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很熱,也太吵。耳邊一陣陣響起女人們的聲音。在經歷了日復一日的無聲靜寂後,即便是柔和的吟誦聲對我來說也顯得如雷震耳。屋角有一床血跡斑斑的被單,堆成一團,隨便扔在那裡。是羊水破的時候用的。過去我倒不曾注意到。
屋裡悶得很,有股難聞的氣味,她們應該開扇窗的。這股氣味發自我們的身體,是一種有機物的氣味,汗味中夾雜著被單上血跡的血腥味,此外還有一種氣味,動物的氣味,不用說是從珍妮身上發出來的:這是一種類似豬圈的氣味,野人居住的洞穴的氣味,又像母貓在上面下崽的格子床毯的氣味,當然是在過去,在母貓被摘除卵巢之前。母體的氣味。
「吸氣,吸氣。」我們照以前所教的齊聲吟誦。「屏氣,屏氣。呼氣,呼氣。」各喊五遍。五遍吸氣,五遍屏氣,五遍呼氣。珍妮雙目緊閉,努力放慢呼吸。伊利莎白嬤嬤用手感覺著宮縮情況。
這時珍妮開始顯得躁動不安,她想走走。那兩個女人幫她下了床,扶著陪她來回走動。又是一陣宮縮,她疼得彎下身子。其中一個女人跪下為她揉背。這一手我們全都非常在行,專門上課學過的。女人當中,我認出了奧芙格倫,我的採購同伴,坐在離我隔著兩個人的地方。柔和的吟誦聲像一張膜似的將我們包裹。
一個馬大走進來,端著盤子:裡面盛著一大罐飲料,用果晶調製的,看上去像是葡萄汁,還有一摞紙杯。她把盤子放在吟誦的女人們面前的地毯上。奧芙格倫急不可待地立刻倒了一杯,紙杯很快依次傳下。
我拿了一個紙杯,側著身子將杯子傳給身旁的女人,她藉機在我耳旁低聲問:「你在找什麼人嗎?」
「莫伊拉,」我也低聲回答,「黑頭髮,臉上有雀斑的那個。」
「沒見到。」女人回答。我不認識這個女人,她不是和我同一批呆在感化中心的學員,但採購時見過面。「不過我會為你留心的。」
「你是?」我問。
「阿爾瑪,」她說,「你的真名是什麼?」
我想告訴她我在感化中心時,有個同伴也叫阿爾瑪。我想告訴她我的名字。可伊利莎白嬤嬤已經抬起頭,環顧四周,她一定注意到吟誦聲中斷了。沒有時間再問了。有時你可以在產日發現一些線索。不過盧克的下落是問不到的。他不會在任何這些女人有可能看到他的地方。
吟誦繼續著,我開始感受到它的作用。這份活可不輕鬆,你們得聚精會神。將對方當作自己的身體,努力去感同身受,這是伊利莎白嬤嬤說的。我已經能感覺到腹部有了輕微的疼痛,雙乳鼓脹。珍妮開始叫喚,因為聲音虛弱,聽起來又像是呻吟。
「快到時候了。」伊利莎白嬤嬤說。
一位助產婦用濕布擦拭珍妮的前額。她開始冒汗,一縷縷頭髮從扎頭髮的橡皮圈裡掙脫出來,散在前額和脖子上。她皮膚潮濕,浸在水裡一般,閃著光亮。
「呼吸!呼吸!呼吸!」我們齊聲吟誦。
「我想出去,」珍妮說,「我想出去走走。我感覺很好。我想上廁所。」
我們都知道她就要生了,可她卻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兩句話哪句對?也許是後面一句。伊利莎白嬤嬤揮了揮手,兩個女人立在手提便盆旁,珍妮緩緩坐下去。屋裡的其他氣味中又多了一種氣味。珍妮又開始叫喚,頭痛得往下垂,這時我們只能看到她的頭髮。她蹲伏的樣子就像一個遭人搶奪,又被人扔在角落裡,耷拉著身子的舊玩具娃娃。
珍妮復又站起身來回走動。「我想坐下。」她說。我們到這兒多長時間了?可能只有幾十分鐘,也可能長達幾個小時。我渾身大汗淋漓,胳肢窩底下衣服已經濕透。我嘗到上嘴唇有股鹹味。虛假的痛感襲上我的身體。其他人顯然也感受到了疼痛,這從她們扭動的樣子可以看出。珍妮開始含吸冰塊。隨後,她開始叫喚:「噢不要,噢不要噢不要。」聲音似近又遠。這是她的第二胎。過去她曾生過另一個孩子。我是在感化中心時知道的。那時她常常在夜裡為此淚流滿面,大家都一樣,只是她哭聲更響罷了。照理她應該記得生孩子的過程,記得接下來會怎樣。可疼痛一旦過去,誰又能記在心裡?剩下的只是皮肉上的一道暗影,心裡是絲毫痕跡不留的。疼痛會在身上留下印跡,但其痛之深,卻使之難以被人看清。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
有人往葡萄汁裡摻了酒。酒是從樓下偷來的。類似場合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但她們對此基本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我們也需要狂歡慶賀一番。
「把燈關小,」伊利莎白嬤嬤說,「通知夫人時辰到了。」
有人站起身走到牆邊,屋裡燈光變得昏暗,眾人的聲音也隨之壓低,變成一片吱嘎聲,一片嘶啞的低語聲,就像夜深人靜時田間蚱蜢的鼓噪。有兩個人走出房間,另外兩個人把珍妮帶到產凳上,讓她坐在下面那個座位上。她現在平靜了一些,肺裡開始有了一些空氣。我們身子緊張地前傾著,背上和腹部的肌肉緊繃得發痛。來了,來了,彷彿一聲軍號,一聲戰鬥的號角,一堵牆轟然坍塌。我們可以感覺到它像一塊巨石在我們的體內迅速往下滾動,身體彷彿立刻就要爆裂。我們互相抓著對方的手,我們不再是孤軍奮戰。
大主教夫人匆匆進了門,身上還是那件滑稽可笑的白色棉布睡裙,底下露出細軸桿似的雙腿。另外兩位身穿藍色長裙、頭戴藍色面紗的夫人煞有介事地攙著她。這位夫人臉上帶著不自然的僵硬微笑,活像一個不情不願的宴會女主人。她一定清楚我們對她的看法。她爬上產凳,居高臨下地坐在珍妮後面的座位上,如此一來,珍妮便完全被她包圍起來:她兩條皮包骨頭的細腿往下伸在兩旁,像是兩根樣子怪異的椅子扶手。奇怪得很,她腳上竟然還穿著白色的棉襪,趿著臥室的拖鞋,毛絨的那種,就像馬桶的坐墊套。不過此時誰也沒去注意夫人,甚至瞧都不怎麼瞧她,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珍妮身上。在昏暗的燈光下,身穿白色睡裙的她,宛若烏雲中的明月一般光彩奪目。
她一邊用力,一邊痛苦地哼哼。「用力,用力,用力。」我們低聲吟誦。「放鬆。呼吸。用力,用力,用力。」我們與她同心協力,我們與她靈肉相通,我們已酣然如醉。伊利莎白嬤嬤跪在地上,地上鋪著一塊攤開的浴巾,是用來接嬰兒的。出來了,代表榮譽與輝煌的頭顱,醬紫色的,沾滿酸奶般的黏液。再一使勁,嬰兒身體便夾帶著血水,在眾人等待的目光中順溜地滑出產道。噢,感謝上帝。
伊利莎白嬤嬤查看嬰兒時,我們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是個女孩,可憐的東西,但就目前而言,還算不壞,起碼看上去一切都好,手,腳,眼睛,我們在心裡暗暗數著,一切都妥在其位。伊利莎白嬤嬤懷抱嬰兒,抬頭向我們報以微笑。我們也笑了,相同的笑容,淚水流下臉頰,喜極而泣。
我們的高興一半來自回憶。我想起了盧克,他在醫院裡陪我,立在床頭,身上穿著醫院給的綠色外套,戴著白色口罩。噢,他喊,噢,上帝,語氣中充滿驚嘆。那天夜裡他整夜無法入眠,太興奮了。
伊利莎白嬤嬤動作輕柔地為嬰兒洗淨血水,她不怎麼哭,一會兒就不哭了。我們儘量安靜地圍到珍妮身邊,以免驚嚇孩子,大家擁抱她,撫拍她。她也在哭。身穿藍裙的兩個夫人攙著另一位夫人,也就是這家的夫人下了產凳,來到床邊,扶她躺下,蓋好。已經洗淨的嬰兒此刻已不哭不鬧,她被禮節性地放進她的懷裡。在樓下等候的夫人們這時蜂擁而入,把我們推來搡去,撥拉到一邊。她們談笑風生,有的手上還端著盤子,拿著咖啡杯或酒杯,有的嘴裡還嚼著食物。她們繞床而立,對著母女倆百般撫慰、恭喜慶賀。她們臉上閃現著嫉妒的神情,我可以聞出這股氣味,微微的醋意混合著香水味。大主教夫人低頭俯視嬰兒,似乎她是一束花,一件戰利品,一個供品。
夫人們是來這裡為起名作證的。這裡嬰兒的名字由夫人們起。
「就叫安吉拉吧。」大主教夫人說。
「安吉拉,安吉拉。」夫人們一遍遍念叨著,嘰嘰喳喳個不停。「多麼可愛的名字!噢,多麼完美無瑕的嬰兒!噢,她真是太棒了!」
我們站在珍妮和大床之間,因此她看不到這番情景。有人遞給她一杯葡萄汁。我希望裡面有酒,她還在痛。產後她一直在哀哀哭泣,傷心的淚水已乾涸流盡。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歡欣鼓舞,因為這對大家來說都是一場勝利。我們終於大功告成。
頭幾個月會允許她親自給嬰兒哺乳,因為她們相信母乳。然後她會被轉送到另一家去,看能否與那家大主教再生一個。但有了這個孩子她便永遠不會被送到隔離營,永遠不會被宣佈為壞女人。那便是她所得到的獎賞。
產車在門外等著,準備送我們回各自的家中。醫生們還呆在他們的車裡,車窗裡露出他們的臉孔,白色的一團,就像久病在家的孩子蒼白的臉。其中一個醫生打開車門向我們走來。
「一切都順利嗎?」他焦急地詢問。
「一切順利。」我回答。這時我才覺得累極了,簡直精疲力竭。雙乳生疼,還分泌出了一些液體。假乳,在一些人身上會發生這種情況。回家的路上,我們坐在凳子上,面面相對,已了無情緒,幾乎連知覺也沒有,就像一捆捆紅布。我們好痛。各人都在膝上抱著一個幻象,一個嬰兒的幽靈。興奮過後,此刻面對眾人的是各自的失敗。媽媽,我在心裡想,不論你在何方,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你盼望建立一個女性文化,那麼,現在是有了。雖然它與你所說的相去甚遠,但確實存在。感謝神賜給我們的小小恩惠。
.「安吉拉」(Angela)與「安琪兒」(Angel天使)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