行的寬邊女帽:像一個巨大的圓環,裝飾著水果、鮮花以及珍禽異鳥的羽毛。這種帽子就像某種關於天堂的理念,懸浮在頭上,一個凝固的思想。

  片刻之後,花環便會開始變得色彩斑斕,眼前會冒出各種幻象。這種疲勞的程度就如同因為某種原因,此刻我不願去想是為了什麼原因,而通宵驅車趕路,從黑夜開到天亮的人一樣,一路上相互靠講故事和輪流開車來排除倦意,太陽冉冉升起時,眼角會掠過車窗外的事物:路邊草叢裡變成紫色的動物,模糊不清的人影,當你使勁盯住他們時,便立刻消失。

  我太累了,無法繼續講這個故事。我太累了,無力去想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現在我來講另外一個故事,一個好聽一點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莫伊拉身上。

  這其間一部分是我自己想像的,一部分是我從阿爾瑪那聽說的,她是從德羅拉絲那聽來的,而德羅拉絲又是從珍妮那得知的。珍妮是聽麗迪亞嬤嬤說的。就連在那種境況下,在那種地方也會有同盟關係。這一點你盡可確信無疑:同盟在任何時候都存在,雖然方式各不相同。

  麗迪亞嬤嬤把珍妮叫進辦公室。

  祈神保佑生養,珍妮。麗迪亞嬤嬤定是這麼開口,她正在桌上寫著什麼,說話時沒有抬頭。任何規矩都有例外:這一點也盡可確信無疑。嬤嬤們看書寫字是得到允許的。

  願主開恩賜予,珍妮會這樣回答。她語調平平,嗓音清澈剔透,就像生蛋清。

  我覺得你可以信賴,珍妮。麗迪亞嬤嬤會說,她終於從紙上抬起眼睛,用眼鏡後面一貫的目光直逼珍妮,這是一種同時具有威懾力又滿含哀求的目光。幫幫我,她的目光在說,我們是一條戰線的盟友。你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女孩,她繼續道,不像其他一些人。

  珍妮所有的痛哭流涕和悔罪表現在麗迪亞嬤嬤看來包含著某種特別意味,她以為珍妮已經徹底馴服,以為珍妮已完全皈依,成為忠實信徒。實際上那時候的珍妮不過是個成天被太多人任意踢來踢去的小狗。只要對她說幾句好聽話,她可以倒向任何一個人,對任何人都可以推心置腹。

  因此珍妮準會回答:我希望如此,麗迪亞嬤嬤。我希望不辜負您的重望。或諸如此類的話。

  珍妮,麗迪亞嬤嬤說,出了一件可怕的事。

  珍妮目光低垂,望著地板。不管發生了什麼,她知道都不會受到責備,她無可責備。可這在過去對她何曾有絲毫用處?無可責備?因此她還是感到心虛,似乎馬上就要受到懲罰。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珍妮?麗迪亞嬤嬤問,聲音輕柔。

  不知道,麗迪亞嬤嬤,珍妮回答。她知道這時有必要抬起頭來,正視麗迪亞嬤嬤。片刻之後,她終於努力抬起頭來。

  假如你對這件事知情不報,我會對你非常失望的,麗迪亞嬤嬤說。

  主可以為我作證,珍妮帶著熱切的神情回答。

  麗迪亞嬤嬤讓自己停頓了一下,手裡擺弄著鋼筆。莫伊拉離開我們了,她終於開了口。

  噢,珍妮應道。她對這個消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莫伊拉不是她的朋友。她死了嗎?一會兒後她問。

  接著麗迪亞嬤嬤便對她講了事情經過。莫伊拉在上運動課時舉手上洗手間。被准許後離開教室。那天值班的是伊利莎白嬤嬤,她同以往一樣把守在洗手間門外。莫伊拉走了進去,一會兒後,只聽莫伊拉對伊利莎白嬤嬤喊:馬桶溢出來了,嬤嬤能否過來通一通?不假,有時馬桶確實會溢出來。不知是誰會把一團團的衛生紙塞進下水道故意讓馬桶溢出來。嬤嬤們曾絞盡腦汁試圖設計出某種安全裝置杜絕此類事件,但終因經費缺乏,眼下只好將就對付;另外她們尚未找到一個把衛生紙鎖上的辦法。或許她們應該把衛生紙拿到衛生間外面,放在桌子上,進去的人領一張或幾張。但那是以後的事了。任何新生事物要想完善都需要時間。

  伊利莎白嬤嬤毫無防備地進了洗手間。麗迪亞嬤嬤不得不承認她這事辦得有點蠢。不過話又說回來,她過去也曾通過幾次馬桶,從未出過意外。

  莫伊拉沒有說謊,地上到處是水,夾雜著一些散開的糞便殘渣。穢臭熏人,伊利莎白嬤嬤見了真是火冒三丈。莫伊拉彬彬有禮地立在一旁,伊利莎白嬤嬤飛快走進莫伊拉指給她看的那間,彎腰俯向抽水馬桶的後部。她是想拿開陶瓷的水箱蓋,擺弄裡面的浮球和塞子。她正用兩隻手去舉水箱蓋時,只覺某個尖利的金屬質感的東西頂在後背。別動,莫伊拉說,否則我就捅進去,我知道往哪裡捅,我會刺你個穿心透。

  後來她們發現她拆了一個抽水馬桶裡的裝置,拿走了那根細長尖利的鐵桿,就是水箱裡一頭連著沖水手柄,一頭繫著鏈帶的那部分。只要知道怎麼做,做起來並不難,更何況莫伊拉有機械方面的天賦,過去經常自己修車,小問題也都自己處理。這個事件以後,水箱蓋開始用鏈條加固,每次馬桶溢水都要花好長時間把蓋子打開。鬧得我們在那裡時有好幾次污水氾濫。

  伊利莎白嬤嬤看不到刺在她背上的是什麼,麗迪亞嬤嬤說。她是一位勇敢的女人……

  是啊,是啊,珍妮響應道。

  ……但並非有勇無謀,麗迪亞嬤嬤說,眉頭微微皺了皺。珍妮老是熱情過了頭,有時聽起來就像在斷然否認。她照莫伊拉的話去做了,麗迪亞嬤嬤接著說。莫伊拉命令她從皮帶上解下趕牛刺棒和哨子給她。然後讓伊利莎白嬤嬤下樓到地下室去。當時她們在二樓,不在三樓,要對付的不過是兩層樓梯而已。加上正在上課,過道上什麼人也沒有。這中間她們曾見到另一個嬤嬤,不過她站在走廊的另一頭,而且背對著她們。這時伊利莎白嬤嬤本來是可以喊叫的,但她清楚莫伊拉是個說到做到的人。莫伊拉一貫臭名昭著。

  是啊,是啊,珍妮又說。

  莫伊拉帶著伊利莎白嬤嬤一路走過滿是空衣物櫃的走廊,經過體操館的門口,進了暖氣爐房。她命令伊利莎白嬤嬤脫掉所有衣服……

  噢,珍妮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似乎在抗議這一大不敬的行為。

  ……莫伊拉脫掉自己的衣服,換上伊利莎白嬤嬤的,雖然談不上十分合身,但還算合適。她對伊利莎白嬤嬤總算不是太狠,讓她穿上了她的紅裙。然後把面紗撕成條,用來把伊利莎白嬤嬤綁在暖氣爐的後面。又把一些布條塞進她的嘴裡,再用一根布條把嘴綁上封住。她還用一根布條從身後一頭綁在伊利莎白嬤嬤的脖子上,另一頭綁在她的腳上。真是一個詭計多端的陰險女人,麗迪亞嬤嬤忿忿道。

  只聽珍妮說:我可以坐下來嗎?似乎她承受不了這一切。她終於有了可以交換的東西,至少可以交換到一件象徵性的東西。

  坐吧,珍妮,麗迪亞嬤嬤說,她有些吃驚,但明白此刻不能拒絕。她需要珍妮聚精會神,需要她的合作。她指指角落裡的椅子,珍妮將它拉過來坐下。

  等把伊利莎白嬤嬤在暖氣爐後誰也看不到的地方綁好之後,莫伊拉說,你知道,我可以殺掉你的,我可以把你戳得面目全非,讓你見到自己的身體就窩心難受。我可以用這個一下戳死你,或者用它刺瞎你的眼睛。將來一旦真有那種事發生,請你記住我並沒有這麼幹。

  這些話麗迪亞嬤嬤對珍妮隻字未提,但我希望莫伊拉說了類似的話。不管怎麼說,她既沒有殺了伊利莎白嬤嬤,也沒有傷及她的任何部位。幾天後,當她從被綁在暖氣爐後長達七小時的經歷中,或許還加上嬤嬤們或其他什麼人的盤問中——因為不排除同謀合夥的可能——恢復過來,她又回到感化中心工作。

  莫伊拉挺著身子站起來,目光炯炯,直視前方。雙肩收緊,脊椎挺直,嘴唇緊閉。這不是我們慣常的姿勢。通常我們是勾著頭走路,眼睛看著自己的雙手或地上。莫伊拉即便戴著棕色的頭巾,看上去也不太像伊利莎白嬤嬤,但她身板挺直的樣子卻顯然足以讓她在站崗的衛士面前瞞天過海。這些衛士從來沒有仔細看過我們,甚至包括嬤嬤們,或許正因為是嬤嬤,他們更沒有正眼瞧過。總之,莫伊拉大搖大擺地出了大門,從容不迫,一副熟門熟路、目標明確的樣子。在門口,衛士向她致敬,她則拿出伊利莎白嬤嬤的通行證,衛士連看都懶得看一眼,誰願意好端端地在這種事上去冒犯嬤嬤呢?然後莫伊拉便消失了。

  噢,珍妮口中蹦出這個字眼。有誰知道她心裡的真正感受?也許她想歡呼。倘若真是如此的話,她隱藏得很是巧妙。

  因此,珍妮,麗迪亞嬤嬤說。我想拜託你做一些事。

  珍妮睜大眼睛,儘量作出一副天真無邪、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要你留意周圍人的動靜。也許牽涉此事的還有別人。

  好的,麗迪亞嬤嬤,珍妮回答。

  要是聽到什麼就來告訴我,可以嗎,親愛的?

  我會的,麗迪亞嬤嬤,珍妮說。她知道自己從此不用在教室前面當眾下跪了,也不會再聽到我們對她齊聲討伐。接下去該輪到別人了。她算是暫時解脫出來了。

  她把這次在麗迪亞嬤嬤辦公室裡的會面經過告訴德羅拉絲並不代表什麼。它並不意味著她不會做不利於我們的證詞,無論哪一個,只要有機會。這一點我們都清楚。現在這個時候我們對她的態度就好像過去對待那些缺胳膊斷腿、在街頭賣鉛筆為生的可憐人。我們對她是能躲就躲,只要能做到,總是儘量對她寬容遷就。她是我們身邊的危險人物,大家都清楚這一點。

  德羅拉絲也許會拍拍她的背,誇她是個講朋友義氣的人,肯把這一切說給我們聽。這番對話會在哪裡進行?在體操館,或在大家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德羅拉絲的床就在珍妮的旁邊。

  事情經過當天夜裡就在眾人中間傳開了,在昏暗的燈光下,壓低嗓子,從一張床到另一張床。

  莫伊拉逃到外面的某個地方去了。她可能正逍遙法外,也可能已死於非命。她會幹些什麼呢?對她會幹什麼的想法在大家腦海中迅速膨脹擴大,最後充斥了整個房間。隨時都可能引發一場粉碎性的爆炸,窗玻璃會震碎在屋裡,一扇扇門會被震得不推自開……莫伊拉如今大權在握。她被放出去了,她把自己放出去了。如今她已成為一個不受束縛的女人。

  我想大家對這點感到膽顫心驚。

  莫伊拉就像一台四周沒有封閉的電梯。她使我們頭暈目眩。我們早已經忘記了自由的滋味,早已經感覺到這深院高牆的安全牢靠。在大氣層以上的高處,人體會支離破碎,變成氣體蒸發,因為那裡缺少把人體各部位牢牢連在一塊兒的氣壓。

  但儘管如此,莫伊拉仍存在於我們的幻想中。我們與她擁抱,暗地裡她總是和我們在一起,發出咯咯的笑聲。她是日常生活外殼下的熔岩。由於有了莫伊拉,嬤嬤們也變得不那麼可怕了,相反,變得更為愚蠢可笑。她們至高無上的權力出現了破綻。居然會在洗手間遭人綁架。莫伊拉那種膽大無畏令我們欣賞不已。

  我們想有一天她會被拖回來,就像過去發生過的一樣。我們想不出這回她們會怎麼處置她。不管怎麼處置,這次一定毫不留情。

  但什麼也沒發生。莫伊拉未再出現。至今未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