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二天清晨我聽到的第一個聲響是一聲尖叫和東西的粉碎聲。卡拉打翻了早餐盤。這個聲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的半個身子還在櫃子裡,頭枕在揉成一團的披風上。一定是我把它從衣架上拽下來,枕在頭底下睡著了。有那麼一瞬間我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卡拉跪在我身旁,我感覺她在用手摸我的背。我動了一下,又引起她一聲尖叫。

  怎麼啦?我問。同時翻轉過身,努力爬起來。

  哦,她說。我以為……

  她以為什麼?

  就像……她說。

  雞蛋摔破在地上,到處是橘子汁和粉碎的玻璃碴。

  我再去拿一盤來。真浪費。你趴在地上幹什麼?她邊說邊用手拽我,幫我站起身來。

  我不想告訴她我根本就沒上床。講不清的。我告訴她我一定是暈過去了。這個藉口同講真話一樣糟糕,立刻被她抓住不放。

  初期症狀是這樣的,她說,口氣歡喜無比。暈厥,還有嘔吐。她應該知道眼下談這些根本為時過早,可她抱的希望太大了。

  不,不是你想的,我連忙更正。起先我是坐在椅子裡。肯定不是你說的那種情況。我只是頭有些發暈。剛在這裡站下便兩眼發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一定是昨天太緊張了,她說。放鬆點。

  她指的是昨天的分娩,我忙說就是。這時我已經坐進椅子,她跪在地板上,收拾碎玻璃、碎蛋,把它們放進盤子裡。然後用餐巾紙吸去地上的橘子汁。

  我得去拿塊布來,她說。別人一定會問為什麼多要一份蛋。除非你可以不要。她斜著眼看我,帶著點狡黠的神情,於是我馬上明白倘若我們兩人一齊瞞天過海,假裝我已吃過早飯,對大家都會好得多。要是她跟人說見到我躺在地上,一定會引來數不清的問題。當然,摔碎杯子是無論如何要有個說法的,可要讓麗塔再準備一份早飯肯定要惹惱她。

  我不吃早飯了,我說。我不太餓。這個藉口不壞,與頭暈相吻合。但我可以把烤麵包吃掉,我說。我不想什麼也不吃。

  它丟到地上了,她說。

  沒事,我說。我坐著吃烤黑麵包塊,卡拉則到浴室把手上的一捧無法挽救的碎蛋扔到馬桶裡沖掉。而後走回來。

  我會說出去時失手把盤子打了,她說。

  我很高興她肯為我撒謊,即便是為這麼一件小事,即便是為她自己的利益考慮。它是聯繫我們兩人之間的紐帶。

  我朝她微笑。希望剛才沒人聽到,我說。

  剛才我真被嚇了一跳,她拿著盤子站在門邊時說。起先我以為地上只是你的衣服,看上去很像。接著我就想,衣服怎麼會扔在地上?我以為你也許……

  逃走了,我接口道。

  這個嘛,可是,她期期艾艾。可再一看,是你。

  是啊,我說。是我。

  就這樣,她端著盤子出去,又拿了一塊抹布回來擦地上剩餘的橘子汁,那天下午便聽到麗塔發牢騷,說有些人真是笨手笨腳,心事太重,腳下走到哪裡都不看看。而我們則隨她說去,只當什麼事也沒發生。

  那是五月裡的事了。如今春天已經逝去。鬱金香花期已過,花瓣如同牙齒一般一片片脫落。一天我見到賽麗娜·喬伊,她正跪在花園中間的墊子上,枴杖放在一旁的草地上,專心致志地用剪子剪去花的心皮。我提著裝滿橘子和羊排的籃子經過時用眼角注視她。只見她把剪刀對準要剪的部位,擺好,然後雙手握緊剪子抽搐般地猛地剪下去。是關節炎又往上發展了嗎?還是對花朵飽滿的生殖器發起某種閃電戰,某種神風突擊隊式的突然襲擊?子實體。剪去心皮據說是為了讓球莖積蓄能量。

  跪著苦修的聖賽麗娜。

  我常常以她為對象,用諸如此類刻薄的黑色小幽默自娛自樂,但從來不敢過久地沉溺其中。長時間從背後窺伺賽麗娜·喬伊是絕對不行的。

  令我垂涎的是那把剪子。

  唔。鬱金香之後便是蝴蝶花。高高掛在長長的根莖上,亭亭玉立,姿態萬千,既好似吹制玻璃,又如同色彩柔和的水粉顏料,潑灑之際便當即凝結成形,淡藍,淡紫,還有顏色深一些的,在陽光下有的呈現天鵝絨般濃濃的紫色,有的好似黑色的貓耳朵,還有的像深藍色的幻影,更有的像滴血的心房,它們的外形看起來是那樣的嬌媚動人,居然沒有早早被人連根拔掉實在讓人驚奇。賽麗娜·喬伊的這個花園帶有某種顛覆性的意味,就像深埋在地下的東西無言地破土而出,重見天日,似乎在比劃,在說:任何被壓制的聲音都不會甘於沉默,它們會以某種無聲勝有聲的方式大聲疾呼自己的存在。一座典型的丁尼生風格的花園,飄溢著濃重的花香,倦怠無力,令我禁不住又回想起那個詞:昏厥。陽光照亮了整個花園,同時花朵自身的熱度也在升高,你可以感覺到它:如同把手舉在高過手臂,高過肩膀一英吋的地方。它會發熱,會呼吸,自我吸納。那些日子裡每回穿過花園,穿過牡丹、石竹和康乃馨,我的頭都會發暈。

  柳樹枝葉茂盛,卻無濟於事,那陣陣低語只會讓人心生疑慮。約會地點,它彷彿在說,露天階梯看台。絲絲涼氣爬上我的脊柱,我像發高熱似的顫慄發抖。夏天的薄裙摩擦著我大腿的肌膚,青草在我腳下長勢正歡。從我兩邊眼角望去,枝頭上充滿了動感:色彩斑斕的羽毛,撲翅輕飛的動作,裝飾音,樹木化為小鳥。隨心所欲,任意變化。此時爛漫的女神也有了存在的可能,空氣中充滿慾望。就連房子的磚塊都變得綿軟輕柔,可感可觸。假如我靠在上面,它們會變得柔和溫暖。自我克制和壓抑究竟會引發什麼樣的舉動讓人始料不及。昨天在檢查站,當我丟下通行證,讓哨兵為我撿起來時,他看到我的腳踝時是否會感到一陣眩暈,有些神志不清?沒有手絹,沒有扇子,我只是把身邊現有的東西信手拈來。

  冬季不會讓我感到如此危機四伏。我需要的是堅硬、冰冷、僵直,而不是這種沉甸甸的、熟透的、飽含汁液的豐滿,彷彿我是藤上的一隻甜瓜。

  我和大主教之間達成了一個協議。這個協議當然不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可其形式卻與以往完全不同。

  一星期裡我要去拜訪大主教兩到三次,都是在晚飯以後,不過得依信號行事。這個信號就是尼克。假如我出門採購或回來時他在擦車,假如他歪戴著帽子或根本沒戴,我便可放心前往。假如他不在擦車或帽子戴得一本正經,我就像平常那樣呆在屋裡。當然,逢到舉行授精儀式的夜晚,所有這些便不再適用。

  麻煩的始終是夫人。晚飯後她會呆在他倆的臥室裡,只要她在那裡,不管我多麼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偷偷穿過走道時還是有可能被她聽見。有時她會呆在起居室,沒完沒了地編織給天使軍士兵用的圍巾打發時間,那些針法複雜精細,但毫無用處的毛線人物圖案越織越多:這一定是她繁殖後代的形式。她在裡面時,起居室的門通常是半開的,我根本不敢從門口走過。每回我接到信號,卻下不了樓也無法途經起居室穿過走道時,大主教都能理解。我的處境至今未見絲毫改觀,這一點他清楚。他瞭解所有的清規戒律。

  不過,有時候賽麗娜·喬伊會出門拜訪另外一家大主教患病的夫人,那是她在夜晚獨自出門惟一有可能去的地方。她會帶上食物:一塊蛋糕、一塊煎餅或一條麵包,這些都是麗塔烘製的,或者是一罐果凍,用長在花園裡的薄荷葉製成。大主教的夫人們常愛生病。小病小恙能為她們的生活增添情趣。至於我們這些使女們甚至包括馬大們對疾病則是避之不及。馬大們害怕會因病被強迫退休,誰知道接著會被弄到哪裡去?如今周圍上年紀的老婦已見不到幾個。至於我們,倘若真是得了什麼大病,久治不癒,憔悴消瘦,食慾不振,掉頭髮,腺體功能衰竭,那可就完了。我想起卡拉。初春時她患了流感,可還是堅持幹活,腳步蹣跚地來回奔走,並在她以為沒人注意時,用手緊緊抓住門框,盡力忍住不咳出聲來。賽麗娜問起時,她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小感冒而已。

  賽麗娜自己有時也會給自己放幾天假,臥床養病。於是探望者接踵而至,賓客滿門。夫人們一邊快步上樓,一邊興高采烈地咯咯說笑。她則收下蛋糕、煎餅、果凍以及從她們的花園裡采來的一束束鮮花。

  夫人們輪流生病。在她們之間,有一張無形的、未經說明的排序名單。各人都小心謙讓,惟恐多佔了便宜,攫取了超過自己應得的那份關懷。

  賽麗娜要出門的那些晚上,我是肯定要被大主教召去的。

  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完全給弄糊塗了。他的需要對我來說是那麼的雲遮霧罩,看不明白,而我所能理解到的又似乎荒誕不經,就像迷戀綁帶鞋一樣滑稽可笑。

  另外,就是有那麼點沮喪。第一次去時,對在那扇緊閉的門內有可能發生的一切,我曾有過何種猜想?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或許,會讓我四肢著地趴在地上,玩性變態花樣,用鞭子抽,或者斷肢毀容?至少也是某種輕微的性摧殘,某種往日的小過失,如今被法律制止,違反者將受到懲處。然而,結果卻是要我玩拼字遊戲,似乎我們是一對親暱的老夫妻,或是兩個天真無邪的孩童,這未免也太怪異了,有悖其常理。作為一種要求,它著實令人費解。

  因此,我一直到離開房間,都沒弄明白他究竟想要什麼、出於什麼目的或者我是否已使他如願。如果這是一筆交易,那麼首先必須提出交易條件。顯然他對此事毫無經驗。我曾以為他或許是在耍我,玩貓和老鼠的遊戲,可現在我認為,他做這件事的動機和要求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它們尚未上升到可以用言語表達的層面。

  第二次晚上去他那裡的開始情形和第一次相仿。我走到緊閉的門前,敲門,被讓進屋。接著用米黃色的光滑的字母塊同樣玩了兩盤遊戲。prolix(令人生厭的),quartz(石英),quandary(困惑),sylph(空氣中的精靈),rhythm(節奏),我搜腸刮肚,憑著記憶或想像玩這些輔音字母的老把戲。我費勁地拼讀著,舌頭有些不太靈光,吐字不清。如同使用一門曾經掌握,但久已荒疏,幾近淡忘的語言,一門與某些習俗相關的語言,而這些習俗早已被世人摒棄,不留痕跡:比如在戶外餐桌上擺放法國式的牛奶咖啡,外加奶油雞蛋捲和高腳杯的苦艾酒,以及大量報紙連篇累牘報導的小矮人的消息。這些都是我曾經讀過,但從未親眼所見之事。好比跛子企圖不用枴杖走路,像那些老電視電影裡虛偽做作的鏡頭。你可以做到的。我知道你行。那正是我當時的寫照。整個頭腦搖搖晃晃、磕磕碰碰,穿行在清輔音r和t之間,像踩在鵝卵石上一般滑過卵形的元音。

  在我遲疑不定,或是請他提供正確的拼寫時,大主教表現出十足的耐心。我們可以查字典,他說。他說的是我們。第一次,我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讓我贏。

  那天晚上我以為一切將一如既往,包括分手時的吻別。可當第二盤遊戲結束後,他沒有起身,而是往椅背一靠。雙肘放在扶手上,十指指尖頂著,望著我。

  我為你準備了一件小禮物,他說。

  他微微笑了一下。接著打開書桌最上面的抽屜,拿出一樣東西。他用大拇指和食指舉著它,很隨意地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決定要不要把它給我。雖然從我坐著的角度看去,那東西是倒著的,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它是什麼。這個東西放在過去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是一本雜誌,從封面上看是一本婦女雜誌。有光紙上是一名女模特兒,燙著頭髮,脖子上圍著圍巾,嘴上塗著口紅,身穿秋令時裝。我以為這類雜誌已經完全銷毀,沒想到還倖存下一本,藏在大主教的私人書房裡,人們最不可能想到會有這種東西的地方。他低頭望著模特兒,在他面前畫面是正的。他仍在微笑,他特有的充滿哀愁的微笑。在動物園裡面對一隻瀕臨滅絕的動物時,人們常常會有這種表情。

  他把雜誌像魚餌一般在我面前晃悠著,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心中如飢似渴。這種渴望所產生的力量如此巨大,令我十個手指尖都痛起來。與此同時,我也看出自己這種渴望的淺薄與荒唐,因為我曾經對這類雜誌是那麼的滿不在乎。只有在牙科候診室或飛機上我才讀這類書,有時也買幾本帶到酒店客房,用來消磨等待盧克的無聊時光。通常我一頁頁翻完後,便順手一扔,這種東西實在太多,棄之毫不可惜。一兩天過後,我就根本想不起來裡面都講些什麼了。

  然而此時此刻我全想起來了。那些雜誌充斥著希望與承諾。它們介紹各種使人容貌煥然一新的手法,替人設計不計其數的各種可能,這些可能伸展開來,就像面對面擺在一起的兩面鏡子裡的映像,不斷延伸擴展,一個又一個地呈現對方的影子,直至消失。它們向人提供一個又一個的冒險經歷,一個又一個的衣櫥,一種又一種的美容術,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它們讓人看到青春可以再來,美貌可以永駐,痛苦可以征服、超越,愛情可以綿綿無盡。那些雜誌給人的真正承諾是永恆與不朽。

  那便是此刻他下意識地舉在手上的東西。他飛快翻動著書頁。我情不自禁地探過身去。

  這是一本舊雜誌,他說,一件老古董。我想是七十年代出的。流行雜誌。就像一位佳釀品嚐家隨口說出一種名酒。我想你會有興趣看看。

  我躊躇不定。也許他在試探我,考驗我的信仰究竟到了多深的地步。這是不允許的,我說。

  這裡允許,他輕輕地說。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最大的禁忌都打破了,我何必還畏首畏尾,猶豫不定,在意其他什麼小規矩?何況要講清規戒律,除了這個,還有那個,根本是沒完沒了,不一而足,我怕得過來嗎?在這扇不同尋常的房門後面,所有的忌諱禁令都失去效力。

  我從他手裡接過雜誌,擺正。童年時代司空見慣的形象重新回到眼前:無畏、從容、自信。她們揮動手臂的樣子,彷彿要擁有宇宙。她們雙腳叉開,穩噹噹地立足於大地。她們的姿勢中有某種屬於文藝復興時代的東西,但我腦海中浮現的是英俊王子,而不是頭戴女士帽,留著鬈髮的少女。不錯,那些坦率誠懇的眼睛被化妝品塗得是有些暗淡模糊,卻好比貓眼一般,緊盯不放,伺機而撲。她們沒有恐懼,也不依附某人,既沒有穿鬥牛士的紅披風和粗花呢服裝,也沒有高及膝蓋的長統靴。這些女人只是如同海盜一般,提著女性味十足的公文包,豪奪掠搶,滿足她們難看、貪婪的利齒。

  我一邊翻著雜誌,一邊感覺到大主教在注視我。我清楚自己在做一件不該做的事,而他卻很高興看我做這件事。我應該有罪惡感,根據麗迪亞嬤嬤的看法,我是在自甘墮落。但我沒有絲毫罪惡感。相反,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張陳舊的英王愛德華時代的海濱風光明信片:放蕩不羈。接下來他還會給我什麼?腰帶嗎?

  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我問他。

  我們中有些人,他說,還保留著對舊事物的喜愛。

  可照理說它們全都被燒光了。我說。當時是一家不漏地搜,然後點起火堆……

  在大眾手裡充滿危險的東西,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嘲弄又不像是嘲弄,在另外有些人手裡卻可以完全放心,因為他們的動機……

  無可指責,我接過他的話。

  他嚴肅地點點頭。我看不出他是否當真。

  可你為什麼要給我看?話一出口,我便意識到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你叫他怎麼回答?難道要他回答是以我的痛苦為代價,為他自己找樂子嗎?因為他一定清楚,回憶過去的時光對我來說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然而,他的回答令我始料不及。除了你,我還能給誰看呢?他說話時,臉上又出現那種悲哀的表情。

  我可以往前再邁一步嗎?我心想。我不想強迫他,逼他走得太遠,太快。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根本是可有可無。不過,我還是開口了,語氣儘可能溫柔:那夫人呢?

  這個問題似乎令他頗為費神。行不通的,他說。她不會明白。不管怎麼說,這些年來她已經不大跟我說話。我們之間似乎已越來越談不攏了。

  於是一切真相大白:原來夫人與他同床異夢。

  這麼說這就是我被召去的原因了。老一套。平庸得讓人感覺虛假。

  第三天晚上,我向他要一些潤手液。我不願露出乞求的口氣,但我渴望得到可能得到的東西。

  一些什麼?他問,口氣謙恭有禮,一如既往。他與我隔著一張書桌,除了那個純屬義務的吻之外,他不怎麼碰我。既沒有親暱的觸摸,也沒有粗重的呼吸,類似舉動一概沒有。不知怎的,這種舉動對他也像對我一樣不合時宜。

  潤手液,我說。或者是潤臉液。我們的皮膚太乾燥了。出於某種原因我用的是我們而非我。我還想向他要一些洗浴油,它們裝在五顏六色的小球丸裡,過去很容易就能買到。這些小球丸堆在母親浴室裡的一個玻璃碗裡,一粒粒在我眼中充滿了魔力。可是我想他不會知道那些東西。再說,它們也許根本就不再生產了。

  乾燥?大主教反問道,似乎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那你們怎麼辦?

  用黃油代替,我說,只要能弄到。或者用人造黃油。大多數時候用人造黃油。

  黃油,他重複著,很好笑的樣子。真聰明。黃油,他笑出聲來。

  我真想扇他一耳光。

  我想可以替你弄一些來,他說,好像在滿足一個小孩想吃泡泡糖的願望。可是她會從你身上聞出來的。

  我不知道他這種擔心是否來自從前的經歷。很久以前的經歷:領子上的口紅印,袖口上的香水味,深夜裡在某個廚房或臥室裡的一幕場景。沒有這種經歷的男人是不會想到那方面去的。除非他比外表更為老奸巨猾。

  我會小心的,我說。再說,她從不靠近我。

  有時候很近的,他說。

  我低下目光。我竟把那件事忘了。我感覺到自己臉紅起來。那些晚上我不用就是了,我說。

  第四個晚上,他給了我一瓶潤手液,裝在一個沒有標籤的塑料瓶子裡。質量不是很好,聞起來有點像植物油的味道。在我看來根本比不上「山谷裡的百合」。也許是醫用品,用來涂褥瘡的。但我還是謝了他。

  問題是,我說,沒有地方可以放它。

  放在你的房裡啊,他說,好像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

  會被人發現的,我說。遲早會被人發現。

  為什麼?他問,似乎他真的一點不知道。也許他真的不知道。這不是他第一次表現出對我們的真實境況完全一無所知。

  她們會搜查,我說。會搜查我們的房間。

  尋找什麼?他問。

  我想當時我有些失去控制。刀片。我說。書本,信件,以及黑市上的東西。所有這些東西我們都不能擁有。天哪,你應該知道的。我的聲音憤怒得有些失控。可他不動聲色,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那就放在這裡好了,他說。

  於是我便照他說的放在他那裡了。

  他注視著我,望著我把潤手液塗到手上,再塗到臉上,還是帶著那副觀望籠中獸的表情。我真想背過身去——這簡直就像和他一道呆在浴室裡——但我沒有膽量這麼做。

  我必須記住,對他而言,我不過是他一時心血來潮的產物罷了。

  .丁尼生(Tennyson,1809-1892),英國詩人。重視詩的形式完美,音韻和諧,詞藻華麗。